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撒謊的小孩

 

愛撒謊的小孩

 

大概8歲左右的時候，曾經因為多說了一句外婆家裏的醜事----其實不過是兄弟之間因為分配財產不均有了一點小矛盾，小孩子感覺到了，隨口向外人多了一句嘴而已，結果被父親狠狠地煽了一個耳光。那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不過，從那時起，父親對我來說，就伴隨著疼痛和恐懼。記得那時的自己捂住發麻的臉頰，無限委屈：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10歲左右的時候，有一次，父母的一位朋友在我們家裏聊天，他的老婆尋過來，我當時正好在門口玩，她便問我她老公在不在我家，我說，在啊。然後，她便衝進屋去，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們兩夫妻氣呼呼地出來，父親跟在後麵，一臉尷尬。後來，父親問我，是不是我告訴了那女人，她老公在我們家。我說，是啊。父親氣極，大聲訓斥我，小孩子為什麽這麽多事。我不解。我怎麽知道他們夫妻兩個是在打架呢。我問父親，那她問我，我該怎麽說。父親說，你就說不知道好了。一問三不知，過後得便宜。這樣啊。我終於有點開竅了。

大人的世界我不懂。不過，我還是慢慢地長成了大人。

終於知道，撒謊其實也可以是無師自通的。生活的負重，讓我們漸漸習慣了從一句輕輕鬆鬆的謊話裏尋找到一絲的慰藉和解脫。不是嗎？有那麽多的時候，我們需要用謊話來掩飾自己，營造一個歡樂祥和的氛圍。

記得總是在同學朋友說起父母家庭怎樣的時候，我也會跟著應和，我的父母也很恩愛，他們也都非常愛我。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不安和悲涼，而是充滿憧憬和向往：那樣的一幅美麗的畫麵，是不是也會像那個狼來了的故事那樣，說過幾遍之後，就會變成了真實的。那樣的話，我情願說幾千遍幾萬遍的謊言。可惜，到如今，那始終是個謊言。

工作之後，為了躲避別人的殷勤和好心，同事的猜測與流言，不得不去編造新的謊言：我有男朋友了。我們很好。我很快樂……甚至不得不搬出朋友來作我的男朋友幫我抵擋他人的進攻。謊言。我憎恨謊言。可是，我卻不得不一而再地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真實。真實，旁人會接受嗎？他們怎麽會理解我對婚姻的恐懼和拒絕，他們怎麽會明白我在自己的愛情裏的掙紮和絕望----那是一個比謊言沉重太多的故事。

謊言，如果一個謊言，就可以給我一個簡簡單單的生活，那麽我願做一個愛撒謊的小孩。

可是，我始終是慚愧的，始終是罪疚的，為自己的謊言，為自己的欺騙。而我，卻又那麽懦弱無力，我沒有力量和勇氣去麵對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人生。所以，很多年，我在謊言裏也欺騙著自己，承受著說謊的懲罰。

直到遇見了老公。隔著網絡，我訴說著從沒有說出口的真話，把這麽多年因為撒謊而在內心堆積下的垃圾都統統倒給他，我終於可以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從來都沒有這麽清新通透的感覺。

也是在那時猛然醒悟，其實，愛撒謊的小孩遠遠不止我一個。每一個人，都在或多或少地說著謊話，編織著自己想要到達的那個夢境：

當年一個從山裏出來的苦孩子說自己家裏挺富有而拒絕申請助學金，若幹年後卻聽說他原來背後偷偷地每餐隻吃幹米飯；一個見人就說老公如何愛她的同事忽一日有點失常，原來她離婚了，幸福於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個多年沒有音訊的高中同學，一個跟我一樣編造家庭幸福的謊言的女孩，如今說起她的父母，那個恨字裏滲著鮮血；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不快樂的人，有一天，突然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也許，是我們的文化，讓我們本能地拒絕說出真相，拒絕說出那個可能會讓人同情憐憫，甚至譏笑嘲諷的事實，我們不願去麵對那個真實帶來的結果。所以我們自卑，我們怯懦，我們孤獨，我們寧願自欺欺人，寧願掙紮在自己的謊言裏，幻想有一天，謊言會變成現實……可是，現實，距離謊言，很遙遠……也許有一天，我們會跨越謊言，隻是，那需要浪費多少的光陰，背負多少的沉重，才會到達原本距離我們最近的真實……

人，需要有多勇敢，才能夠坦坦然然地接受自己的處境，坦坦然然地承受別人的目光；然後又需要多大的智慧，才能夠從從容容地應對人生的際遇，做從從容容的真實的自己……

那樣，人世間，會減少多少悲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