第一部分:在你這裏
1,
我第一次注意到鐸邦,是他在我發布的一組詩裏麵給我的一個留言。那個留言說他在那一組裏最喜歡這首《在你這裏》:
在你這裏,所有隱藏的我都蘇醒了,
我曾以為他們已消失於生活中。
那麽多的我麵對你,像一場紛亂的戰爭,
你是戰場上年輕而魯莽的勇士。
因為愛,我重塑自己的同時也塑造你,
用占有,也用愛的痛苦,
當我深藍的悲傷染透你的靈魂,
從此這世間隻有你能解釋我。
那些我們共同擁有的黑夜,
寂靜又狂熱,明亮如秋日的碧空。
為此我掏空了陳腐的記憶,
紅玫瑰的芬芳,是思想全新的溫床。
在愛裏我們才更純粹,也更完整,
勝過所有孤獨乏力的行吟。
不再背叛自己,在新的蘇醒的時刻裏,
我在你的身體上刻自由的名字。
我想他說的喜歡這首詩,一定是喜歡這首詩裏描述的愛情。
誰不喜歡這種愛情呢?我喜歡,估計很多人也喜歡,但是直白地說出自己喜歡的讀者卻不多,尤其男讀者,仿佛男人在這種靡靡之音前駐足都是讓人不屑的。當然也有可能這種愛情本身就是幻想,男人是實際的動物,一個簡簡單單的男女之事竟然玩出這麽多花樣,累不累。
這種情形下,一個男讀者坦白的聲音就頗具魅力了。我點開他的博客看,隻有一篇文章,是一篇正在連載中的日記體小說。
粗粗看下來,大約可以知道一點他的訊息:四十幾歲,很有文學修養,思想敏銳,情感細膩,為人體貼,個性相對活潑開朗,倒是跟他給我的那個坦率的留言相稱。
直到讀到他當時連載的最後一章,小標題是《獨自麵對》,寫的是他對一個女子難以出口的愛慕(看起來像異地戀),真誠的情感表達下是顯而易見的既純粹又強烈的情感,讀起來頗為動人。
在我眼裏,一個塵世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中年男子仍然渴求靈魂之愛,本身就很難得,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為那個所愛的女子設身處地著想,簡直就有了超群脫俗的氣質。
在情感上又有激情又有溫柔,還孩子一樣脆弱,這樣的男子讓人憐愛。
我於是回複他那個留言,其實也是出於禮貌,“這樣的愛情誰都喜歡,至少心向往之。”
由於我不熟悉那個網站的操作,回複他的留言結果回複給了我自己,這意味著他看不見我的回複。我的禮貌要求我周全,所以我單獨又追寫了一句,注明上麵那句是回複給鐸邦的。即使如此,他也未必會看見我的回複。因為那組詩是好幾個月以前我發在那個網站的。
我當時想,他看不見就看不見吧。
沒想到很快就又收到了他的回複,明顯是興高采烈的:“回到哪裏都沒有關係,隻要帶著光,都看得見,哈哈!”
咦,我暗暗想,這個語氣好熟悉。而且有一種我好像掉進坑裏的感覺,無論他是誰,都好像他一直在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是那個獵物。
我一向是直覺的動物。
果然,他緊接著寫給我的第三條留言,這種感覺被證實:要麽他是老熟人,要麽他對我的關注很特別……這通常都會讓我一下子警惕起來。
那條留言是關於我的一篇叫做《情人路》的小說。他寫道:
“一不小心就讀到了這一篇,無憂同學,你可把我驚呆了!
怎麽會這個時候冒出這麽一篇來,能跟我說說嗎,你的靈感來自哪裏?
這些天我讀了不少你其它的文章,真是不得了啊,家庭主婦能堅持寫這麽多東西,我是奶爸,所以當然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是寫東西不容易,是堅持自己不容易。從繁瑣的家務事和人們的不理解中靜下心來寫東西,真不是那麽容易的。‘精神和靈魂才是西瓜,才是珍珠,其它的都是芝麻和沙子’,你繼續帶著快樂或者帶著憂傷地表達吧。”
他還寫了其他一些套近乎的廢話,涉及那個網站的其他網友,我根本不熟悉。
他是誰?這是我第一個反應。
我從不避諱自己的家庭主婦的身份,不過能夠客觀看待這個身份的人卻不多,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很難得他沒有對這個身份戴有色眼鏡。但是問題是,我不記得我在這個網站曝露過自己的身份。
他顯然是以前就認識我的。我幾乎確定這一點了。
這個故事有點老套。這樣一想,我回複他的口氣就很平淡。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克製住自己的好奇心,畢竟我被他的故事打動過,所以我在那個平淡的回複裏忍不住問他,他跟他喜歡的那個玫朵怎樣了。
事實證明,好奇心不可動。女人尤其不要對某個男人有好奇心,那樣一定有故事發生。
2,
其實我是在跟鐸邦第四次的往來回複裏才開口問他,他是否喚醒了他喜歡的那個叫玫朵的女人的靈魂。
在網絡裏我沒那麽主動,甚至我整個人生生涯裏都沒那麽主動。
我不會像有些女人那樣,看見一個男人有才或者有別的吸引力就撲過去主動搭訕。這種事在我身上永遠也不會發生。有時候我也會檢視這一點,像個缺陷。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嗎,出於女性的自尊與驕傲,不肯先對男性示好?好像並非如此。這種冷漠出自我的個性。即使我是個男人,我想我也不會主動跟哪個我覺得不錯的女人搭訕。
我與這個世界是隔離著的,與所有的人都隔離著。
但是我真的冷漠嗎?或許吧。不過誰是天生冷漠地對著這個世界的呢?人們通常隻看到結果,看到一副冷漠的麵孔,從不會追問,這個麵孔背後的靈魂都經曆過什麽,讓它成為現在的模樣。
沒有一個人臉上的皺紋是一蹴而就的。性格同樣也是如此。是長期的日複一日打磨著消磨著他的生活造就了他的現在。誰見過整天哭從不露出他天使的笑臉的嬰兒呢?
也可能隻是我更理性,知道所有的都是匆匆過客,不如彼此不打擾,輕輕擦肩而過。
也或許是我有一種孤獨的本性,與生俱來,與自己相處讓我恬然安寧。
不過也可能,這種與世界隔離著的狀態本身,就是一種沉睡的狀態……這種想法讓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我的靈魂是在沉睡著嗎?不然身處這個鬧哄哄的世界,我怎麽會這麽安靜?
我需要醒來嗎?讓自己整個的靈魂參與到這個世界中,這個我認為不值得參與的世界?它沒有半點我想象的美好的樣子,我與它是那麽格格不入。
即使我需要醒來,我怎麽醒來?我能自己醒來嗎?還是等待有人像鐸邦熱切地渴望叫醒玫朵的靈魂那樣來叫醒我,用他全部的愛與熱情,將我從沉睡的冰封裏融化出來,如同從冰川世紀裏走出來的大地山川,或者將海水舀幹之後裸露的大海的海底……
世界上有這樣的巨大能量的愛嗎?在這樣的愛裏,我會呈現怎樣的麵貌?我裸露出來的靈魂的本來的美會不會把我自己也震驚到,懾服到?
在這樣馳騁想象的時候,我不能不羨慕那個叫玫朵的女人。她多麽幸運,被一個男人純粹而激烈地愛著渴望著迫切地需要著……跟這個世界沒有深刻的愛的關聯的人,活得多麽可憐。
我想成為玫朵。
我也想有一個能喚醒我的鐸邦。
我想最初我對鐸邦的興趣僅僅來源於他對玫朵不可思議的渴望,連他想喚醒另一顆靈魂的意圖,我仿佛能看到兩股激浪從塵世的海底升起,升起,一直向上升起,糾纏,糾纏,死命般地糾纏在一處,最後合成通體耀眼的一束光芒,直聳入雲端之上……這才是愛吧,激情與力量交織在一起的靈魂之美的極致。
不過對鐸邦的愛情故事的興趣是一回事,我給他的回應是另一回事。我那天對著鐸邦那個自來熟似的留言隻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跟你很熟嗎?”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關於我的事?這句話透著冷淡和拒絕,像給自己劃出了一個安全的保護圈:閑人勿近。
當然我的這句話隱含的意思並不是所有的受者都能夠解讀出來,甚至我在最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隻是出於本能,沒有多想這句話中的刺。“你是一枝帶刺的玫瑰。刺還挺硬。”我記得以前有讀者這樣評價我。我笑。一個女人的溫柔怎麽能隨隨便便就給陌生人看見呢?除非我想勾引誰。
然而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誰值得我勾引。所以我喜歡讓陌生人感受到我渾身都是堅硬的刺。陌生人的評價重要嗎?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我從來不去討好這個世界。
鐸邦顯然是個敏感的人,他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堅硬,不過他沒有把我形容成玫瑰,他老實不客氣地把我形容成了驕傲的孔雀,有著非常難看的與表麵完全不相符的背麵的孔雀。
看到他的評論時,想象一下那個驕傲的露屁股的孔雀,我兀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同時鐸邦還回複了我一句:“你跟我不熟,誰跟我都不熟,甚至,這個世界跟我也不熟,雖然我自以為熟練地活了幾十年。”
這個男人還挺好玩的,我當時想。
3,
我不願意當孔雀,我寧願自己是一枝長著鐵爪般利刺的玫瑰。
為了彌補我的冷淡,用相對好看一點的羽毛遮住孔雀的背麵,我回答了鐸邦的問題,那篇《情人路》是我讀到沈從文的一篇小說時想到的。我這樣回答完全是誠實的。當然這隻是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的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我自然不會告訴鐸邦,那就是對愛情的審視與渴望。
每個人都在尋找那首《在你這裏》的“你”。
我懷疑有人找到過。即便幸運地找到過,也一定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人類是沒有智慧和勇氣牢牢地抓住真正的愛情的。說到底,與這種純粹的真正的愛情相配的人類太少。它隻能以一種近似於幻想的形象存在於眺望愛情的眼睛裏,輕觸一下渴望親吻的嘴唇,隨即幻影一樣消失……
那個“你”隻能存在於詩歌裏。假如他不幸地進入到你的生活,等著吧,世俗的生活會很快殺死你們兩個。這不是我的經驗。這是世人的經驗。我隻是旁觀。我從來不期待找到他。沉睡著也挺美,至少可以做很美的夢。醒來說不定麵對的是慘烈的人生。但是這個叫鐸邦的,喚醒了他的玫朵了嗎?
然後呢?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麽?
其實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麽並不關我的事。他們對我來說比陌生人還陌生人。然而那一刻好奇心,禮尚往來,還有潛意識裏想改變自己孔雀的形象的心理作用下,我問出了那句,“你喚醒你的玫朵了嗎?”
仿佛我那個輕描淡寫的問題觸動了他情感的一個開關,一天之後,我收到了鐸邦的關於我的好奇心的回複,打開來,冷不防就被淋了一頭傾瀉的文字:
“你問我喚醒了玫朵沒,我問誰去啊?
“所以才感動你的這篇文章啊,我是踩著棉花糖來到她的身邊的,從頭甜到了腳,幸福都吐出了一道海潮啦!而她隻是偷偷地躲在窗戶後麵想:這個傻瓜真是有一顆端正清潔的靈魂啊!然後就站立在那,流著淚,目送我獨自在橘黃的燈光下消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回頭,因為我沒有收到她的靈魂電波啊!走出橘黃,我不過是一隻灰白的蛹,在黑暗的路途抖動,試圖,飛離自身,鑽進她的閨房,緊緊地抱著她,用我的嘴捂住她的呼吸,讓她窒息在我滾燙的胸腔裏,然後幸福地死在我心上。
“你之前質問我:我們很熟嗎?然後像隻孔雀,昂著頭,闊著步,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現在你回複我的問題,說明我們開始熟了,像龍蝦熟成了紅色。雖然世界跟我不熟,但是你可以的。
“你又說,我像你的朋友,說明你在暗示想跟我的關係更進一步?
“甚至,你還撩撥式地問我問題,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想跟我調情啊!哈哈!
“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點呀!可我急著想要啊,用我深藍的悲傷染透你的靈魂,從此,這世間隻有你能解釋我了啊,此刻,我隻想用那白色的液體,在你的身體上刻上自由的名字啊!瞧,我這急性子呀!
“要不,你就假裝是我的玫朵吧,詩人說話做事,反正怎麽做都符合規範,殺個人,放個火,玩個自殺,要不穿越半個地球來睡你,都很稀鬆平常,創作嘛!詩人的氣質真是令人害怕,所以,事先說好了,不是真的,你就假裝一下玫朵,過年回家,父母非要說帶個異性朋友回來,你就勉為其難從了我吧!這樣,我就很容易反問你一句,讀完之後,你的靈魂被喚醒了嗎?然後呢?要穿越半個地球來那個啥嗎?或者,你想說,別提問問題,像智者那樣,我們還是嫻熟地走入人群吧。”
……
我一口氣看完他的回複,心裏忍不住大叫一聲:“天哪!”
也許別人看不出門道,但是我清清楚楚,這個世界上大概除了我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讀得懂這幾段話:他這不長的回複裏,把我的小說段落和三、四首詩歌的段落完美地融合了在一起。
他是誰?我的心中再次升起這個問題。
玫朵又是誰?
他竟然因為我一個問題就猜測我想撩撥他,要跟他調情,我快笑死了,這分明是他在誘惑我啊。這麽赤裸裸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真是一個善解風情的男人呐。
我來假裝玫朵?我盯著屏幕上這個明顯關注我而我對他一無所知的男人,渴望愛情渴望得快要瘋了的男人,此時顯出輕狂的一麵,忽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遊戲。
我當然知道,我們對彼此的了解根本不對等。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不過誰知道呢,或許他可以給我靈感,寫出一篇角度全新的愛情小說。
4,
沒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們都是自以為知道,自以為了解自己。
雖然我始終在與自己相處,審視自己的靈魂,然而這時的我是安靜的,或者說是沉睡的, 我並不能確定自己被愛情喚醒時的模樣,說不定很狂野,甚至很淫蕩,也說不定比此刻更像天使,皎美,純粹,貞靜。
愛情是少年人的事,我早就過了渴望愛情的年紀。很顯然,我這樣說是在撒謊。
對愛情的渴望是不分年紀的。當我們一生都缺少它,我們就會一生都渴望它。即使八十歲也會。為什麽不?難道你得到了那真正的永恒的愛情了嗎?難道你的那朵紅玫瑰始終在時間的風雨,甚至生活的暴風雪中獵獵地綻放嗎?
我想更多的人緊緊握住的隻是一把曾經的玫瑰的灰骨,他們死死地握著,甚至不敢攤開手仔細看它一眼。沒有什麽比欺騙自己更容易。
愛情的玫瑰太嬌弱,太容易枯死了。它完全經不起生活的折磨。
但是誰敢大聲喊自己渴望愛情呢?尤其那些結了婚的人,即使他們渴得要死渴得奄奄一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張開嘴說出真實的話。
誰給他們的嘴巴套上了鐵做的套子?
一個成年人說渴望愛情第一點就泄露了你的隱私——你此時此刻不幸福。要承認自己不幸福是需要勇氣的,就像追求愛情需要勇氣一樣。人類既沒有抓住愛情的勇氣,也沒有承認自己失敗的勇氣。
人類隻善於偽裝。
他們在虛偽的套子裏按照世俗的約定俗成的幸福模樣來戴自己的麵具。不合臉,戴得歪歪斜斜,然而他們從不敢擅自摘下來。他們太虛弱以致不敢與世俗對抗。他們戴著幸福的假麵從善如流地混入世俗的大軍,嘲笑著,譏諷著,可憐著那些敢於說出自己不幸福的人,仿佛這樣他們就真的幸福了。
而已經結了婚身在婚姻中的人再渴望愛情,那簡直該被釘到恥辱柱上,道德太敗壞了,太有傷風俗了,太……動物了。愛情對已婚的人來說是個禁詞,就像快活對墳墓裏的人來說是個禁詞一樣。
“你是人,不是動物!你要有道德!“他們會像聖徒一樣,義正辭嚴地毫不顧惜地朝你扔手裏的石頭。而恰恰是這些人裏,有很多幹著男盜女娼的事。你千萬不要被他們的言語迷惑,也別被他們做出的樣子蒙住眼睛。
一個人真正的樣子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有誰敢確定自己見過另一個人真正的樣子嗎?我們對他人都是自以為了解。
現在鐸邦就是那個結了婚的,卻大聲地喊自己渴望愛情的人。他是那麽渴望,像一條離開水的魚,誤入沙漠,他張大嘴大口大口地對著空中吞咽,空氣卻越來越熱越來越幹……我擔心他真的會渴死的。
玫朵在哪兒呢?她會給他帶來大海嗎?他為什麽不去親吻玫朵,不去找玫朵要水喝,卻來找我?
他是怎樣大吵大嚷明目張膽地在勾引我跟我調情啊!
要知道鐸邦給我的回複始終在論壇裏公開展覽,每一個論壇裏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對我說了什麽。他迄今還沒有給我私下發過一個字。他是要跟我公開談戀愛嗎?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談一場能解他的靈魂之焦渴的戀愛。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誘惑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沒有人這樣在大庭廣眾下公開追求過我。他們總是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走,極盡各種淫蕩猥瑣的撩撥勾引,卻在人前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德性,啊樣子。他們不知道我多麽鄙視他們的所為。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讓我動心呢?
跟他們相比,鐸邦無疑是一個清新的例外,而這種談戀愛的方式對我也算是別樣的新奇刺激——在網絡世界裏,他想怎麽談?他想走到哪裏去?
然而,我能偽裝好玫朵嗎?當我把自己當作玫朵,從鐸邦的呼喚中醒來,那時我是誰,玫朵,還是無憂?這是不能不麵對的一個問題。
深思熟慮之後,我還是決定退出這個遊戲。我不是一個好的演員。我會演丟了自己。
我給鐸邦簡單地回複了幾句,重點在拒絕。
也許我拒絕得太委婉,而鐸邦又是那麽敏感的一個人,他迅速而靈巧地抓住了我情緒上的漏洞:
“周末再好好回複你
“平時需要專注做點事情
“興奮地回複,焦急地等你回複,然後開心地反複讀1萬遍
“然後再回複,再焦急,再開心,再反複
“那就一直這麽亢奮著,一天什麽都幹不了
“而周末上班前回複你,之後怎麽亢奮都沒關係
“總之,我粘上你啦
“你跑不掉啦
“大灰狼盯上了小綿羊啦
“哈哈”
我完全懵住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這個人,已經自己提前進入戀愛狀態了?竟然完全無視我的拒絕?
然而清醒一會兒,再看他的信,一個笑漾上我的嘴角。這個做夢都想談戀愛的男人,以為找到了一隻溫順的小綿羊,他哪裏知道,我其實是狼外婆。
不過,這個極端渴望愛情的男人,無疑會是個甜蜜溫存的情人。要是我是玫朵多好。
不管怎樣,我開始期待周末的到來了。
時間的流逝忽然變得緩慢起來。
為什麽在鐸邦沒有出現之前,時間像條湍急的河,奔騰著把我推向衰老的深淵,而鐸邦出現之後,尤其他讓我等待一周都這麽漫長?
我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緩慢的流逝了?什麽讓我消失了,或者遲鈍了對時間的概念?為什麽在我年幼的時候,光陰那麽悠長,而成長之後,時間就像長出了雙倍甚至數倍的翅膀,它無影無蹤地從我眼皮子底下飛過,飛得那麽快,我好像一個眨眼就要老去了。
難道是等待和盼望重新賦予了時間以魅力?它讓時間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變得鄭重其事起來,變得莊嚴起來,而不再是輕飄飄的幻覺,輕飄飄的消逝。
是什麽讓時間變輕的?變得可有可無而加速了它的流逝?
為什麽一個人在年少時感受的時間概念和一個人在中年人感受的時間概念會有巨大的差別?
我想答案或許是靈魂的麻木。
沒有一個少年的靈魂是麻木的,他們像初初迎風張開花瓣的春天的花朵,每一陣風,即使最幾不可聞的微風的耳語都會讓他們顫栗,讓他們搖曳。他們感受著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線光,每一滴雨,每一次蝴蝶或者蜜蜂甚至毛毛蟲的輕觸,他們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粒微塵落在自己花瓣上的重量和由此帶給自己的憂傷,他們更能感受到每一隻粗魯的手試圖催折他們時從身體到靈魂的疼痛和難過……
那時的生命是無數個無限放大的瞬間,那時的敏感,那時的脆弱,那時的悲歡,那時的一切小題大做,如今看來多麽珍貴。那時時間像油,細膩,濃稠,傾倒都是不易覺察的流動。
而一個中年人的靈魂,像一塊揩遍了人世的角角落落的抹布,髒了舊了難看了。那朵花還在人間獨立著,卻已經呈現出病態的衰弱,他的花瓣都萎謝了,變成難看的土黃色,甚至他隻剩下一枝禿梗,幾片枯葉,三兩顆虛張聲勢的尖刺,即使風用力吹拂他,他也懶得搖曳。
他再也沒有敏銳的新鮮的神經去感受一切美好或者醜惡的事。他用自以為是的眼睛打量萬事萬物,他用習以為常的熟知和理念填滿了自己的心靈,像給墳墓封上了厚厚的水泥,而他滿足於他獲得的那些一知半解,把它們當作真理。他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麽他沒有經曆過品嚐過的了,他確信無論他向前走多遠,等待他的也隻有死亡。
那些輕微的細膩的甜美和疼痛再也不能觸及到他的靈魂,他被名利和情欲占據的靈魂認為這些太微不足道了,於是那些曾經微小的甜蜜的新奇的瞬間變成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像雲朵流過他的窗前那樣,他隻擁有一扇空空的窗子。他所有的隻是窗子,他渾濁的靈魂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時間對他來說就是一片混沌。
沒有哪個年齡段的人比中年人更暴殄天物了。連被他們反複在腳下踐踏的青草都會一年一度地返回青春,他們本來還可以做一道激流,激起漫長生命裏無處不在的白色的美的浪花,然而他們卻選擇做了一去不複返的瀑布,傾瀉直下地老了。
時間對他們來說有何意義?唯有加速流逝,加速地離開他們。
沒錯,在鐸邦出現之前,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中年人。
即便我擺出一個作家的派頭(天知道我頂多算個寫字的人),在文字的世界勤勤懇懇地勞作(不過都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廢話),我也不過是徒然地想抓住什麽,我想把時間變成一個字一個字,我想讓它緩慢地流逝,我想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一點,仿佛這樣能讓我看上去在這世上存在了很久似的(其實那些清新的鮮活的靈魂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這是我能做到的,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不,我能做的當然可以不止這個。然而我終究不是鐸邦,叫嚷得滿天下都知道我饑渴。我把每一個不同的自己隱藏在我的小說裏,他們在裏麵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我從來也沒有指望被誰發現他們。但是如果有人從我的小說裏認出了他們,我會用莞爾一笑來掩飾慌亂,接著挑釁地直視他們的眼睛:“有沒有哪一個你已經死去了而你並未察覺?”
6,
一個星期後,我如約收到了鐸邦的回複。
事實上,從那之後,我每個周末都會收到鐸邦寫給我的信,像一封公開的情書,投寄到我的那篇小說《情人路》的留言欄裏,而我則帶著期待,好奇,欣喜和隱約的甜蜜去打開他的留言式的長信。
我懷疑鐸邦是有目的地選擇了這篇小說作為我們交流的文字的營地。假如是湊巧,那冥冥中一定有所安排。我寫那篇小說的時候,原是渴望著有人能夠跟我這樣走一條漫長的情人路……雖然這渴望顯得愚不可及,但是要是真的那該多浪漫。
現在,鐸邦把這條情人路變成了一條文字之路,我們會一起走到哪裏呢?
周末開始對我有了特別的意義。這種儀式般的關係很容易讓我想到小王子裏那個溫柔聰慧的狐狸,它手把手地用愛的藝術調教蒙昧未開的小王子。
這意味著,鐸邦和我也已經開始馴服彼此了嗎?
我來不及細想,就撲過去讀信。
鐸邦的每一封信都寫得很長很長,就像他投遞給我一塊永遠也吃不完的糖,我每回都吃得心滿意足。
天知道他怎麽有這麽多話要說,恣意汪洋的話從他的筆下朝著我奔騰過來,濺得我一臉一臉靈感的浪花。也許,這正是一個罹患戀愛饑渴症的人的表現,他對著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我是彌漫的霧氣,可以給他濕潤,給他滋養,讓他的靈魂平靜下來,安頓下來。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喜歡讀他的信,像在讀一顆真誠的靈魂,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癡狂的人。或許因為陌生,也因為在網絡裏,他卸掉了所有的偽裝,對著我打開了他靈魂裏的角落,有輕狂,有率真,有情欲,有渴望,有一個男人赤裸的隱秘的一切。
但是我也常暗暗驚訝,他怎麽敢在公眾麵前對著我如此一覽無餘地袒露。我憑什麽得到了他這般信任。他確信我不會嘲笑他,譏諷他,甚至辱罵他嗎?
而我也的確不會粗魯地對待一顆真誠坦率的靈魂。
讀鐸邦,也像在讀一個被寂寞逼到死角奮力反擊的人的自言自語,與其說他在喚醒誰(無論玫朵還是我),不如說他在喚醒自己。比如他對我的那篇名字叫《饑餓的生活》的小說的解讀:
“瞧瞧你這麽含蓄地表達,還得我翻譯一下:
“——我忍著笑,又仔細看了一遍(他在這裏引用了我的話,我隻說了這一句,後麵都是他發揮出來的想象我的心理,真不知道他怎麽想出來的),再看了一遍,看了好多好多遍之後,哇.....你的膽子這麽大,可我就喜歡你這樣直白露骨地表達啊,我讀得都心動了,可惜是給玫朵的,要是給我的就好了,可是我又知道你的玫朵是你想象出來的,所以實際還是寫給我的,開心並且亢奮中。
“寫詩得內斂啊,得留足了想象空間啊,但是,我餓啊,我渾身上下的嘴,心裏的嘴,腦子裏的嘴,餓得發慌啊,你瞎了嗎?你聾了嗎?你明白了嗎?我也想直截了當地發泄一下啊,多好!可惜我不是個男兒身啊,我得裝淑女啊。可反觀你呢?你又寫得太粗鄙了,還好是我啊,若是其她姑娘,肯定給你一頂色狼的帽子戴著啦。你是攢了太久的柴火了,自燃得太起勁了,我怕被燒傷了,等你不那麽自嗨的時候,我再跟你一起燒掉老房子哈。
“哎,我生性愚鈍,也不知道我這麽解讀是否準確了?有時候吧,我就覺得你們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難猜了。
“反正按照我的解讀,你就是我的小綿羊啦!哈哈。我這屬於典型的霸王硬上弓嗎?可那又如何呢?最後的最後,我也會加入那群鮮活的鳥,吐著長長的尖利的舌頭,一起談論一棵枯死的玫瑰花,然後就會走開,遲早也會去其它要去的地方啊。
“這群鮮活的鳥來自你的《饑餓的生活》,當我讀這篇文章時,就像在聽Face It Alone。難道這世界上的人都是瞎子聾子麽?難道都看不出來她的餓麽?饑餓的人都是沒有廉恥的,那張嘴,上麵的,下麵的,內心裏的,渾身上下的嘴,都在饑餓著,難道會看不出來麽?每一張嘴都是饑餓的。人們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隻是人們隻能裝聾作啞,你能看見,你能聽見,你又能做什麽呢?最後的最後,每個人都得獨自麵對,對饑餓學會視而不見,然後每個人最後都死在饑餓裏啊。
“雖然沒有你的文采,可是,我覺得自己寫《獨自麵對》和你這一篇幾乎在表達相同的主題啊:
“一個男版,一個女版;一個搖滾,一個清唱;一個狂躁,一個平靜;一個帶著一絲希望,一個已經完全絕望;一個是硬幣的正麵,一個是硬幣的反麵;一個是靈魂的前麵,一個是靈魂的後麵;一個是螺杆,一個是螺帽,嚴絲合縫啊!
“這兩篇難道不是珠聯璧合嘛!或許僅僅隻是我的錯覺?哈哈,或許有那麽點相似,隻是我這個人喜歡誇張,說得這麽郎才女貌天造地設,不就是想證明一下你其實還是我的玫朵呀!”
很多人讀過那篇《饑餓的生活》,很多人隻看到了情色,然而隻有靈魂才能解讀靈魂,關於那篇小說,鐸邦讀懂了。
一邊讀鐸邦的文字,我的心一邊微微顫栗,這是久違的顫栗,久違的情愫。
我開始意識到,無論我是不是玫朵,現在鐸邦的情書在認認真真地寫給我。
一直以來,我給他的回複是在給他愛的回應嗎?
7,
“我管你是狼外婆還是狼祖宗啊,誰在乎李清照是100歲了還是800歲了啊,在我心裏,她永遠年輕美麗憂鬱啊。你是你自己的狼外婆,對我來說,反正你就是我的小綿羊,哈哈!
“在網絡上,無論再怎麽小心謹慎,總感覺自己會嚇到孩子和幼兒園的阿姨,要是不經意間還爆了粗口,露出了流氓本色,同學們就會立即噤聲,然後我就尷尬不已,強盜也知道臉紅的啊!有時我跟人聊天就像一個強盜闖入了幼兒園,這種感覺仿佛伴隨了我一輩子啦!現實生活中偽裝已經成了習慣。阿姨過來批評我兩句,我立即就愧疚了,連連表示歉意啊!最好的待遇就是偶爾一個開明的幼兒園阿姨瞧我可憐,過來安慰我一下:‘沒事沒事,不用內疚,你又沒有真的傷著什麽人。’這就讓我感動不已了,現在,怎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個你來,不僅沒有沉默,還這麽往死裏誇我,還跟我一樣耍流氓,跟我調情!我是見到同類了嗎?你是---女強盜?
