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炬成灰（小說）

 

 

蠟炬成灰（小說）

 

 

———人的心，像一根蠟燭，要麽被時間風化，要麽被情字點燃，全力燃燒。反正，總是要耗盡，才會得到平息的安寧。

 

 

1，

蕭蕭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開會。

然然你快來，我快要瘋了。蕭蕭的聲音大得出奇，能感覺到狂躁的喘息。我不得不把耳麥推開一點。

出什麽事了？我下意識地問，不過也沒有期待會得到蕭蕭的答複。我下班就趕過去。現在正忙。

看來晚上母親安排的那個相親節目要取消了。我不禁偷笑。那個男人的照片我看一眼就飽了，母親卻說那叫福相。

 

2，

蕭蕭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一同以優秀的成績留在北京，不同的是，我進了報社，蕭蕭進了公司。

我一直相信，人跟人，無論愛情，還是親情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因緣。有的人，相識很多年，也永遠是不遠不近不鹹不淡，而有的人，隻一眼，你便知道，你可以跟他性命相交。我跟蕭蕭就是這樣的朋友。

蕭蕭跟我性格很相似，一樣的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也一樣敏感細膩重情重義。

 

我跟蕭蕭唯一的區別就是對愛情的態度不同。蕭蕭一直拿得起放得下，愛情的來去對她來說就像是參加了一次酒宴，熱鬧的推杯換盞，瀟灑的曲終人散，從不拖泥帶水。

我的愛情則沉悶很多，或者，那其實不算是愛情。我一直暗戀一個人，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到我的心裏去。

 

蕭蕭總是笑我，拿古典當時尚。你真以為你是林黛玉？就算是林黛玉，放到這年月也已經發黴了。蕭蕭會板著臉一副過來人的表情教訓我。

我知道她其實懂我，隻是不肯接受我的做法。

為了一個年少的夢，那麽揮霍你的青春，值得嗎？你會後悔的。蕭蕭的告誡每每都是咬牙切齒。

也許吧。會後悔。不過，不揮霍我也會後悔。究竟哪一個更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份我以為的愛情還在我心裏靜靜地燃燒。我沒有能力讓它熄滅。

隻有時間。隻有時間可以挽救我。

 

3，

十四年。算不算長？其實時間的長短對那時的我並沒有太多的意義。活著都是浪費，如果得不到我想要的話。那時，我真的這麽想。那時，我浪費得起。

直到我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那個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男子，打來電話，祝福我的生日，告訴我，他結婚了。但是他一直都很想我，他想馬上來看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心如止水地拒絕。

 

我的平靜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原來，我真的已經不再愛他了。我曾經跟蕭蕭抱怨過，什麽都滾滾潮流般的向前走，隻有我，還停在原地。而其實，我也早已經離開那裏，隻是自己不曾知道而已。

我終於不用再為過去埋葬自己了。

火過為灰。隨便風把我揚到哪裏去。我不認為自己還會被誰點燃。

 

4，

直到我遇到蔡遠。

相遇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完了。

當蔡遠以深愛的姿態在我的生活中出現的時候，我沒有能力像以往那樣冷冰冰地拒絕。雖然所有的現實都跟我的理想相悖，但是，我還是一臉決絕地掉了進去。

 

我承認，我並不是一個有眼光有智慧的女子，不過，我有一種本能的感知力。我直覺，眼前的蔡遠，跟我相關聯，那種性命交纏的關聯。

我一直執拗地相信自己的直覺。

當我相信的時候，沒有人可以說服我，也沒有什麽世俗理念可以攔著我。

 

蕭蕭得知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並且想嫁給他的時候，嚇了一跳。她用手摸摸我的額頭，睜著一雙美麗的眼睛，你沒事吧？不愛則已，一愛則驚天動地。愛有夫之婦，你知不知道代價是什麽？

代價，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就是那種瘋狂的人吧。會為一段情靜默十幾年，也會為一個人，突然燃燒至頂點。

那個時候，世俗流言，對我來說，隻是不可遏製的助燃物。

 

他說他愛我。我爭辯。

懂得了愛的人，多半是自以為愛過的人。再次遇見愛時，才知道真愛是誰。他的確是這麽告訴我的。

他是真的愛我，我堅信。就像我深愛他一樣。我們，會有結果。

 

