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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歡(小說)
太不真實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夢。
她覺得自己頭部缺氧,四肢綿軟,身體發飄。她拚命摁住自己想逃的念頭,雙腳用力而僵硬地踩在地上。她不要逃開。這一次。
通常……這種事是怎麽開始的?
她靠在門邊,眼神清澈又迷離,一朵笑微醺著在她的唇角漾開。這算是挑逗麽?她也不知道,這個時候,她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傻氣的一句話。
他什麽也沒說。隻用目光咬住她的目光。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抱起。仿佛她是一片極輕的羽毛,被風吹起來,然後又輕輕落在鬆軟的草地上。
平躺下來看他越來越近的麵孔,竟與站著看時不一樣。她的嘴角又恣意地翹上去。他說過,她笑的樣子很嫵媚。還是那樣嫵媚嗎?她心裏歎口氣,逼迫自己不去想與這一刻不相幹的紅塵中事。
這一刻,是他們的,是她和他的。
這一刻,該是歡愉的,不能有一丁點兒的悲傷。她不可以流淚,不可以慨歎,不可以愧疚,不可以絲毫走神。這一刻,是她的一生。
他的唇,溫熱的唇含住她的。她輕輕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輕顫著心內的波瀾。這不是夢。她知道。她的身體承受的重量讓她知道,這一切,是真的。她真的做夢都沒有想過,二十年後,還會再見到他。其實沒有刻意回避。隻不過沒有刻意去追求見麵罷了。
那些年每次回到家鄉,她都會有這樣的感慨。無論咫尺,還是天涯,他們都是相見無期。原來真的會一轉身就是一輩子。一輩子——那麽漫長的時間,想想她都會覺得酸楚。
其實有他的住址,他的電話,他的郵件地址,他的所有……除去,他的人。
她隻是偶爾會坐在電話機旁默想著那幾個數字呆呆地坐上一會兒,或者在他家的樓前茫然地流連一會兒。她沒有勇氣去找他。雖然他說過無數次想見她,她都說隨緣吧。隨緣。多麽冰涼的一個詞語。跟她內心的溫度多麽不相符合。
隻是不然,又能怎樣。十四歲相識,十九歲分開。所有的愛,都是在靠記憶支撐。記憶,無論曾經多麽真實的東西,都會隨歲月流水變成虛幻,甚至可以根據需要變成至美。二十年過後,她其實並不確定那還是不是愛。她隻是知道,隻要心思落在那裏,她的靈魂就會止不住地疼痛。
或許,不是不愛,是太愛。愛到不敢去擁有,愛到寧願永遠留一道不愈合的傷口。
而此刻,這道傷口正在愈合,在綻裂了二十年之後。她躺在那裏,羞澀地蜷攏著身體,像一條被時光遺忘的漫長迂回的隧道,幽幽的黑。沒有人點亮過她,即使她已經做了十年的妻子。
他的手,陌生而熟悉,帶著年少青春的記憶,像一支聖潔的火把,一點點地探尋,求索,她就那樣被他,一分一寸地照亮了。確切地說,是她,擰亮了自己。生平第一次,她感覺到自己的溫度。原來,她也可以是溫暖的。
一直以來,她都是冷的,仿佛沒有需求。渴望,是一個可以讓血液加速循環的東西,她卻沒有。她一直在被動承受。這樣不對。她知道。她也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可是人世的很多事,不是知道答案就可以解決的。
二十年了。她已經不再做與他相見的夢。就這樣吧。一生隨緣,不隨愛。卻又乍然相見了。她不知道他要來。她不確定,如果事先知道,自己還會不會赴這場聚會。
為何不讓我在最美麗的時刻與你相遇。她想起這句話,隻不過把相遇換成了重逢。他也老了。那個曾經阿波羅一樣英俊的少年啊。
二十年,其實不長。不過是滄海桑田,不過是我變了容顏。那些因為他流過的淚,做過的夢,搖曳在她的酒杯裏。一杯一杯飲下去,她便一杯一杯地靠近從前。
酒桌上,她知道他一直在捕捉她的目光。她不肯與他對視。像很多年前一樣,一個追逐,一個逃避。隻不過在彼此心跡都已挑明的今天,這樣的眼神遊戲就有了另一番味道。她喝了很多酒。他也是。她的餘光其實沒有半寸離開過他。她推說喝多了想吐,從包間出來。緊繃的情緒一下子鬆懈下來。滿腦袋都是他的樣子,從前的,現在的。
她不知道心裏為什麽那麽悶,仿佛被什麽堵塞住胸口,她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酒力上行,眼淚下落。二十年,堆積了二十年的思念與哀怨,今天終於有了出口。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握住了她的,然後是一個寬大的懷抱。不用看,她知道是他。她跌進去。
