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熱的（小說）

 

 

 

血是熱的

 

遠遠地，看到那個人又來了。邱寶坤偷偷地躲在人後。14歲的寶坤個子不高，人也瘦，集市上那麽多人，他很容易就被擋住了。

那個人的麵孔他記得很清楚。寶坤記得他的綽號，林管頭。每次他陪母親來集市都會看到他。他是這一帶的稅務管理員，負責征收這些小攤位的稅收。

他還記得有一次，他親眼看見那個林管頭把一對鄉下來賣自家葡萄的小兄妹的稱給折斷，原因隻是他們還沒有賣出交稅的錢，又不懂規矩，跟林管頭爭辯了幾句，結果，稱就被姓林的二話不說，折成兩段，還揚言，以後什麽時候見他們一次，就折一次他們的稱。

沒有人敢攔著他。他是這一帶的地頭蛇。不單是因為他沾了“官府”的光，還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地痞，一臉橫肉，麵相凶惡。

 

很小的時候，寶坤跟著母親來集市時，都是害怕地躲在母親身後。小孩子對人的善惡識別有一種本能。

他也見過林管頭是怎麽欺負母親的。要麽是動手動腳，要麽是言語猥瑣。母親每次總是退了又退，無言又無力地反抗。

有一次，寶坤氣不過，從母親的背後跑出來，狠狠地咬了一下林管頭的伸向母親的手，結果自然是寶坤被林管頭狠踢了一腳。那一腳，把當時隻有六七歲的寶坤踢出去兩三米，然後撲倒在地。母親急急地跑過去，扶起磕出滿嘴血的寶坤，眼淚就刷刷地流下來。寶坤在母親懷裏，倔強地看著仍齜牙咧嘴又吹胡子瞪眼的林管頭，緊咬著滿嘴的血，愣是沒有掉一滴眼淚。

為什麽他這麽壞？為什麽他這麽欺負我們，媽媽？那天回家的路上，寶坤問母親。

媽媽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過，坤兒，有的人就是壞人。我們鬥不過他。你長大了不要學他，要做個好人，知道嗎？母親長歎一口氣，目光悲傷而淒迷。

 

那時，他還小，不太懂。慢慢地長大了，他就能明白母親的話，也能體會母親話語之後的心酸和無奈了。

就像他小時候不知道什麽叫私生子一樣。那時候，有人問他，你爸爸是誰？他會眼睛眨都不眨地說，我沒有爸爸。我隻有媽媽。我是私生子。

“我是私生子。”那句話是別人告訴他的。他想都沒想就照著說了。聽過的那些人有的會心一笑，有的大搖起頭，也有的很鄙夷地看他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麽。

直到有一天，他這樣回答別人的時候，被母親聽到了。母親大怒，生平頭一次打了他一個巴掌，然後又抱著他痛哭。他沒有問母親原因，隻是直覺這不是一句好話。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說過。

後來他隱約地聽到傳言，說母親是被人強暴後有了他。為了他，母親一直都是一個人。強暴是什麽意思，他不懂。不過，他依然忍著，不去問母親。他已經知道，母親會為這件事流眼淚。

 

對私生子的定義完全弄明白，也是這幾年的事。他始終都沒有問過母親，他的父親究竟是誰。雖然小時候，他也很渴望能夠像其他小朋友一樣，有一個可以陪他玩耍的父親。慢慢地，等他長大了，懂事了，便明白，他其實是不需要知道父親是誰的。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是誰都無所謂。他愛母親。母親是那麽美麗善良，擁有母親就足夠了。

不過，在他懂得了之後，就開始變得沉默了。快樂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很奢侈。那些同學的眼光，他總覺得有一些嘲諷的意味在裏麵。尤其，林管頭的那個兒子林大峰，因為寶坤不肯在考試時幫他作弊，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取笑他是私生子，甚至有一次把他堵到樓梯拐角給了他三個耳光。

其實，要是換作別的同學，寶坤說不定也會幫忙。不過，有一次，寶坤正巧看到林管頭開著小汽車來接林大峰。林管頭的那張臉，在寶坤眼裏，就是壞人的代名詞。所以，當林大峰跟寶坤提出考試幫忙的要求時，被寶坤一口回絕。

林大峰長得人高馬大，又跟社會上的小混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那天被林大峰堵在樓梯拐角，被他狠狠地抽了三個耳光時，寶坤沒有反抗。他始終都記得當年被林管頭踢出去的那一腳。我們鬥不過壞人的。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寶坤本能地捂住臉頰，內心一片悲哀，讓他忘記了痛。

 

那之後，寶坤更加沉默了。他希望自己是個隱形人，除去在母親麵前。生活的辛酸他早就知道。自己承受的侮辱，也讓他更明白母親的堅強撐起來的是多麽辛苦。

母親的笑容多數時候是擠出來給他看的，當然也會有真正快樂的時候，那就是每次他把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單給母親看的時候。媽媽，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的。寶坤偷偷在心裏這樣對母親說。他盼望著長大，盼望著自己能夠做母親的保護傘，讓母親不再受流言嘲諷，不再每日頂風冒雨地去集市上賣煎餅果子，不再因為委屈而偷偷地歎氣抹淚。

我要忍。寶坤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甚至有時候，林大峰又當眾羞辱他的時候，寶坤會手緊緊按住兜裏的那把水果刀，告誡自己，我要忍下去，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有這個能力，直到有一天我可以為母親撐起一片天空……

 

集市上的人群越來越多，熙熙攘攘地，寶坤已經不需要刻意掩藏自己了。他看到林管頭在跟一個賣布的女人收錢，嬉皮笑臉的，接錢的時候，還順帶地擰了一下女人的臉頰。女人不太樂意，不過，也不敢掙紮，甚至還衝林管頭媚笑了一下。

然後，林管頭向著母親的煎餅果子攤位走去。看到他，母親的神色由剛才的平靜立即變成慌張，還有一絲嫌惡。

林管頭等在那裏收錢，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閃身到母親的旁邊，手就摸到母親的臀部去了。母親明顯得一陣戰栗，身體躲開，卻又不能太明顯，林管頭的手就又伸過去……

母親就是為這個哭。一定的。這些日子，母親夜裏都在偷偷地哭，一定是因為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了睡覺驚醒的緣故，這些天裏，寶坤總是夜裏被母親壓抑的哭聲驚醒。寶坤猜想母親一定是受了委屈。不過，寶坤並沒有問母親原因，他知道，母親不會告訴他的。所以，他今天偷偷地溜出來，暗中觀察母親。母親看到林管頭那副又驚又怕的樣子，讓寶坤全明白了。

這個王八蛋！血一下子就頂到寶坤的頭發梢上，腦袋要虛空的感覺。寶坤攥緊了平時一直揣在兜裏的水果刀，那是那次林大峰打了他之後，他就一直揣在兜裏的。寶坤慢慢地朝著林管頭那裏靠過去，在母親發現他之前，寶坤猛地對著正在摸母親身體的林管頭的肚子就是一刀，讓你欺負我媽媽，寶坤嘴裏喊著……

 

然後，幾十秒之後，寶坤感到身體綿軟，站立不住，眼前林管頭的臉猙獰至極。寶坤低下頭，看見一把長長的匕首正紮在自己的左側胸，血順著他的白襯衣就流下來。

寶坤緩緩地鬆開自己握著水果刀的手，感覺自己在變輕，身體慢慢滑下去……

恍惚中，寶坤聽到母親抱著他淒厲的哭聲，坤兒，坤兒......母親的聲音很飄，像是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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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s too s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