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1，
“如果一個人知道死亡就在很近很近的近處，那麽同一件事物，他眼裏看到的，一定跟你眼裏的不一樣。”
我承認，我是被這句話觸動了。
不是因為這句話的後半部，而是前半部：如果一個人知道死亡就在很近很近的近處……我知道那種感覺。
死亡有很濃重的黑色的氣息，它就在我的很近很近的近處，甚至它就在我的右手邊，在一把鋒利的刀片上對著我，微笑，說不出的詭異的笑，充滿妖嬈和媚惑的味道。
2，
和“最後一天”初相識那段日子，我正處於深度抑鬱症的困擾之中。
那時我的生活一團糟。相戀七年的女友口口聲聲與我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卻在一夕之間甩掉我嫁入豪門。緊接著工作上的一次重大失誤讓我不但失去了多年努力爭取的升遷機會，甚至差點被同事誣陷成瀆職罪而鐺鋃入獄。
人生，忽然毫無可戀之處。
如果不是偶爾想起遠在家鄉的年老的父母，我想我早就離開這個毫無生趣的世界了。
隻是即使父母也不能夠抵擋刀片上鋒利的誘惑。那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會拿起刀片在左手臂上演練無數遍刀片深深劃下去的動作。
真的劃下去，會發生什麽呢？我總是不能自抑地想象自己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一地的血，還未涼，我躺在自己的血液的上麵，麵目平靜，唇角含笑，安詳得像個天使……我不是畏懼而死。我是厭倦而死。我想用這樣的表情告訴那些世人。無情無義的世人。
3，
“千萬不要這樣想。好好活著。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的年輕，羨慕你的健康。”
那是偶然一次我跟“最後一天”說起想自殺的想法。網絡就有這點好處，它讓人隨心所欲，不加遮攔。反正都是虛擬的人，隔著遙遠的距離。
活著有什麽好。被人騙，被人踩，被人欺負……我想起女友，想起那位妄圖加害我的同事。世事險惡。人心叵測。活著，還不如做鬼去。
“不要被一片烏雲遮住你的眼睛。人生就像天空，不會永遠風和日麗。但是所有的烏雲都是暫時的，都會被時間的風吹散。天空依舊是晴朗的，湛藍的。人生也是這樣，傷心的事總會過去。給自己一段時間消沉，但是要記得抬起頭來看天空。你會發現人世其實這麽美好，它值得留戀，值得好好珍惜……”
4，
我不能夠想象“最後一天”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總是那麽激情澎湃，十分馬列，十分革命，十分……忍讓。
是忍讓。我那時在網絡上瘋狂灌水發泄心頭的情緒。網絡如海，每個人都是魚，都在吐泡泡，很多的泡泡不但極沒有營養，甚至簡直就是垃圾。至於我，我是劊子手。
口誅筆伐。我把文字當成了刀劍在網絡裏揮舞，見人就砍，逢人就殺。不會有比這個更恣意痛快的了。它讓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病症，忘記懸梁的白布帶一樣纏繞在我脖頸上那個自殺的念頭。
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你死我活。我無恥，還有比我更無恥的。在口誅了很多人之後，我終於也被別人口誅了。那種文字的相互殘殺簡直比現實裏被人下套陷害更醜陋更讓人心寒。那是赤裸裸的真相，是把平日裏偽裝的人的麵具撕下來之後的觸目驚心。
當我對網絡開始厭倦的時候，自殺的念頭更強烈地占據了我。這個世道的人都怎麽了，一個個都那麽邪惡。
5，
我是在混跡轉戰於各大網絡論壇時遇見了“最後一天”。
記住他的名字是因為他的個色。他是唯一一個對我扔給他的可以活埋他的磚頭一一笑納，自始至終沒有回敬我一句過火的話的ID。
“你隻是有些怨氣怒氣，發出來就好了。”他試圖開導我，一副黏黏糊糊的樣子。
別來煩我！我不是同性戀。我衝他吼。我知道網絡上很多變態的人。即使我想死，我也不想跟這些人有什麽瓜葛。
“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戀。我也不是。不過同性戀也沒有什麽不好。是愛都值得尊重。”半晌他又加了一句，“如果可以讓我活下去，即使做同性戀我也會做的。”
變態！我惡狠狠地回他。
6，
不過我還是對他發生了興趣。
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呢？我問。他的脾氣太好了，好得沒有雄性激素的成分。女人也不過如此。
“當然不是。”他笑著說，“我隻是一個將死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一天天翻過日曆，一天天接近那個最後日期……現在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甚至是每一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
我不信。鬼才相信網絡裏的故事。一個要死的人哪裏會這麽平靜。我也想死，但我知道我並不平靜。那種掙紮，在泥沼裏越陷越深的掙紮，怎麽可能平靜。
“其實我是多麽不想死。”他的這句話的絕望忽然觸動了我。
7，
他說他十年前離婚了。女兒已經長大，還沒有大學畢業。他是在三年前查出了肺癌晚期。
“你知道我最初得知這個消息有多麽痛苦。”他說。“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有這麽一天。雖然身邊不斷有人患上癌症離去。我總覺得它離我很遠。”