“‘強盜姐姐,’我錯愕地看著你,又驚呆了,怯生生地但又興奮地問一句:‘你好啊,你究竟是從哪裏穿越過來的啊,你是來拯救我的嗎?難道你就是我心中的玫朵麽?’”
“所以別再糾結玫朵是誰了,就請你做我的玫朵吧!我現在身陷水深火熱之中啊,我急需一個玫朵啊,請你就點個頭吧,同意假裝一下又不會掉你一根頭發!”
看到這裏,我就在網絡的這一邊笑得花枝亂顫,搞不清自己該演玫朵,還是強盜姐姐,還是幼兒園阿姨了。一邊笑還一邊感慨,男人的世界裏,需要的女性角色也不少嘛。
沒錯,鐸邦就是這樣在網絡裏在眾目睽睽之下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地呼喚我的。我一邊笑他厚臉皮一邊感動於他的赤誠之心。
愛情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我一直這樣認為。然而網絡的出現,使一些思想上齷齪的人,獲得了私下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機會,我想這在網絡的創造者們的設計構想之外——人潮人海的洶湧,必定會激起潔白的浪花,也會激起醃臢的浮沫。
在這個網絡的便利早就被濫用的時代,鐸邦敢於無視世俗的條條框框選擇做潔白的浪花,我就不能不包容他言語之間偶爾流露出來的潔白之上的色彩,那是浪花本身帶有的——情欲是人這種生物體自帶的屬性。尤其此時他處於極度渴望愛情的階段,他的表達就難免帶著爆裂的荷爾蒙的氣味。
然而鐸邦終究也是懂得克製的,懂得給自己適當的約束。或者他本身就是相對純潔並非低級趣味的人,他在我這裏自由地傾盡了他可能的流露,也止於一種唯美的輕浮。所以即便他的一些語言假如是私下發給我一個人會顯得不夠適當,發表在公開的場合就成為一種情調了。
而且他選擇的是我作為他傾訴的對象。我不知道他何以敢這麽冒險。畢竟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夠容忍這種撩撥。就像已經有女網友看見鐸邦的這些情書開始酸溜溜地諷刺我們一樣(要是沒有人來說幾句風涼話倒還奇怪了呢)。她諷刺我們在用文字調情。我隻是微微一笑。
自古文字就是用來撩撥靈魂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用來撩撥靈魂的,隻不過讀懂(能感受到撩撥)的人不多而已。若怕被人指點,世上就沒有文字了。若沒有文字,這個世界該有多寂寞。我想我的這個觀點至少鐸邦是讚同的。
我也相信鐸邦是被我寫過的那些自言自語般的文字撩撥到了。
我記得有一位作家提到過,普通讀者都喜歡跟作家們傾訴衷腸,這種多半是因為讀者往往在閱讀過程中不自覺地形成了對作者的親切的想象,他們會覺得作家是一群內心寬容博大的人,作家會懂得他們哪怕細微的見不得人的哪怕是下流的想法。他們覺得作家本來就該了解這些,熟知這些,深諳這些人類靈魂裏最陰暗的最無人涉足的充滿濁臭淤泥的角落,然後用他們非凡的大腦去釀造,再從他們神奇的筆下開出最潔白最樸素最美麗的蓮花——世界上那些偉大的作品不都是這樣誕生的嗎?
我想,鐸邦正是這樣想象著我,才放開膽量丟開顧忌,在我這裏肆無忌憚地流露他自己的靈魂。
雖然我不是玫朵,但是我覺得我是可以拿出一個我,對著鐸邦充當玫朵的角色。他本是一個正派本分的男子,在生活的重壓下,一時被逼得噴發出衝天的激情,而他完全控製不住這股激情,反被這股激情弄得頭暈腦脹神魂顛倒。他隻是需要找到個出口把它們發泄出去,然後他的精神世界才會回歸清澈,重新平靜下來,仿佛得到了肉欲滿足的身體。那時他的靈魂就是一頭安靜的馴服的巨獸,可以做他此生更有價值的事。
而我,作為玫朵,我隻需要提供一雙不加評判的耳朵,安靜地傾聽他,微笑著放縱他,就像鐸邦對我說的那樣,“在你這裏,真好,我感覺沒有那麽孤單了。”他隻是需要一個人寬容地陪伴他一段路,假如能夠適當地引導他最好,他的激情應當有更好的去處——去愛自己。沒有一種愛情能夠長久過一個人對自己的深情,沒有一種愛情能夠激發出一個人愛自己時所能夠激發出的那樣激蕩的激流。
他在你自己的靈魂最深處,那個始終忠貞不渝的戀人,是另一個自己。
8,
我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對著鐸邦。我判定他是那種純粹的靈魂——他有他脆弱的瑕疵,但一點都不妨礙他的美麗。
鐸邦的情感觸角極其敏銳細膩,這一點讀他的小說時我就察覺到了。我在與他的交流中故意設出一些詞語上的漏洞,他也都一一捕捉到。甚至讀我的詩他也會一眼看出自己的影子,他沒有責怪我,甚至喜滋滋地坦然相告我:
“詩人的觀察力就是敏銳啊,你這麽輕描淡寫幾句話,我感覺自己想說的都被你說完啦!要是我自己來表達,幾十萬字都還表達不清楚呢?其中的《囚犯》,《虛無的馬蹄》,幾乎就是拿我當模特寫的吧?像個畫畫的人,斜坐在高凳邊,舉著畫筆,一隻眼睜開,另外一隻眼閉著,撅著嘴巴,衝著我這個裸體模特不斷比劃著,哈哈,我很自戀的,是吧?我知道。”
那首《囚徒》的確是想象著他和玫朵寫的,那時我還是一個旁觀者,被他對玫朵的愛情打動,忍不住放肆地想象了一下他的未來:
要花費極大的想象,才能解開
他心上的鎖鏈。此刻他不再是囚犯
而是逃犯,去犯更大的罪。
目的地隻有一個,進入她的感情世界
如同進入她的身體。在洞開的門內
他看見自己的投影像一隻魚
在她精巧的世界裏遊水。
這隱秘的靈魂,光從哪裏來?她何時
被喚醒並張開了溫柔的網?
答案並不重要。此刻棲息在她的深處
他仍是囚犯,愛情是嶄新的囚衣
他再不會被孤獨殺死。
而那首《虛無的馬蹄》,則確實完全可以套用到他的身上去:
黑夜降臨,他嘈雜的生活跟著
落了鎖,鎖緊。現在安全了。他解開想象
如解開衣服的紐扣,一匹歡騰的馬
去虛無中撒野。他的馬長著神奇的眼
能看見一切不可見,在想象中極目
甚至看見遠方和永恒融為一體。
“隻在想象中,才有隨心所欲的生活。”他說。
現在到處都是馬蹄,身後迤邐一條
時間的小徑。有時他整夜逗留在遠方,有時小徑
連接起夢,仿佛生活的敵意被馬蹄溶解。
我驚訝的是鐸邦能從這些我擅自想象的描述中一眼看見他自己,他顯然對自己是有所把握的,並不蒙昧。同時也驚訝於他的平和與坦蕩,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膽量和勇氣承認他是這些詩歌的主人公的,那種被人窺視到內心的感覺不見得愉快。而他對我的詩歌的恣意解讀則讓我看到他像大河般奔騰的才情:
“長滿反骨的魚群中,有一條粗野的我,目的地隻有一個,進入你的感情世界,如同進入你的身體。在你洞開的門內,我迷失了,晨露,玫瑰,警犬和星子……這都是什麽和什麽呀!我徹底暈眩了,一個秘密,連接另一個,沿著發現之路,驚奇的我,走進迷宮,誘惑是鑰匙,撥弄著無限曖昧的可能,我被埋藏在未來,還是某個悲傷的往昔,這無關緊要,隻要你活著,曆史就永不會停息,它會倒退,但隻是為了更努力的向前推進,然後持續劇烈地倒退和推進,兩個平行世界和曆史的肉體,在歇斯底裏的碰撞著,就為駛向共同的未來,共同的輝煌。
“你用你的詩組,張開了一張溫柔的網,在虛空裏,向我投擲了一抹古老的柔情,帶著焦灼和按耐不住的渴望,我答應你,不從芬芳中認你,直麵你那荊棘的花瓣,讓它們刺穿我粗硬噴張的身體,流出血來滋養你那嬌滴滴的花蕊,順便染紅整個大海,把藍天也映成一望無際的浪漫的顏色,讓我們一起馱著這片紅海飛翔吧,永不消亡地飛入雲端。
“棲息在你的深處,我不再是孤獨的囚犯,卻成了你的囚徒,愛情是嶄新的囚衣,但我再不會被孤獨殺死了,一條長滿反骨的魚也迎來了他的春天。你的門落了鎖,鎖緊,然後,你深情地並迫不及待地對我說:“現在你安全了,來吧,快來吧,對著我隨心所欲吧!像一匹歡騰的馬,在我的虛無中盡情地撒野吧,我要窒息,我要死在你的懷裏,我要上升到另外一個維度。你來呀,你快來呀!你快給我呀!”在世界毀滅之前,曆史的洪流永不會停息,隻是不停地倒退和向前推進,泥沙俱下,裹挾著我們,在這滿世界都是玫瑰的顏色裏,乘風破浪,奔向遠方,最終在你迷離的嬌喘聲中,抵達最深的黑洞,在那裏,我們把自己丟了,遠方和永恒融為了一體,未來和曆史,你還有我,魚和玫瑰,從此,一起陷入了停頓。”
當讀到這些句子像最自然的水從他的內心流淌出來時,我不能不引用鐸邦在評論《情人路》這篇小說時他對我說的話:
“你以為我說‘太驚訝’了,真的完全隻是恭維?我讀完了,感覺這就是我血液裏的文字啊,隻是我呼之不欲出,可你好像就這麽不經意地寫出來了,我再鸚鵡學舌,自然就像用自己的文字一樣啦。”
關於我的詩歌,鐸邦的解讀就是給我這種感覺——“太驚訝”。他怎麽能把我的詩句完全融成他自己的文字,就這麽不經意地寫出來了,還滔滔不絕餘音綿綿。
他仿佛吃透了我的靈魂,又或者他就是另一個我,輕狂不羈放浪形骸,既厭倦透了塵世,又幻想跟一個叫玫朵的女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最好愛到山崩地裂死去活來,燃盡他身體裏靈魂裏所有的激情和夢想,然後消失不見在茫茫人海。
9,
時間緩緩流逝。
等待的時光是焦灼的,我不得不強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某一刻,我這種對自己的強製讓我驚訝,我這是怎麽了?難道我動了心?難道我真的要跟一個陌生人談場戀愛嗎?我迷戀的是火焰,還是灰燼?
就因為他自己撞到我這裏來?就因為他給我寫赤裸裸的情書,滿足我的虛榮心?我的心靈的確幹渴得太久了。即使這種幹渴更多程度上來自於我的拒絕造成的——假如我願意,水可以從四麵八方澆灌過來。
這世上總有那麽多寂寞的靈魂,他們懷抱著自己滿溢出來的水井,一邊幹渴到頭暈眼花,一邊又想入非非,妄想把自己送給某個人,仿佛有嘴巴飲他們,他們就會活過來,不然他們就把自己渴死了。
不過我現在幾乎暗自認定,鐸邦在他的自傳體小說裏寫到的關於他的身份是捏造的。他無疑是年輕的,不單年紀輕,心靈更是蓬勃富有生機。
“他是鮮活的,”我看著他的小說隻有這一個念頭,“他不曾染過太多塵世的灰塵,或者他懂得自己把它們從心上撣落,以保持心靈某種層麵上的清潔。”
鐸邦無疑還是個出色的夢想家和卓越的表達者,他會用優美靈動的筆把他的夢想描繪出來,一個美麗的夢就活生生地誕生在我眼前:“除非上班的時候想你想得太非非了,一不小心就從悉尼大橋上飛了出去,掉進了情人港,被一群帶著反骨的魚當了早餐,那也是被你的一首詩吞進了肚子啦!墜落中和之前都帶著癡迷的笑,沒有恐懼,別為他難過,他掉落地很幸福。”
閱讀這種文字不能不讓人嘴角掛起微笑。
“可是他明明不在悉尼啊。“我心裏有個聲音。假如他真的在悉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樣的熱情能夠支撐他在淩晨三點的時候起來給我寫情書。
然而我學會了不再跟鐸邦爭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眼下重要的是他的愛情。我迫切地想看他熱烈地釋放他的激情,讓心房顫栗的迷人的激情,那是我所缺少的。
或許還是因為我對他產生了憐憫,這個被激情衝昏了頭腦的男人,他像一隻被愛情的迷霧蒙住眼睛的鳥,他是那麽真誠地渴望著我的回應。在鐸邦七彩斑斕的想象裏他把我當成溫順的小綿羊,以為可以從我這裏得到女性的繾綣柔情。它從遙遠的地方向我撲來,用力地撞向我,一次次地撞,翅膀撲棱棱地扇著,拍打著,羽毛被拍落了也不顧惜——這個女人居然是冰玻璃牆做的,又冷又硬,他還未得其門而入呢。
大概男人怎麽也不會想到,從古以來水做的女人,為什麽到了網絡時代,卻變成了一麵麵透明的牆。當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這樣。有些女人仍是水,等待被掬起來飲。自然有女人也是鳥,哪裏有男人就飛向哪裏。甚至女人還是善於嫉妒的鳥。而嫉妒容易讓人變得愚蠢。有時候真是弄不明白,女人的嫉妒是因為愚蠢,還是愚蠢生出了女人的嫉妒。
就像伍爾夫說的那樣:“女人對女人很苛刻。女人不喜歡女人。”我看著伍爾夫的話微笑:我心裏有對女人更不中聽的話呐。然而我想我還是保留我的話比較好。
在我們一生中,總有太多的話被吞咽了下去。而這些話,本來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可惜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坦誠相見的,畢竟太多的人缺乏智慧。沒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具有寬容的胸懷的。而一顆狹窄的心靈,一旦感覺到被觸及到他的利益,即使這種感覺隻是他的假想,他的心靈也往往因此產生出毒汁。
那些連救世主都挽救不了的靈魂。我但願自己遠離他們,越遠越好。別以為以身飼虎之後,那隻虎就不會再吃人了。相反,它會因為得逞而吃得更歡實呢。就像被農夫救了的蛇,你永遠不要抱天真的願望,以為它不會咬你。善良一定要輔之以智慧,你要警惕廉價的仁慈。
鐸邦火辣辣的情書每個周末還是如約而來,像一道情感的潺潺溪流伴隨晌午的鍾聲來到我的腳下,然而因為我立在那裏,擋住了它的去路或者說承擔著它尋找到歸宿般的停駐,它在我眼前歡快地飛起,散開,於日光的照耀下閃爍著非凡的美麗。
一個懂得了女人的男人是多麽危險的動物啊。我總是一邊讀著鐸邦的情書一邊暗暗驚歎。他表現得就像小王子裏的那隻狐狸,溫柔,智慧,體貼,深情款款,熟知誘惑和調情的經驗——這是征服一個女人必不可少的技巧(無論這個女人愚笨還是聰慧,柔順還是剛硬)。而我則表現得非常生澀,笨拙,像年輕時不懂得愛情的小王子一樣,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往前走,暈出滿頭滿眼的金星四射。
我的確是深深好奇,這個急需得到愛情滋潤的男人,他會把另一顆想象中的溫順的靈魂帶到哪裏去?在虛擬的世界裏,果真有那麽一個愛情樂園麽?在那個樂園裏,他的激情和狂想就可以得到釋放得到滿足,他精神的軀幹就可以得到撫慰和安歇?僅僅憑著甜蜜的熱吻和一具纏綿的肉體的誘餌,就可以像長長的釣線那樣,把他從厭倦的深淵裏吊起,並將帶著一臉綺麗夢色的他重新送回塵世蒼白的懷抱裏嗎?
他像一本神秘的書,蘊含著我渴望獲知的答案,我耐心等待著他全部打開自己。
10,
估計我的很多讀者們都在猜這個叫鐸邦的男子是誰。有時候旁觀者比親曆者更心急,好像我的幸福也關係著他們的幸福似的,其實他們不過是各自懷著各自的目的。
多年來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寫手,我有限的讀者可以分作幾類:真正愛我的人,他們懂得我的靈魂(我必須很羞愧地承認,這個數字是零);懷著切恨的人,即使是假想的敵人,有的人也會付出真實的痛恨(這多浪費他們的情感啊!);還有喜愛文字的人,抱有好奇的人,幸災樂禍的人,持著同情的人,甚至也有到我的文字裏尋找答案的人。
懷抱著當作家的美夢,尤其懷抱著被網絡上眾多的各懷目的別有用心的人以張愛玲啊李清照啊諾貝爾文學獎啊吹大了夢的七彩泡泡,幻想著某一天一舉成名,我像眾多女寫手一樣,在網絡上兢兢業業地耕耘了若幹年,不遺餘力地生產出無數思想和文字的垃圾,淺薄的,輕佻的,幼稚的,蹩腳的,迷離的,狂亂的……誰知道呢,說不定哪天我就抖落滿身滿臉的垃圾,從這堆巨大的垃圾堆裏站出來,手裏舉著一枚震驚世界的核彈——做夢一定要做最狂野的啊!
其實我一直寫一直寫,踩著文字,或者說踩著自己落下的靈魂的鱗屑向夢的深處走,都忘記了我寫過這麽多垃圾,直到鐸邦撞到我這裏來。
而這些過去的文字到底還是讓我露出了狼外婆的牙齒。我想鐸邦已經意識到,我並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溫順的小綿羊,我演不好他頭腦中那個美麗單純熱情的玫朵。
事情的起因源自我新寫的一篇小說《虛擬筆記》。我是在等待鐸邦的回複的期間裏,為打發無聊的時光,也為了抓住鐸邦在我頭腦中引發出的靈感,大約還有賣弄的意圖,總之,我憑著自己的觀察,經驗與想象寫出了這篇小說。
對此鐸邦的反應先是一聲驚歎“哇——”
然後他接著寫道:
“其實應該就寫上麵的哇就好了,足夠震撼了,可還是忍不住惹是生非,囉嗦了下麵的話:
“我們倆這麽哇來哇去,都不用星星彎腰了,直接已經哇出一條銀河啦!(這裏是因為我也常常哇哇地驚歎他寫來的情書的長度,一次比一次驚到我。)
“寫得太短了,讀得不過癮啊!抗議!你應該直接寫個20萬字的長篇啊!或者直接幹到100萬字!這就算是一個提綱吧,加一些細節和對話進去就夠啦。
“看得出來,你又拿著畫筆,眯著一隻眼睛對著我比劃呢,我很榮幸,雖然你說不要對號入座,可是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喜歡對號入座呀。你應該知道普通讀者都暗含了什麽意思了吧!別像我那麽笨,想那麽久才明白。
“雖然,至少從我的角度來說,能讀出某些瑕疵來,但是我還沒有怎麽想好如何說出來。我怕如果沒有添油加醋,就直接說你是“黃臉婆”,我可能會接收到傾盆大雨般難以想象的辱罵和詛咒的洗禮……很可能,這就讓我們的關係劃上了一個狼狽句號啊。
“我還想一直逗號下去呢!所以,讓我想想如何要表達出你是黃臉婆,同時,又是天下最美麗最溫柔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黃臉婆,哎,這個有點難度,我得想想,我想出來了之後再回複你吧。(其實,主要是今天沒有時間繼續寫下去了。)“
我一邊讀鐸邦的信一邊笑。
奇怪,鐸邦說他沒有時間繼續寫下去了,我就十分相信他是真的沒有時間寫下去了。而我也相信,他在下封信裏會再次提及對這篇小說的看法。
那篇《虛擬筆記》是很枯燥的小說,沒有情節沒有對話(其實我的所謂小說多半都是這類幹巴巴的文字),讀者要憑著對我的文字的極大耐心才能堅持讀下去。
顯然鐸邦不但認真讀了,還有思考,並且能隨手摘用裏麵的句子拿來調情……作為寫者總會有點小得意。(人總有虛榮的軟肋,我不幸有十二根。或許等我真正擁有某種榮耀的時候,才能從精神裏徹底去除這些人性的雜質。)
沒有人會拒絕文學探討。雖然曾經有不少的讀者打著跟我探討文學的幌子,最終都是想做別有目的的事,但是,要是有人能夠正經嚴肅地探討一下文學,對寫手來說,這是多美妙的交流啊。難道鐸邦還可以在文學上跟我做精神交流嗎?真是讓人期待。我幾乎是懷著興奮的心情了。
果然,一個星期後的周末晌午時分,鐸邦的回複如期而至。
點開後我就不由得呼吸加快,臉紅心酥——這麽長!密密麻麻,估計有七八千字。這是我有生收到的最長一封情書。
11,
我不由自主地像鐸邦說的那樣,把這封情書從頭至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真是個戀愛中的男人啊!怎麽會有這麽多話說,我都羨慕他了。他還真是年輕。他哪裏需要找個女人談戀愛,一個有這麽多內心活動的人,完全可以像普魯斯特那樣,自言自語出一部百萬多字的小說,隻要深刻地愛戀地內視自己就好了。
我想當我第三遍閱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就像一個醫生,鐸邦的靈魂赤裸裸鋪開在手術台上,我一手拿著放大鏡細細觀察他的一字一句,一手拿著手術刀對他靈魂上那些無論脆弱的還是發光的點,總之有可能讓我有更多收獲之處做著深入解剖的準備。
啊,要是鐸邦知道這血淋淋的詭計似的一幕還會想跟我談戀愛嗎?然而作家難道不就是要深入人類的靈魂深處去探險?
鐸邦先是慣常地用輕佻的口氣跟我調情,不得不承認,鐸邦的調情的確有格調。(這時候就看出女性矜持的好處了,得不到他就會使出渾身解數一直努力地勾引你,而你則可以靜靜地在一旁欣賞他的花樣百出,或者說他甜蜜的智慧。當然你也需要冒他立即轉身離開的風險。)
“--- 簡直無處下口回複你了。---(這裏是我故意設出的語言的漏洞,就像鐸邦後來提到的,我們都在不斷測試對方的底線。不過鐸邦倒是跟我坦白了他的用心。)
“下口並不一定要說話回複的
“也可以嘟嘴裝可愛的
“也可以撇嘴撒個嬌的
“也可以對著我的耳朵哈氣的
“也可以輕吻我的嘴唇的
“也可以往下……“
鐸邦的省略號我很滿意,說明他說話有分寸做事有度。他其實真是可以做一個不錯的情人啊,我心裏這樣歎息。
“--- 你雖然開著玩笑,但是好像並不快樂啊。---(這的確是我對鐸邦的感覺。他雖然語氣輕浮地調情,嘻嘻哈哈地逗我開心,然而好像有些憂鬱的情感在他的情緒表層下流動。)
“詩人說話就像八字先生,這句話好像放在誰身上都合適呀。
“不對,換個甜言蜜語的說法:你說得挺好啊,不好意思被你的火眼金睛看出來了啊,的確不快樂啊,我這不是嚴重缺乏愛情的滋潤嘛。你要不要滋潤我一下呀,要不給一個隔空的擁抱也行呀,我就可能會快樂一點了。“
我的嘴角浮起一個微笑。男人也算是奇怪的動物了,當他向你撒著嬌展現溫存的一麵的時候,往往流露出的是孩子氣的純真。他其實沒有那麽多讓他頭腦昏聵的情欲。他覺得自己急需愛情或許是對自己的誤解。很多人並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 我才不怕別人說我是黃臉婆,我本來就是啊。---(這是我回複他上封信關於稱呼我黃臉婆的話。毫無疑問,沒有女人願意被人這樣稱呼,但是總要虛張聲勢地做一個姿態出來啊。)
“我想你寫完這句話之後,是不是立即跑去照鏡子了,擠眉弄眼地看自己,然後再三地在心裏問自己,到底自己算不算黃臉婆啊?算不算啊?
“你嘴上雖然說本來就是,但還是期望別人不要以為是,我知道,我理解。
“可你是不是黃臉婆跟我有什麽關係,跟看得到你的人有關,你的臉蛋兒,我既不能撫摸,又不能真的親一口,你那麽遠,我夠得著嘛。
“記住咯,你永遠是我的小綿羊,現實的鏡子,無所謂,但是心裏麵的那塊鏡子,每天都得照,時時刻刻得照,哪怕是為我這個悅己者容一下啊。哈哈。”
鐸邦甚至用冰清玉潔來恭維我。我看著笑。我總覺得這個詞是專門給未婚女孩子用的。被男人的泥水混合過,又以寫出驚世之作為目的,不得不到各類靈魂的角落裏去張望探險……我還是冰清玉潔的嗎?
我更覺得他用這個詞讚美我其實是在誇他自己,勾引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必要膽量過人才行,而對著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說滔滔不盡的情話,我替他冷得嘴唇發抖——這需要有一顆多滾燙的心啊。
“你以為我對著一麵牆能說出情話來嗎?說不出來,我又不是小說家,也不是詩人,我不過是你的一個普通讀者呀!
“我隻能對著一個真實的情人,腦子自然地在荷爾蒙的作用下,在激情的威逼利誘下,才能把情話說得出口成章啊。
“所以,沒有你,就沒有這些情話,這些情話都是你的,哈哈。
“繼續假裝,或者來真的,我還有好多情話啊。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80歲了呢,我隻要在你的老公孩子還有那些“風哥兒”們之外,給我一點點陽光就好了,我就能像小草一樣,掀翻整塊石頭,發芽,長出一片綠色來,送給你一片綠色,一個春天,都是你的,哈哈。我有這個需求啊,我是一口愛的井池,它一直在往外冒啊,就是找不到一個竹杯啊,趁著它還沒有枯竭,讓我冒個痛快吧。別給我壓上一個井蓋啊,那樣這口井隻會把自己給淹死了。”
顧不上好好欣賞鐸邦關於井池的描述(他對自己的描述其實很清醒形象),風哥兒這個詞讓我猛地又是一驚,頭皮發炸。他竟然跑去我的博客掘地三尺,讀我十幾年前寫的垃圾小說。他這是真要跟我大談一場戀愛麽?
即使我還沒有決定要收留這顆狂熱的靈魂,但是還是忍不住要衝他爭辯地大喊:“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
可是,我該怎麽告訴他,我是誰......
12,
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麽事比解釋“我是誰“更讓我頭痛的了。
我懶得解釋。其實誰又能解釋得清楚自己是誰呢。但是,誰又不希望能有個“從此這世間隻有你能解釋我”的“你”呢。
我不知道我寫過的那些小說會在我的讀者腦海裏造出怎樣的關於我的印象。說實話,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小說裏總是遍布謊言(謊言是怎麽定義的?)。而作者真實的目的就隱藏在長篇累牘的謊言裏。
網絡世界裏的人和事一直是我感興趣的主題。這是一個龐大的複雜的係統,需要經過長期的細致的觀察和冷靜沉著的思考才能得出相對清晰的結論。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相信這也超出了絕大多數寫者的能力——我們都太渺小了,而靈魂又太飄忽善變太難以捕捉。虛擬世界像深淵,也像宇宙黑洞,它呈現出來的比現實世界更紛繁神秘,更難以描述和傳遞。
我一直在寫。隻要有什麽觸動到我,我有了什麽新的發現,就會忍不住把它寫出來。一定很不成熟。但是這是每一個寫者積累素材和磨練筆力的過程,至少對大多數作家都是如此。眾所周知,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醞釀了十八年,《枯枝敗葉》是《百年孤獨》的雛形。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之前也有一部未發表的雛形手稿。還有毛姆的《人性的枷鎖》裏,隨處可見《月亮與六便士》裏主人公的影子……這是我隨手撿到的例子,一定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些,顯然不是鐸邦可以理解的。他隻是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因為對我這個人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而懷著極大的探索的欲望去閱讀我的小說——他把小說裏的主人公的故事和結局都自然而然地穿在了我的身上。
想象一下他在我這些年寫下的那麽多任性隨意又淺薄的貌似華麗的文字堆裏盡情地觀看,瀏覽,轉悠,(說不定他最初還抱著火熱的情欲和甜蜜的願望),結果東落下來一個生鏽的鐵釘,西砸下來一塊蒙塵的碎玻璃,時不時還有四麵八方掉下來的髒抹布爛香蕉皮寫著淫詞豔句的小黃紙條……我想一定會嚇得他臉色蒼白——這哪裏是溫順的小綿羊啊,這是會畫皮的老巫婆!
一想到這個畫麵,我再怎麽心疼受了驚嚇的可憐的鐸邦,還是忍不住笑到肚子痛了……
當作家真是吃力不討好啊!好不容易來個熱情似火的鐸邦,滿臉風流相,一副要吃定了我的霸氣,我還沒怎麽樣呢,隻是將麵紗撩起一角,他竟然就嚇暈了——這麽純潔,真是太不中用了啊!
我忍不住想用力喚醒他,“嘿,醒醒!來,我們來談個戀愛!”啊,那時,就是赤裸裸地我調戲他了!
事實是,鐸邦才沒有那麽膽小,他是有備而來的。
“十多年以前你就已經寫了大量的短篇小說,都是有關網戀的,我是一邊讀一邊冒汗啊!
“感情是我掉進網戀專家的網裏啦,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啊,不過,我害怕什麽呢?你玩死我好了,死在你懷裏應該算是一個風流鬼吧,我才不怕呢,哈哈。嗯?不怕?幹嘛冒汗啊。可能是心虛吧,居然班門弄斧!