蕭蕭大搖其頭。你已經被他套得死死的了。蕭蕭這樣說，然後眉毛一挑，好吧，我等著看林黛玉跟已婚的賈寶玉糾纏的戲。

那時，蕭蕭已經結婚，如願嫁給夢想的金龜婿，開始了闊太太養尊處優的生活。

我猜測，蕭蕭那麽反對我跟蔡遠的戀情，也是因為那時，我們身處的位置，已經截然對立的緣故。

 

5，

當然，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不確定。

也許，蕭蕭是對的。

我和蔡遠持續燃燒了快3年。從最初的瘋狂，到相互折磨，到彼此的冷卻。諾言被遙遙無期地推遲著。

每一個清晨睜開眼，我甚至都看不到一厘米之外的未來。

隱隱的，我已經感覺，自己將再次成灰。

這一次，我想，也許我會真的寂靜了，隻餘一地灰燼。雖然，灰裏還藏著絲絲縷縷的刺痛。

 

婚卻總是要結的。

我開始沒完沒了地相親。母親問過我，究竟想找什麽樣的。我說，第一，男的；第二，活的。

母親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沒有辦法，跳得出世俗，我卻不得不向親情妥協。隻是又不能自己的折磨自己和至愛的人。

 

天下之大，那麽多活的男的，容我慢慢找吧。

他們像一個個滾動的幸運球，在我眼前一一出現，就等著那一天，命運厭倦了，輕輕按下一個指示鍵：停！OK，就是他了。

蔡遠，終將離去，裹著我為他燒過的灰。

他說，下一輩子，早點來相見。我笑，下一輩子，我誰都不見。

 

6，

我見到蕭蕭的時候，差點沒有認出她來。

蕭蕭蓬頭垢麵，目光黯淡無神，以一副我從未見過的邋遢形象出現在我麵前。我有些恍惚，眼前重疊著印象裏那個雍容麗人的儀態萬方。同一個人，原來也可以相差天壤。

蕭蕭的老公晚上有應酬，不在家。為了方便說話，蕭蕭讓保姆把女兒童童領到樓下玩。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的第一反應是，蕭蕭的金龜婿大概被人釣了。

 

我愛上一個人。蕭蕭說完，眼淚就要出來的樣子。

原來是婚外戀。永遠不會過時乏膩的一道婚姻的甜點。

完全出乎意料。我幾乎繃不住要笑出聲。

蕭蕭，那個瀟灑自如的蕭蕭，視愛情為快餐的蕭蕭，甩掉情郎跟甩掉一件舊衣服的蕭蕭，也會為情所困嗎？

不過，蕭蕭的憂愁卻是真的。我幾乎沒有見過她為愛情流過淚。我們是兩個極端。她是那麽拿得起放得下的一個爽利女子。

 

這有什麽。愛就愛吧。愛是一種需要。我輕描淡寫地說。神態一定像極了當年視愛情為白開水的蕭蕭。

我真的快要死了。蕭蕭說。

蕭蕭其實骨子裏是一個傳統的女子。婚前玩得再過分，一朝結婚便鉛華洗盡，做起了素手做羹湯的婦人。

不過，就像渴了會喝水，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一樣。婚了，久了，淡了，寂寞了，總要有一些新的興奮點，才能刺激生活有一些精氣神兒。

雖然，這樣的結局多半是點燃了生活，耗盡了自己。

 

7，

那個人是童童的鋼琴老師。

我點點頭。這就對了。一個被如水的音樂包圍的男子，當他的手指在鋼琴上翻飛的時候，他的性感是無與倫比的。

他的帥氣才華和性感對蕭蕭這樣的女子是致命的誘惑。若是富有情趣，懂得拿捏分寸，有意無意地招惹，然後又恰到好處地若即若離，大概，沒有能逃得出去的女人。

 

果然，我的猜測是對的。

故事很簡單。蕭蕭陷進去，他卻輕鬆抽身。

以往，蕭蕭總是先離開的那個，如今，終於遇到自己的克星。

想來，人生在世，總是有所付出，有所虧欠。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得。感情也一樣。你讓別人哭，就一定會有人讓你哭。

 

我看著蕭蕭憔悴的臉。已婚的林黛玉？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蕭蕭還我一個苦笑。我怎麽辦？被他吊得死死的，上不去，下不來。像是被水草纏住脖頸，又像是深入海底，卻被突然斷了氧氣，快要窒息。

我理解那種感覺。

 