“當我跑了多家醫院被各方確診之後，我徹底垮掉了。我幾乎每個晚上都自己偷偷哭。別笑我。我並不是一個愛哭的男人。隻是身不由己。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女兒也在偷偷哭，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這樣軟弱下去了，不然我不會被癌症病死，而是被自己抑鬱死。”
“我想告訴我女兒，我很好。我也希望有一天我女兒麵對死亡時，會像我一樣堅強。這一天，每一個人的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即使隻有最後一天，也要好好活著，不可以等死。我想好好珍惜死之前的每一天，把以前失去的，錯過的，忽略的都盡量補回來。”
我看著他的文字，慢慢地開始相信。
8，
“當初每一個醫生都說我隻能活三個月。我堅持熬過了一個又一個三個月。我想再爭取活幾年。我想看著我女兒畢業，工作，結婚……”
我不知道他寫下那些話時有沒有流眼淚。我卻看著看著突然哭了。那一刻我強烈地想念母親。母親也是這樣愛著我的，她一直說希望能看著我畢業，工作，結婚。
而我，我現在卻得了癌症。精神的癌症。我隻能想到死。
“抑鬱症並不可怕。至少沒有傳說的那麽可怕。聽從醫生的建議，認真配合治療。你有強健的身體，隻要加上強健的意誌，很快就會痊愈的。”
他總是這樣鼓勵我。他說這種鼓勵的話的時候，根本不像一個將要死去的人。
“因為我已經能看到死亡的樣子了。”他說。“對我現在來說，死亡沒有最初那麽可怕了。可是我還是想活著，哪怕多活一秒，都是賺到了。”
我常常是在夜裏一邊在電腦前跟他交流著，一邊瞥一眼我一直放在右手邊的刀片，它的光芒沒有那麽鋒利了。
9，
我不能夠想象他的心情，那種跟我不一樣的麵對死亡的心情。對我來說，死是一種誘惑，偶然中形成的誘惑。對他來說，死是一種越來越清晰可觸的必然。
“那種感覺，就像被什麽勒住脖子。對，是時間。一段被限定的短促的時間。時間一頭拴在我的脖頸上，一頭拽在死神的手裏，隨著時間流逝，我與死神之間越來越沒有距離，它就在我的右手邊，伸著手，想要捉住我……”
“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這句話不再是一個看上去很美的矯情的句子。它是真的。隻有當它成為你的生命的真實的寫照時，你才會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依然似懂非懂。我的右手離刀片越來越遠了。死亡不再是我唯一可見的光。
10，
“不要蹉跎太久。快點振作起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長，很美，很讓我羨慕……”
那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會給我發來消息，告訴我今天他去哪裏了，看到了什麽，有什麽讓他非常快樂。
一個搖籃裏熟睡的嬰兒。一個奔跑而過的身影。一張年輕孩子的麵孔。微笑，熙攘，喧嘩，甚至尖銳的爭吵聲。一根沾著露珠的青草。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一朵兀自芬芳的小花。甚至一朵款款浮動的雲。一陣暗香嫋繞的風。一聲清脆婉轉的鳥鳴。一縷微弱卻溫暖的光線……世界在他眼裏是那麽豐富多彩，詩意而美好。
“每一天早上我醒來，睜開眼看到亮光，我就確定，我還活著，還在這個人間，我無比留戀的人間。這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他說。
起初我會時常嘲笑他的酸氣，慢慢地，我無法再那麽刻薄，無法再輕慢他的那些以前我聽上去會感覺很矯情的抒情。
有時候想著他的話，抬起頭看，天空真的好藍，那種寧靜的、很美很美的藍。
11，
夏天就要來了。他發來的消息卻越來越短。
直到有一天。
“它來接我了。我很清楚。我看著它一點點抽走我的活的血液。這一次，它不肯放我一馬了。”
我忽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麽。他已經很久不跟我提他的病情了。我常常會忘記他的絕症。
“可能這是最後一次給你消息了。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
“不會。你行！你行的！”我回複他。
“你看，你已經痊愈了。”他衝我笑。“我能感受到你的話語裏開始有了力量。生命的原始的力量。祝賀你！”
“沒有。我還沒有完全好。我還需要你陪著我。你不會死。”我淚流滿麵。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他對我的重要。他陪我走過了一段多麽陰暗艱難的日子。
“它在我就在。” 他發給我的是一個博客鏈接。
“我知道自己生病那天建立了這個博客。它記錄著我這幾年的心路。我曾經認識很多癌友，我們相互鼓勵，相互扶持。他們一個個都走了。現在，輪到我了。”
12，
“人生，就是一段共同度過的路程。謝謝你陪我到這裏。好好地走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走下去！”這是他給我的最後的消息。
後來我去打開他的博客鏈接，博客名稱叫“燦爛千陽”。他的博客永遠地停留在這首詩：
《最後一天》
讓我再輕嗅一次風中青草的芬芳
聽一遍飛鳥多情的啁啾
再親吻一次陽光
再多看一眼愛人溫柔的臉龐
我已經準備好啟程
可是我多麽留戀
這美好的人間啊，知我將久違
卻不知是否有一日可以返回
請你，慢一些，再慢一些到來
我俯下身請求。我是如此虔誠
13，
再後來，我每天都去看一眼他的博客。仿佛這樣，他就還活著。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網路上永遠停留在某一天的I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