“我可以確定,你肯定跟某個“風哥兒”網戀過,所以,你才有這麽大的能量和激情寫這麽多關於他的文章。我就納悶,這個風哥兒究竟怎麽欺負你了,讓你這麽刻骨銘心啊,我都好像有些醋意了呢。
“如果你等的是現實裏的他,可他還沒有回來呀,在他到來之前,你就把我當作他好了,他一來你隨時可以把我甩掉,讓我自己哭鼻子去吧,反正我們一開始就是假裝的,所以,即使傷心,我也不會哭得太厲害了。我肯定會去找另外一個玫朵的,放心好了,我才沒有你那麽死心眼呢。
“如果你等的是小說裏的他,好吧,我就是那個他了,完美的他啊,哈哈,這樣說,是不是太自信了,不自信點怎麽掠奪芳心呢?至於被拒的尷尬!哎,反正我不怕,你的小說裏不是說了麽,在我的心裏,玫瑰千千萬啊。你不是也寫了又刪了嗎?我有三寸臉皮嘛。
“我這個星期大部分個人時間都用在讀這些小說上了。讀著讀著,我也讀出了一首蹩腳的情詩,回複在最後,括號內是我不確定的替換,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個表達你更喜歡呢?
“我好像,真的是在跟你談戀愛了似的……”
鐸邦這首詩大約可以叫做《讀你》,其實算不上情詩,不過這樣一首詩卻是光明正大送給我的,而且是言之有物有感而發,我不能不珍藏起他這片真心。在網絡上寫作十多年,還從來沒有人這麽讀過我。
“我在讀你
一字又一字
讀著你的過去
就像讀著你每一寸的肌膚(就像讀著你的每一個腳印)
我在讀你
一句又一句
讀著你的現在
就像你在對我傾訴衷腸(就像讀著你的甜言蜜語)
我在讀你
一段又一段
讀著你的未來
就像讀著你靈魂的憧憬(就像讀著你的希望)
我在讀你
一篇又一篇
讀著你的全部
就像在讀著自己
我在讀你
瘋狂地讀你
以為可以讀懂你和我自己
我在讀你
不知厭倦地讀你
以為那就是愛情
我在讀你
以為自己已經
懂了你
懂了自己
懂了我們的前世和今生”
“他這是真的在讀我啊!”我一邊讀鐸邦的詩一邊在心裏驚呼。
“要是意誌不夠堅定,”按住發顫的心,我暗暗提醒自己,”我可真說不準就會被他讀暈了的呀!”
13,
我前麵說過,鐸邦這一封信很長,假如他止於調情而沒有下麵這段鄭重說出的話,這個故事寫出來就沒有太多意義。正是讀到鐸邦關於我的網戀小說的評論,以及他坦率地向我公開他的戀愛思想,讓我突然有了把這一切寫出來的衝動。
一直以來鐸邦對我這個他偶然撞到的女人充滿興趣,我活潑輕浮的回應而不是端莊的一口回絕無疑給了他征服我的自信。他在好奇心或者情欲或者最壞的,一種無意識的詭計的驅使下去閱讀我過往的作品,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或者尋找我性格上的弱點和靈魂上的漏洞,以期得手或者激發出美好的愛情......
但是顯然,他在投入的閱讀過程當中,從那些作品裏看見了隱藏在其間若隱若現的那個男人有他自己的影子,那個我不曾給予描述給予憐憫相反懷著憎惡和敵意的男人,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他的麵容,仿佛從網絡的水底浮上來的真相就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為了那個男子對我大聲地抗議。
鐸邦寫道:
“至少我讀到的有關網戀的文章裏,我看不出你愛他,你真的不愛他,你隻看到他膚淺的一麵,你根本沒有觸及到他的靈魂,你不過隻是剝光了他的衣服,用來證明他是一個孤獨的網絡的幽靈,網戀高手,在網絡上到處尋找獵物,滿足征服的欲望。但是,你沒有看到他的血肉,他的骨頭,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矛盾,他是一個現實的人啊,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和你我一樣的人啊,他的確孤獨,但你並沒有寫出他的孤獨,你隻寫出了他的嬉皮笑臉,和玩弄感情的能力,但沒有寫出他的悲傷和痛苦,他的無奈和無助,你所有有關網戀的文章裏都沒有展現出他的豐富,隻有他的無情和不羈,隻有你對他的猜忌和敵意,最終你總是躺在了老公的懷抱裏,家庭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拯救了,這是網戀小說嗎?
“可我怎麽覺得像是防網絡感情騙子手冊呢?你大概是在歌頌婚姻吧,或許你就是在歌頌婚姻批判網戀,誨人不倦地告誡人們遠離網戀呢,你覺得呢?
“我能讀出你看到了婚姻裏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厭倦,可你似乎又在歌頌婚姻和家庭,有沒有一種方式婚姻、家庭還有愛情可以不用那麽對立,非要你死我活呢?你覺得呢?網戀難道不是剛剛可以去彌補家庭和婚姻中無法給予,卻又能帶給一個人真正渴求的某種慰藉,那個慰藉到底是什麽,該怎麽得到,矛盾在哪裏,有沒有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然後得出各自的答案呢?好像一個短篇小說解決不了這麽多問題,是吧?所以我才說讀得一點都不過癮,因為你隻是寫了一個情場高手,我說寫得真好,的確是好,處處都有閃亮的想法,唯美的表達,尤其最後一句:‘但是別告訴她,我就快要死了。’簡直驚豔,因為我在讀的時候是代入自己了,我讀得真是興奮啊,手指和心又麻酥酥啦。可是讀完之後,我想,如果這個網戀高手的靈魂真的熬幹了,死了,我一點都不心疼,死得其所啊。
“那我隻能說,你一點都不愛這個主人翁,甚至帶著敵意在寫這個主人翁。
“沒有愛,很難成為一部好小說吧?“
像我的眾多讀者一樣,鐸邦對我的小說同樣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些網戀的女人當成是我,同時又因為在其中看見隱約的自己而揉入了強烈的個人情感。
必須承認,鐸邦的抗議非常誠懇而坦率,甚至有直擊要害的敏銳和力度,他幾乎是一陣見血地指出了我的網戀小說始終在重複的主題和弊病,尤其他的最後一句,足以讓我寫下的那些像垃圾一樣的小說更垃圾,這讓我忽然生出對著他解釋自己的欲望。
我是個沉默的作者,從不曾對誰解釋過這些小說裏的思想,就像我從不曾“用自己深藍的悲傷染透”過誰的靈魂一樣……可是我現在多麽急於向他解釋我自己啊。
難道我想讓鐸邦成為那個“你”嗎?這個問題隻在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其實我不知道我寫的算不算網戀小說。假如不歌頌網戀就不算網戀小說,那我寫的那些的確不算是網戀小說。其中愛情的成色太低,或者說根本就談不上愛情,更多的是情欲和寂寞交織的蛛網,是誘捕和獵獲。至少在網絡世界裏我看到的是這些,想傳遞的也是這些——並非為了歌頌,而是為了警示。
這些小說存在了十幾年,它們被閱讀被忘記,像路邊無名的野花隨開隨落一樣。從來也沒有人敢像鐸邦這樣對著這些小說大聲抗議過,也許僅僅是因為,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像鐸邦這樣正正經經地公開追求過某個女人。鐸邦是懷揣著愛情的(即使這裏的定義會引發爭議,然而我仍堅持我的認定),幹淨的欲望,熾熱的情感,坦然率直的追求……至少到目前為止。
不敢曝露在日光下的情感都有其醜陋見不得光的一麵——也許這樣說太絕對,然而我確信我這樣說並不會冤枉到哪個靈魂。
正像鐸邦看到的那樣,我通常給故事裏的女人保留了最後一絲清醒,這樣即使她們內心充滿旖旎的幻想和不安的騷動,因貪念而意誌薄弱容易被引誘被男人得手,但她們靈魂的眼睛始終未完全被欲望蒙蔽,她們還能隱約看見一麵模糊的道德的鏡子,可以從中看見枷鎖的光環。不是所有的枷鎖都是桎梏——天使頭上懸浮著光圈才成為天使,女王頭上佩戴著王冠才成為女王。
這閃閃發光的枷鎖不是塵世的清規戒律,而是每一個人心中的戒條——這戒條定義了你是誰,這戒條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
是這些女人們靈魂裏的美麗的枷鎖挽救了她們,沒有讓她們徹底沉淪進網戀的深淵裏,所以她們總能夠從重重疊疊的蛛網中拔出身來,回到並不太壞的現實裏——她們的平凡但樸實的丈夫身邊,或者她自己孤單但清潔的寂寞裏。
沒錯,我從沒有愛我的網戀小說裏的男主人公們。
我無法愛上他們,我的女主人公們也就無法忘我地愛上他們。“因為他們不值得啊,他們不值得愛!”我總是對著我的女主人公們大聲疾呼,就像我對著包法利夫人大聲疾呼不要落入情場老手羅多夫的陷阱一樣。他說得多麽天花亂墜,可她不過是他的一個獵物。他並不真正愛她,他隻是被情欲和貪婪驅使著,要剝光她的衣服,把她搞到手而已。
我就是要傳達給我的讀者們這個思想。每當我看到有女人一臉決然地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我就急得直跺腳——太危險了,別被這句話洗腦,別被張愛玲的光環迷惑了!若是男人強調這句話,我會立即分辨出這是別有用心的洗腦。
愛是要問值不值得的,尤其你不再有愛的自由之後——這個值得不是世俗物質的衡量,而是他的靈魂,他的精神世界的品質:豐富或者貧瘠,清澈或者渾濁,堅定或者軟弱,被淫欲充滿或者被愛的力量充滿。
這世界上的女人們都是柔軟善良的,而男人們善於利用她們的仁慈。“給我吧!我太愛你了!得不到你我就會死!”啊,對這種男人,你最好讓他快點去死吧。別怪我鋼鐵心腸,因為他根本不愛她啊!他向她要她不可能給他的東西,她給了他就相當於做賊,偷了別人的東西。一個真正愛著這個女人的男人,會慫恿他心愛的女人去做賊嗎?
啊,世人還有一個更多個更不好聽的名字在等著這些可憐的仁慈的女人們:“淫婦”、“*子”、“*貨”、“*鞋”……太多了,難道這些名頭都是女人送給女人們的嗎?難道那些頂著醜陋名聲的女人們不曾被哪個男人以愛的名義引誘,而她們像最純潔的天使那樣向這些男人奉獻她們的愛情嗎?當女人們被咒罵的時候這些男人們都哪兒去了呢?
為什麽古今中外的女人們要為失去貞潔受到嚴厲的懲罰,而男人們卻不必為越軌的情欲付出絲毫代價,他們繼續逍遙快活,過往風流韻事隻是增加了他們吹噓的資本?
當看清了這些男人們的真實麵目,我還怎麽可能對他們產生同情與憐憫,我還怎麽可能愛他們,把他們寫得淒苦迷離孤獨可憐值得同情值得向他們敞開懷抱,讓天真的愛幻想的女人們腦袋裏裝滿愛情的漿糊,急於而且心甘情願地獻身給他們,付出她們寶貴的愛與貞潔……啊,那我就是殺死包法利夫人的同謀犯和幫凶了!我怎麽可能去愛去幫助羅多夫引誘包法利夫人呢,我隻希望能狠狠地打他耳光!
14,
愛情是什麽呢?千百年來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追問。女人們太溫順了,或者說太害羞了,她們恥於說出自己的內心所想。所以愛情一直是由男人們來定義的,就像一直是男人們對女人們有了愛情就主動追求,愛情消失了就主動拋棄。他們用行動定義愛情。在這一點上,鐸邦並不是男人裏的異類。他雖然極度渴望愛情,然而也先期定義了他想要的愛情:
“對我來說,最害怕的是不自由,當一個人的愛加諸在我的身上,讓我覺得這不是愛,而是責任時,我就想逃避,我就想躲開,我需要的是自由,自由地惹你生氣,自由地讓你愛,讓你恨,最後你可以自由地讓我走掉,但是,如果你永遠給我這種自由,我就可能永遠地陪著你啊,哈哈。
“說得好像我在施舍愛一樣,其實可以反過來,我給你自由你就會永遠陪著我,因為我希望自己像鴻毛一樣輕,你隻需要哈一口氣就可以把我吹到天邊去了,你揮揮手,它又樂嗬嗬地飛回來了。
“你在太多地方表達過男人總是不承擔責任,可是,你的生活難道不夠辛苦了麽?你讓他擔負了責任,其實你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相應的責任,你還要往自己身上加多少責任呢?難道愛情不是為了快活麽?愛情就應該像風那樣輕,太沉重了,怎麽能隨風起舞呢?”
說實話,我很詫異鐸邦對愛情的定義。他看上去是那麽真誠的一個人,真誠地在渴望愛情,真誠地追求愛情,他仿佛也很有思想,仿佛把世俗的戒律踩在腳下,不怕在人群中做個異類。我以為愛情是他的信仰,他才這麽具有勇氣。然而他希冀的愛情那麽輕飄,他甚至不介意他隻是我的情感世界裏的N分之一,不介意我同時跟若幹個男人調情,曖昧,或者真的發生愛情。
難道在真實的男人內心裏,愛情原來這麽……快活?
這跟我的愛情定義差別多麽大!我一直認為沒有責任的愛情是廉價的愛情,在那些風月場所可以輕易獲得。愛情是需要注入專注的情感的,而情感是一顆靈魂最沉甸甸的部分,沒有情感的分量的愛情無異於鴉片,讓人沉迷,上癮,最終死於毒發身亡。
我們總是渴望愛情卻又希望剔除愛情裏沉重的部分,痛苦的部分。愛情真的能夠隻有歡愉而沒有痛苦嗎?我們真的能夠像摘除一個良性腫瘤那樣從靈魂裏摘下那些不再適合我們的愛情嗎?我們真的能夠吸吮完甜美的甘蔗汁,而根本看不見殘留在靈魂裏的餘渣剩末?愛情,難道不是一件傷筋動骨的事?
我不得不把自己從疑問的迷霧裏拉回到鐸邦的愛情理想中,嚐試去理解他的靈魂。
“也許你網戀過,你寫了好多篇關於網戀的文章的,好像你擅長並且喜歡寫這一塊的內容哦,隻不過你可能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真正值得和你網戀的人吧,或許偶爾有過又很快消失了,我就不清楚了,不過,現在就有一個,超級合適的就擺在你麵前,哈哈。跟我戀愛啊。
“最終的結論顯而易見啊,你所寫的網絡感情騙子的慣用伎倆又來啦:假裝玫朵,但是要真心地跟我談戀愛啊,不要那麽快愛上我,得不斷了解我,然後才愛上我,接著厭倦我,最後拋棄我,像喝完飲料,然後扔掉一個易拉罐一樣拋棄我就好了,你就可以寫一本長篇小說《我把所有人都當成你——致玫朵》,不要在我完成100篇乘客日誌前寫完,否則你就不了解我啊!否則你就寫不出深刻的小說啊!哈哈。(《我把所有人都當成你——致玫朵》,這是我給鐸邦出的主意。我讓他記錄下他所有的情話,那都是給玫朵的。我覺得他就像是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把所有人都當成玫朵,去撩撥他們,去向他們索要愛情,也給予他的愛情。)
“說了這麽一大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還不明白就說簡單一點:跟我談戀愛!我想談戀愛啊!”
鐸邦的呼喚一聲聲地直往我的耳朵裏鑽。假如我是玫朵,我想象一下那個大約年紀跟我差不多在人海中靈魂酣睡的女子,她會被喚醒了吧?
醒來之後她會怎麽做?會愛上這個狂熱地愛著她的網絡裏的男人嗎?雖然他稍嫌輕躁,但是純粹坦誠,他或許厚度不夠,但足夠溫柔清澈,富有激情。她會奮不顧身地跳進他的懷抱嗎(那有沒有可能在瞬間變成深淵)?
然後呢?
我不知道。我等待著鐸邦的答案。
我擔心的是,他是同樣迷茫的靈魂,在喚醒他心愛的玫朵之後,在他們經過了愛情的最新鮮最美麗最炙熱的階段後,他同樣不知道他那朝聖般的愛情之路會通向何方。
所以在反複通讀了鐸邦的情書之後,在經曆了無數內心的設計之後,我揮下手術刀,給鐸邦回複了一封發著低燒的語無倫次的信:
“談戀愛,我也想啊,但是戀愛要棋逢對手才好玩兒。那麽輕描淡寫叫愛嗎?要往死裏愛才痛快啊,才能在傷口上有所領悟。愛情要有成為墓地的莊嚴你才能在那裏重生。我怕你太脆弱,經不起我折磨怎麽辦?那時候我還要對你負責……不過,你這是要來真的嗎?我可是很難追的玫朵啊,會出乎意料的難搞定。”
跟鐸邦交流以來,在他這裏,我發現我有好幾重的我,一個我內心裏有紛亂的活動,想象,編織夢境;一個我會對鐸邦的情書熱烈地回應,各種各樣的好奇,各種各樣的追問;一個我最終含著冷靜的微笑,在清純與輕浮之間選擇一個安全的落點,埋下引誘的誘餌——一個坦率的可以推心置腹探討愛情的靈魂真是太難找到了啊。
但是,我這樣對鐸邦是不是不公平?他是尋找愛情來的,雖然他好像並不知道,他的美好的愛情,會在一個良家女子的心裏闖下什麽樣的大禍……
這個念頭在我心裏升起隻有一瞬,隨後被另一幅情景遮蓋了:
我看見了包法利夫人,啊不,是玫朵,從虛擬世界中嫋嫋站起來,帶著一顆醒來的靈魂的模樣,那是什麽樣的她呢——光華奪目,結晶著一個女子二十歲的純潔,四十歲的火熱,六十歲的智慧,八十歲的淡泊。她雙手拎著雪白蓬蓬裙的裙擺,在初夏的清晨,沾滿露水的綠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美麗的臉上都是愛情那甜蜜的聖潔的光芒:“我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像一隻歡樂的鳥那樣一直向前跑,跑入前方牛奶色的大霧中……
前方,就在不遠的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仙境,還是懸崖?
第二部分:到靈魂裏探險
1,
靈魂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界域,仿佛剛剛從黎明的曦光中緩緩蘇醒的玫朵,睜開她半夢半醒的眼睛,朦朧地看著這個世界。她還處於意識的混沌中,不能夠完全看清自己身處的世界,還分辨不清從遠處傳來的是沁人心脾的鳥語花香還是危機四伏的滾滾雷霆。
然而即便如此,鐸邦這個名字已經深深地印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似乎帶著前生的記憶醒來,所以當她從她常駐網站的私人電子信箱裏看到有著鐸邦名字的來信,絲毫不覺得詫異。仿佛那個叫鐸邦的人從來就存在在這個網站裏,並非專門為她注冊而生,而他的來信,也是最自然而然,本該如此,早該如此的事。
“他當然會給我來信的呀!而且他應當更早給我來信!”她心想。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逃過她若有若無的勾引,她自信這一點。應對網絡上那些寂寞無主的靈魂,還有比溫柔更有殺傷力的手段嗎?她幾乎可以猜到信裏麵會寫些什麽。
她一邊嘴角含笑一邊輕輕點開了信,隨即她嘴角的笑漾開的輪廓更圓潤更甜美。
果然,鐸邦在信裏急忙忙地解釋為什麽要給她寫這封私下的信——都因為玫朵在公開論壇上的一句話。
一個慌張的,紅著麵頰,很有幾分孩子氣的男人的臉龐浮現在玫朵眼前,五官是模糊的,然而氣息和神情卻可感可觸。
那句話自然是玫朵故意設下的誘餌。
鐸邦其實有足夠的智慧和清醒躲開那個誘餌的。可他卻急巴巴地一口就咬住了,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急不可耐地想浮出水麵,呼吸水麵上的空氣——仿佛它知道水麵上的空氣格外清新,溫柔又芬芳。
“唉,男人——“玫朵輕歎。
她忍不住回想起鐸邦這之前在論壇公開說過的話:
“貪,你這個女人像蛇一樣,把我這頭大象吞進你肚子裏好了。那我就真的死在你心上了,與你真正地和二為一了。
“嗯,這多麽像小王子開篇的那幅畫啊,而你就是那條蛇。
“不過老實說,你這麽貪,我是又愛又怕啊!上次我問你,如果朝朝暮暮耳鬢廝磨,很快我們就會厭倦的,能不能找個方法拉長這種戀愛的感覺,我太享受這種戀愛的感覺啦!真是不想很快失去這種感覺呢,我也沒有經驗如何去保持這種狀態,要不我把一周的回複更換成一個月,我答應你,認真給你寫回複。可是一想到要一個月才能跟你說一次話,我現在就覺得好漫長啊,可是這種惦記和被惦記的感覺不就是我(可以說是我們嗎?)想要的嗎?
“之所以說一個月,是因為孩子的假期最長的差不多就是一個多月,這樣就可以非常簡化和規律了,我喜歡規律地做事情呢。不過你可以跟我撒撒嬌啊,我喜歡你跟我撒嬌,哈哈,我就繼續堅持一周,但是我可能偶爾會應付差事地回複呢。要知道,我是一個連上床都是有板有眼的人呢,不認真不符合我的習慣。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在你生命中的某個柔軟的角落,大概占你全部生命的1%都沒有,可就這麽一丁點柔軟的地方,就像手指上的某個倒刺一樣,如果不及時地塗點潤膚霜把它安撫好,仿佛整個的生命都沒有辦法安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你真的要撇嘴撒嬌了,幹嘛把你撩得春心蕩漾了,結果我卻要抽身離去似的呢?我理解,非常理解。你看,我多體貼細心呢?要不,你提議一個長期的戀愛方案,我還想跟你天長地久呢?我可真不想往死裏愛,我要往快樂裏愛,往永恒裏愛,我可不想這麽快就回歸清澈,重新平靜,重回蒼白的塵世呢!抓住一點愛情的感覺多不容易啊,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失去它啊!
“哈哈,像不像公司在開會,討論下一個項目方案啊!戀愛還能談成這樣,簡直太神了,這也不失為一種浪漫啊,你覺得呢?嗨,玫朵,說你呢,睡著了?正在開會呢,專心點呀!得回複啊,不準裝傻啊!如果你不回複我就當默認同意,嘿嘿。“
玫朵當然不會回複他。他們的關係還遠遠不到她對著他撒嬌的地步。無論是她的本性還是鐸邦的期望,她都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她必須保持沉默。
相比,她其實更喜歡聽鐸邦公開的情話,多滿足虛榮心啊!她可以心安理得承受而不必有罪惡感,一切都在公眾的視野裏,一切都像一場十足的文字遊戲,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至少玫朵是清白的——她沒有勾引任何人。別人喜歡她又不是她的錯。何況她始終在拒絕——軟綿綿的拒絕也是拒絕。
她很清楚,這不是談戀愛,但是那種甜蜜的心靈顫動的感覺卻跟談戀愛那麽相像。她就像在咀嚼一根甘蔗,理直氣壯地吸幹最甘美的汁水,而完全不必顧忌那些吐出來的難看的碎末——女人被人追求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誰也別想把淫蕩的髒水潑到她身上。她之所以曖昧而非決絕拒絕地應付鐸邦,那是她善良,不想傷害一個喜歡她的男人啊。
“玫朵啊,我多想時時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說話啊!“耳邊又響起鐸邦的聲音。奇怪,她腦海裏好像已經有一個鐸邦了,在聲情並茂地為她念著鐸邦的情書。
“我也想時時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說話啊!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也想時時刻刻不停地跟你說話啊!“玫朵發出一聲甜蜜的歎息。男人總是無所顧忌地展開他們的追求。但是女人們總要矜持,矜持地拒絕,矜持地不表白自己的情感,哪怕被情欲的火焰燒得五內俱焚,在外表上,她無論如何都要做一個冷若冰霜的女人。那麽冰清玉潔,仿佛她隻是精神世界的女人,仿佛她殺死了她的肉體。
2,
“玫朵啊,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現在的痛苦是什麽啊,我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啊,可這是不應該的,我有生活啊,老婆,孩子,家庭,工作,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你不應該占據我生活的全部,我要你輕起來,可為什麽戀愛又是這麽重呢?我不希望它這麽重,這麽重的結果就是崩潰,就是塌陷啊。想個辦法救救我的戀愛啊,我要想個辦法啊,玫朵啊,你要幫我啊!”
玫朵的耳邊仍回蕩著鐸邦在公開論壇向著她發出的呼喊。是求救般的呼喊吧。
這個男人膽子怎麽這麽大,竟然公開這樣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他的情感聽上去好像還很真摯,並且迫切,好像他真的已經愛上她似的。但是這怎麽可能?玫朵很有點難以置信的感覺。她並沒有怎麽撩撥他啊,不過是一直在有理有節地防守。他好像自己哭著喊著就跳進所謂愛情的坑裏了。
“這真是一個情感饑渴的男人啊!”玫朵對他不覺生出幾分同情。“但是,這樣多危險啊!一點點情感的誘惑就會讓他墮入情網。”
她不是沒有見過情感饑渴的男人,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裏都見過。這種情感饑渴是從哪裏來的呢?他們的靈魂裏缺少了什麽,讓他們這麽渴望得到另一個靈魂的回應呢?為什麽這麽多人情感饑渴,而他們明明在生活中有自己的妻子,丈夫,兒女......是什麽讓他們這麽失魂一樣的茫然,迷亂和盲目呢?
這是玫朵始終好奇的一個問題,也是始終無解的一個問題。
“大約人類真的太缺乏愛了吧!”玫朵想。當代人類好像更是如此。人類在物質的漩渦裏沉迷越深,越喪失對情感的給予和接受的能力。每一個人都在靈魂深處像蒙克的畫中人那樣呐喊,他們對愛渴望到令他們發抖,但是他們卻得不到愛的回應。
或者誰知道呢,他們得到了回應卻不滿足,總希望得到更美更豐盛的愛的回應。當人們用對待追逐物質的無窮貪欲來同樣對待情感的欲求時,自然就是永遠處於饑餓狀態了吧。
“我也是一個饑餓的人類呀!”想到這裏玫朵猛地一陣清醒,她的腦海中掠過幾個模糊的男人的麵孔,像發光的泡泡從空冥中浮起,隻一瞬就紛紛破碎了,她的腦中的圖景重歸一片黑暗的沉寂。那是讓人憂傷的沉寂。
玫朵不得不甩甩頭,趕跑那些令人憂傷的情緒,把精力努力集中到眼前鐸邦的信上來。
這封私信算是玫朵收到的來自鐸邦的第一封真正意義上的情書了,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玫朵閱讀這封情書就有了年少時那種讓她心驚肉跳的顫栗和喜悅。
有一扇門被無聲地打開了。
“那麽,我這是真的要開始跟鐸邦談戀愛嗎?”玫朵自問卻不能夠自答。
對於愛情,她不確定別人知道多少,她隻確定自己知之甚少。她是妻子,母親,活了將近一半的人生,但是她並不認為自己知道愛情是什麽。假如她知道,假如她愛過,她的靈魂應當始終是清醒的,應當就輪不到鐸邦來喚醒她了吧?
但是,她和鐸邦,這種算戀愛嗎?
“這充其量算相互了解呀!愛情,哪有那麽容易就發生的呢?”這樣一想,玫朵先自心安了不少,不那麽作賊心虛地慌張了。
她繼續讀鐸邦的私信:“你在害怕我被人攻擊嗎?怎麽會呢?我愛每一個人啊,我發自內心地愛他們啊,他們幹嘛要攻擊我啊。就算攻擊我,我想不出來我會受到什麽傷害。或許我沒有什麽論壇經驗,如果哪天受傷了,能借一下你的肩膀靠一下嗎?哈哈。”
這就是玫朵故意設的那個誘餌。其實也不完全算作誘餌,畢竟這是一部分實情。
已婚的鐸邦在論壇上肆無忌憚地對已為人婦的玫朵公開展開追求,這種視清規戒律為空氣的離經叛道的行為遲早會被某些所謂的道德人士討伐。雖然玫朵非常清楚,他們的調情始終停留在公開界麵,停留在情感探討的領域,他們的內心是幹淨的,但是,當有人以己之心度人,要信口指責他們的時候,才不管他們清白不清白呢。那些人隻相信自己認定的東西,真相究竟如何,誰在乎呢!玫朵在網絡上算是曆經過風浪,但是鐸邦,像個初出茅廬的小牛犢,憑著一腔熱情和激情橫衝直撞地在人群裏闖。玫朵本能地擔心他會受到莫須有的傷害,所以謹慎地提醒。
想到一個受到了輿論傷害的鐸邦將哭泣的臉靠在她的肩膀上尋求安慰,玫朵就不由笑起來,真是會撒嬌的男人啊。
她繼續往下讀:
“咦,發私信,我感覺怎麽自己好像在偷偷摸摸的呢?我們倆在偷情了嗎?哈哈。
“雖然你修改了你的回複,但我還是應該主動回應一下你之前的建議。
“我知道這麽公開說話對你肯定會造成很大的壓力,即使你不過是出於某種獻身精神,假裝玫朵,當個靶子,讓我能把想說的情話找個對象說出來。但是,在公開場合可能還是會有人不理解,(甚至搞不好哪天你真愛上我也不一定呢?哈哈),說不定某天你真的會被攻擊,我可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呢!
