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高波將生命終結之地選在了一個小山坡上。山坡上植滿桂樹,他在其中一棵桂樹上留下了勒痕。
小山坡的斜對麵是奉化市西河路批發市場,4月9日上午奉化警方接警後在山坡上發現了他。經技術勘驗和初步調查,警方認定何係自殺。
知情人透露,警方到場時,何高波吊在樹上,身上有遺書,樹下有幾個煙頭。
何高波之死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人們無法不聯想到5天前發生塌樓事件。
4月5日,何高波供職的錦屏街道所屬的居敬小區一幢居民樓一個半單元粉碎性倒塌,奉化頓時成為全國關注焦點。
何高波生前的職務是錦屏街道建設管理辦主任。塌樓當天早上,他因提前接到居民電話,正在小區內巡查,他成為最早趕到現場的官員之一。
此後數天,每天都有居民看到何高波出現在現場。身高1.7米的他清瘦如柴,佝僂著背,居民總是老遠認出他。有時他尾隨在領導身後,有時則默默一人巡視現場。
一個居民還曾經在現場對他大發惱騷:“說了很多次了,房子不行了,你們為什麽不聽?”
“我們正在盡力解決,請放心。” 何高波反複重複這句話,很多遍。
4月7日,他還曾接受媒體采訪,稱4月3日,即樓塌前一天,確實有人對房屋進行了檢測。
朋友汪小軍曾給何高波打過電話,但並沒有嗅出死亡的味道,“他的聲音很疲憊,說一直要守在現場”。
4月9日,何高波沒有再出現在現場。他選擇在小山坡上終結生命。
他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朋友稱,此前當地紀檢機構曾找何高波談話,對於這一消息,官方一直保持沉默。當地警方則稱辦案程序正在進行,未回應遺書情況。
何高波的死訊,讓居民們覺得事件變得更加複雜難辨。但他們相信,何高波雖然難辭其咎,但絕非主要責任人。
根據官方消息,事發樓房於1994年7月竣工,由奉化市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簡稱奉化房產公司)開發,象山第一建築公司施工,奉化市建築設計院設計,係磚混結構。
20年前,年僅24歲的何高波尚未到街道建設管理辦公室工作。
居民把責任人鎖定在了開發商和施工方。4月8日,參與建設施工的3名直接責任人員因涉嫌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被奉化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強製措施,其中刑事拘留2人、取保候審1人。
據調查,奉化房產公司成立於1992年8月18日,注冊資本為250萬元,投資人分別為奉化市大橋鎮城建綜合開發公司、奉化市經濟發展公司、奉化市散裝水泥辦公室等三個法人股東。當前的企業經營狀態為吊銷未注銷。
大部分奉化人都留有記憶,奉化房產公司是奉化政府投資的房企。
包工頭申小穀記得,二三十年前,政府開始投資房地產,而民間尚無人有資金能力與國有房企抗衡,物資局把控了所有的建築材料,即便民間有資本也無法拿到建築材料,因此出現了國有房企一家獨大的壟斷局麵。
居敬小區和莊山社區,是奉化市的第一批商品樓,住慣了平房的居民們,第一次看到整齊排列的小高樓。
“建成的時候,是奉化最好的小區,一般人都買不起”,王大毛說,一個鎮黨委書記退休後,被返聘到奉化市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他說:“這是政府開發的房子,信得過,你也買一套吧”。王大毛在他的推薦下,花了7萬多購買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
居敬小區的事故,已是寧波五年來,發生的第三起塌樓事故。2009年9月,錦屏街道南門社區西溪路一幢5層居民樓突然倒塌,所幸之前住戶已全部轉移。事故的鑒定結果為施工質量差。而該樓的開發商就是奉化市大橋鎮城建綜合開發公司,為奉化房產公司投資人之一。
