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蘭塔的悲傷（小說）

 

阿瑪蘭塔的悲傷（小說）

要不是有一天突然接到阿瑪蘭塔的電話，我幾乎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朋友。

我和阿瑪蘭塔是我在剛出國時相識，一度來往密切。我跟阿瑪蘭塔有幾年斷了聯係，原因是我丈夫不喜歡她。你不覺得她對你太好了嗎？在這邊不單要提防男人，也要提防女人。我丈夫這樣提醒我。他總覺得我做人太缺少心眼。

我覺得他的觀點有點偏激。不過我也覺得阿瑪蘭塔對我有點太好了。我生來跟人有一種距離感，而跟阿瑪蘭塔在一起，不單感覺到她態度上的親昵無隙，她的肢體語言也常常讓我覺得超出承受界限。她常常會不由分說攬住我的肩頭，臉幾乎湊到我的鼻子上跟我說話；或者用她的肩膀出其不意嫵媚地蹭一下我的肩膀，結果往往蹭到的是我的胸部；要麽她會忽然像抓起自己的頭發那麽自然地抓起我的長發，溫柔地撫摸著，讚美我的長發很美……所有這些都讓我渾身僵硬不自在，隻不過我總是不好意思表現出反感罷了。

但是我丈夫的那番話終究起了作用，我慢慢遠離了阿瑪蘭塔，正好我們搬家就趁機斷絕了來往。不是也常常有那種醒世恒言警告稱，結了婚的女人最好不要有太好的同性朋友，倒不是擔心兩個女人之間發生什麽，而是怕兩個女人同時跟一個女人的丈夫發生點什麽。

我按照阿瑪蘭塔給我的地址按響了她的門鈴，原來她一直住在離我隻相隔兩個街區的公寓裏。阿瑪蘭塔一點也沒有變，時間好像在她身上失去了效力，四十幾歲卻依然透著一種年輕女孩的風情，從背影看更是窈窕婀娜。

真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親自跑一趟，應當我給你送過去的。即使幾年不見，阿瑪蘭塔的笑容依然那麽殷勤，她的手臂很自然地環住我的腰部把我請進屋裏，有一個瞬間我又想起我丈夫的話。還好這是最後一麵了。我心裏說。

阿瑪蘭塔下個月要搬家到澳洲去，她有個朋友幫她在那邊找到一個很不錯的工作。

關鍵是這裏太冷了，冷得讓人憂鬱。阿瑪蘭塔說。仿佛為了再一次強調她不是為了錢搬家的，她的目光把我引向她的窗外。她的窗外正對著一片空曠的高壓線經過的荒野，到處雪皚皚的壓抑的感覺。不過夏天這裏的景色會很宜人，我暗自想。

這裏的確會把人冷出憂鬱症的，我附和。幾年的音訊杳無以及我心裏若有若無的抵觸，讓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我盡量讓自己的神情顯得親熱一點，開始後悔為一本書專程跑這一趟了。幾年以前，阿瑪蘭塔聽說我有一本中文版的《百年孤獨》便向我借去讀。我偷偷向著臥室瞟了一眼，看到此刻這本書就躺在阿瑪蘭塔的床上枕邊，像它一直安然地屬於這裏，屬於女主人最私隱的生活的中心，一點也沒有馬上要從這裏消失的跡象。

阿瑪蘭塔顯然注意到我的目光飄在哪裏。她起身進臥室把那本書取來，並沒有急於遞給我。她用手指輕柔地撫摸書麵，像撫摸一個嬰兒的臉頰。這本書真好看。我看了很多遍。阿瑪蘭塔露出她招牌式的嫵媚笑容，依舊沒有把書遞給我的意思。她好像把我叫來不是為了還我書，而是打算跟我探討這部魔幻小說似的。

這的確是本好書，我在腦海裏尋詞找句。我並不熱衷跟別人探討讀過的書，我認為這是非常私人的感受，除非對方是我的知己。眼前的阿瑪蘭塔顯然不在我的知己之列。馬爾克斯是一個幽默風趣的老頭兒，我最喜歡他在這本書裏運用的描寫手法，極富想象力又誇張得恰到好處，看似魔幻，卻又貼近人情事理。不過這本書不能看多遍，我看著阿瑪蘭塔，小心地尋找合適的措辭，看多了容易讓人在本來的孤獨上又孤獨百倍。我故意輕快地笑了笑，以示這是個她不認同便不必在意的玩笑。

阿瑪蘭塔沉思著沒有接我的話題。你最喜歡裏麵的哪個人物？阿瑪蘭塔問我。

那個老祖母烏蘇拉。我說。我的確很喜歡這個性格鮮明的整個家族主心骨一樣的女人，她跟我的祖母很像。能勾起人的懷念就是成功的人物塑造了。

我最喜歡阿瑪蘭塔。阿瑪蘭塔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第一次發覺，她的眼睛裏有一種嫵媚之外的東西。