“對不起,都怪我,我應該早一點給你發個私信,即使我們繼續在公開場合討論問題,但至少要有一個私自交流的渠道。如果之前可以私信的話,就不會讓你在公開場合為了保護我而說出上麵的話了。畢竟有些話還是應該私下交流更好的。
“我一邊內心對你說謝謝,一邊又覺得抱歉,於是就在這裏申請了一個賬號,任何你覺得不該在公開場合說的話,你都可以通過私信發給我。
“關於換一個論壇,你覺得有必要嗎?如果想私下討論,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的Google Doc,我們可以直接在共享文檔上交流的啊,這樣不就更直接更隱私了麽?你還可以直接看到我的整個寫作過程呢。
“嗯,寫到這裏時,我在想,你這個女人是不是故意的啊,哈哈,用苦肉計逼著我拿出點行動力來啊!好吧,苦肉計就苦肉計吧,誰叫我心疼你呢?哈哈。”
最後這一句讓玫朵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陣酥麻,一種甜蜜的顫栗通了電似的傳遍四肢。
“這個男人太會調情了,他的臉皮真是厚啊!”玫朵咬著嘴唇想。
3,
但是,她多愛他的勇氣啊,這難得的中年男子對待愛情仍一往無前的勇氣。還有他的表白。管他真的假的,他的表白聽起來多誠懇,像個莽撞的少年人。誠懇的表白總是會給人帶來甜蜜的感覺。
玫朵現在就是甜蜜的。她緊咬住嘴唇就是為了讓這甜蜜在心中留存得久一點,讓這甜蜜的暈眩和震蕩留存得久一點。雖然她知道這甜蜜就像是偷來的,但是……總是甜蜜的呀!
就像鐸邦在論壇上坦誠地向她表白看到她寫的《在你這裏》這篇小說時的快樂一樣,她看到鐸邦的表白時靈魂同樣是快樂的,像鼓滿了風帆的小船,輕盈地飄向虛無世界的海洋深處。
她忍不住又跑去那篇《情人路》下麵,去重讀鐸邦的那些公開情書。總共快有十萬多字了吧。已經比玫朵的丈夫追求她時寫的情書還要多了。這個鐸邦到底想幹什麽呢?他說他每個星期都要花將近十個小時的時間給她寫情書,看起來並不是假話。
“你不知道你更新小說《在你這裏》的那幾天我是多麽快樂啊!我恨不得時時刻刻去刷新一下你的頁麵,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又更新了新的一篇了。當沒有更新的時候,我就在內心裏抗議,你在幹嘛啊,怎麽還不更新呢?我一直等著呢?難道你沒有心靈感應嗎?你不知道我在等著的嗎?我就這麽癡癡地刷新著,仿佛每刷一次,我就朝你走得更近一點,我就能把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溫暖從你的身體散發出來。
“你大概現在知道我在等著了吧,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呀!借著這個理由我又去刷新一下,可是還沒有啊。嗯,那你肯定還在寫吧?我再等幾分鍾吧。可過一會來刷新,還是沒有啊。很多次之後, 我開始生你的氣了,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你為什麽不能快一點寫呢?反正是你未來小說的草稿,你幹嘛寫得那麽認真啊,你寫的每個字對我來說都是情話啊,寫得越多越好啊。你不知道我是幹燥的沙漠啊,我渴啊,你寫的每一個字對我來說就是一滴滴的水啊,你別管那滴水是大還是小,是歡樂還是痛苦,是愛還是恨,你就傾盆大雨地下下來好了。我要喝你眼睛裏的水啊,我要喝你嘴裏的水啊,我還要喝你筆下的水啊!你倒是更新呀!那裏麵的每一滴水都是生命之水啊,而我就要渴死了,你倒是更新啊!
“我呼喚得這麽絕望,你肯定聽到了吧!再刷新一下,咦,好像你真的聽到我的呼喚了呢,真的有更新啊,真是不負有心人啊!而且還很快地更新了好幾篇呢!我如饑似渴地讀著,那種快樂我簡直沒有辦法向你描述啊,大概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在花圃裏衝著我隨風搖曳,我走過去想看個仔細,它立即就在我的眼前直接地綻放出一朵鮮花來,蝴蝶啊,蜜蜂啊,都飛過來了;大概就像一粒種子,我把它埋進土裏,還沒來得及澆水,樹苗就已經鑽出來了,然後一直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我都可以躲在下麵納涼了;大概就像一顆雞蛋,我把它放在溫暖的手裏,立即蛋殼開始被啄出一個洞來,越啄越大,然後一個毛茸茸的小生命就從蛋殼裏擠了出來,一邊生長一邊好奇地看著我,沒有多久就撲騰騰地跳到地上,歡快地跑開了。這種景象令人驚奇又令人快樂吧?可我的快樂好像是無數個花骨朵,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不停地綻放啊!是無數粒種子,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野蠻地生長啊!是無數個生命,就那樣地,在我的心裏破殼而出啊!而我真正的快樂還不止於此啊,你說這是多麽難以形容啊,你能幫我形容一下這種快樂嗎?我真的找不到語言來形容這種快樂啊。我隻能說,我的快樂離死亡就隻有一線之隔啦!
“可是,讀完了,一邊綻放一邊生長一邊破殼而出地快樂著,一邊又期待著你的下一次更新了,你下一次會在什麽時候更新啊?你就不能不這麽折磨我嗎?你就不能提前預告我一下嗎?算了,反正你即使定時更新,我也會抱怨為什麽不更頻繁一點呢?總之我都會焦急等待的,我總會抱怨的,你就隨便更新吧。可你幹嘛要停下來呢?你為什麽這麽快就寫完結篇了呢?當我看到你寫出完結篇的那一霎那,我的心情瞬間跌入了深淵了啊!我這上帝(主角)還沒有當幾天就要被你直接推下神壇啦,你也太無情無義啦!就那一瞬間,我心中的鮮花,參天大樹,還有那毛茸茸的生命突然就消失不見了,我的內心隻剩下了無盡的空洞!
“還好,沒幾天,我看到你的回複說有續篇,你簡直把我嚇壞啦!是的,是的,我這一片沙漠的確是濕潤了呀!可是種子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字還可以是一粒粒的種子啊,你寫啊,繼續寫啊,你把水灑了,沒有種子有用嗎?很快就幹涸了,又會成為一片極度幹燥的沙漠了!趁著還濕潤,你繼續啊,繼續寫啊,然後把你的字當作種子灑下來啊。要很多很多的種子啊,你別管哪一粒種子是好的,哪一粒種子是壞的,你盡管灑下來啊。好的種子最終都會被大地精確地選出來的,接著再來點雨後的陽光啊,它們就會發芽,破土,生長,然後沙漠就變成了綠洲了啊!這一片沙漠可就等著你的雨滴,你的種子,你的陽光呢!”
玫朵一邊讀情書,一邊仿佛看到一個青年男子(隻能是青年男子,他的心靈還這麽年輕啊),清新淡泊而神采飛揚,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時而眉飛色舞笑意盈盈,時而含情脈脈低頭疾書,時而又望向窗外的盛夏風景沉思不語,他好像望向的是更遠的遠處,連從敞開的窗戶裏跑進來的滿園花香都不能喚醒他沉迷的神思……
他是為了她玫朵才一掃往日的憂鬱落寞,才這樣心醉神迷啊!
玫朵無論如何不能想象,她隨手寫下的那篇草稿樣的小說會讓世界另一端的一個男子內心如此激蕩,如此癡迷又欣喜,他竟然把這篇小說當成了玫朵對他的愛的回應。
這是她的回應嗎?是她向他張開了她的溫柔的網?或許她才是那個獵人,用女人羞赧而獨特的手段設下一個美麗的埋伏。怎麽可能會有男人不被打動呢?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饑渴的靈魂。
但是,即便眼下的一切都是玫朵意料之中的,甚至是她渴望得到的結果,但是一切真正來到眼前,她還是忍不住慣性地向後退縮。她沒想要更多,再一次證明她仍有魅力,仍可以被人所喜愛就夠了,她隻想要這一點虛榮心的滿足。
假如不拒絕這種私下交流的話,玫朵自然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麽:靈魂一步步靠近,越來越被吸引,就像兩塊吸力極強的磁石,距離超越了一定的界限,他們就會緊緊地致命地相吸在一起,直到愛情把他們的靈魂消耗殆盡才會分開——那時,他們兩個都會麵目全非了。
一想到這種冒險的後果,玫朵就打了個哆嗦。說到底,對於愛情,她終究是葉公好龍。她不怕相愛,她怕最終的不再相愛。
到這裏就好,向前走就是危險,她承受不起,即使是甜蜜的危險。
這樣一想,玫朵慌亂的心重又安定下來。
依照她平時的個性,對待網友給她的私信,她會禮貌地回複幾個冷淡的字,別人就會在她的冷淡前再也沒有勇氣向前邁出一步。但是鐸邦不同。她不能太冷淡。
她也說不出鐸邦跟那些追求者哪裏不同,或許是他的孩子氣,或許是他不加掩飾的激情,或許是他的脆弱。玫朵直覺鐸邦是脆弱的,即使他的求愛鬧得天下皆知,但他並不是網絡上的玩家。他的言辭熱情而赤裸,但卻有一份天真純粹的精神氣質在那些文字之下,幹淨的,單純的氣質,讓玫朵不忍心直截地拒絕。
反複斟酌之後,最終玫朵還是回複了鐸邦簡短的幾句話:
“你怎麽私下給我發消息了呢?這樣破壞規矩了啊。隻能公開撩撥。:)
“不好意思,我沒想周全,我怕萬一你是新手(當然很有可能你是比我還老的老手),所以想提醒你一下。現在說清楚了。你不要再給我發私信了,不然我們就真說不清了。”
4,
憑著在論壇跟鐸邦打過的那些交道和她對男人的基本了解,玫朵自然知道,鐸邦不會善罷甘休,這是男人的本性,更況且玫朵回絕的口氣並不冰冷,以鐸邦的機敏肯定會抓住她語氣裏的漏洞,像在論壇時那樣利口利舌又進退有度地跟她糾纏。
總是免不了的,以玫朵的經驗看,總還要三五個回合才能徹底結束這種私下交流,讓兩個人體麵而友好地回到公開論壇。
玫朵始終存著私心,作為一個葆有極強的好奇心的寫作者,她想繼續挖掘鐸邦這個男子的內心和情感,既然他敢在公眾麵前那麽張揚地顯示自己,應當有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曆。玫朵本能覺得,她可以從鐸邦身上獲取一些難得的有價值的寫作素材。
果不其然,鐸邦的回複幾乎是腳跟腳地就來了,隻是內容卻有點意外。
“哈哈,是我錯了。實在是你的那條信息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你:
“我拒絕你的提議,那麽就可能讓你尷尬甚至真的受傷;我接受你的提議,那麽就讓你和我都掉入深淵,因為是在眾人眼中的離去啊!我忽略你的提議,仿佛就像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樣;總之,我發現無論怎麽做,都似乎不對,所以就給你發私信了。
“嗯,現在才想起來,我其實完全可以按照上麵的想法直接這樣公開回複你的。哎!其實這麽公開回複的話,可能還是會讓你尷尬呢?這個回複不就是公開責難你嘛!奇怪,我不是不在乎別人的尷尬嗎,怎麽婆婆媽媽了呢?
“發個私信也挺好啊。哈哈,你看,我們的態度一下都明朗了。
“而且這下我可以沒有什麽顧慮地按照上麵的回複來公開回複你了,因為我已經通過私信打過招呼了呀!
“另外,將來,當你寫小說的時候,你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我主動私信你的這件事情寫入你的小說啊,這裏所有的內容你都可以隨意使用哦,編輯或者全文都沒有關係哦,我不會介意的哦,哈哈。你看,小說裏不是又多了一個情節了嗎?不是更加豐富了嗎?而且這個情節遲早會來的,這就是公開精神戀愛的人怎麽可能不會私信呢?哈哈,這不是有私信嗎?可私信的時候,這兩個家夥對鬼鬼祟祟的感覺極度不適,於是,這條路就這麽徹底被切斷啦。
“哈哈,完美!
“好了,我會把這個賬號徹底刪除的。你不用再回複我了哦。我很高興這個事情這麽快解決了,假期之後再跟你公開聊咯。嘿嘿。:)“
玫朵一邊讀鐸邦的私信,心情一邊跟著起伏。
這個家夥的心真是細啊!他好像全是為了她在考慮這麽多之後才寫了這封私信。語氣竟然這麽正經,比在公開論壇正經多了。連討好她的語氣也這麽正經。
他還希望把這個作為小插曲寫進小說,他是導演還是演員還是寫劇本的?或者他是專門為她的小說誕生的繆斯麽?她竟然把她的繆斯拒之門外了。她是不是太迂腐了?僅僅為著在別人眼光裏的清白。她對他又是不是太冷酷了?把他想得那麽庸俗,她簡直要把他想象成她以前見過的那些別有用心圖謀不軌的男人了。而他竟然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他隻想到了她的利益,隻想為了她好。
他竟然提出主動刪除賬號。為了減輕她的心理壓力,他竟然做得這麽幹淨利索,真是體貼入微的人。她的心止不住地跟著柔軟顫動。
但是,這麽輕鬆就解決了?他這就退縮了?他竟然沒有跟她私下聯係,進一步發展感情的希冀?那麽論壇上那些甜蜜的話就真的隻是公開表演?
這一來一去的快速發生和結束,令玫朵既難以置信,又覺得一絲莫名的遺憾。事先準備的那些婉轉拒絕的措辭根本沒有發揮作用的機會。所有旖旎的思緒曖昧的情懷都沒有來得及曼曼然展開,就戛然而止了。她到底不過是一個替身演員。
就像一個讓人充滿幻想的彩色泡泡,一分鍾前它還飄啊飄地占據她的靈魂世界,現在啪地碎了,隻留下湮滅中的星星點點......然後,一切都暗下去了。
玫朵對著私信惆悵了半天,最終離開了電腦。
她不需要再回複他。他的賬號會刪除掉的。她又成功地打發掉一個追求者。
她沒有成功的戀愛經驗。她隻有成功的拒絕經驗。她為什麽總是這樣無情地打發掉那些追求者呢?她在躲避什麽?她在怕什麽呢?連這麽一個幹淨的、真誠的、坦率的鐸邦也打發掉了!玫朵簡直想對著什麽大發一頓脾氣。
為什麽要拒絕愛情呢?!
生活都這麽沉悶了,為什麽不可以給靈魂一點甜蜜的溫情的佐料呢?她的靈魂也是饑餓的啊。她也是沙漠啊,搞不好比鐸邦的沙漠還闊大還荒涼還幹渴。他們可以相互滋潤啊。為什麽不可以?!
她是已婚,但是靈魂是她自己的。靈魂怎麽不是她自己的呢?靈魂也有貞操嗎?靈魂的貞操表現為什麽?假如在婚姻裏不幸福,而她又不能離婚,她守住了自己的身體,難道還要守住靈魂才算貞潔?
靈魂怎麽守?在虛無世界裏,靈魂的貞操怎麽守?拒絕嗎?無窮無盡的對男性的示愛的拒絕?他們又能怎麽樣她的靈魂呢?跟他們曖昧她的靈魂就失貞了嗎?誰來定義靈魂失貞?誰又有權力來幹涉別人的靈魂自由?為什麽她不可以放任靈魂去愛,去接受愛?那將是多麽美妙的體驗啊!
想到這裏,玫朵簡直想返身衝到電腦前,告訴鐸邦,不要刪除賬號,不要後退,不要那麽容易被她拒絕。
然而她到底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像石化了一樣站在那裏,看著外麵的雪紛紛揚揚地落。雖然臨近聖誕,天氣卻反常地暖和,雪一邊落一邊觸地就融化。
多麽寂寞的雪,潔白,安靜,易逝,像她的一生。
5,
在窗前入定似的站了半個小時的玫朵,返身回到電腦前時已經忘記了鐸邦,畢竟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真正發生,那隻是一縷容易飄散開去的惆悵。
此時她的腦海裏反複回蕩著的是奧賽羅的那句話:“她的貞操也是她自己的東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給無論什麽人嗎?”假如因為婚姻身體不再是她自己的東西了,靈魂也不再是她自己的東西了嗎?那她作為一個人還擁有什麽呢?
一封私信提示喚醒了神思遊蕩在虛無世界裏的玫朵。
竟然是鐸邦的。他不是已經刪除賬號了嗎?懷著一分意外的驚喜的心情,玫朵點開那封信。
“哦,我剛才忘記回複你這個問題了:‘奇怪,你明明可以在《情人路》網站那裏給我發私信啊‘。
“我喜歡心無雜念,我喜歡專注,但我的專注能力很差,但凡有個事情幹擾到我,我可能就會焦躁,甚至是坐立不安。
“而我一旦私信你,你大概能看出來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小事情,我一定會始終惦記著這個事情的,那麽我就希望你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到並且回複,這樣,我就不用老是惦記著這個事情了啊。
“正是因為我自己的這種心態,所以,我在更新博客或者回複信息的時候,我盡量按照某種規律的時間來做,這樣,假如有某個人像我一樣的話,我就不會令他在不確定中焦躁不安了,因為有個預期就不需要惦記了啊。哈哈,我知道自己有點自以為是,我算老幾啊,誰會在乎啊,可是我在乎啊!哈哈。
“據我觀察,你最頻繁使用的網站肯定是這個網站啊,所以就特地注冊賬號在這裏給你發信息。這樣,你肯定最快能收到,同時是我最快能得到回複。於是,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這個問題,不用耗費我太多時間焦躁等待。
“希望我已經完全解釋清楚了。(嗬嗬,隻是解釋,不再希望你回複了哦,否則會沒完沒了的。)”
又是一封不必回複的信。這個鐸邦,真是認真的人啊。玫朵歎息著想。
他好像對她真的用了心似的。他都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暗中觀察她的呢?除了那些表麵的事情,他都觀察到了什麽?他說給她私信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小事情,這在暗示什麽?他真的會為等待她的回信而坐立不安嗎,像個真正的戀愛中的人那樣?他怎麽會自己就沉入愛情的漩渦裏了呢?這是一個多寂寞的靈魂啊。
然而這些也隻是在玫朵心裏想想,她沒有去問鐸邦的打算。他並不希望得到她的回複,他隻是做他的解釋。他的賬號將會刪除……
但是,等等,眨眼之間,玫朵竟然又收到了鐸邦的一封來信。
“哦,我已經找了,沒找到刪除賬號的功能呢。
“哎,又留下一個誘惑!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我會想你會不會給我在這裏留言啊,難道還要讓我每天到這裏來檢查一下嗎?所以,確定你不再回複之後,我會不再使用這個賬號,千萬不要在這裏給我留言,我會努力不來查收回信的。
“你行行好,你能不能跟我說一句,你不會再在這裏給我回信了,然後明確告訴我,這將是你最後一個回複了,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好麽?你不應該這麽折磨我的。我希望我們都能確定,將來我們不應該有私信了,這要好過留下一個機會,那會很折磨人的,好麽?”
玫朵先是看得一頭霧水,隨即又有點哭笑不得。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她理解他不能刪除賬號的沮喪,不過怎麽變成了她折磨他了呢?這個人真是會耍賴啊。她已經完全相信了他會刪除賬號,壓根兒不會再想給他發消息的。不過這哀求的語氣,完全沒有了第一封私信的輕鬆調侃,讓玫朵心裏一陣發軟,要是可以,她倒真的想好好折磨一下他呢。
這一次玫朵不能置之不理,她必須要回複鐸邦的私信了。
“我快笑死了。你這樣沉不住氣經不住誘惑可怎麽談戀愛啊。怎麽變成我折磨你了呢?你不是主動找上門來讓我折磨你的麽?我還沒開始折磨呢。:)
“我的確有很多問題想私下問你可能更方便回答,不過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主動給你發私信的。
“發私信就留下一個機會,是什麽意思呢?一個讓人陷入真正的熱戀的機會?你怕什麽呢?你怕我真正愛上你,還是你真正愛上我呢?原來你真的就是搞行為藝術的,雷聲大雨點小,公開轟轟烈烈地喊,私下哆哆嗦嗦地跑啊。
“我快笑暈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控製住,我太壞了。:)
“放心,請求就會得到。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好吧,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個回複了。專心陪老婆兒子好好開開心心過節吧。:)”
後來玫朵想,她這封信的語氣的確有點太輕浮了。
然而她也的確沒有想到,鐸邦會那麽敏感。他那天好像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在電腦前,等著玫朵的回複。玫朵注意到,她的回信發出去後,幾乎一秒鍾都不耽擱,鐸邦那邊就打開讀了。
玫朵懷著幾分惡作劇的心情,想象著鐸邦被她捉弄的樣子。他把她玫朵想成什麽樣的女人了?她才不會糾纏誰呢。
就在玫朵認為一切終於都結束的時候,她收到了鐸邦的第四封私信,題目赫然是:“賬號死亡聲明”。玫朵的心不由一沉。這個鐸邦,在玩兒什麽呢?
“賬號死亡聲明:
“你繼續笑吧,我知道你笑著笑著就會流下淚來的。別問我為什麽知道,因為我就是知道!哈哈。
“當你讀到這條信息的時候,這個賬號已經被我軟刪除了。
“你也可以理解為我畏罪自殺,在你開始真正折磨我之前最好自我了結,我不怕被殺,我怕被折磨啊!
“因為找不到刪除功能,我就重新設置了一個類似這樣的密碼:*@4afd%&
“我不可能記住這樣的密碼的。所以,我確定自己再也無法登錄了。
“玫朵啊,在這裏跟你說永別了,這是我第二次被人拒絕私聊啦!
“你看到了嗎?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把自己暴露在別人的傷害之中,好像我永遠都不那麽在乎自己的受傷似的,至少表麵上是如此的。
“這個鐸邦已經死了,我相信不會再有這樣一個鐸邦跟你私聊了,之後你隻能看到一個公開的鐸邦了。
“其實我很高興,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由和新生,不要為我哭泣哦!哈哈。”
玫朵一下子就慌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趕緊回頭去看自己上封信怎麽回複的。的確是太輕佻了,但是她也是想輕鬆地結束私聊啊。不是他說的不要再私聊,要她保證她不再給他回複嗎?雖然她不高興這樣被決定自己的意誌,她不也是滿足了他的要求麽?
但是他的信裏語氣竟然這麽悲愴。他想幹嘛?為什麽要搞得這麽悲情呢。不就是不再私聊嗎?哪裏至於又是自殺又是死亡呢?
他不會是真的徹底殺死自己了吧?他不會真的死了吧?他不會為了這麽點小事就這麽想不開吧?玫朵要急哭了。她是愛玩兒,愛捉弄人,可是從來沒想間接殺死誰,即便那個誰不過是一個網絡ID。
這個人怎麽能這麽任性。玫朵想都沒想就立即寫了回複,她敲擊鍵盤的手指幾乎要顫抖了:
“我沒想傷害你啊。你別這樣誤會我好不好?
“我笑,是因為你可愛啊,你不知道你裸露出的自己的樣子多麽純真。我說折磨你你就怕了?我能怎麽折磨你呢?我沒折磨過誰。我說什麽你都信,還能不能開玩笑了呢?不是要開心嗎?
“我想看到一個私下的鐸邦是什麽樣,但是這樣就像陷阱一樣,你會陷進來的啊,當你陷進來的時候或許又會抱怨當初我該拒絕你。
“你不會哭了吧?你不要哭啊。不過我確實被你說得很心酸啊。
“無論如何,不要死,活過來吧。”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挽救這個傻瓜,玫朵馬不停蹄地把信發出去。也許他這個賬號已經死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複。但是,即使那樣她也還是要發這封信。無論鐸邦能不能收到,隻有發了這封信,她才能心安。
6,
世界靜悄悄的,窗外的寒氣也仿佛侵入到室內,圍著玫朵無聲地綻放著冰冷的花,玫朵簡直要被凍僵在電腦椅上了——她最後發出的那封信始終顯示未讀。
此刻相比鐸邦的杳無音訊,玫朵體驗更清晰的是虛擬世界給人的無力感。她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結果,越是難以麵對那黑洞一樣讓人絕望的虛無。那像是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的炭黑,靈魂在其中行走完全依靠感知。而靈魂的感知固然有極其敏銳的一麵,但也同樣是脆弱的,不可信賴的,往往帶著自以為是的偏見,一廂情願的無知,甚至盲目自大的愚蠢。
為了不讓自己被罪疚的情緒徹底凍僵,玫朵隨手點開鐸邦以前在公開論壇上的文字,鐸邦的聲音好像又自動出現在她耳旁,那是一個年輕的,純淨的,富有激情的聲音:
“我上次不是解釋了嘛,我覺得完全虛構一個玫朵,自己寫得很不開心,也可能是我寫得太累了。要知道完全虛構一個人物對我來說是多麽難的一件事情啊,估計寫到最後都寫不下去了呢。如果我以後真的覺得自己厲害了,我再來憑空地虛構人物吧,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先寫部分真實的事情,否則我編不完整的。
“我知道錯了,我道歉,下次不這樣玩大翻轉啦!再這樣,很快在你這裏我就沒有誠信啦!但是,我不是已經用更好的方式來替換了嗎?我不是正在製造一個真實的玫朵嗎?這個玫朵不就是你嗎?而且這個玫朵還會主動幫我把這篇小說繼續寫下去啊,而且比我寫得更傳神啊。比起我自己苦思冥想地虛構,這要精彩得多啊,這簡直是完美的創作模式啊!我的那一粒虛構的種子沒有了,可它不是長出了無數顆飽滿的真實的種子了嗎?這無數顆飽滿的種子不就是在你的小說裏嗎?就《在你這裏》啊!哈哈。
“我要虛構玫朵,實在太艱難了,腦子裏全是煙霧啊,不流動也不傳遞,我被困在裏麵了,這團煙霧成了我前進的困境,我聲嘶力竭,隻想衝出這團迷霧啊!終於,天無絕人之路,居然偶遇一個你啊,一個好奇的你啊!沒有遲疑,我立即全力地將自己扔了出去,並不擊落什麽,隻是為了讓我的困境,沿著你那一道發光的弧線消散。就像一個玄幻的魔術,一陣撩人的煙霧之後,我狡猾地把玫朵移植到你的身體裏了。在新的世界裏,我隻占用了一個微小的名字,玫朵就可以自然地生長啦,從不需要我修剪思想的枝蔓:
“你可以,偶爾披著往昔的蓑衣,去虛無的海上,盡情地放牧魚群,星係和不安分的島嶼;
“你可以,隨便長成樹木,花朵,果實或者女巫;
“你也可以,盡情扮演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一個詩人或者瘋子;
“你隨心所欲吧,你恣意妄為吧,我才不在意呢;
“將虛空的手伸向了虛空,隻是想在我們的內心,促發無數的思想的流動,像一聲聲波紋的歎息,最終綿延到了哪裏?我根本不想知道,我隻知道自己緊緊追隨而來的是虛空的眼睛,像獵人在狂野中追捕白兔,這讓你緊張,讓你不安,讓你本能地警惕起來,你想躲避,你想防備,可是,波紋中脆弱的邊界上,蕩漾著的都是誰的思想啊?那不是我們共同激蕩出來的嗎?
“我像一個淘金者,帶著貪婪的鐵鎬,向你的深處爬涉,那裏有著我夢寐以求的思想的寶藏。放棄你徒勞的抵抗吧,不要妄想阻止一個貪婪的淘金者了,那就像阻止風的前進一樣,無論你建造怎樣清白的柵欄和秩序,對於風來說都是枉然的,更何況夾帶著炙烈的愛情呢?它是無孔不入的,它可以在瞬間摧枯拉朽式地摧毀你所有的防禦,然後,繼續將虛空伸進虛空,思想鑽進思想,肉體融入肉體。張開你的四肢吧,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徹底的投降吧,呼喚我的名字,等著我的到來,讓我進入你的身體,然後共享那真理降臨的時光。
“在這闊大的,安靜的世界,時空像薰風,若有若無,而我像個影子,隻是沉默不語,有時候我會用愛,或者思戀,或者禱告,或者親吻,或者其它的鞭子,鞭策著你不斷地成為我的玫朵,像一根頭發絲那樣輕的完全的玫朵。
“這樣,我才能站立在你的邊上,油然而生一種上帝感啊!
“哇,這是我的玫朵啊,無憂的玫朵啊!”
玫朵不禁讀得唏噓,鐸邦曾經帶著怎樣的激情和熱愛解讀她的詩呢,而他的解讀又帶給她怎樣的驚喜和歡樂。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再讀這些文字,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虛擬世界,人心多麽容易經曆滄海桑田呀!
他隻是一個忽然寂寞的男人。一旦靈魂蘇醒,那種靈魂上的寂寞誰都會經曆,就像一個人孤零零醒在無窮的黑洞洞的虛無世界裏,最初的束手無策和孤單迷茫都無可避免。他隻不過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個精靈的散發著人類體溫的玫朵幫他度過這段靈魂的寂寞期,等他找到他自己,他就可以不再依賴玫朵而獨立行走了。他隻是恰巧把她當作了玫朵。他隻是恰巧信賴了她,以為能夠從她這裏得到溫暖和支持……而她卻嘲諷他!她享受了他帶給她的虛榮和滿足之後卻毫不留情地嘲諷他,她真是一個又冷漠又愚蠢的女人呐!
玫朵呆呆地坐在那兒,像個被上帝審判的罪犯——所謂上帝,自然是她自己。
但是,鐸邦不會真的自殺了吧?他真的自殺了嗎?他不會那麽傻吧?她隻是愛捉弄人,忍不住揶揄了他幾句。她是愛他的啊,像愛一個誠實勇敢的人類那樣愛。她以為他是勇敢的。哪有膽小鬼敢公開追求愛情的?可是他竟然禁不住幾句調笑的話。她可一點兒也沒有殺死他的心啊。這樣的人類已經夠少了,愛護還來不及……
整整兩天,時間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秒鍾一秒鍾地經過玫朵的耳旁,帶著咆哮的警世之音。玫朵幾乎在失魂落魄中度過。她的信始終安靜地躺在鐸邦的信箱裏,未被拆開。
那麽他是真的自殺了,那麽她就是個殺人犯了。玫朵絕望地想。
懷著深深的自責,她像幽靈一樣在生活裏飄蕩著——奇怪,竟然沒有人發現她剛殺了個人嗎?