2012年12月,寧波市江東區徐戎三村2幢樓整體倒塌,造成兩人死亡。倒樓主因是牆體拆改和工程質量。
除了兩起房屋倒塌事故,奉化依舊是危樓遍地。和居敬小區隻有一街之隔的“莊山社區”,5弄11幢出現傾斜下沉後被鑒定為D級危房。居民早已搬空。
東門社區城基路24、26幢兩座樓房在5年前就被鑒定為C級危房,但始終沒有進行加固。
寧波市住建委在去年曾發布,奉化市共完成鑒定在冊CD級危房152幢(處),麵積29630平方米,其中城鎮CD級危房34幢(處)。
寧波市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副總建築師鄔誌剛是奉化人,甚至還在居敬小區住過。29幢倒塌那天,他在網絡上看到新聞,他原本以為塌樓原因是野蠻裝修。
第二天親曆現場時,他發現事故原因沒有那麽簡單。現場呈現的是一片粉碎性廢墟,野蠻裝修難以達到如此慘烈程度。
寧波市為衝擊平原,淤泥和小河道較多,土質疏鬆,房屋若建在暗河之上,加上地基不好,則可能出現地基下沉。
鄔誌剛認為,如果房子出現整體下沉,不會有太大危險,但若是隻有一側出現下沉,則會因沉降不均導致房子錯位開裂,巨大的隱患已經埋下。
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房屋的質量問題才是主要原因。鄔誌剛將其追溯到20年前那段特殊的曆史時期。
寧波作為沿海經濟開放城市,建起了中國最早一批的高樓,但因為建築經驗的缺乏,不得不從國外引進建築模式,“隻是根據中國國情進行一些修改,就開始運用到實踐中”。
80年代,寧波建起了第一批小高層居民樓。包工頭申小穀記得,投身建築施工的,都是一些毫無經驗也無資質的農民,他們直接從稻田轉戰腳手架,隨包工頭走南闖北,哪裏有活就在哪裏紮根。
80年代這批樓房雖是寧波建築行業的第一次嚐試,但因為材料紮實,施工認真,質量尚可。
90年代前期成為寧波房地產的野蠻時期。鄧小平南巡講話後,中國經濟進入高速增長的快車道,出現了“房地產熱”,而作為沿海開放城市,寧波也被裹挾其中。
1993年到1995年出現通貨膨脹,過熱的房地產變得處境尷尬。“前一年開發商中標,第二年的通貨膨脹,建設成本就可能超過中標價,沒有辦法,不管是開發商還是施工隊,隻能通過偷工減料來降低損失”,鄔誌剛說。
申小穀這個時期正在奉化當包工頭。他們拿到工程時,常被層層轉包,利潤空間小得可憐。且沒有監理機製,“相當於整個施工全由我們自己控製,想怎麽樣怎麽樣,無人監督”。
申小穀透露,施工隊為了壓低成本,購買的均是劣質紅磚,此外施工人員攪拌水泥砂漿時降低了水泥成分,並違規大量添加海沙。
申小穀說,劣質紅磚一定年份後,就會出現粉化,承重能力下降。不過相比於存在巨大隱患的海沙,紅磚問題已算小事。
“海沙是當年降低建築成本的重要部分。海沙當時的價格大概隻有河沙的三分之一,而且寧波沿海,海沙更容易獲得。”申小穀說,對於海沙的危害,他也是多年之後才得知。
海沙含有雜質,降低水泥的粘結力,最要命的是,海沙中鹽的成分,會腐蝕鋼筋。
直到2004年,建設部才發布《關於嚴格建築用海沙管理的意見》,規定海沙必須經過淨化處理,滿足要求後方可用於配製混凝土。
深圳大學土木工程學院韓寧旭教授用“癌”形象地比喻海沙含有的氯離子對建築的危害。不符合國家規定的含有超標氯離子的海沙,如果大量存在於建築中,這個裂變侵蝕鋼筋的過程,被專門劃分為潛伏期與發展期,經曆這兩個階段之後,使用海沙的建築基本就可以稱之為危樓。
申小穀曾去29樓的倒塌現場看過,“鋼筋都出現了腐蝕生鏽,很有可能使用的是海沙”。
申小穀透露,90年代初,僅他所在施工隊經手修建摻雜海沙的樓房就已達30多幢,涉及4個小區,而當時奉化全市修建了多少用了海沙的樓房,數量已難於統計,“各家施工隊當時都在用海沙,這是公開的秘密”。
這批“80後”和“90後”的快餐式樓房,雖然寫著產權70年,但設計預估房屋可安全使用的年限隻有30年,偷工減料加上技術不夠,在歲月流逝中已變得岌岌可危。
奉化危樓152處,如果按照每處500萬的維修基金來計算,需要幾億元的巨額維修基金,誰該為“曆史買單”?