我想，蕭蕭的鬱結，更多的來自被離開的痛。她的愛，還沒有完成。愛情中的男女，先離開的那個注定比被離開的那個愛得淡薄。

大概，再怎麽曠達通透的女子，一生裏，總會為一個男人做一回林黛玉。而男人，無論怎樣瀟灑不羈，也總會為一個女子做一回賈寶玉。若是時間人物機緣都配上，該是多麽幸運。

可惜，這世上，唯一不缺的就是陰差陽錯。

 

燃燒吧，火鳥。我梳理一下蕭蕭淩亂的頭發，隻能給她這樣不痛不癢的一句話。

乍聽也許刺耳，甚至會感覺幸災樂禍。不過，我知道，感情不是水管裏的自來水，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如果可以那麽自如的話，世上就不會有那麽多的癡男怨女了。

愛情，宜疏不宜堵。順其自然，行到水盡處，自然就會有坐看雲起的悠然自在了。

 

用力去愛。不要相信適可而止的鬼話。思念是鈍刀，也會殺人於無形的。要換得心靈的平靜從容，要麽靠時間，要麽燃燒。我看著蕭蕭，聲音機械漠然，口氣蒼老得像個古稀之人。腦海裏都是初戀和蔡遠。

我聞到了灰燼的味道。竟有一種腐朽之氣。

你沒有時間了。蕭蕭。不可能像我當初那樣，自己一個人用生命把一段情默默消化掉。把自尊放下，去糾纏吧，把你的感情用完，糾纏到了無興致。我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既然愛了，就愛到不再愛。愛到你終於看明白，終於可以脫下那層愛情的華衣，看清楚他也不過爾爾，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那時，自然就解脫了。

愛情的來去，大抵如此吧。

我仿佛能看到高高竄起的火苗，一點點地矮下去，矮下去，到最後，最後一點火星，倐地熄滅。

便是一片黑暗。

 

8，

從蕭蕭家出來時，已經很晚。

對蕭蕭，我可以做的其實並不多。除去給出一雙傾聽的耳朵。掙脫還需要她自己，用盡力氣，依靠悟性。

我以為，人的心，像一根蠟燭，要麽被時間風化，要麽被情字點燃，全力燃燒。反正，總是要耗盡，才會得到平息的安寧。除此，別無法他。

在時間裏盡情燃燒，感情的傷會複原得更快。我相信，蕭蕭會很快痊愈。

 

坐在出租車裏，看著霓虹燈不停地從眼前一閃而過，像一條色彩的河流，而我，卻幾近透明而飄忽。

生命應當是美好的。不該如此寂寞。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點想蔡遠了。我們已經很久不曾聯係。他已經忘記我了吧。也許，我，也隻不過是他婚姻的一道甜點。

 

我撥通蔡遠的手機。一個女人嗲嗲的聲音，你是哪位？

我認得蔡遠老婆的聲音。她不是。

於是我冷冷地說，我是蔡遠的老婆。

那女人的聲音立即萎下去，縮到塵埃裏的感覺。讓我沒來由的覺得悲哀。

手機悄沒聲地到了蔡遠的手裏，誰啊？他的聲音聽來那麽不耐煩，聽來……那麽陌生和遙遠。

我輕輕合上手機。像合上一本花費很多時間讀完的書，到頭來隻有索然無味地倦怠。

 

我給今晚被我晾曬的那個男子打電話，他竟然沒有半分怨怒。

也許，就像他對那位熱心的介紹人阿姨說的，在他眼裏，36歲死灰一樣的我，真的依然秀色可餐。

我跟他約好明晚見麵。

 

9，

掛下電話時，正逢一個紅燈。

車子慢下來，景色便也跟著慢慢凝固，我終於感覺到一種可以捕捉的真實。

命運那麽感性，而生活卻如此現實，所以我們隻能選擇理智地活著。

世事無絕對。誰說重複死去的灰不能複燃？

不如，給打火機一個機會。

 

 

 

 

 

 

 

 

 

 

[塵凡無憂]

回複飄塵永魂的評論:

嗬嗬，厲害，被你一眼看穿。我還使勁兒地深刻了一下。鬱悶去了。~~~

[飄塵永魂]

小說寫成了散文詩的式樣。
還是一根火柴和一支香煙的關係，
都在火光裏沸騰
總在青煙裏飛升
又在灰燼裏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