7,
正是這兩天的絕望等待,第三天清晨,玫朵在信箱裏乍然看到鐸邦來信的提示,簡直是一陣狂喜:他沒有死!玫朵幾乎一秒鍾都沒耽擱地撲過去點開那封標題叫“人工呼吸”的信:
“鐸邦在死亡的路上狂奔,奄奄一息,死的那麽決絕和不顧一切,完全沒有在意這條路是去向天堂還是地獄。沿途一片黑暗,伸手連模糊都看不見,隻有鐵一般的黑暗和逼仄。
“已經徹底寂靜了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吧,已經是孤魂野鬼了吧,已經完全地進入死亡狀態了吧。可怎麽感覺胸口一陣陣地疼痛呢,怎麽感覺聽到砰砰砰的很悶的聲響時不時地傳入耳中呢,怎麽感覺有人在捏著我的鼻子呢,怎麽感覺有兩片滾燙的嘴唇緊緊貼著我的嘴唇呢,怎麽感覺偶爾有溫暖的珠子墜落在我的麵頰上呢,怎麽感覺我的心要衝破心房的束縛,它仿佛要隨著某種愛意的強烈氣息飛出我的喉嚨了呢。我突然想拽著這顆異動的心,猛地睜開眼睛,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那麽悲傷,那麽楚楚,那麽模糊,哦,開始清晰了,那不是我的玫朵麽?
“她對著我說:無論如何,不要死,活過來吧。
“我衝著她沒有力氣地笑:好吧,那我活過來了。你沒有被我嚇著吧。等你情緒穩定之後我再死去,好麽?因為我不想你難過的啊。你怎麽耍賴了呢?你答應過我的啊,你說了不再回複我的這封信了,怎麽你不遵守諾言呢,怎麽你又如此甜蜜地急切地回複呢,還披頭散發成這個樣子,你怎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呢。我之前沒有哭啊,隻是看到你的這封回複,說自己心酸了,我才感到雙眼一陣熱乎地想要流淚,可畢竟還是沒有流出來啊,那時候我在機場呢,周圍全是人,否則肯定是眼淚要掉下來的吧。我肯定說錯話了吧,跟你說過我不適合即時聊天的,因為我很容易情緒化,然後說出不理性的莫名其妙的話來的啊。我重複閱讀上一封自己的郵件,我不過是跟著你的笑聲在開著某種我認為的玩笑啊,說你笑著笑著就會流出淚來的,我確定說這句話時是為了輕鬆和玩笑,不是生氣地抱怨你啊!但是讀著讀著,到後麵好像能感覺到當時自己心裏的某種酸楚,某種對你的依依不舍,某種對你無情的抱怨。我知道,這是對你不公平的。我才沒有害怕你的折磨呢,不過是玩笑地一說而已,我隻是在殺死私信中的鐸邦時有些難過,就這麽自然地通過一封玩笑的回複,表露出了某種消極了而已。尤其有一句話是說得不準確的,我不是第二次被人拒絕私聊,這句話好像在紮你的心窩一樣,我錯了,我不該這麽說的。不是你拒絕跟我私聊,是我們兩個都認為這樣私聊是不太正當的,隻是你幹嘛要嘲笑我哆哆嗦嗦呢?明明是你義正辭嚴地說我不該私信你,叫我不要回複的,怎麽就變成我哆哆嗦嗦沒有行動力了呢?我大概是因為被你這句玩笑話刺激了一下,所以才有些悲憤了吧。
“我就說吧,我們會沒完沒了的吧。就這麽一來二去的,我死到現在還沒有死成功啊!是啊,你背叛了你的不回複的承諾,可我也背叛了我的死亡聲明啊,我怎麽又活過來了呢?我是用了那個複雜的密碼,就是上一封回複裏的那一串密碼,然後從電腦上退出了。我退出以後還在登陸頁麵裏流連忘返了好久呢,可是我的確不知道密碼了,不過想著你已經答應我不會再回複了,我心裏也就沒有難過,隻是留戀了一會而已,我的確無法再進入這個賬號了,我真記不住密碼了。因為未來的一周出去旅遊,各種忙碌,到了機場,有了一個空閑看手機,流連忘返的心態又來了,我就是為了杜絕自己的這種狀態才殺死這個鐸邦的。大概是你的呼喚太起勁了,都感動了上帝了吧,要不冥冥中有著某種力量在提醒我,這個事情我做得不好,還得重新再死一次,要死得歡樂一點,不該讓自己心愛的人那麽傷心的啊。
“居然,我的手機瀏覽器的鐸邦還是登陸狀態,也就是不需要密碼就直接看到你又回複了我一封信了啊!你是個騙子啊,你明明說了不回複的啊,為什麽你要回複啊,你差點讓我錯過一封來自你的回複啊!可是讀著讀著,我就原諒你了,再回味一下,我就感動了,我甚至得站起來,假裝去扔個垃圾來讓自己恢複一下情緒的失控呢。你這個女人,為什麽總是短短幾句話總能讓我的情緒波動成了浪濤呢。好吧,好吧,此刻我冷靜了,我想你也冷靜了。哈哈,你還是笑起來吧,笑得花枝亂顫吧,我喜歡你的笑啊,我喜歡你開玩笑,我喜歡和你一起渡過的時光是快樂的啊,我不喜歡你的悲傷,我更不希望使你難過啊。我為上一封裏某些消極情緒道歉,是我不對,是我被自己的某種消極影響了。嗨,來啊,重新來一遍啊,這次我會努力死得快樂一點,讓你不會有任何憂傷地看著我離去,好麽?
“是啊,多麽甜蜜而令人欣喜的違背承諾啊!鐸邦也很不負責地醒過來了,雙眼迷茫地看著你,而你在破涕為笑。別,你的嘴唇別過來了,不是已經醒了嘛,還來啊!除非你答應那不再是人工呼吸,而是滿帶情感的一個深深的吻。哈哈。
“好吧,咱們重來一次吧,這次怎麽個死法,你說了算,我確定你準備好了我再走,好麽?”
玫朵先是含著驚喜的甜笑急不可耐地往下閱讀,她的精神世界因為鐸邦的複活已經一下子恢複了生機盎然,甚至此刻變得容光煥發,一切的溫柔和甜蜜都回到她的眼中來。玫朵一邊讀一邊歎息,這個鐸邦真是會玩兒,竟然把她玩兒得這麽慘,他不知道這兩天她快難過死了嗎?這樣玩兒會出人命的啊!要是他在她身邊,她真想……無論如何,這一回她一定也要好好地折磨折磨他。
然而讀著讀著,玫朵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鐸邦,也太能玩兒了,他怎麽能,怎麽能玩兒得這麽投入呢……他說得那麽一本正經,像真的似的,好像他真的很在乎她似的。他在跟家人旅行的路上啊,怎麽還有心思讀她的信,還有時間給她寫這麽一封煽情的回信。真是太煽情了。但是為什麽他的話讓她這麽心酸呢,為什麽讓她看電腦都這麽模糊了呢。他真是催淚高手啊!
玫朵伸手抹去臉龐上不知何時爬滿的淚珠時忽然意識到,她居然為一個陌生男人的信流淚,真是不可思議,她自認對他還沒有產生深不可測的情感,她怎麽就流淚了呢?
8,
玫朵意識到,她的靈魂世界裏好像又有一扇門無聲地敞開了,更多的光氤氳著撒向她,她不知道那光來自哪裏,但是她能感受到清新的微風拂過時靈魂的顫栗。這些門在哪裏呢?這些門打開,是為了方便玫朵向外部世界走去,還是為了讓別人走進她的世界呢?
或者也可以說,蒙在玫朵靈魂上的麵紗又被吹去了一層。是什麽吹走了它?當這蒙住靈魂的麵紗越來越薄越來越透明,她是為了看清鐸邦,還是為了被鐸邦看清?她的靈魂有多少層這樣的麵紗?鐸邦的靈魂也有這樣的麵紗嗎?每一個人類的靈魂上都有這樣的麵紗嗎?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遮擋著自己的靈魂的真實麵目?是因為孤獨,還是無奈,還是因為恐懼?玫朵無法解答這個宏大的問題。
那麽她自己呢?她為什麽要蒙著麵紗?為什麽要把自己的靈魂關在重重的門背後?
玫朵拷問著自己的靈魂,卻一時也無法尋找到答案。
難道鐸邦知道答案嗎?他這樣苦苦地追求她,難道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嗎?他確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他自稱是一顆醒來的靈魂,要喚醒另一個沉睡的女人,此刻她就是那個沉睡的叫玫朵的女人。她是他想要的嗎?他甚至都不真正了解她啊。因為她看上去很美,那不過是她披著靈魂的麵紗罷了。當一層層麵紗被揭去,她還美嗎?還是他想要的嗎?
即使那時,她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是她想要的嗎?她是個十分挑剔的女人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愛情,她覺得沉睡比醒來幸福,人生這麽短,而愛情,是一個她做不起的夢。
玫朵單是想一想這漫長的互揭麵紗的過程就覺得頭痛。愛情是一件多麻煩的事啊。它哪裏是鐸邦嘴裏那個輕鬆就吐露而出的詞語呢。鐸邦真的知道什麽是愛情嗎?她怎麽覺得他隻是被愛情的美麗迷惑了呢。
玫朵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這些腦袋裏糾纏的念頭。她隻是知道一點,她再也無法隨意地對待鐸邦了。他於她不再是一個普通網友了。因為他已經比她更早地打開了這扇誘人的門。
當口口聲聲說他們不能再私聊的鐸邦,一再地要把ID賬號刪除或者雪葬的鐸邦跟家人度假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以鐸邦和玫朵兩個名字為抬頭的私人郵箱地址發給玫朵時,玫朵完全愣住了。這顯然是一個新注冊的郵箱地址。
鐸邦什麽時候注冊的?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注冊的?他注冊這個郵箱是為了什麽?他到底想跟她走到哪裏去?那兩個名字緊挨在一起像兩顆心被連接在一起。他,鐸邦他真的愛上她了嗎?為什麽這麽用心良苦?
然而這個羞澀的男人向玫朵送出這個郵箱地址的理由卻又在玫朵的想象之外。
“—— 所以鐸邦,隨你,這個ID你可以發信來也可以不發,但是別死,說不定哪天我想跟你私下聊呢?但是前提是你先把心安定下來。——
“知道你這句話不過是安慰我而已,讀你寫的小說,裏麵的女主人公基本都是被動地胡思亂想的狀態。其實我也差不多是這種狀態,好像沒有什麽事情特別值得我主動去追求,甚至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不斷退縮,不斷地縮小在這個世界上的占用麵積,無論是物理的還是心理的。我不知道乘客日誌我會寫到什麽時候,或許哪天覺得自己表達完了可能就不想寫了,我想大概能寫到100篇吧。之後呢,聽你的建議,之後就天天跟自己談戀愛吧。哈哈。
“你說得對,我的心的確很不安定,有些躁動,我知道這種躁動遲早會安靜下來的,隻是不知道要多久,好像快了,當我安靜的時候,我會安靜得像一隻烏龜一樣呢,偶爾隻會睡眼惺忪地緩慢地伸出個頭來,左右懶散地看上兩眼,然後繼續縮回殼內,繼續安定呢,仿佛這個世界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一樣的安定,我這樣安定已經很久了,隻不過最近才這麽躁動。我隻能說人是奇怪的動物。
“但你既然寫了說不定哪天想跟我私聊呢,那我就回答一個方法吧。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後,你實在悶了,為了避免老年癡呆症,想找個朋友聊聊,就給我發郵件吧,哈哈,我非常確定這個郵箱你百分百不會忘記。至於我真想找你聊聊,我隨時可以重新申請一個新的賬號在這裏跟你聊天啊,或者在你寫的詩文下麵回複就好了,我是說等我不在論壇裏混的時候,否則我現在就繼續在《情人路》下麵給你回複就好了。
“所以不要這個賬號,也是我在縮小占地麵積啊,我的心裏實在裝不下太多東西。
“你知道,如果保留著這個賬號,我就會一直忍不住想跟你聯係,或者跑上來看你有沒有給我發消息。人真是痛苦和矛盾的存在啊。我其實明知道,你根本不會主動給我發消息。但是我總是安慰自己,萬一你想我呢?萬一哪一天什麽事觸動了你讓你忽然想起我來,想跟我私下說幾句話,雖然現在這還是一個夢想......我是說萬一呢?我會為了這個萬一每天登錄上來一萬次查看的。我會被你折磨死的啊!你這個冷酷的女人,我為了你的萬一的一點溫柔會被折磨死的啊!所以我必須要在被你折磨死我之前先自己死啊。你能理解我嗎,玫朵?”
“這個鐸邦!”這封信讀得玫朵幾乎恨出聲來。
最後那一段“萬一”“一萬”的纏繞,終於把玫朵的心攪亂了,她被徹底擊敗了。這個人是唐僧麽?這麽能嘮叨。還是他以為她是唐僧呢?他怎麽可以這麽招惹她!他哪裏來的那麽多“萬一”“一萬”啊。難道他真的那麽愛她了嗎?
他若是真的那麽愛她,靈光一現般,玫朵鼓足勇氣想,為什麽不試試呢?
她並不討厭鐸邦,甚至很有些喜歡,再誠實點說,是的,她心動了,她其實早就動心了才一直跟鐸邦一來一往地公開交流,甚至寫小說平複她內心的波瀾,她以為她寫完就放下他了,可他卻緊緊地抓住了她。
為什麽不可以試試呢?她想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他自詡的那麽癡情。為什麽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之後再給他發郵件呢?為什麽不現在就給他發郵件呢?一直以來都是鐸邦在讓她開心。他若是看到玫朵發給他的郵件一定會開心死了吧。這是他一直盼望著的吧。
玫朵好像並不知道她主動給鐸邦那個特殊含義的郵箱發郵件意味著什麽。她好像完全被那個郵箱名字朦朧了思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一貫的冷靜。那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那麽深情款款那麽具有誘惑力。她是玫朵啊,自然要往那裏去。
“鐸邦,我來了。”玫朵指尖點擊郵件發送的同時,輕輕說。
9,
後來,鐸邦追問玫朵當時主動給他發郵件的心情,是不是那時她就愛上他了。
對鐸邦來說,幸福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有想到真的會收到玫朵的郵件。那是個誘餌,他最後能夠拋出的浪漫誘惑,他並沒有存著希望,因為玫朵從來也沒有對他的任何誘餌有過動搖之心,她總是那麽一副目不斜視不解風情的樣子。他懷疑自己看走了眼,他無論如何也追不到她了。
這是一個多麽無情的女人啊。她像個貞潔烈女,死死守住自己的靈魂。可是她越是守緊她的靈魂他越是被激起豪情,想衝破她的防線進去探險。她那麽正經做什麽呢?好像跟他談情說愛一下就失去了貞潔似的。這都什麽年代了。為什麽虛擬世界裏的好女人都那麽正經,正經得喪失了情趣。生活夠沉重的了,網絡裏也不能放輕鬆一下嗎?
他看得出她的靈魂並不快樂。為什麽不讓自己快樂一點呢?生命不就是用來快樂的嗎?那句話怎麽說,每一個靈魂不快樂的時刻都是對生命的虛度。現在他捧著他的靈魂想獻給她,讓她用她的悲傷隨便塗抹他,他要她快樂。他想愛她,他有滿心滿腦袋甚至整個肉身的愛可以給她,為什麽她不要呢?他隻是愛她啊,隻是為了讓她快樂啊,當然愛她他也會快樂和充實。
他的靈魂世界多麽空虛,但是假如她讓他愛她,他會多快樂啊,假如她讓他愛她,他的靈魂世界就會被她充滿了,像微風充滿天地之間那樣,那樣他就活了,鮮活了,他的現實世界也會跟著活生生的了,一切就會是新鮮靈動的、活潑有趣的了。
他多麽需要愛一個女人啊,多麽需要愛玫朵啊,他愛她他的全部青春活力就回來了,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生命就重新具有了意義。他將不再是一顆懨懨無光的,將死的靈魂。世界將不再是黑暗的,而是流光溢彩的,像多年前他初初愛上他的妻子時那樣。
他能給出的和他想要的,都僅僅是網絡上的愛情,甚至僅僅是一份幻想。他們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他們遠在天涯兩端,今生今世都不會相見。她在怕什麽呢?她不像不懂愛的女人,她不可能一點都沒有動心,她為了什麽這麽膽怯?
他其實已經打算放棄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要被這個女人折磨死了。她太能折磨人了。她幹嘛不冷冷地讓他自己去死,幹嘛不一刀殺死他的那些欲念叢生的念頭呢,她明知道他已經愛上她了,卻一邊頑強地拒絕一邊又溫柔地遞給他希望。
那天他收到來信提醒,點開那個從來沒有收到任何郵件的信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直覺就是玫朵。點開來讀,真的是。“我該怎麽介紹我自己呢?就叫我玫朵吧。:)”那一霎那就仿佛玫朵從遙遠的天外忽然輕盈地跳進了他的懷裏,他奄奄一息的靈魂世界一下子就鳥語花香起來了。愛情的魔法真是神奇啊!
而玫朵則一口咬住,她隻是太好奇了,她就是想看看鐸邦到底想幹嘛,他那麽處心積慮地誘惑她,她有什麽那麽吸引他呢?他能夠從她這裏得到什麽呢?他們是在虛擬世界裏,又不是現實世界。他們隻是沒有形狀難以描述的靈魂,他能夠僅僅從她的靈魂就得到情欲的滿足,愛情的滋潤嗎?僅僅一顆女性的靈魂就可以讓他躁動不安的心安寧下來嗎?他不需要更多就可以在黑黝黝的世界裏看見光,看見喜悅,看見活著的甜蜜和希望嗎?
至於可能的危險,玫朵倒沒有特別擔心。她已經確定,鐸邦是個善良純正的人。況且虛擬世界裏一旦遇到危險她隨時都可以化作一陣輕煙逃之夭夭而毫發無傷。她本來就是一個假裝的玫朵。她不過是借著這身戲服,去鐸邦的世界裏大搖大擺地逛一圈,他會像對待一個女王那樣對待她吧?他不是一直渴望玫朵的回應嗎?他為什麽那麽渴望愛情,好像沒有愛情他就會死似的。她不能見死不救啊。
其實玫朵也常常獨自回溯到她心血來潮給鐸邦主動發郵件的那一刻。
她確定那時她隻是出於好奇而不是愛,至於好奇最後能不能引導到愛情那裏……就不是她能夠確定的了。
那一刻她究竟怎麽想的呢?那一刻她好像不是她自己了。她眼裏隻有一團光,發著誘人的橘黃色的光亮,那團光好像會說話,用最性感的男子的聲音極輕極輕地在她耳內響著:玫朵,來啊。玫朵,來啊……那是她內心的欲望吧。鐸邦真誠的愛意激活了她內心深處的渴望,像一粒火種,終於拱破了冰封的心靈凍土,在她內心裏野火一樣蔓延著。她已經快忘記被欲望灼燒的滋味了……竟然這麽焦渴!
那一刻那個信箱就像是來自生命深處的水源,她什麽都來不及想,隻想飽飲一份清涼。
然而當她真的來到鐸邦的靈魂世界裏時,才意識到自己多麽魯莽。
一個人的靈魂是宇宙最大的謎題,她能解開鐸邦這個謎嗎?或者她能幫助鐸邦解開他自己這個謎嗎?當他們獨處在私密空間裏,靈魂各自卸去所有世人眼中的偽裝,赤裸裸彼此相對的時候,她還是最初他眼中的樣子嗎?他還會愛她嗎?她深知,即使她始終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的靈魂,它依舊逃不脫千瘡百孔,她是從塵世中經過的啊。
那麽鐸邦的靈魂呢?當他再也不需要扮演眾人眼裏那個熱烈癡情的情人,他是一個怎樣的男子?他的靈魂的裸體還是幹淨的,散發著純真的光芒嗎?即使如他所說,他的靈魂早已經被生活毫不吝惜地用舊了?
“我並沒有說我愛上你了呀。我隻是好奇。”既然已經深入敵人內部,玫朵決心先把自己的牙齒武裝起來,“我才沒有那麽快愛上一個人呢,你對我來說還隻是一個陌生人啊。但是鐸邦,你為什麽這麽渴望得到一份愛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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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進到我心裏了啊,難道不能感受到嗎?我為什麽這麽渴望愛情?我就想自討苦吃啊!”鐸邦已經寫下了這一行字,想揶揄一下玫朵,轉頭再想一想,然後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他知道依玫朵敏感羞澀的個性,說不定會就此掉頭就走,這可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引誘進他的心裏——對鐸邦來說,玫朵進入這個郵箱的一刻,就是完全走進他心裏的一刻。他對她一直敞開著心門,等她進來觀看他的靈魂。而他也知道,玫朵肯走進來,說明她早就動了心,她並不是隨便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某些精神特質吸引了她打動了她,她才邁出這勇敢的一步。不過她是那麽矜持,打死她也不會主動承認這一點的。
他是為什麽那麽渴望愛情呢?其實鐸邦也十分迷惑他不知道這股情欲衝動從哪裏而來。他在自己的世界裏已經安靜地呆了十幾年,就像他告訴玫朵的那樣,他安靜得像一隻千年烏龜,時間緩緩地流逝,他幾乎沒有感覺到世界的任何變化。這種老僧入定般的生活他一直也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甚至甘之如飴。
最近這十幾年,他經曆了從中國到澳洲的移民,經曆了從勾心鬥角的高級職場到煮奶瓶哄孩子的奶爸的轉變,經曆了從聲色犬馬的花花世界到自家灶台和後花園青草菜畦的回歸,他覺得他見識過了一個男人該見識和不該見識的一切,那些年,他一直認為他的人生是平靜的美滿的……
當然,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然後對自己承認:其實也沒有那麽完美。
不過誰的人生又是那種真正的完美呢?相比,他的人生已經相當美滿了。妻子是年輕貌美的高薪職場麗人,兒子聰明伶俐乖巧可愛,鐸邦雖然放棄了事業做起了家庭煮夫,但是這是他們夫妻達成的最有利於婚姻穩定的共識。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個模範家庭,夫妻甜蜜恩愛,雖然隻是看上去,但他也覺得知足,甚至覺得哪怕就這樣終老也沒什麽不好。
誰的人生不是這樣混混沌沌地就過去了呢?多少人連人生表麵的體麵都得不到。
要是沒有幾個月前那場疾病的驚嚇,鐸邦大概此刻還是在龜殼裏躲著,安心地在後院澆花鋤草,跟七星瓢蟲說話,跟滿園的蝴蝶眉來眼去。可是那場疾病忽然就降臨到鐸邦的身體上,生活中,像一塊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它把鐸邦苦心經營十幾年的平靜徹底摧毀了。
他要安慰妻子每天對著他的哭泣,還要抱著兒子親了又親,那柔嫩的小臉蛋,原來親起來很平常,現在一想到有可能會再也不能將他的親吻印在他的小臉上,他就心如刀絞,還有兒子以後的時時刻刻,萬一他死了,他就永遠缺席兒子的生命了。他一直以為他不怕死,他對活著沒有那麽眷戀,可是真的要死了,還是生出無限不舍,人生畢竟是美好的啊……在等待檢查最終結果的那幾個星期裏,鐸邦被一種抑鬱悲傷的情緒完全籠罩住了。
得知可能絕症的時候,他和妻子相擁而泣。那一晚他們一直纏綿到天亮,找回了久違的愛情的感覺。然而愛情多麽容易消逝!隨著鐸邦的疾病被診斷為良性,可醫治,一切都是虛驚一場時,那晚複燃的愛情仿佛知道自己是誤會的產物,迅速地就溜走了。鐸邦的手術傷口還沒有完全恢複,他和妻子的感情就又跌回從前的狀態了。當然他們還不至於相看兩厭,他們隻是回避相看。他們兩個人都太清楚了,愛情早就被生活消磨殆盡,現在他們之間存有的隻是親情。那一晚的愛情不過是個幻覺。
要是他死去多好,一切就完美了。可惜他沒有死,生活還要繼續。
可是生活無法像從前那樣繼續了。鐸邦回不去了。他沒有死,他的病醫治好了,身體恢複了,同時恢複的還有他忽然旺盛的情欲,像繁茂的藤曼,在他心上身上攀爬蔓延,像女人的一雙柔荑,微涼的顫抖的手指,輕輕從他的肌膚上劃過,無窮無盡地劃過……
“對,就是那種感覺,就像醫生給我做手術時把一個女人輸進我的血液裏了,讓我時時刻刻地興奮,想找一個女人,瘋狂地與她做愛,做到天昏地暗。
“我從來也沒有欲望這麽強烈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死亡曾經降臨的緣故。或許我以為自己不怕死,但是潛意識裏還是怕了。我怕的是什麽呢?可能就是我怕我還沒有機會再品嚐一次愛情就死了。
“所以我就開始瘋了似的尋找愛情。我想找一個情人,好好地愛一場。愛情多讓人快樂啊,還有什麽比愛情更美好嗎?還有什麽比愛情的力量更能與死亡相抗衡嗎?
“就這樣,我遇到了你。不對,其實我先遇到前玫朵,我被她拒絕了。但是你收留了我。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
玫朵還沒有回複鐸邦的這封郵件,鐸邦已經緊跟著發來了又一封信:
“不對,玫朵,我其實撒謊了。我甚至對自己都撒謊了。我渴望愛情,其實與死亡關係並不大,我的愛情並不是被死亡喚醒的。是婚姻,我的婚姻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幸福,在婚姻裏,我是痛苦的,我需要愛情拯救我,我太想談戀愛了。愛情一直是我心底的渴望。不過之前一直被我壓抑住了。死亡的可能的忽然降臨,讓我有了抗爭的勇氣。
“難道你不想談戀愛嗎?難道會有人不渴望愛情嗎?渴望愛情還需要理由嗎?那是一個成年人的本能啊!誰能拒絕愛情的美好呢?為什麽我不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呢?為什麽我不可以再渴望愛情了呢?為什麽我渴望愛情還需要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就是想要愛情的自由啊!愛情是我的呼吸啊!我在婚姻裏沒有愛情了,我和妻子之間隻有親情,但是我們又不到離婚的程度。這種情況下我為什麽不可以向婚姻外去尋找愛情呢?如果是我的妻子,她要尋找婚姻外的愛情,我同樣會支持她的。她也需要愛情啊,可是我給不了她了啊。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死了。
“但是我們還是活生生的有欲望的人啊,我們還年輕啊,我們為什麽不可以追求愛情?難道我們要被沒有愛情的婚姻活活窒息死嗎?難道這種婚姻製度就是寧願我們死也不讓我們去追求愛情嗎?難道我們不應當反抗這種禁錮死人的婚姻製度嗎?誰說的婚姻裏的人就沒有追求愛情的權利了呢?
”我就是想追求你,追求你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啊。玫朵你不知道,你每一次回我的信都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感,我幾乎是帶著情欲的亢奮反應讀你的每一個字的,你知道這是多麽大的快樂啊!
“玫朵,你能理解我這種快樂嗎?你一定要理解我這種快樂啊!”
11,
玫朵完全沒有想到鐸邦剛剛經曆過死亡的驚嚇,怪不得他的言行舉止都那麽特別,怪不得他敢在公眾論壇大肆追求她,原來是經曆過大徹大悟。沒有什麽比死亡更能教育盲目自大、貪婪愚蠢的人類了,也沒有什麽比死亡更能讓人看清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鐸邦那幾個星期一定被死亡嚇壞了。假如她此刻將麵臨死亡,玫朵閉上眼睛想,她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呢?
——當然是愛情。這個作為人所可以擁有的最美的情感交流,她不曾擁有過。
假如這一生重新來過,她一定要奮不顧身地去愛一個人,與他分享彼此的肉體和靈魂,跟他共度一生,哪怕是最最平凡的一生,都是甜蜜的。
“我幾乎是帶著情欲的亢奮反應讀你的每一個字的,你知道這是多麽大的快樂啊!玫朵,你能理解我這種快樂嗎?你一定要理解我這種快樂啊!”
玫朵其實無法想象鐸邦的情欲。他們隻是剛剛開始最平常的交流,離愛情還很遠。真是不可思議,鐸邦怎麽會反應這麽強烈?難道真是男人跟女人不同?或者鐸邦隻是太饑渴了。一個太饑渴的人是分辨不出是愛情還是情欲的。
當然玫朵知道鐸邦問她能否理解的不是指這個,而是指他對愛情的渴求。
玫朵很想回複鐸邦她不理解。鐸邦曾經在公共論壇氣焰囂張地高調鼓吹婚姻外的愛情,估計早有旁觀者想向他扔石頭了:“都是蠱惑人心的歪理邪說!”她若是不給他澆幾盆冷水清醒一下不知道他還會怎麽叫囂他的愛情理論呢,最終結果很可能是眾人把他架到火堆上烤……古來異端大抵逃不過這個下場。
可是玫朵卻又明明是理解鐸邦的。她怎麽會不理解呢?她是塵世裏的人,經曆著同樣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當然知道,愛情是對抗平庸生活的最好武器。可是她卻沒有鐸邦這麽勇敢。也或許隻是因為她是個女人,被吃人的社會觀念禁錮著的小女人。
愛情,誰不渴望呢?一道婚姻的門檻並不能物理割斷人類對於愛情的向往。假如幸運,那個婚姻是由兩個相愛的人組成,但是多少愛情因為婚姻的瑣碎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愛著愛著不再愛了,那時該怎麽辦?更何況這世上有多少婚姻並不是愛情的產物呢,那些婚姻裏的人帶著天生的對愛情的匱乏,從婚姻的牢籠裏望眼欲穿般地渴望著外麵那活潑潑的誘人的愛情!