所以你用了阿瑪蘭塔的名字。我表示明白地點頭。我內心裏一點也不喜歡阿瑪蘭塔這個人物，雖然對她充滿同情。她是個心機非常深沉的女人，這裏的心機當然是指那種不好的心機。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嫉妒心。不得不佩服，男性的馬爾克斯把一個善妒的女人塑造得入骨三分。

我喜歡她是因為馬爾克斯把她的性格和命運描寫得入骨三分。我暗自心驚了一下，阿瑪蘭塔居然說出了我心裏想的話。她的聲音有一種出奇的冷靜，根本容不得我插進任何評論，繼續說，我大學時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我們兩個人好得就像雙胞胎姐妹，就是那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後來我們一起認識了一個男孩，她愛上了他，真的很愛很愛，男孩也很愛她，他們順理成章地就在一起了。再後來，那個男孩愛上了別人，她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天晚上就自殺了。

說到這裏，阿瑪蘭塔停了一下，嫵媚的臉上有一股漸漸升起的悲涼之氣。我不由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

阿瑪蘭塔沒有看我，低著頭看手裏的書，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說，沒錯，我就是搶走那個男孩的別人。她自殺前沒有跟我聯係，我不知道她是有意的還是無意。以前我們每一件事都分享。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猜出是我主動勾引搶走了那個男孩。

即使有預感，我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被猝不及防地猛擊了一下心髒。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一直以為阿瑪蘭塔隻是熱愛文學才把這本書捧為至寶地讀。我也一直以為阿瑪蘭塔叫阿瑪蘭塔是因為她像她那樣決定獨身一輩子，一種宣示貞潔的意味，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故事。

那天我借口還有事不能多聊早早地告別了她。我一直也沒有想明白她為什麽選擇把這件事告訴我，這讓我們臨別見麵的氣氛瞬間變得十分尷尬。很明顯，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要隱瞞的話我完全不會知曉。她真的愛那個男孩嗎？還是像《百年孤獨》裏的阿瑪蘭塔那樣隻是出於一種複雜的嫉妒心才去瘋狂奪取好朋友的心上人？或者她其實愛的是那個自殺的好朋友？她是因為對那個女孩的死內疚，還是因為失去所愛才選擇獨身的？

我那天倉促離開的時候，阿瑪蘭塔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腰際，一路表示著熱情的遺憾把我送到車前，就在我要發動引擎的時候，她忽然附身對我說了一句，你真的很像我那位好朋友，但是她沒有你這麽聰明。那一刻她盯著我的眼神仿佛在盯另外一個人。

我想起初識時阿瑪蘭塔曾經問過我為什麽會嫁給我丈夫，他看上去跟我一點也不般配。那時候我對她還心無芥蒂，我對她說，跟我般配的人被我的好朋友搶走了，所以般配不般配沒那麽重要。你很聰明。那次意外的，一向能言善辯的阿瑪蘭塔隻說了這一句再沒有追問什麽。

就在那天她對著我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我終於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懂得她了。那是一個跟她看上去的樣子完全不同的一個她。我很想跟阿瑪蘭塔說，一個聰明的人之所以聰明，有時候僅僅是出於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她盯著我的眼神太複雜，讓我渾身的汗毛又不由自主地立起，幾乎下意識地飛快地開車走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阿瑪蘭塔，但每次想到她我都有點後悔。那天我本能地想起自己經曆的那件被橫刀奪愛的往事，這使我根本不能平靜地麵對阿瑪蘭塔。我想她大概有很多話想跟我說，但是我的態度阻止了她。她會在離別之前跟我說什麽呢？為朋友的死懺悔？為自己的錯誤辯解？甚至說她很喜歡我？然而這一切如今都成了謎。

之後有一天我們再次要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那本《百年孤獨》從書架上掉落下來。從阿瑪蘭塔那裏把它取回來之後我一次也沒有打開過它，它對我來說有了一種莫名的奇怪的意味，使我不想再翻動它。

一張折疊的信紙從裏麵飄出來。打開看，上麵隻有一行字：每個人都知道阿瑪蘭塔的嫉妒，有誰知道阿瑪蘭塔的悲傷？之後的滿滿一頁紙畫了無數個倔強而孤獨的問號。

麵對著那張寫滿問號的紙我沉思良久。阿瑪蘭塔是悲傷的嗎？我想是的。我那天的確看到了她神情裏不曾流露過的悲涼。我想阿瑪蘭塔在奪走那個男孩的時候是絕不會想到後果是什麽，隻不過一切恰巧發生在愛情就是我們的命運的年輕時代。

但是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悲傷的呢？隻是有的人的悲傷是無害的，有的人則不是。當我把那張紙折疊好，重新夾進《百年孤獨》那本書裏的一瞬間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