她沒有想過這一天。不過,這一天,還是來了。
他說過,再次擁抱她的時候,絕不會輕易罷手。而現在,她在他的懷抱裏。她的耳邊是他曾經唱給她聽的那首歌《深情相擁》:再一次深情相擁,時間這一刻停留……她的眼淚,像春日雪山融化的冰水,不絕地歡騰地奔下山去。
原諒我……她在心裏祈求。
不知道該對誰祈求,他,他的妻子,她自己,她的丈夫,或者,天地諸神。她知道,他說到底跟她是一樣的人。懦弱而傳統。她看得很清楚。他明白責任,也懂得妥協。即使不愛,他也不會掙脫。他是一個順從的人。
是誰說的,順從命運的人是有福的。
而她,又何嚐不是。她早就認命。即使常常會在夜裏醒來,不可遏止地憂傷。愛又如何。他們注定不是彼此的。她曾經這樣絕望地認為。
可是這一刻,他們彼此相融。
那些裂開的舊日時光在她的身體裏紛紛愈合。她像一望無際芳草萋萋的牧野,一覽無餘地舒展開她的每一寸景色。而他是風,來去無阻的風,溫柔而細致地吹拂過她的每一根芳草,從頭到腳。
那片綠色的土地飄起來,在半空,任風卷起千層洶湧波浪。她閉上眼睛,傾聽風澎湃的呼吸。原來,愛,可以這麽美。
她竟來不及傷感。那些平淡無味的過去,談不上折磨,卻毫無享受。她抱緊他的身體。生怕一鬆手夢就消失。他也緊緊擁著她,像一個找到母親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來,他們進到這個房間都沒有說過話。嘴巴一直在忙碌著,糾纏著。
他們已經說過太多言語。他們熟悉彼此將要說出的每一句話。他們陌生的是身體。那貪婪的手,顫栗的身體,蒸騰的溫度,此時此刻,比任何語言都來得有力,都能更明白得表達自己。
我想你。他曾經對她說。我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隻一眼都夠了。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動情的話。他還說,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迷戀過一位應召女郎,隻因為,那女郎有著同她相似的麵龐。墮落。她隻能回應這兩個字。
那是怎樣的情形,跟她相似的女郎和他在一起。她想過,但想象不出。
如今知道,就是這樣吧。她是火山爆發。而他,是雷霆萬鈞。彼此取悅,彼此滿足,彼此不拘形式毫不保留地迎合與給予。那麽多她不肯做,不願做,不讓做的,為他,她都做了。
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極盡風情,極盡香豔,極盡……淫蕩。而此刻,她固執地認為,淫蕩也是美的。
當潮聲漸漸平息,海水退下去,他們從時空裏裸露出來。一種刺目的呈現。她像一條溫柔的水草,輕軟地纏住他這塊岩石。她突然想起,他該回家了。
回去吧。這是一整晚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一直不敢發出聲音。仿佛怕被自己發現。仿佛她一張口,所有的都會碎掉。她知道,這一刻是偷來的。這一刻的所有都是偷來的——這一刻的歡愉,這一刻的他,這一刻的她自己。她沒有做過賊。她心虛,卻不後悔。
他沒有回應。隻是更抱緊了她。嘴裏呢喃著兩個字。他一整晚都在呢喃著兩個字。那是她的名字 。而家,總是要回的。
走出那個房間,恰巧迎來曉風殘月。她的腦海纏繞著那首歌: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生活不動聲色地落回原處。沒有任何不同。他們還是偶爾會通郵件。卻誰都沒有提過那一夜。那一夜,沒有來言,也沒有去語。孤零零的,仿佛不曾存在過。
她知道,故事,總是戛然而止的好。再美麗,也是一瞬。再殘破,卻是一生。這個道理,她懂。痛還是會有的。卻與從前不一樣了。不過,這些本來就在暗處。
她的丈夫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那朵一直收斂著的小百合,突然綻放了。黑沉沉的夜裏,他隱約能看到罌粟的妖嬈。他來不及想它的來處,便一頭栽進幸福。
偶爾,月明風清的時候,她會想起那一夜。
那一夜是怎樣結束的,她不記得了。怎麽想都想不起來。存在過嗎?有時她也會懷疑那一晚是不是幻覺。不過,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夜的感覺。她和他,那一夜,是彼此的初夜、愛人與恩客。
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就仿佛,從未結束。在她,這未嚐不是最好的結局。這樣想著,一朵微醺的笑容,在她的嘴角,便極輕極輕地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