當痛苦成為一個群體(婚姻裏的男女)整體麵臨的問題時,那麽這個痛苦就變成社會問題了。誰在禁錮著這些被一紙婚書和孩子捆綁在一起的人的追求愛情的自由呢?
法律嗎?道德嗎?傳統風俗嗎?玫朵覺得,這世上的已有和將來會有的任何理念或者習俗,假如不是為了讓人類生活得更快活和自由,那麽就是需要打碎和破除的。要是讓人看不到希望,這樣的世界就是漫長的暗夜啊!
恰巧這幾天玫朵正在重讀《奧賽羅》,裏麵愛米利婭所說的一段話讓她感觸頗深:
“照我想來,妻子的墮落總是丈夫的過失;要是他們忽略了自己的責任,把我們所珍愛的東西浪擲在外人的懷裏,或是無緣無故吃起醋來,約束我們行動的自由,或是毆打我們,削減我們的花粉錢 ,我們也是有脾氣的,雖然生就溫柔的天性,到了一個時候也是會複仇的。讓做丈夫的人們知道,他們的妻子和他們有同樣的感覺:她們的眼睛也能辨別美惡,她們的鼻子也能辨別香臭,她們的舌尖也能辨別甜酸,正像她們的丈夫一樣。他們厭棄了我們,別尋新歡,是為了什麽緣故呢?是逢場作戲嗎?我想是的。是因為愛情的驅使嗎?我想也是的。還是因為喜新厭舊的人之常情呢?那也是一個理由。那麽難道我們就不會對別人發生愛情,難道我們就沒有逢場作戲的欲望,難道我們就不會喜新厭舊,跟男人們一樣嗎?所以讓他們好好地對待我們吧;否則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所幹的壞事都是出於他們的指教。”
天呐!玫朵當時在內心裏驚呼,原來四百多年以前的莎翁就給被壓迫的女人們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貞操是什麽呢?貞操不過是虛弱的男人們用來單向操控、約束和禁錮女人們的一個權力符號,它把千百年來的女人們牢牢禁錮在一個冷酷腐朽的虛無的概念裏。時代已經日新月異地進步了,人類都可以離開地球另謀活路了,現代的女人們為什麽不拋棄這個陳腐的觀念,主動去打碎這種禁錮,充分享受自由的美好呢?
肉體的貞操不過如此,更何況靈魂的貞操呢。這個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啊!對很多人來說,連靈魂這個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仿佛醍醐灌頂,長期禁錮著玫朵思想的那個關於靈魂的貞操的籠子瞬間就消失了——她要多傻才會自己給自己豎起一個無形的囚籠,而她竟然還像個思想者似的在裏麵托著腮苦苦思索!
正是有了這樣的思想解放,當鐸邦對她的呼喚越來越熱切,卸下了精神包袱的玫朵決定這一次要奮不顧身地去接受鐸邦的愛情——鐸邦的愛情,太誘人了!
但是“情人”這個詞,玫朵盯著鐸邦的那句話發愣——“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鐸邦一定不知道,當他說某位女性更符合情人標準,在玫朵看來這完全不是恭維,甚至是羞辱。
玫朵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情人這個詞。她覺得情人這個詞太有時效性了,屬於用一用就被拋棄的人群。她不喜歡被拋棄的感覺。絕不喜歡。她渴望真正的愛情,需要的是一個愛人。玫朵的愛情是一生一世的……當然一生一世是個夢想,或許這樣的愛情並不存在,但是並不妨礙玫朵去渴望。愛情應當是純真的,真摯的,假如發生在相愛的靈魂之間,她不知道有什麽理由不一生一世。
但是鐸邦,玫朵猶豫了,激情恣意的鐸邦,他好像想要的隻是情人而已。對這一點,玫朵不能不追問清楚。
“那麽鐸邦,你想要的愛情是什麽樣的呢?”
12,
這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妻子帶著兒子去參加朋友的新年聚會了,鐸邦一個人在家中。往日若是這樣,他會在花園裏打發掉整整一天的獨處時光。然而今天不同,他始終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邊思考邊不停地向電腦裏輸入文字。
他在給玫朵寫信。
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玫朵一個簡單的問題引起他那麽多遙遠的回憶。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回憶往事了,甚至在忽然麵臨死亡的威脅時他也不曾認真回想過那些往事,那時他隻有深深的悲傷和對未知的迷茫與恐懼。
中年人的生活是麵目可憎的。時間日複一日地堆積著,他的靈魂越來越麻木,他的身體離那些輕狂的歲月越來越遙遠,遠得仿佛此刻他在看另一個人的生命。
那個遠遠地暗戀著隔壁班女孩的清秀少年是他嗎?那個在皎潔的月光下青澀的初吻裏因為狂喜而忍不住顫栗的少年是他嗎?那個目送他最初愛過的女孩的背影越走越模糊的青年是他嗎?那個在燈紅酒綠衣香鬢影裏嫻熟地應對著的青年是他嗎?那個從一個陌生女人的懷抱從容地轉移到另一個陌生女人的懷抱的男人是他嗎?
到底哪一個男子是他呢?他想要的愛情是什麽樣的呢?他是如何形成了他的愛情觀的呢?
不要說玫朵好奇,連鐸邦都對自己產生了好奇,他簡直要對那些過去與此時的自己著迷了。
他是不相信愛情的天長地久的。愛情是不可能天長地久的。玫朵怎麽能相信愛情會一生一世呢?他覺得這個觀點完全是自欺欺人。這不符合人性啊。人性本來就是貪婪的,就是喜新厭舊的,就是他看到更年輕更美麗更有誘惑的女人就會產生本能的欲望,就想去得到她們。
愛情怎麽可能是承諾能夠約束得了的呢。玫朵居然相信承諾。承諾本來就是用來被違背的啊。承諾不過是甜言蜜語,是麻醉劑,是蒙汗藥。假如人性那麽可靠,根本不需要承諾。假如人性根本不可信賴,那要承諾又有何意義?
這就像世上的婚姻一樣。所有的人,無論相愛還是不相愛,走進婚姻的時候都是發誓不相互背叛。可是多少人做出了與婚誓截然相反的事。自從婚姻製度出現,人類就從未停止地打破自己的誓言。多可笑啊!人類為什麽要這麽掩耳盜鈴地欺騙自己呢。即使那些果真做到了不違背誓言的人,看看他們的一生都過得什麽樣的日子吧!他們不過都是膽小鬼,被世俗的巨大壓力鎮壓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罷了。
鐸邦就不信,絕對不相信,假如一個絕色美女脫光了站在一個和尚麵前搔首弄姿地挑逗勾引,甚至主動投懷送抱,那個和尚會依舊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地推開......根本推不開啊!
這些誓言根本就是違反人性的。為什麽要這麽約束人的自由呢?為什麽不可以喜歡就去追求,愛上了就得到呢?人類為什麽要活生生地把自己搞得這麽虛偽?
就算那些俗人倒也罷了,連看上去玲瓏剔透敢愛敢恨的玫朵竟然也思想這麽迂腐,竟然希望一生一世。他為了得到她當然可以欺騙她,順著她的心意說。但是他不想欺騙她。假如他欺騙她,那他是連自己都騙了,他希望他們能夠彼此說服。
他不確定會愛玫朵多久,可能真的會一生一世,但更大的可能是隻有一年兩年,甚至隻有三四個月而已。鐸邦太清楚了,激情是容易消逝的。或許他們之間一次小小的爭吵就會讓彼此露出令人厭倦的真麵目,那時怎麽可能還愛得起來呢?那時再說愛,多虛偽。
愛不在了,為什麽不可以直言相告呢?為什麽不可以快快樂樂地分手,再去找另一個玫朵或者鐸邦呢?何必大家死死地吊在一棵樹上。
愛情的美好不是正在於它的新鮮,神秘和激情嗎?性是愛情的原始驅動力啊。當你對著一個異性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欲望,那還能叫愛情嗎?鐸邦就是因為玫朵的回應能夠讓他身體發生反應而確認自己愛上她的,當然他確定自己也是真心熱愛著她的靈魂,並不完全是性的原因。這樣不就夠了嗎?
同時他確定玫朵也是愛他的,至少是很喜歡他,不討厭他,那為什麽不可以跟他一起共浴愛河呢?他確定自己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情人,會讓玫朵由衷地快樂的。即使一兩年之後甚至三四個月之後,他們之間的激情消逝了,但是這一段短促的真心相愛的時光不也是很珍貴的嗎?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會遇到這樣讓靈魂激動的愛情呐!
鐸邦一直寫到黃昏來臨。他在這一天之中幾乎度過了他的半生。他把對往事的回憶源源不斷地給玫朵發過去,他希望玫朵能夠理解他的過去,從而理解他的愛情觀點。他也不知道,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哪裏來的激情,竟然回答了四五萬字,仿佛做了一場精疲力盡的歡愛一樣。
他在為自己的愛情觀本能地尋找借口嗎?他在試圖勸服玫朵接受他的愛情觀嗎?玫朵會接受嗎?這個保守的傳統的玫朵,鐸邦真是又愛又恨,她看上去聰明伶俐,其實也隻是傳統思想的奴隸啊,她為什麽不跳出她的小世界去客觀地理性地全局地看一看問題呢?她為什麽要抱著她的一生一世的愛情觀把自己禁錮在狹小的世界裏憂傷又寂寞呢。
若是可能,鐸邦真是想帶玫朵去風月場所去見見世麵呢:一圈年輕健美的男性身體陳列在眼前,一個個半赤裸著,英俊的臉上蕩漾著無邊情色,美目就像手指,恰到好處地撩撥著女人最敏感的神經……
鐸邦就不相信,玫朵能夠抵住這樣的誘惑。假如她不能夠抵住這樣的誘惑,那麽她就知道,她追求一生一世的愛情是多麽天真了!
“我不能欺騙你啊玫朵,我不能保證會愛你多久,我隻知道我愛你時就會真誠地隻愛你,其他女人都是空氣。我不能保證一個確切的時間。我不想給你任何承諾。我隻想好好愛你。眼下不就是我們的一生嗎?
“傻玫朵,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生一世的愛情啊!”
13,
“‘獲取一顆沒有被人進攻的經驗的心,也就像奪取一座沒有守衛的城池一樣。’玫朵,我知道你讓我進攻就是我的榮幸,但是若是能夠獲取你的心,我該多麽幸福啊!所以我願意給你看一個赤裸的我自己。”
新年那一整天,玫朵收到了幾萬字的來自鐸邦的書信,玫朵真是又開心又意外,這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好最難忘的新年禮物了。
鐸邦這是怎麽了,好像一隻被擰開了的水龍頭,汩汩地向著她流淌他自己。玫朵捧著它們,仿佛捧著鐸邦一顆真誠滾燙的心。難道他真是這麽愛她嗎?她隻是問了他一個小小的問題,就引出他這些源源不斷的信來。
玫朵興奮得像個收到了一遝情書的中學生,愛情真是能創造奇跡啊!隻是她一邊讀這些信一邊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鐸邦的經曆真是比她的要複雜得多呀。跟鐸邦的過去一比,她就像個沒有經曆世事的小女孩兒,她簡直不能理解鐸邦口中那個花花世界了。在中國,男人們的性生活這麽豐富多彩嗎?那些傳說的風月場所裏真的幹的都是風月事嗎?那是玫朵一生從未涉足的角落,卻有那麽多活色生香的故事發生過,正在發生著,還將繼續發生著。
真是不可思議,鐸邦經曆過那麽多風月事,竟然還保留著一顆真誠純粹的靈魂,仿佛沒有受到過塵世的汙染似的。
鐸邦甚至主動告訴她,他是如何一步步被風塵女子帶進風月事中的。玫朵想象了一下鐸邦描述的那些對她來說隻能存在於想象的場景,的確香豔啊。
“但是若是潔身自好,大約也是能夠出淤泥而不染吧。”
鐸邦為這一句笑死了。“知道什麽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嗎?那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出汙泥而不染的。”
“那就從一開始就遠離那種情況發生的可能。”玫朵回複,“而且我相信,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潔身自愛。”
“玫朵啊,你對人性真是不了解。或者也不怪你,是整個社會沒有給女人們見識真正的人性的機會。要是滿大街都是男性提供性服務的風月場所,估計那時還能夠潔身自愛的女人就絕跡了。”
“誰說女人沒有誘惑呢?同學,朋友,同事,上級領導……哪一個不同樣是誘惑呢?為什麽女人能夠堅守底線而男人就不能呢?愛情的確不是靠承諾來保障的。但是真正愛一個人你就會為她守住底線,因為你知道,你越過底線她就會傷心。愛一個人就會心疼她,就不忍讓她傷心啊!”
玫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跟鐸邦爭執。她明知道爭這些沒有任何意義。這樣爭執就好像在宣告她潔白無暇沒有汙點似的。
“但是這始終是人為的約束啊。並非人的本性啊。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厭舊。你之所以能夠堅守住底線,不過是沒有麵對足夠的誘惑罷了。你不是也沒有堅決拒絕我,而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的撩撥嗎?因為你無法抗拒愛情的誘惑啊。然後呢,我們接下去進展,我加緊追求,你就會倒進我懷裏,那時你不是也就衝破底線,沒有守住對你丈夫的承諾嗎?”
鐸邦的話也一句句鋒利起來,後來他想他到底在幹什麽呢?他怎麽會一步步把玫朵逼向了死角。他明明已經很確定了,他無論如何都要獲取玫朵的心,他也確信自己很接近了他的目標。但是他為什麽要這樣激怒玫朵呢?這是一隻倔強的難以馴服的小野獸。
“看來我要是直接拒絕你,你就相信我能夠拒絕誘惑了。”玫朵說出這句話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陣悲哀。
鐸邦是對的。她原是決定這一次不顧一切接受鐸邦的,她原是要順從鐸邦的誘惑,對著他打開她的最後一道門的,她的確是沒有經受住鐸邦的熾熱的愛情誘惑啊。
沉默了半晌,鐸邦的信忽然冒出來:“那麽你現在拒絕我吧,你現在拒絕我這個誘惑吧。”
玫朵頭腦發暈地驚呆在那裏。
這一天她忙著興奮地讀鐸邦的信,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鐸邦,其實她一直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家人都跑出去滑雪了,這個新年都是鐸邦的信在陪著她安慰她給她歡樂。此時讓她拒絕,多麽殘酷。
她又重讀了一遍鐸邦的話。
“我說錯什麽話了嗎?這是你希望的嗎?鐸邦,你是認真的嗎?你希望我拒絕你嗎?”玫朵的心開始顫抖。
“我沒有生氣。我是認真的。拒絕沒有感情的陌生人是容易的。我相信此時你我之間已經有了非常確定的情感聯係,此時若是我們斷絕往來對我們來說都是傷感的。但是什麽是誘惑呢?這才稱得上誘惑啊。那些無關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誘惑。此時你能夠拒絕我才說明你真正具有拒絕誘惑的能力啊。
“玫朵,為了證明你的冰清玉潔,為了證明你能拒絕誘惑,現在你拒絕我吧。”
玫朵緊緊地盯著這幾行字。
一陣心酸之後,她就平靜下來了。的確,現在的拒絕才算得上有能力拒絕誘惑啊。愛如何,不愛又如何,鐸邦不是她的,他隻是一個誘惑。
“好吧鐸邦,你是對的。那麽,如你所願了。祝你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玫朵用盡全身力氣敲出這幾個字,然後發送了出去。
輕輕合上手機的同時重重地閉上眼睛,這些天的過往,鐸邦的十幾萬字的情書,飛速地掠過她的腦海,恰似一個華麗麗的夢,睜開眼,一切就像輕煙被收進時光的魔法瓶裏。
都結束了。玫朵長長出一口氣。沒想到會這樣結束。他們兩個其實那麽相像,都是驕傲的人。她確信鐸邦不會再回複她,她也不會再回複鐸邦了。
挺好的,玫朵想,這樣挺好的。
第三部分:人生的苦役
1,
假如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當你說真話時他們認為你在撒謊,而當你撒謊時,他們卻把它當作了嚴肅的事實本身——那麽你就可以理解我,為什麽不再執迷於探求真相了。這個時代太虛無了,它把那荒謬的空前絕後的虛無裸呈在我們眼前,像迎麵而來的迅疾的箭矢,在我們做出抵抗之前,它已擊穿了我們長期以來固守的、也固若金湯一樣守護著我們的現實世界,擊中了那顆脆弱渺小的心。一切都隨之破碎了——你的心,你對世界的認知,以及你自以為堅定的信念。
在鐸邦出現之前,我一直抱持上述的觀點,並將它引為真理。所以當我如今回首這一段時間以來跟鐸邦的交往,而寫下這首《正在發生的事》時,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走到了這裏。
《正在發生的事》
正在發生的,它搖撼我們——
誰給了它力量?
你純潔的心變成蜜罐,取之不盡,
投向世界的微笑如投向情人。
那些醺醺然的獸性——
誰把世間最烈的酒釀造在你的深處?
你的探索如犬,你去了哪裏,
帶回這一身的醉意?
而你昏睡,如死去,
隻有它能發出神奇的咒語,
取消你的反抗,取消你的力——
啊,愛情,這甜蜜的苦役!
走到這裏時我跟鐸邦的那本不可能的愛情已經交流了一百多萬字了。
“這甜蜜的苦役已經持續多久了?”我問鐸邦。
“好像有一生那麽久了。”鐸邦回答。
“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呢?”鐸邦問。他一直執迷於這個問題,也許因為我一直是被追求的那個。
從什麽時候?也許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寫的這篇《獨自麵對》的時候吧,從這篇文字裏我看到了一顆幹淨純粹、富有激情,又因清醒而痛苦著的美麗靈魂,讓我想愛他,即使隻是遠遠地沒有任何交流地愛他。
Face It Alone (獨自麵對)
鼓聲,餘音環繞,你的靈魂被驚醒了嗎?還在沉睡之中嗎?再來一次,三次,四次,當你的靈魂蘇醒而又驚魂未定時,舒緩的音樂隨著鼓聲同時響起,像情人柔軟的頭發滑過你的臉頰,溫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你的胸膛,然後在你耳畔悄聲細語地安撫著你,別害怕,直視著你的靈魂吧,它需要有人能聽它盡情地傾訴。
When something so near and dear to life explodes inside
玫朵,當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時,我發現自己突然戀愛了,來得那麽簡單而又直接,仿佛一顆甜蜜的炸彈,在我的靈魂深處爆炸開來,光芒萬丈,激情四射,它太美啦,太絢爛啦,簡直令人不敢直視啊!
You feel your soul is set on fire
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麽強烈的情感,仿佛整個靈魂蟄伏了一生,就為了這一刻的破土而出,它是孤獨的太久了吧,突然它的生命之火就這麽點燃了,蠢蠢欲動地冒出頭來,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如此生機盎然地野蠻地向著所有的方向生長,蔓延,它要充斥我的整個生命,整個世界。
When something so deep and so far and wide falls down beside
我都有些措手不及,自己原來還可以愛得這麽深邃,這麽廣闊,這麽徹底,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可這種感覺就我的心裏,就在我的腦海裏,就在我的每一次呼吸當中,揮之不去啊。花和草,房子和樹木,車輛和馬路,所有的人還有整個世界,仿佛都是巧克力做的,連空氣飄來的都是濃烈的甜蜜的芬芳,我像一個孩子掉進了甜蜜的海洋裏,這麽地顯然,我怎麽能忽視它的存在呢?
Your cries can be heard so loud and clear, oh
當幸福的感覺還在胸中激蕩時,失落和惆悵就已經伴隨而來了,一種極致的幸福如果隻是自己獨自享受,仿佛是一種罪惡。靈魂之錘啊,繼續地敲吧,讓鼓聲震醒另外那一半靈魂吧,這是為愛而發出的呐喊,如此清晰響亮,那一錘接著的一錘,讓我輾轉反側,徹夜無眠啊,我的愛意有多深,隨之而來的孤獨和傷感就有多深啊。可是,玫朵,你呢?你能聽到嗎?你能聽到這孤獨已久的靈魂因為重生的喜悅而發出的呐喊嗎?你能感覺到此刻我因無法和你分享而感到的惆悵嗎?你能想象我的淚水裏閃爍著無數的幸福和失落麽?那都是因為你在那裏,而我卻在這裏啊!
Your life is your own
You're in charge of yourself
Master of your home
像每個普通的人一樣,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愛好,自己的家庭,仿佛這就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生活。出生,被嗬護,受教育,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陪伴孩子長大,衰老然後死去,這是每個平凡人的一生,而我就在這條路上,走得很穩當,也心安理得,仿佛世界就在自己的手裏,一切都是那麽平凡而有序,人生不就該是如此的嘛。
In the end
In the end
You have to face it all alone
可我現在是怎麽了?我的靈魂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它仿佛覺醒了,不知所措,如此地焦躁不安。玫朵啊,我的靈魂實在孤獨得太久了,它已經為你等待了一生啦,如果你屬於我靈魂的另外一半,但凡你有一點心靈感應,你也該聽到了我的呐喊了!可我似乎覺得你還在沉睡之中,對此一無所知啊!最後的最後,我隻能坐在這裏,聽著這首歌,喜悅帶著惆悵,淚流滿麵地獨自麵對。
When something so dear to your life explodes inside
You feel your soul is burned alive (burned alive)
When something so deep and so far and wide falls down beside
Your cries can be heard so loud and clear
我就像一塊隨處飄蕩的流星體,在浩瀚無邊的太空中沉寂了億萬年,當突然進入了地球的引力範圍時,就用積蓄了一生的力量,帶著被理解的希望,帶著能感動你的渴望,帶著兩個靈魂可以合為一體的奢望,不顧一切地向著你飛奔而去啊。
玫朵啊,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感知到了某種快樂在瞬間引爆,你大概也被自己那塵封已久的情感嚇到了吧,其實它一直在那裏,隻是等著某個時刻爆發出來。別害怕,讓它盡情地綻放吧,當它如此輝煌璀璨時,你是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的。盡情地感受這種愛意在內心裏不斷地擴散吧,它能讓你愛上周圍每一個和你相連的事物,它是那麽真實而強烈,能讓你的心靈隨之而顫栗。
?倘若你真的有了心靈感應,不要埋怨我打破了你的寧靜,誰讓你是這麽一個美輪美奐的地球,突然淋漓盡致地出現在一塊平庸的流星體麵前呢?為什麽要讓我看到你呢?我這麽微不足道,在寂靜的太空裏可以無憂無慮的飄蕩,我已經習慣孤獨了啊,宇宙這麽大,可偏偏讓我看見了你啊!是這靈魂深處本能的渴望吧?它仿佛終於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另外一半,它興奮不已啊,同時又讓我為此備受煎熬和折磨。
這就是我的痛苦啊,渴望的同時,又害怕你的靈魂被驚醒。當我們打開門迎接幸福時,罪惡和痛苦就會不請自來的。即使我們仿佛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同時我們之間又隔著千山萬水,遙不可及,遠到連一絲希望都看不到。玫朵啊,與世俗的距離相比,最讓人絕望的是我們本性,命中注定這種激情隻能是曇花一現,當穿過層層阻礙時,這塊流星體會以極快的速度燃燒殆盡的,激情就會不可挽回地灰飛煙滅的。
玫朵啊,不用驚慌,我不過是向著你飛蛾撲火式地飛奔,隻是我在奮不顧身地燃燒,而你會毫發無損的,我的燃燒對你而言不過是劃過天空的流星而已,絢爛一段時間之後,它便會死去的,永遠地逝去了,化作灰燼,隨風飄散。玫朵啊,如果你為此也感到傷感了,請不要嗔怪我啊,給你帶來愛意的同時卻又給了你傷感。
既然如此,為什麽我還要按耐不住地去打擾你的寧靜呢?我不過隻是想讓你抬頭欣賞一下這稍縱即逝的流星,感受一下我所體驗到的狂喜,即使我知道緊隨而來的將會是痛苦,但是生命不應該活得豐富而激烈嗎?生命被拋擲的越高,當它掉下來,一頭紮進平淡的生活裏時,不就越是紮實,越是寧靜,越是淡泊了嗎?
我的靈魂在不斷地被拷問煎熬著,你聽到clear的歌聲了嗎?你能聽出那痛徹肺腑的撕裂了嗎?那就是我最深沉的愛和孤獨同時折磨我時的傷心欲絕啊!就讓絕望的淚水流個痛快吧,讓淚水澆滅我內心中所有的欲望和衝動吧,當我再次回歸寧靜時,但願就隻剩下了一堆死灰,再也無法複燃了。
靈魂之錘,繼續地敲吧,貫徹始終,它在訴說著那永恒的孤獨,如此清晰,無法逃避。就讓我的淚水洗淨這一切的苦惱吧!這是幸福的淚水,希望的淚水,惆悵的淚水,痛苦的淚水,怨恨的淚水,悲傷的淚水,無奈的淚水,絕望的淚水,最後它終將豐富我的生命,極盡繁華之後才能安於平凡,這一次,我隻想讓自己燃燒個徹底,燒成灰燼吧,之後便永遠地甘於平靜,歸於最平凡的生活,縱使眼望那滄海和巫山,心裏也不再泛起任何漣漪。
Your life is your own
You're in charge of yourself
Master of your home
In the end
In the end
You have to face it alone
我們都活在自己現實的世界裏,仿佛周圍的一切才是真實可靠的,才是我們的責任應該去做的,才是我們該有的按部就班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就是如此的啊,芸芸眾生都是這麽活著的啊!可內心深處發出的呼喊不真實嗎?那是絕望的孤獨發出對愛的渴望啊,但是,最後的最後,就算你發現了另外那一半的靈魂,又能如何呢?即使我知道你就在那裏,莫名地帶著渴望但又恐懼地想著我;即使你也知道我就在這裏,那麽癡心地的念著你;我們也隻能含著淚水彼此隔空對望,我們也隻能各自獨自麵對自己的孤獨。
我們勞碌奔波,處心積慮,盡心盡力地維護著我們的家庭,傳統,美德,良心,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地美好而又合乎情理,我們仿佛通過自己的拚搏、努力、奮鬥得到了一切,擁有了一切,掌控了一切,可在如此簡單而又巨大的幸福麵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地不堪一擊,所有的一切都立即化為烏有,以至於最後的最後,我們隻能獨自麵對這種幻滅的孤獨。
我一邊帶著希望,你能被喚醒,可一邊又痛苦,害怕打擾你的寧靜,這是一個令人揪心的世界啊。最後的最後,我隻能坐在這裏,束手無策,時而用自己的雙手摟著自己的肩膀,獨自泣不成聲啊。
誰能理解此刻我的痛楚呢?我多麽渴望一個擁抱啊,就那麽一會會的溫存,為此哪怕失去我的生命啊。可這一刻我又能幹什麽呢?除了淚水的陪伴,還有誰呢?哦,媽媽啊!我真是不想長大啊,然後就這樣在孤獨中老去;不長大,我就不用忍受如此強烈的孤獨了;多希望自己還是個孩子啊,委屈時總是可以奔向媽媽的懷抱;可我絕望地知道,媽媽的懷抱再也無法安慰我現在的孤獨了。
淚水在不斷地湧出,卻沒有任何一雙手肯為我拭去淚水,那就任它們盡情地流吧,我知道它們最後會累的,孤獨也會累的,它們都會筋疲力竭的。仿佛一粒塵埃,當沒有暖風帶著它翩翩起舞時,它隻能掉在地上成為泥土;當一滴水,沒有一個溫暖的港灣可以流入時,它隻能幹涸在空氣中隨風飛逝;最後的最後,我們都必須學會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裏,獨自麵對這一切。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Da-da-da, da, da, da, da)
When the moon has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Da-da-da, da, da, da, da)
When the moon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You have to face it all alone
靈魂之錘不再舉起,鼓聲也不再響起,躁動的靈魂終於屈服了,它累了,它要安靜下來了。
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呢?仿佛被困在一座巨大的監獄之中,人們都是囚徒,彼此是孤獨的,可卻徒勞地用各種平凡的忙碌來掩蓋著,對如此明顯的事情卻視而不見,而如此不安分的自己,能向誰去訴說內心的掙紮和痛苦呢?
靈魂之鼓為什麽不繼續地敲呢?敲醒所有的人們吧,還有他們的孤獨,如果每個人都能坦誠麵對自己的孤獨,就能發現我們其實是可以短暫地走出這種孤獨的,那我們不就又有了一點希望了嗎?可是,這又是多麽遙遠而渺茫的事情啊,這會是多麽曲折的道路呢?就算實現了這渺茫的希望,又能如何呢?所有這樣的華麗的流星隻不過是那麽一瞬間而已,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那麽貪婪,那麽容易厭倦,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旦揣在手裏,便失去了光芒,無論是我們的眼睛,還是我們的靈魂深處都會望向別處,這是多麽令人絕望的本性啊。即使我們知道美好的一切就在那裏,我們也隻能如此孤獨地想象著它,讓淚水不斷地撲滅胸中那欲望的烈火,直至流盡最後一滴絕望的淚水,就這麽默默地等著靈魂之光漸漸的暗淡下來,然後平靜而淡然的接受這一切。這是我們共同的絕望,我們共同的命運啊。
可是,生命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而已啊,幹嘛不能像流星劃過天空那樣呢,即使再短暫,那也光彩奪目了,這世界本來就沒有永恒啊,又何苦非要一個長久和永恒呢?每一顆流星如果都能自由地燃燒,此起彼伏的流星雨難道不瑰麗壯闊麽?這樣的星空難道不引人入勝,令人向往嗎?