居民說,29幢的倒塌本也是一場可以避免的災難,但就卡在“誰來出錢”上。
一年前,29幢出現裂紋,西側外牆出現大麵積牆體脫落。居民上報居委會,就來人給西側外牆貼了塊水泥補丁。
去年十月“菲特”台風的到來,奉化多地積水,“水已沒過腳踝”。29幢在水裏泡了幾天,水泥補丁也沒撐住,全掉下來,牆體脫落更嚴重,甚至露出彎曲生鏽的鋼筋。
台風後,西側整體開始下沉,底層住戶連門都打不來,隻能叫人把門下麵的水泥敲掉或索性改成卷簾門。
春節後,房管中心請來專家對房屋進行了鑒定,結論為C級危房。政府給居民的答複是房子修修還能住。
專家提出的維修建議是往下沉一邊的地基裏注入水泥漿,進行糾偏。維修金額卻高達五六百萬。
開發商出於“吊銷未注銷”的狀態,那誰來出這筆錢?政府部門表示,因為居民野蠻裝修,破壞了牆體承重,因此居民也有責任,維修需要出一半資金。剩餘資金居委會出一些,街道出一些。
鄔誌剛說,二三十年前,民用住宅大部分為磚混結構。磚混結構的承重牆大部分為磚牆,隻有小部分的鋼筋混凝土,因此穩定性差,難以經受自然災害,“汶川地震中,倒塌的大部分都是裝混結構的房屋”。
對於這種免疫力低下的房子來說,任何一道牆都不可動。
王大毛承認,居民在裝修過程中,的確有“打了一道牆,開了一扇門”的行為。但兩三百萬的巨額資金居民無處籌集,後多次協商改出三分之一,居民仍難認可。
協商未定時,房子已轟然倒塌。沒有人願意為曆史買單,在各個利益方推諉之中,房屋已錯過了最佳修補時機。
北京律師協會的專家張雪莉認為,房子出現問題,理應找開發商、設計方、施工方等來負責。但如果年代久遠,企業改製或注銷,追述起來就比較困難。
但奉化房產公司是國有企業,當地政府部門將作為未及時清算企業的股東,理因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這批數量龐大的危樓,鄔誌剛並不建議采取維修方式。成本太高,且維修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如拆了重建”。
但如此果斷的解決方案,推行起來卻困難重重。鄔誌剛舉例說,徐戎塌樓事故的解決方案,是將該小區危樓全部拆除,建設成高層樓房,居民回遷後,剩餘樓房作為商品樓銷售,來彌補建設差價。
“方案很好,實施起來卻難。國土部門願意嗎?土地漲價了,是否該補交土地出讓金?容積率提高了規劃部門願意嗎?”鄔誌剛說,所以時隔兩年,徐戎的新樓仍未蓋起來。
爭議聲中,居敬小區的塌樓事故善後工作已然展開。奉化市政府發布消息稱,將為第29幢的住戶陸續發放8000元慰問金和人均每天150元共20天的臨時過渡補助費,同時,暫定一年的過渡房安置期間,按每月每平方米20元發放。
然而,這並非事件的最終結局,對於奉化市內那些尚未拿到危房鑒定的住戶而言,安穩的日子還遠未到來。
(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