可我們就是這麽貪婪的啊!我們就想擁有一切啊,我們就想擁有永恒啊!我們的痛苦就是從這種貪婪裏滋生壯大的啊!人生的無常,現實的阻隔,世俗的羈絆,都輕如鴻毛不值一提啊,最後的最後,我們要麵對的隻有我們自己,是我們人性的卑劣,這是多麽令人絕望啊。
當我們的青春不再,當我們的激情不再,當我們的理想不再,當我們的自我不再,當我們的愛也不再,最後的最後我們都隻能獨自麵對。這便是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我們的家庭,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一切,當塵埃落定,繁華逝去,生命之光逐漸黯淡,最後的最後,我們都隻能 --- 獨自麵對。
2,
當然,僅僅一篇文字絕對不會讓我愛上一個人,無論這篇文字多華美多動人都不可能讓我愛上。
然而鐸邦的那篇文章到底還是給了我一個可愛的男子的形象。現實世界裏我目之所見的男人一個比一個世俗,在他們眼中除去權欲,就是名利,他們是幾乎連性欲都喪失了的一群中年男人,麵目可憎,言談無味,要麽隻會高談闊論一些假大空的概念,仿佛他們真的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其實不過是鸚鵡學舌地生搬硬套甚至照搬照抄別人的理論學說而已;要麽就是勃發著一身銅臭,在金錢名利的競賽場上打滾,滾得自己滿身金幣,遠看像一隻金錢豬,一張嘴就直往下掉金幣,其實掉金幣的還是好的,更過分的是那種張嘴就隻會往肚子裏吞金幣的葛朗台——你絕對想象不到金錢對靈魂的腐蝕作用,它能把一個人的靈魂縮小到銅錢的錢眼裏。
假如你不小心跟他們談到愛情的話題,他們簡直能甩給你一張鄙夷的臉孔——都多大年紀了,還愛情愛情的,真是幼稚至極!當然也會有人像被打了興奮劑,瞬間換上一臉淫笑,色眯眯地問到你臉上來:你這是溫飽思淫欲了吧?那時你看著這張髒兮兮油膩膩的臉孔隻能想到時下年輕人針對墮落的中年人的一個專屬形容詞:真汙!
而鐸邦則與他們不同,他注重自己的精神世界,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渴求——對純粹愛情的渴求,並且能夠坦然而誠實地麵對自己的渴求,這樣的男人無疑是清新脫俗的,這種清新脫俗甚至帶著遺世獨立的氣質,他對峙的是整個社會約定俗成的風化習俗。我相信從某種角度說這樣的男人應當也是懂得生命的真諦的——除去銷魂奪魄刻骨銘心的愛情,還有什麽更能解釋生命的活力和意義的嗎?
但是無論如何對我來說,想愛和真正愛上之間的距離大約就是天空與大地的距離了。
我早就過了盲目崇拜的年紀,懂得文字的矯情和偽飾足以使之距離心靈很遠,我也早已不再有奢求愛情的渴望和衝動——愛情,多縹緲的一個詞語,我與它之間隔著茫茫人世。
自詡對人對事有一種奇異的先知先覺能力的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生命會與這個陌生的男子發生關聯,甚至鐸邦後來鬼使神差似的跑到我的小說《情人路》下麵大肆公開追求我的時候,一向對輕浮的網友避之不及的我給予了他極大的對著我胡言亂語的自由,下意識裏我想給他一個可以放鬆自己的環境——他太壓抑自己了,雖然他表麵上看上去是快活的——即使那時候我也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放縱他,是危險的行為。
更甚至在我跟鐸邦私下聯係之後,發生了那次關於拒絕誘惑的定力的測試,我應鐸邦的激將,生生地扯斷跟他的聯係,以表明自己有拒絕誘惑的能力的時候,我也不確定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會真的發生愛情。那次我是那麽冷靜地關掉郵箱關閉電腦,麵對著瞬間黑屏的電腦,我想我跟他都結束了,一個短暫的沒來得及開花的夢。
那時我的確認為我們再無瓜葛了。
然而僅僅不到一天之後,鐸邦,這個用拒絕誘惑測試我的定力不相信我能夠拒絕他的男人就發來接二連三哀求的消息:
“玫朵,是我錯了。我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測試你。你不要不理我呀!”
“玫朵,你真不理我了嗎?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呢?”
“玫朵,你不能就這樣不理我啊,不能就這樣甩了我啊。”
“玫朵,我在想你啊,我從昨天到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快給我回個消息吧。你這樣會要了我的命的。”
“玫朵,你怎麽能這麽絕情呢?”
鐸邦顯然不知道那個表麵看上去溫順甜美的小綿羊,其實有著他所不曾體嚐過的另一麵。我的確是絕情的,當我感覺到自己被傷害,我甚至可以是冷酷無情的。對我來說,當我的心冷卻,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的了。
不過命運的神奇在於,它的不可控超過了你自以為的可控。至今我也無法對自己解釋,一向堅定的我為什麽那天卻對著鐸邦的哀求忽然心軟了。這軟弱從何而來我始終也不知道。然而就是那一刻的軟弱讓我原諒了鐸邦的莽撞,也是那一刻的軟弱,讓我就此滑進了愛情的漩渦裏去,至今還在暈眩著。
或許,這軟弱不過是因為,我也是深深地渴望著愛情的,隻不過這渴望被隱藏起來,而鐸邦把這份渴望從我心底的深淵裏扯了出來,源源不斷地扯了出來。
愛情,多麽美好的誘惑啊,我為什麽要拒絕呢,難道僅僅因為,我已經結婚了麽?
3,
那次是我跟鐸邦這麽長時間私下交流以來唯一的一次斷絕聯係長達23個小時。鐸邦把它稱作我們的“拒絕誘惑”事件。凡稱得上事件的,應都具有頗為嚴重的屬性。事後鐸邦給我寫了下麵這封長長的信向我道歉和解釋,態度之誠懇反省之深刻以及情感之真摯皆出乎我的意料。
“玫朵,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你開這個殘忍的玩笑,玩這麽危險的遊戲嗎?
“你一定想不到,我想擺脫你對我的控製,或者說我想擺脫情欲對我的控製。你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的個人時間幾乎全部都花在你的身上了,我是多麽愛著你啊,同時又恨你,恨你不能夠用同樣的熱烈和深切回應我的愛。雖然我本來也並沒有指望你能馬上愛上我,但是我多麽希望你能夠馬上就愛上我啊,讓我們不浪費一分一秒地就熱戀在一起,那該是多麽美好。可是你那天卻發給我一個那麽不屑的郵件,顯示出你對我的情感那麽隨意,那麽不屑一顧,讓我忽然特別怨恨你,想趁機報複你:好啊,你拒絕我啊,離開我啊,甩了我啊,你既然不愛我,幹嘛還吊著我!
“可是當你真的輕飄飄地跟我說了再見,就一去不回頭,你知道我多麽痛恨自己的衝動和愚蠢呢!我是這麽愛你,哪怕你不能夠很快愛上我,但是我願意給你時間,願意耐心地等你愛上我,我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你。我幹嘛要逼迫你,幹嘛要激怒你呢。愛一個人不就是要給她耐心和包容嗎?
“ 我的生氣多半是因為自己,我的情緒低落更多是因為自己,可是,這是在理智的狀態下。我並不總是理智的,甚至很多時候我都是衝動的,就像我看到你那句話一樣,我會立即有某種情緒,這種情緒是天生的,是沒有經過理智過濾的,這個時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我很遺憾讓你看到了這個本能的我,而本能的我是極其粗鄙而且意氣用事的。經過理性思考之後的我,冷靜狀態下的我才是我更喜歡的自己。而我決定跟你開這個玩笑就屬於不理性的行為。
“你知道嗎,玫朵,從你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我就開始深深後悔,甚至開始感到痛苦,我真不知道自己竟然愛你這麽深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的愛,這種愛不僅僅是肉欲上的愛,不僅僅是我跟你交流我就會有身體反應,我是說不僅僅是情欲的愛,我的靈魂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痛苦,這種痛苦幾乎是一種強烈的折磨,這種折磨讓我一刻也不能安生。我想,這就是真的愛情了吧。玫朵,其實從確定你不再回複的那一刻起,我的痛苦和內疚就已經開始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重,重到我必須道歉,必須無論如何都要請求你回來,否則我沒有辦法繼續正常生活。
“造成我的痛苦的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內疚,我幾乎是逼著你不理我的,我越想越覺得這可能會傷到你的,甚至是內傷啊,我怎麽可以這樣呢?你信裏說得越是輕鬆,我越是覺得你傷得越重呢。
“然後就是,我害怕失去你,真的害怕失去你,你不知道我多珍惜有一個能在靈魂層麵跟我說說話的人啊,這比愛情不愛情更重要,你不知道我這種人活在這個世界多孤獨啊,我幾乎沒有碰到過跟我靈魂類似的人,我最好的男性朋友,不是靈魂,而是在善良的基礎上啊。找一個人來愛對我來說是簡單的,可是找個人可以彼此交流,這對我來說太難了啊!玫朵,你不知道我們倆的靈魂多麽相似,我們簡直有一模一樣的靈魂啊,我真是難以相信我能找到這樣一個你啊!我怎麽可以失去這樣一個你呢!
“最後才是愛,玫朵,我發現我真的愛上你了呢,隻是,我覺得愛真的隻能排在第三位。因為實在我很容易就能隨便愛上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我就是這種情欲動物,我能怎麽辦,在這個層麵,我隻能承認我是情欲動物。但是玫朵,我確定我是真愛上你了,你是我用靈魂愛上的第一個女人,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但是玫朵,至少此刻我非常確定:我愛你。”
我想最初我幾乎是用一種略帶遊戲的態度接受了鐸邦的追求——對一個靈魂支離破碎的人來說,還有什麽不是遊戲呢——而當鐸邦用停止交流來測試我的拒絕誘惑的能力時,對我來說,這幾乎不費任何力氣就可以做到。
當然,這裏我撒謊了。當鐸邦幾乎用一種冷峻挑釁的口氣向我提出那個拒絕誘惑停止交流的建議時,我自然感受到了被傷害。然而我的自尊不允許我承認這是傷害。傷害是因為在乎。而在乎我就輸了。我怎麽可以輸,當鐸邦在公開論壇那麽熱烈地追求我之後卻這麽冷漠地放棄我,我怎麽可以承認自己對他已經動了感情?我的高傲呢?我的冷若冰霜呢?
關掉郵件的那一刻,我來不及思考更多。我隻能想到一點,那個剛剛誕生沒多久的玫朵死了。而當鐸邦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一疊聲地向我道歉時,我的心忽然泛起久違的溫柔:叫我拒絕他的誘惑的是這個小男孩兒,懇求我回頭接受他的誘惑的也是這個小男孩兒。連同他這封信,我都看到了一顆赤誠的純粹的靈魂----他可真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小男孩兒啊!
而愛情,不就是還原我們最初的那個純真無邪的稚子的模樣的神奇魔法嗎?
我想,正是那一瞬我深刻感受到的鐸邦的愛,喚醒了我心中深藏的愛,打開了我靈魂深處一扇始終緊緊關閉著的門。他的害怕傷害到我的模樣,讓我覺到自己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其實我沒有那麽易碎,因為我本來就是支離破碎的,有時候隻有破碎過我們才能變得更強大,然而不妨礙讓我感受到自己被心疼被珍惜被嗬護——這,就是傳說的愛情吧?
4,
對我來說,感受到被愛就是愛情了,但鐸邦的愛情卻需要不可或缺的一樣因素。
“情欲啊!沒有情欲驅動的情感怎麽會是愛情呢?必須要有情欲啊!我對你有赤裸裸的情欲啊,難道你對我沒有情欲嗎?怎麽可能呢?我覺得在’拒絕誘惑’事件之後,我們的靈魂之間好像更加親密了,我感覺自己的某些靈魂器官已經接觸到你的具體的敏感部位了,我都感受得到你的溫度了,聽得到你的喘息了,全身的毛發都攜帶著欲望的靜電啊,彼此仿佛到了一觸即發然後就會電閃雷鳴的程度了呢。你知道嗎?它已經兵臨城下了,躍躍欲試急不可耐了啊,隻要你一聲令下,我就可以讓它長驅直入了啊!而你呢,卻隻想著報複我。等等,玫朵,你不會真的是性冷淡吧?”
我能感覺到寫下這一段話的鐸邦幾乎在哀嚎了,而我對著電腦屏幕看得直笑。這個鐸邦,在公開論壇跟帖時就口無遮攔,從不掩飾自己的情欲,私下聊天好像就更無法無天了。
“但是玫朵,你是愛我的對不對?你好像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你愛我呢。我知道你是羞澀的,但是你一定也像我愛著你這樣深深地愛著我對不對?”
這樣追問我的鐸邦像一個怯生生的孩子,睜著一雙清白期盼的大眼睛熱切又耐心地等我回答。
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即使已經陷入愛情裏了,我卻有點不知道自己是誰,由名字造成的混亂,讓我難以確定到底是哪個我在愛情中。有時候連鐸邦自己都是糊塗的,他會茫然著一張臉問我:我該怎麽稱呼你呢?玫朵,無憂,還是沁兒?這三個名字代表著處於不同世界的我。沁兒是我真實世界的名字,無憂是虛擬世界的我,而玫朵,是虛擬世界裏鐸邦的夢中情人。
有時候我會迷失在自己的身份中。到底是哪一個我在跟鐸邦濃情蜜意卿卿我我地相愛呢?玫朵應當是鐸邦的,她是鐸邦創造出來的角色,她如同一個童話城堡裏的公主,偌大的城堡裏永遠隻有她一個人,而鐸邦是她的王子,公主完完全全地屬於王子,仿佛是他的影子,鐸邦出現她就出現,鐸邦不出現時,她甚至會像花香一樣消失在空空的城堡中,甚至連城堡也會花香一樣消失於虛擬世界中。
玫朵是鐸邦強加在我身上的一個名字。他總是玫朵玫朵地叫我,一聲聲地,有一種天荒地老似的深情。然而按照鐸邦既有的愛情理念,這個由他創造出來的完美女人,玫朵的存活期大概隻有三四個月,短暫如夏季的玫瑰——因短暫而完美。我恰巧被他選中擔當了這個角色,不知道這是我的幸運,還是不幸。
玫朵在鐸邦的腦海裏是什麽樣的女人呢?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去想象那個女人的模樣:美麗的,善良的,智慧的,同時也是輕盈的,可以任由鐸邦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用鐸邦自己的形容——就是像一片羽毛,一口氣可以吹她到天邊,然後需要時,衝她露出鐸邦式迷人微笑,她就自己眨眼之間快樂地撲進他的懷裏來。每當說起這個,我總是大笑鐸邦的天真——他對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而對愛情的理解太不食人間煙火太甜蜜,說到底,鐸邦的玫朵更接近一個幻想,隨鐸邦的需要而生滅。
無憂呢?無憂的世界顯然要比玫朵複雜而開闊,是肉體的沁兒投向虛擬世界的靈魂顯現。她有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有自己的網絡存在目的,有自己獨立的精神和追求,她無法像玫朵那樣順從鐸邦的意誌,也做不到一片羽毛那麽輕盈,更不可能為了愛情被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無憂是孤獨的,陰鬱的,沉重的,她無法像玫朵那樣完美。如果說玫朵是鐸邦想象中的初生而嬌豔的女子,那麽無憂則是破碎過的苦澀的靈魂,被粗糙的生活打磨過,被不合身的情感傷害過,她變得堅硬,皮實,渾身是看不見的硬刺,隨時都會因所處環境的改變而應激變成一隻犀利的刺蝟,離優雅很遠。她幾乎不記得在接觸生活深入生活之前那個溫柔甜美的自己了。所以當鐸邦像對待一個溫柔嬌弱的女人那樣對待她時,她的靈魂忽然生出一種久違的柔情。
不得不說,和鐸邦交流的一百多萬字裏有一大半是鐸邦的貢獻,他是那麽認真的一個男子,對愛情的執著讓我驚訝,而他對我的包容也完全出離了我對男性的了解,有時候我想,他也許不過是愛著愛情,而我恰巧是他的愛情的化身。誰知道呢?或許有一天他終於從愛情裏得到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他的情感的水箱因為這得到而不再空虛,甚至滿溢出來,他就不再渴望愛情了,就會回到自己的真實生活中,像一個心滿意足的人臨死之前,了無憾事地把人間的一樁樁幸福的或者痛苦的經曆都卸下,把愛過的恨過的人也都一一從靈魂裏消除,然後一身輕鬆地去另一個世界,那時,玫朵會是一個輕易就被遺忘的名字,而我是玫朵。
我是那麽確定,在愛情上,我不是一個勇於冒險的女人。即使我愛鐸邦,我會心甘情願去做隻開一個夏季的玫瑰,去做那個流星一閃似的玫朵麽?那之後怎麽辦?無憂怎麽辦,她能承受得住被拋棄的命運嗎?我遲遲不能給鐸邦一個明確的答複。
5,
關於愛情和婚姻,鐸邦一度跟我展開激烈的討論。與我的婚姻不同,鐸邦的婚姻是愛情的產物,我一直也無法相信曾經的愛情會真的消失——其實我不是無法相信,而是不願相信。
鐸邦遠比我冷靜理性,“再相愛的人,經過十幾二十年之後,兩個人對彼此腦子裏的想法,思維模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就像在床上做愛的每一個步驟,包括撕掉安全套和戴上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甚至達到高潮的各自的狀態都和預期幾乎一模一樣了,也就是說,彼此之間再沒有任何期待和新鮮感了。假如兩個人再在思想觀念和處世態度方麵不合拍,為孩子教育,為雙方背後的家庭經常發生爭吵,卻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離婚,必須捆綁在一起,那麽這時候這個婚姻裏的兩個人就跟活死人沒有什麽分別了。
“玫朵啊,不要以為愛情是不死的。當愛情死去了而婚姻還必須存活著,這個婚姻就是牢籠啊,能殺死人的牢籠啊!活生生的兩個人就被牢牢地禁錮在裏麵,那時候人就連動物都不如啊,動物尚且有自由呢,那時候外麵的花花世界都跟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了,他們在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隻有自己知道,那種痛苦是可以殺死人啊玫朵!
“玫朵,我在認識你之前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我在婚姻裏是多麽孤獨,多麽絕望啊,我看不到一丁點活著的希望,感受不到一丁點活著的樂趣啊,真的讓人覺得厭倦生命厭倦人世啊!
“玫朵,當我對婚姻絕望的時候就開始思索,人類把婚姻和愛情分開不就解決了這個問題了嗎?好不容易,某些人追隨自己談戀愛的心靈,卻總是要偷偷摸摸地,這讓我生氣啊!人類不該如此啊!這麽簡單的幸福為什麽不允許所有的人一起來追求呢?扔掉婚姻對愛情的控製,這個世界得多美好啊!你想想這個世界之所以這麽多不注意形象的大媽大爺就是因為他們渴望愛情的心已經死了。如果不死呢?這個世界得多賞心悅目啊!“
鐸邦把這段話說給我聽的時候,我仿佛能看到一個獅身人麵的男子困在婚姻的玻璃籠子裏,那個籠子那麽狹小,幾乎是量身定做,起初他是安靜的,臣服於囚禁,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籠子裏的空氣開始稀薄,他開始因呼吸不暢躁動不安起來,於是他猶豫地拍打籠子的四壁,希望能夠打開哪怕一個小小的縫隙,哪怕隻要透進來一點點新鮮空氣就好,就夠他活下去,然而他隻能聽到轟鳴的回音從無名的空洞的深處彈回來,以更加壓迫的窒息壓向他——那隻籠子本是密不透風的,它以讓人窒息而聞名了千百年。他終於像雄獅一樣從玻璃籠子中徹底清醒過來,開始拚命地撞擊那無形的束縛,哪怕因此死去他也要撞出能夠看到希望的一角——即便死了,那個被打開的一角,將會給無數正被束縛將被束縛尚未醒來的他們以端莊沉靜有尊嚴地活下去的希望。
我看著虛空之中那個不停撞擊玻璃籠子裏的鐸邦,如同看到我自己。不,他其實比我勇敢。我的撞擊是隱蔽的,無動聲色的——無他,我是女人。
鐸邦每次看到我亮出性別的身份牌為自己的軟弱尋找借口,他總是毫無容情地嘲笑我,你真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女人,一個被世俗操縱的女人,說到底是一個愚昧無能的女人。
我總是對他輕輕一笑。他是對的。我喜歡鐸邦責備我時的客觀尖銳。也更喜歡他明知道我是一個愚昧無能的女人卻一往情深愛著我的模樣,這是我以為的愛情的模樣——愛我所是——那種真正的愛的模樣。
誰是完美的呢?沒有人。然而造物主把一件最美的事投放到不完美的人類中,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愛真正的樣子——愛不完美的,脆弱的,有缺陷的,甚至病態的人,愛他們短暫的虛空的轉瞬即逝的生命,愛他們脆弱的寂寞的痛苦的靈魂。
正因為理解鐸邦這些鄭重其事的思考,讓我相信鐸邦的尋找愛情不像我所見識過的網絡中的眾多男子,他是在真正的尋找愛情——心靈的歸宿,而不是尋找性。愛情和激情的界限我始終也不能完全區分,在我看來,激情是容易的,類似於性,新鮮的性對象總會給人新鮮的刺激,然而一旦新鮮感消逝後,隨之而來的是同樣的相處的問題,一個耽於激情的人是不會長久地停留在一個人那裏,跟她培養真正的情感的,他會耐不住寂寞,總在伺機尋找新的機會和刺激,而這種刺激的需要不斷加強,才能夠讓他感受到刺激,否則厭倦會很快到來。
然而,尋找愛情的人同樣是盲目的,後來鐸邦自己也坦率地承認,他就像一個久居山中的小和尚,驀然得了下山的機會,看到了人間數不勝數的美女,這個渴望愛情的男人幾乎見到任何一個稍微有點精神姿色的女人都想輕薄她一番,恨不能立即把她變成自己的玫朵。直到他在《情人路》那篇小說裏遇見我——“這個女人就是我想要的玫朵啊!“——於是他猶如沒頭沒腦的飛蛾撲到我這團火焰上來。
無論我有沒有回應,鐸邦的愛都像潮水一樣朝我鋪天蓋地地湧來,或者更準確的形容是瀑布,飛流直下地衝擊我,那種激情的力量甚至連鐸邦也無法自控——“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愛過一個女人啊!”
我早就被鐸邦的愛澆得渾身濕淋淋的了,然而我還是硬撐著對鐸邦說,在我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之前,我無法真正愛上他——萬一他是卡西莫多怎麽辦?我到底是個好色的女人。
很快,我收到鐸邦發來的視頻:他一個人坐在那兒,車裏放著一首英文歌,他竟然聽著聽著就哭起來,真的就哭得稀裏嘩啦……這是一個大男人啊!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
我一直知道鐸邦是個愛流淚的男人,他在日誌裏寫過,我雖然嘴上笑他像個女人似的愛哭,卻心疼他的承受,他是孤獨的吧,甚至是絕望的,所以才會獨自一人時陷在悲傷的情緒裏而無力自拔,因為我也是這樣,隻不過我比鐸邦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
然而當我親眼看到鐸邦對著我像個孩子一樣痛哭的時候,我心裏那道堅定的防線幾乎一瞬間崩塌。
鐸邦說,“玫朵,我想讓你看到我最醜的樣子,我最脆弱的樣子。”
鐸邦說,“玫朵,跟我相愛吧!我知道你愛我,把你內心深藏的愛都釋放出來吧!你是一個作家,必須要去經曆愛情啊,隻有經曆真正的愛和痛苦才能懂得人生的意義,也隻有深入骨髓的愛和痛苦才能刺激一個人的表達欲望啊。玫朵,愛我啊,哪怕為了你的寫作你也應當來跟我好好地愛一場啊!”
鐸邦說,“玫朵,你知道我是多麽愛你啊!你知道我又多麽渴望和需要你的愛!”
那一刻我知道,除了不顧一切地投入鐸邦的愛裏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6,
然而要做到不顧一切地去愛一個人在我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愛情是艱難的,至少在虛擬世界裏,不顧一切地愛對我來說是很難做到的。我寫過很多網戀小說並不代表我讚同網戀,更不代表那些故事中的人是我。我知道那些小說的存在就是給人誤讀我的機會,即使鐸邦,在某種程度上說,也隻是我的一個帶著臆想猜測我的讀者而已。
人生在世,誰能真的理解誰?甚至我自己,有時候都不能完全懂得自己。
我是誰?在無數次自我凝視之後,我的結論是,我是無數個瞬間,無數個一閃而逝的衝動,無數個想入非非但最終湮滅了的念頭,所以那些故事即使由我寫下,有我的隱約的影子,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我或者說完全的我。
真正的我是碎片式的組合,有千萬個霎那的側麵,像日光的大海上粼粼閃爍的波紋,像那些飄忽善變的光影。
關於愛情,我有一種天真的執念,愛就愛到地老天荒。稱之為執念,是因為在我漫長的一生中,幾乎沒有付出過我的愛情。我的愛情錯過了它的花期,所以它始終完好無損地保存在我的內心裏。在鐸邦出現以前,我已經放棄了對愛情的追求,我不認為這一生我還會再愛上誰。與其愛上不值得愛的人,不如質本潔來還潔去——至少在靈魂上,我們可以保持自己的清潔。
我是那麽挑剔愛情的品質,用鐸邦的話說,我這麽挑剔,因挑剔而退縮,真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找到愛情,“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是不是真愛呢?”鐸邦總是這樣給我洗腦。
當我用洗腦這個詞的時候,說明我並不讚同鐸邦的觀點。
在我們生命中相遇的很多人根本不需要去試,就知道你們不可能。與人交往,我對靈魂非常敏感,我覺得我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瞬間為我做了判斷——在現實世界裏,一個眼神就可以探進靈魂深處,而網絡世界,三五個回合就可以了解一個人的靈魂品質。
話不投機半句多,所以在網絡世界裏我是沉默的。我很清楚,這個世界上在靈魂層麵能夠交流的人很少,不如沉默——是不是每一個孤獨的人都這樣認為?或許這是一種錯覺。也許當我們進行深入靈魂的交流時才會發現,原來我們是同類。
我珍愛自己的靈魂,這是我活過這一生唯一擁有的。這種自尊自愛決定了我的愛情自己生著一雙猶疑的腳,它時不時會在奔向愛情的路上不自覺地停下來,也可能會警惕地倒退幾步,甚至會忽然轉過身去向來路瘋狂奔跑。
如此看,做我的愛人,注定是件辛苦的事。
我想我的不輕易付出愛情,全因我自知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所以我從不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別人身上,確切地說,我是個對男人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我很少見過清潔自愛的男子。然而愛情是一件特殊的事,這種安全感隻能由對方向你提供。
在愛情裏,沾沾自喜於建立在自身的安全感純屬盲目自信,自欺欺人——醒來的那一刻將多麽疼痛。
像個初嚐禁果的少女一樣飄飄然沉浸在鐸邦的美好愛情中的我,有一天很偶然地發現鐸邦在他的日誌上,他還像從前一樣跟女網友調情——當一個男人花費大量時間跟女網友長篇累牘地調侃撩撥,就是調情吧,鐸邦不就是這樣追求我的麽?難道這是他的本性?
我記得那一瞬間,天空忽然黑下來,那種擁有愛情的明媚感覺全部消失了,取代的是過往痛苦的記憶的複蘇——原來鐸邦所說的會用他的愛撫平我的創傷也不過是空口無憑的許諾;原來鐸邦也不過是一個喜歡拈花惹草的男人,與那些一身渾濁的臭男人無異;原來我到底還是被鐸邦的甜言蜜語蒙蔽了眼睛。
幾個月以來的卿卿我我的甜美瞬間灰飛煙滅,取代的是深深的懊悔:我還以為我找到了真愛,如鐸邦所說的,靈魂被劈成兩半的那一半。
那一刻我快瘋了。沒有猶豫,我幾乎是用顫抖著的手指在敲這些字:
“鐸邦,我們到這裏吧。好不好?
你追上了玫朵,但還沒有追上無憂啊。玫朵是很輕很輕的,符合你的愛情,吹口氣就可以飄走的。玫朵是你的情人。但我是無憂啊。
無憂其實是安靜的,拒絕網戀的,不是你以為的沉迷於網戀,無憂也不需要關注。無憂為你停留下來幾個月,可惜你太不了解無憂了。
你愛的是你想象塑造的玫朵。網絡上可以有很多,她們可以很容易就給你激情的。我的確很努力想去好好愛你,我以為我們真的相似,會心有靈犀呢。其實我還是太老了對你,雖然我老得很幼稚。
我以為我們的愛情會是真愛,但是今天我突然意識到,我跟你現在其實走到過去我走過的老路上去了。無憂比玫朵有個性多了啊。你需要一個簡單的玫朵,不是無憂。
玫朵不會說傷害你的話,但無憂會。玫朵會想和你一生一世,但無憂想放下。
我相信你現在已經跟幾個月前不一樣了,或許你已經足夠充實不再需要玫朵了。我也相信就像你相信你自己一樣,你想的話就可以很容易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的,這個玫朵沒有過去,你們之間不會有隱瞞,也不會是你盲目的熱戀,她會是你願意放棄一切擁有的女人,她才是你真正的愛情。
就像你說的,吹口氣,把我這個假裝的玫朵吹走吧,再去尋找新的玫朵。
好不好?“
7,
不輕易發怒的,勝過勇士 ;治服己心的,強如取城。——《箴言》16:32
我想在看到鐸邦輕浮地對話女網友的那一刻,一定就像巴列霍寫的那樣,憤怒把我搗碎成很多小女孩兒,每一個小女孩兒都是任性的驕縱的,所以我才寫下了那封猝不及防的分手信。我不知道換成另外一個男人會怎樣對待我的無理取鬧。看起來的確像無理取鬧。然而這就是我,會忽然看不到希望,會因看不到希望忽然想放棄一切。
就像我對鐸邦說過的,我渴望純真的一生一世的愛情,但絕不會用誓言去勉強獲得這樣的愛情。我希望愛情是在相知的基礎上發自內心的渴望,而相守一生一世是愛情瓜熟蒂落的果實。
我的手始終是攤開著的,我的手不會合攏,不會握緊,我會給出最充足的自由,我要一份自然而然生發的愛情,心心相印,不離不棄,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仿佛這愛情是我的宿命。——這是我跟鐸邦闡述的我對愛情的態度。
我知道我的過激反應都是因為在乎。愛情是排他的,是唯一的。假如不能做到唯一,這必不是愛情,至少不是我要的愛情。
即使我在那封倉促寫就的分手信裏千方百計遮掩自己的怒氣和嫉妒,但我知道那個因為愛情的泡沫破碎而全身散發著悲憤和酸氣的女人看上去一定特別愚蠢。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愚蠢,所以一旦愛情讓我變得麵目猙獰舉止醜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愛情對我來說一定不合身,我就會放棄這份感情。愛情隻應當讓一顆靈魂變得更加純潔更加高尚更加美好。
我幾乎認定我跟鐸邦就到這裏就結束了。短暫的燦爛的幾個月,雖然我內心希冀這次會是奇跡,然而奇跡終究沒有發生。我下定了決心,再不要什麽勞什子愛情了,沒有愛情我的內心也很平靜,雖然會有些寂寞。
人性總是自私的,雖然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去掉人性惡劣的一麵,然而在愛情裏,我們隻能最先顧及自己的感受,何況還有衝動的魔鬼一直在尋找可能的機會支配我們。然而當那封分手信發出去之後,冷靜下來,我開始不安,不知道鐸邦一早醒來看到這封信會是什麽感受。這麽久以來早上醒來第一件事鐸邦和我都是打開郵箱,美滋滋閱讀來自對方的情話,那是每天我們能夠吃到的第一塊糖塊,足夠甜潤一整天的時光。
一想到像往常一樣鐸邦一大早醒來懷著欣喜的心情點開郵件,卻驀然看到這封絕情的信,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打擊,若是再去開車……我忽然後悔極了。我該遲一點再發那封信的,至少等到鐸邦不開車的時候,這樣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接受去平複心情。我怎麽能這麽自私呢,隻顧及宣泄自己的感受,萬一鐸邦的情緒受到影響……
我不敢想下去。
隻祈禱鐸邦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封信。他的愛情不是短暫的絢爛的流星嗎?雖然這段時間以來鐸邦在我的遊說下已經開始有了天長地久的念頭,但實際上他或許巴不得收到我這封分手信呢,巴不得我主動提出分手,幾個月,足夠讓人對愛情產生厭倦了,那樣他就可以輕鬆地開始新的充滿激情的獵奇之旅。
然而我的狹隘的想象並沒有發生,鐸邦,這個可愛的男人在我的想象之外。
那天鐸邦很早就回複我。
“哇,玫朵,你這是怎麽了?我懵掉了啊!”
“玫朵,發生了什麽事?我真的懵了!無憂啊,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玩兒?”
“你是又在猜疑了麽?你要相信我玫朵,我比任何人都愛你啊!”
“深呼吸啊沁兒,不要急著回答。來我懷裏,讓我緊緊抱著你,你先平靜下來。我愛你啊玫朵,你知道我多麽愛你麽?”
鐸邦一聲聲的追問敲打著我準備關上的心門,竟沒有一句責備,字裏行間全都是緊迫的關切。我仿佛看到他一臉震驚茫然手足無措的樣子,火熱的心被莫名的冷水澆透,從裏向外的冷到顫抖,他卻在關心著我的心情。
我開始意識到,或許我錯了,我冤枉了鐸邦,鐸邦一直是那種外表輕浮孟浪的風格,但是內心卻是純正端莊的。
當鐸邦看我遲遲沒有回複他,發來下麵這一段話時,我徹底清醒了:
“玫朵,我又要進入保護我們的愛情模式了,重新拿出這句話來: 尊重對方有猜疑的自由和權利;
無論誰有猜疑,對方能解釋的盡量解釋,不能解釋的也不要覺得自己因為被猜疑而受到侮辱,因為猜疑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一種本能,不過是否想說出來而已;
當猜疑無法短時間內消除的話,盡量雙方從相互理解的角度去與這種猜疑和平相處;
不要粗暴地進行人身攻擊而是耐心傾聽對方把猜疑的想法一一說出來;
好吧,玫朵,無論你猜疑什麽,你完全可以猜疑的,這是人性,無法阻止的,無論你猜疑什麽,我都讓你盡情地猜疑。”
那個早晨鐸邦為了陪我甚至放棄去工作,他溫柔地陪著我直到我的心情完全恢複平靜。也是那個早晨,我忽然十分確信,鐸邦是愛我的,他是那麽愛我,他在靈魂層麵對我的愛和包容甚至超過了我現實中的丈夫。
8,
“你真是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啊,你這樣真是能要了我的命啊!你會把我折磨死的!”
“玫朵啊,你知道這麽短的時間裏,你已經跟我提出過幾次分手了麽?”
每次分手危機平息之後,鐸邦就會半是埋怨半是撒嬌地給我發來這樣的話,令我很汗顏,也止不住感覺到甘甜,因為我知道這個快被我折磨死的男人是如何用他出乎意料的寬容和不可思議的耐心包容我的反複無常的。我想,這世上大約不會有第二個男人這樣容忍我的任性了。
我其實並不想折磨鐸邦,我也想好好愛他,像個普通女子那樣甜蜜而溫柔地投入愛情裏,智商降低為零,對身外的世界渾然無覺。然而我做不到。
我對文字和情緒以及自己無法把握的網絡後麵的世界太敏感了,這種敏感必然導致胡思亂想,而網絡是那麽容易地把我們同真相隔絕開來,虛擬世界裏的真相的不可控自然會引發我的猜疑——我想我的猜疑說到底是對人性缺乏信心。我其實比鐸邦更加悲觀,我的過往經曆讓我知道人性的貪婪對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破壞力有多強。
更不要提,我時常會被自己內心裏的種種道德教條絆住。
跟鐸邦在一起,我時常會想起隻屬於我們倆的靈魂之愛以外的諸多現實因素,雖然它們常常被我膨脹的感性認知推到意識的角落裏,但是我知道,被我的甜蜜的愛情蠶食了的理性仍閃著微弱清冷的光從頭腦深處向我發來冷酷的折磨人的提醒——我畢竟不是普通的女子,我陷入的畢竟不是世俗認可的愛情。
我不可能忘記自己已婚的身份,我也不可能忘記我有可能侵犯了甚至正在侵犯另一個無辜的女子的幸福。
“鐸邦,我總覺得我對不起你老婆。你要好好地愛老婆,不然我就不能跟你聯係了。”我一再這樣提醒鐸邦,甚至動用了要挾的詞語。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因與鐸邦關連而與鐸邦的妻子有了一種莫名的聯係——我動了屬於另一個女人的奶酪。每當思及鐸邦的妻子,我就無法安然地享受鐸邦的愛情,那麽多的柔情愛意,那麽多的甜言蜜語,本該都是屬於她的啊!這個陌生女人因為是鐸邦的妻子而讓我對她生出深深的歉意。
令我感動的是,鐸邦是體貼的,他因懂得而體貼——他一直在幫我卸除堆積在我靈魂上的這些重壓。
“玫朵,你知道嗎?自從有了你,我全身心的知覺又恢複了,我再次感覺到幸福,我曾經以為我再也感受不到它了。我現在多幸福啊!我因為愛你而重新愛上了這個世界,愛上自己平凡的生活。至於我的妻子,因為我現在內心充滿幸福快樂,我對她甚至要比以前更好更包容更有耐心了啊!”
“玫朵,我不是不愛我的妻子,我當然愛她,我們共同經曆了那麽多事。但是我無法再給予她愛情的感覺了,她也給不了我。當我以為自己身患絕症的那段時間,我表麵的平靜掩蓋不住內心深處潛意識裏的恐懼,那種恐懼是如此深入骨髓,讓我深深思索活著最令人快樂的東西是什麽,是愛情啊,可我的婚姻裏沒有愛情了啊!我對妻子再也沒有當初的衝動和激情了。我就像一株被迫失去陽光照耀的植物,失去了本來鮮活的生命力。我幾乎覺得,即使絕症殺不死我,沒有愛情這一點也會殺死我的。”
“但是我多麽渴望愛情啊,玫朵!就是我在以為自己將要死了的那段時間我才發現,我是那麽情感饑渴,我發現我這一生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好好地愛過啊!假如我就這樣死了,我會多麽遺憾啊!可是即使我極度渴望愛情,渴望到歇斯底裏,我卻不能去瘋狂地尋找愛情,因為我發現這個世界還沒有寬容到讓一個婚姻裏的人去尋找什麽愛情。這個發現對一個自認為要死了的渴望愛情的人是多麽絕望啊!為什麽人類要自己給自己五花大綁起來呢?愛情是一條無止境的甜蜜的河流,每一個人都應當有俯身暢飲的權利啊!為什麽要用婚姻來剝奪人類的這個自由呢?難道在承擔婚姻的責任和享受愛情之間就沒有一條可能的路徑讓兩者共存麽?我們為什麽不可以愛得無私一點,愛得更開闊一點,當愛情死去而婚姻需要存續時,我們為什麽不可以讓婚姻裏的對方有去尋找愛情的快樂的自由呢?為什麽要用婚姻的牢籠把一個大活人活活地囚禁成呆滯的沒有靈魂的木偶呢?是誰規定了婚姻的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規則呢?“
“玫朵,從那時開始,我多麽想把這些捆綁在我們身上的不符合人性的規則都斬斷啊!我不單是自己希望能夠重新尋求到愛情的快樂,我也給我的妻子這種尋找新的愛情的自由啊!我希望她也能夠找到一個情人,能夠發自內心地愛她,能夠給她我不能給她的快樂啊。因為我知道我已經給不了她愛情了,我清清楚楚知道。但是我愛她就希望她快樂。我也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快樂。”
“玫朵,你不知道我現在多麽幸福,一想到你我的內心就充滿快樂。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麽熱烈這麽深刻又這麽持久地愛過。玫朵,你是我的太陽啊!很多人一生都沒有被這麽甜蜜的太陽照亮過。我愛你啊玫朵,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戀愛中的鐸邦像個詩人,他總是毫不吝惜又痛快淋漓地向我表達他的愛,他的充滿激情的愛也給了我無限激蕩的情懷,讓我時刻暈眩在夢境般的愛情裏。
實際上,我覺得鐸邦比我更懂得愛。我就像一個懵懂的小孩兒,被鐸邦手把手引領著,抵達了一條叫做愛情的彼岸,在那兒,我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動人風景,領略了從未領略過的甜蜜溫柔。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用全部的靈魂投入地愛一個人,並被他所愛,原來是如此酣暢甜美。
9,
鐸邦的愛是感性與理性結合的愛,他的愛坦蕩純粹,充滿向上的力量,甚至當他的情欲滿溢出來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像動物一般瘋狂的發泄時,用鐸邦的話說,我感受到的不是淫蕩,而是純潔,隻有真正純粹的生命才能達到這種境界——直視它接受它才能超越它的控製。
“玫朵,我好像又變回那個少年了,甚至回到孩童時光了。玫朵,難道你真是女巫嗎?真的會魔法?”
我看著鐸邦夢囈似的話笑。我不是女巫,也不懂魔法。
這世界上隻有一個真理,就是愛。這世上隻有一種魔法,就是真正的愛。
我相信當一個人真正愛上另一個人的時候,埋藏在我們靈魂深處的那根仿佛鑰匙的神奇的魔法棒就開始轉動,即使平凡無奇的靈魂也會隨之發出奇異的光彩,魔法棒不停轉動,當它完全落入神秘的靈魂之門的鎖孔,那些與生俱來的寶藏就會源源不斷地從中湧出來,我們的靈魂就會從舊我之中鳳凰涅槃一般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煥然一新的自我。隻是絕大多數人一生都在混沌中度過,沒有機會完成這種靈魂上的蛻變。
而與鐸邦的愛情,讓我看到了這種靈魂升華的可能。
“玫朵,蘇格拉底說過,認識你自己是最難的事。但是你是一個作家,難也要去麵對,否則你的寫作就永遠在狹小逼仄的空間裏轉圈圈,永遠也不可能寫出真正的好作品。你必須要坦誠地麵對自己,直麵那個真實的甚至是醜陋的自己。隻有真正認識了自己,你才可能真正認識這個世界,真正認識你身邊的每一個人。
“玫朵,你一定在網絡裏愛過誰,卻最終沒有結果,這種沒有結果讓你對網絡愛情生出不滿,甚至連帶對網絡上的人生出莫名的敵意——我知道這樣說或許會冒犯你,但是別急於否認——如果你內心裏沒有這種不滿和敵意,你不可能寫這麽多網戀故事,而且內容思想就從來沒有變過,幾乎是一脈相承呢。
“玫朵,你對網戀的恨不是沒有來由的,可是對於這個世界,無論哪個方麵的恨,都是對這個世界的不友好,而對這個世界不友好,最後受傷的隻會是你自己。
“玫朵,你看,鐸邦就是為你的恨而生的啊,鐸邦就是為你而來的啊,鐸邦就是要把你的恨從你的心裏徹底摘除,給你一個明朗陽光的世界啊!玫朵,跟我相愛啊!”
鐸邦在最初讀過我的網戀小說之後的這段話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時候他還在瘋狂追求我的階段,我還不確定自己會愛上他。這段話充滿誘惑也充滿清醒的認知,我一直好奇,鐸邦怎麽會這麽深刻地看清我的靈魂。難道他真是為我而來,是我的宿命?
後來,果然如鐸邦所說,和他相愛以來,我不知不覺地變化了很多,至少內心裏溫柔了很多,我對自己對世界都少了很多抗拒,那些內心裏不為人知的私語,讓我跟自己跟世界達成了很多秘密的和解。
而當我第一眼看到鐸邦發來的他年輕時的相片時,猛地一驚:這個人我見過!那是我結婚以前了,做過一個夢,在異國他鄉的車站,一個穿著白襯衣的男子,向我緩緩轉過清秀的臉孔來,微笑著迎向我,那是怎樣的一張讓人如沐春風又深情款款的臉……夢裏有一個很清晰的意識是,他一直在等我。醒來他的臉仍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裏,然而我從來沒有在生活中見過這個人。這個男子的臉如此清晰,以至於我從來都沒有忘記他。而鐸邦年輕時的樣子幾乎跟他一模一樣。
我把我的這個夢告訴鐸邦,鐸邦笑我迷信,怎麽能相信夢境呢?真是愚昧的女人啊!
然而幾天之後,鐸邦發來他的右手手臂上的胎記,竟然跟我左手手臂上的胎記一模一樣!真的有宿命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鐸邦好像循著一條虛空中神奇的路徑來到我身邊,而我也仿佛靈魂裏長久以來禁錮著我的魔咒被解除了一般,被他深情的吻徹底吻醒。
時間在這種激蕩的甜蜜中不知不覺地前進著。
有一天,鐸邦發給我一張照片,是一張墓地照片,我們相遇之前鐸邦曾經在他的日誌裏提到過。細雨蒙蒙中那一個個冰涼的墓碑靜立在塵世的一隅如同在塵世之外。
鐸邦說:“玫朵,每次我經過這裏都忍不住要停下來看一會兒想一會兒。那些石碑下麵的人都曾經像我們一樣活過。幾十年後甚至更短的時間,我們也都會在石碑下麵。人生多麽短暫啊,人類為什麽要白白浪費活著的時間呢?為什麽不能快快樂樂地活這幾十年呢?為什麽要被那些條條框框束縛著,委屈著,壓抑著呢?為什麽人類活著的時候不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追求愛情呢?愛情多美好啊!
”玫朵,你知道嗎?自從有了你,我再也不孤獨了,我的內心變得多麽充實啊!你讓我重新感受到生命那種蓬勃向上的活力,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活人,而不是活死人。玫朵,有了你,我什麽都不缺了啊!即使我們真的隻有短短的幾個月,但是你讓我體會到什麽是真正的愛,我覺得我的人生因為有這份愛完整了。我心滿意足了,哪怕讓我現在去死我都覺得死無遺憾了啊!“
那封信的後麵,鐸邦抄錄了愛爾蘭詩人羅伊·克裏夫特的詩《愛》:
我愛你,
不光因為你的樣子,
還因為,
和你在一起時,
我的樣子。
我愛你,
不光因為你為我而做的事,
還因為,
為了你,
我能做成的事。
我愛你,
因為你能喚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愛你,
因為你穿越我心靈的曠野,
如同陽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氣,
我的弱點,
在你的目光裏幾乎不存在。
而我心裏最美麗的地方,
卻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別人都不曾費心走那麽遠,
別人都覺得尋找太麻煩,
所以沒人發現過我的美麗,
所以沒人到過這裏。
我愛你,
因為你幫著我去理解
那生活的不堪。
你沒有把我
當作你路上的客棧,
而是內心深處虔誠的聖殿;
對於我的工作,
還有我瑣碎的每一天,
你不是去責備,
而是為我傾情歌唱。
我愛你,
因為你給予我的,
遠甚於任何山盟海誓,
都是為了我好;
你給予我的,
比任何的恩惠還要多,
也都是為了我的幸福。
你給了我這麽多,
沒有一次接觸,
沒有一句話語,
沒有一個暗示。
你給了我這麽多,
僅僅是因為你就是你。
也許這才是作為朋友
最終的真諦。
10,
即使我愛著鐸邦,或者說正因為我愛著鐸邦,我的猜疑的本性仍會時時來打擾我,侵蝕我的愛情,對此我卻無能為力。我想我一生都要與猜疑的本性搏鬥了。猜疑就像是我內心裏一隻驚恐的鳥兒,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撲棱著翅膀在我內心的四壁裏盲目地胡亂撞擊,掀起一波又一波絕望的狂潮,淹沒我,一再地淹沒我……直到我生出放棄的念頭。而不愛,是唯一治愈我的猜疑的良藥。
對此,鐸邦的反應是,“玫朵,以後每次猜疑來了,我就會陪你一起看漲潮的海浪撲過來,一浪接一浪,隻要我們平靜地接受它,耐心地等待,它終會退下去的,海潮總是會退下去的,相信我,而裸露出來的事實就像岸邊永恒的礁石那麽確定,那就是:我愛你。”
不得不說,鐸邦的確是一個溫柔甜蜜的情人。
我曾經問過鐸邦,他這麽好的一個男人,為什麽會不被妻子珍惜,為什麽會在婚姻裏那麽孤獨。其實我是明知故問。
我想凡是經曆過婚姻的人都會明白被世人心照不宣地回避著的一個事實:這世上有多少婚姻是真正的幸福呢?
兩個來自不同家庭,甚至不同階層的人,帶著自己獨特的思想與個性,在朝朝暮暮的相處中能夠像齒輪咬合一樣,一個齒縫一個齒縫地齧合在一起,嚴絲合縫地齧合在一起,甚至無論時間如何煎熬漫長,生活的車輪如何顛簸震蕩,都完美地齧合在一起——世界上存在這樣的婚姻嗎?
而一旦齧合發生錯齒,缺位,甚至斷裂,傷口就形成了——這世上有經曆過婚姻的齒輪的咬噬而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的人嗎?
曾經有人尖銳地評論過我:裝什麽幸福啊!真正幸福的人絕對不會出現在網絡裏。
起初我聽到這種話極其刺耳,後來冷靜下來想想,他說得也對。真實世界的生活那麽變幻多姿活潑豐富,幸福的人連真實世界的生活都沒有時間享用,誰還會在網絡裏消磨寶貴的光陰呢?再看網絡裏那些上躥下跳甚至口出惡言的ID,就會生出一種憐憫,他們的身上大約或多或少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我們都是一群病人,跑進虛擬空間裏來用各自的方式醫治自己。
是什麽把我們這些看似富有學識的,看似幸福無憂的人類,從各自現有的婚姻裏逼入了虛無的網絡世界裏消磨時間?人類的婚姻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而我們束手無策,任它蠶食我們寶貴的短暫的生命?網絡的出現是對人類婚姻的一種拯救方式嗎?它製造出無限的虛擬空間是為了安撫人類躁動不安的靈魂嗎?網戀會是未來人類婚姻的一種有益的補充嗎?人類從遠離煙火熏染的靈魂之愛裏得到慰藉,然後轉身回到雞飛狗跳的現實世界繼續去完成肉身的苦修,這種把靈魂和肉體徹底分離開來是更合理更先進更文明的一種人類存在模式嗎?
我不知道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隻知道我一直走在一條探索的路上。
當我開始在網絡上發布鐸邦和我的故事時,鐸邦曾經問過我,這樣直播網絡愛情,會不會太冒險,“難道你真的不怕嗎?我是說發生什麽事,讓你沒法寫下去嗎?”
我當然怕。不過怕又如何。我們不是還要走該走的路嗎?薄伽丘說過,在這世界上隻有苦難才不會遭人妒忌。除此都會遭遇種種出其不意的幹擾甚至破壞。既然如此,就順其自然。
鐸邦和我的愛情在經曆過分分合合之後幾乎被證明是一場我能夠想象到的完美的愛情——假如沒有後來發生的事。
後來是一個讓人心生傷感的詞。塵世中有多少後來跟最初是截然相反的呢?像事物的兩個對立的斷麵,像歡喜和悲傷兩個極端。
然而再怎麽拒絕後來,時間不會戛然而止,後來就會永遠到來。
我的丈夫知道了鐸邦的存在。
我的丈夫知道我的博客,知道我在天馬行空的寫作,他總是毫不留情地嘲笑貶低我熱愛的寫作,這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胡編亂造太過低級,不值一錢,廢紙一堆。”我丈夫給我的寫作蓋了鐵麵無情的戳記,然後就不再理會我的文章了。
我一向認為夫妻之間,沒有什麽比言語,神態和行為上的輕視更能傷害對方。我很確信我的丈夫愛我,我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女人,然而當傷害一旦形成堅硬的傷口,叛逆的種子就從那裏破土而出了。
我丈夫說早就放棄了對我的博文的閱讀。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其實也不難看到。一位對我和鐸邦的愛情具有濃厚興趣的網友貼出了鐸邦的博文鏈接,鐸邦由此從一個小說人物指向了一個真實的存在。
大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明知道自己妻子在跟別的男人發生靈魂愛情而置若罔聞。就如鐸邦所說,人類畢竟還沒有進化到無私地愛一個人的地步。
我說過,生活裏那些真正的苦難隻能自己背負。即使我看似透明地生活在網絡世界裏,我也從沒有在我的博文裏透露過,我的丈夫在過去幾年裏經曆了嚴重的抑鬱症,我陪著他好不容易才從抑鬱的深淵裏爬出來,我不能夠為了自己的快樂把他再推回深淵裏去,那如同殺了他。
他那天甚至沒有看我的眼睛,他隻是忽然緊緊抱住了我,久久的沉默之後忽然在我耳邊開口說,“沁兒,不要再跟他走下去了,我怕真的失去你。我不能夠失去你。不要再跟他聯係了,好不好?”
我能聽得出他靈魂裏的疲倦,掙紮和脆弱。我在靈魂世界裏的為所欲為到底還是傷害到了他——隻有愛你的人才會被你傷害到。我忽然對著他生出無比愧疚。無論愛與不愛,他都是我此生此世肉身的宿命,是我的真實的生活,是我必須反反複複地推向山頂的巨石。
我沒有選擇。我隻能任由他緊緊抱住我像溺水的人抱住稻草,我的腦海裏劃過鐸邦,跟鐸邦的種種,然而也隻是一瞬,我輕輕在他耳邊回應,仿佛是虛空對著虛空那樣回應:“好。”
11,
我知道一個懂得瘋狂地去尋找水源解決靈魂饑渴的人,要比對生活的壓榨低眉順目束手就擒的人更具有自我求生的能力,所以相比鐸邦,我丈夫是那個更需要我的弱者。
我之所以並不擔心鐸邦,是我了解一個人一旦在虛擬世界裏走上尋覓之旅,就不會停下他追尋的腳步。這麽長時間以來的交往我相信鐸邦愛我,但是我也相信鐸邦失去我,他會很快找到下一個玫朵的。鐸邦追逐的愛情本來就是煙花燦爛的一瞬,是我一直在試圖改變他對愛情的觀點。
“鐸邦,我丈夫發現了我們的事。我答應了他不再跟你聯係。你知道的,一旦我答應了,即使死也會做到的。所以鐸邦,我要回到我的生活裏了。我們都是西西弗斯。我必須要去完成我需要履行的人生的苦役了。鐸邦,我愛你,你是知道我愛你的,是麽?鐸邦,我多麽想陪你一直走下去,但我很抱歉隻能陪你走到這裏了。祝你一切都好。”
我寫完上麵的話,反複讀了幾遍,又全部刪去。
鐸邦是善良敏感的,我不希望他因為我丈夫的事背負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我確信這是鐸邦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我用了一整天靜靜回想跟鐸邦交往以來的種種,耳邊響著聲音似的響著鐸邦發給我的那些文字:
“戀愛就是一種感覺,會讓你沉浸在某種快樂之中,隻是它離開的時候自然也會讓你失落難過的,但何必為失去一道彩虹難過呢?下一次雨,你的彩虹又出現了啊。多美啊!這不就是戀愛嗎?從好奇,接觸,幻想,熱戀,了解,再到疲倦,幻滅,然後自然某個理由就恰好不早不晚地出現了,分手就成了必然了。戀愛中一旦一方已經沒有感覺了,那麽這一次的煙花就不可能再絢爛了。嗨,玫朵,到底我們倆是不是在戀愛啊?如果是的話,當你厭倦我的時候就直接告訴我,因為我知道這是戀愛本身自帶的屬性,時間久了就會厭倦的,就會以各種理由跟對方分手的,但是你得明白,本質是厭倦了,得要下一個情人了,而不是那些表麵的原因哦。”
“你們總是愛得那麽累,跟我你完全不用感覺任何累。別擔心我會受到傷害呢,我會立即去找另外一道彩虹的,別擔心我尋找快樂的能力哦!所以,不要擔心我,你最需要的是去感受愛情的美好,把這種美好轉換成文字,思考你我的區別,思考這裏的矛盾,把它們變成文字,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呐喊了。你會震撼所有在婚姻牢籠裏的人們的,他們都需要去思考,如何放下自私,去學會分享,哪怕是自己的愛人。哈哈,我知道我是理想主義,但是我知道大家的問題就是都太自私了。你假如愛上我,你會允許我愛上別人嗎?如果不可以,那你也很自私哦,你也會陷入同樣的痛苦哦。哈哈,但是我不會,我不自私啊。”
“我想死你了玫朵,我想要你,我現在就想要你,瘋狂地要你。我要抱著你親你,直到把你親暈為止。我好渴啊,玫朵,我要渴死了!給我水玫朵,給我水,快把你的舌頭給我。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要爆炸了啊玫朵,我真要爆炸了!我死了。玫朵,我剛才意識一片空白,躺在床上心裏平靜極了。我覺得我就是現在死了都會很滿足。我還在抱著你呢玫朵。玫朵玫朵玫朵,我就想一直叫你的名字。玫朵,我是多麽愛你呢!”
我一直羨慕鐸邦的那種失去意識的幸福感受,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過。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幸福呢,即使那一刻死去也會覺得很平靜。而鐸邦獲得這種幸福其實那麽容易,隻需要我向他投遞恰到好處的文字。僅僅是文字,他就可以順勢展開強大的想象力,我就仿佛能聽到虛空裏動物般情欲勃發的呻吟,四周的空氣像刮過旋風一樣被強勁而甜蜜地攪動起來,掀動起來,更劇烈地翻卷起來,仿佛大海驟然掀起狂濤怒浪,鐸邦在浪頂穀底中奮力搏擊的身影時隱時現,直到最後他縱身一躍,躍出波浪的重重阻攔,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海灘上,肌膚上還殘留著海藻的腥甜。那是一個多麽投入的鐸邦啊,因為投入而獲得極致的幸福。
這種時候我總是因為妒忌他的幸福而忍不住嘲笑鐸邦,“你就是情欲動物,而我是情感動物。”鐸邦並不否認這一點。
“那麽玫朵,你這個情感動物對我這個情欲動物能夠保持多久的激情呢,會不會很快你就厭倦我了?”鐸邦曾經這樣問過我。
最終我決定用鐸邦的方式跟他告別。
“鐸邦,你問過我,我對你有幾個月的激情,我沒有回答。我想聰明的你一定已經明白了。鐸邦,我們在一起以來你教會我很多東西,教會我思考什麽是真正的愛。我愛過你鐸邦,我很確定我愛過你,是那種真正的愛。但是正如你所說,所有的愛最終都會消逝,即使是真正的愛,由於種種原因,壽命也許隻有幾個月。鐸邦,我對你的愛被你不幸言中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遇到一個現實中的男人,他像你一樣瘋狂地追求我。他或許沒有你那麽好,但是他對我來說觸手可及,我可以真實地擁抱他親吻他以及跟他做更美好的事......誰知道呢,或許我跟他將來會生活在一起也不一定。所以,你會祝福我開始又一段完美的戀愛旅程吧?”
“鐸邦,我想你會祝福我的,對不對?”
而我不會告訴鐸邦的是,當我們真正愛上一個人,我是說真正地愛上,隻有死亡才能奪走我們的愛情,甚至死亡,也無法奪走我們的愛情。
(全文完)
2023.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