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30年筆底風雲
(2007-06-10 01: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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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高考後的首批大學生學習異常努力
它是高考所有科目中分值最大的一道題,也是最為多姿多彩的一道題。沒有哪道題,能像它那樣,年複一年引起公眾的格外關注。
它就是高考作文題。
從題目的設計,到文章的誕生,無不展示出當時當地的價值判斷和文化取向,折射出鮮明的時代特征,由此成為社會發展與教育發展的生動投影。
30年的高考作文題,濃縮著30年的時代風雲。
1977年,20歲的王意如參加了高考。那天,她乘船從市區趕往設在崇明的考場。站在甲板上,江風吹得人分外清醒,她不由得開始忖度今年的作文題:會考什麽呢?最近一年都在講“抓綱治國”,會不會和這個有關?按說作文一般逃不過說人、記事兩個角度……
幾個小時後,她攤開語文考卷,作文題是《在抓綱治國的一年裏》,副標題是“記先進人物二三事”。王意如一下子踏實了許多。那場考試,她回答得飛快。高考後,她順利地被華東師大錄取。
1977年10月21日,恢複高考的消息出現在《人民日報》頭版,舉國轟動。由於時間緊迫,全國性的統一高考無法舉行,遂由各省、自治區、直轄市自主命題。翻看語文試卷,作文題雖各自不同,但卻驚人地相似:北京卷《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裏》、上海卷《在抓綱治國的一年裏》、廣東卷《大治之年氣象新》、青海卷《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在上海寫的高考作文,隻要換個題目,改幾個地方,就能變成別的省市的應考作文”,王意如說。
此時,文革盡管已經結束,但還沒來得及“氣象一新”,人們的思維仍處於長期形成的慣性中。作文命題沿襲了文革前的模式———和時事結合緊密,政治色彩濃厚,有經驗者不難摸到門路。
當年的考生,後來成為首都師範大學教師的孫文泱,一看到《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裏》的題目,立刻感受到其中的“文革意味”。雖然怕寫這類革命文章,他仍依照“慣例”,寫了自己如何與貧下中農一起,在徹底粉碎“四人幫”的大好形勢下抓革命促生產,揮汗如雨、大戰三夏,如何在農活之餘認真學習《毛選》五卷,立誌成材,爭取為祖國作出更大貢獻雲雲,獲得了不錯的成績。
經曆了曆史性的1977年高考,1978年的高考重新由全國統一組織。當年的作文題是縮寫文章《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20多年後的年輕人對此驚呼“太容易了”,殊不知這正是當時的中國因文革遭到嚴重創傷、一代人整體文化水平較低的真實寫照。
這一年高考作文供縮寫的材料,也在意料之中地近乎政治灌輸。酷似社論的標題,充分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心情:文革浪費了太多時間,不僅個人要爭分奪秒搶回來,國家也要全力以赴加快經濟建設。
到了1979年,高考作文的要求略有所提高,從縮寫變成了改寫———將何為的小說《第二次考試》改寫成以女主人公為中心的記敘文。值得一提的是,供改寫的這篇小說的內容,脫離了政治範疇,而轉向了道德範疇。雖然僅僅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三年,但高考作文的政治色彩已在悄然淡去。
“童年時的達·芬奇跟一位老師學畫畫。開始時,老畫家沒有教給他知識,隻是要他成天畫蛋。一連十幾天都是這樣,達·芬奇不耐煩了。老畫家告訴他:反複畫蛋是為了打好基礎,培養觀察能力和描繪能力。達·芬奇理解了畫蛋的意義後,苦練基本功,後來終於成為世界上著名的畫家。”
上世紀80年代的首次高考作文,即以上述文字為材料,要求考生寫一篇《讀〈畫蛋〉有感》。這是恢複高考後材料作文首次亮相。接下來的1981年也是材料作文:《讀〈毀樹容易種樹難〉有感》。
與命題作文相比,材料作文的空間更加廣闊,考生可以自選角度,自行立意。但在另一方麵,這兩次高考作文均寫明要求,強調必須“觀點正確、中心思想正確”。作文中所體現出的價值觀、道德觀是否端正,是高考評判的重要標準乃至首要標準。盡管是語文考試,出題者的道德指向卻非常明確。
1982年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1983年的“就漫畫《這下麵沒有水,換個地方再挖》寫一篇議論文”等題目,延續了這一思路,體現出“文以載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傳統文學觀。考生們在文章中談人生、談道德、談哲理,立意高遠、觀點深刻、例證豐富的文章往往能獲得考官的青睞。1983年的一位高考考生回憶說,自己在作文中舉了居裏夫人發現鈾和司馬遷忍辱著《史記》的例子,結果獲得高分。
這一時期的高考作文,體現了對社會責任感的較高要求。1985年全國卷作文,要求給報社寫一封信,呼籲解決汙染問題,1986年“要求以《樹木·森林·氣候》為題,從現實生活中選擇一個話題,談談看法”等,均從不同角度指引學生放眼社會,提升他們對社會、國家的關注度。這些高考作文題,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精神麵貌———意氣風發,精神抖擻,具有高度的參與意識和強烈的責任感。
然而,上世紀80年代的理想主義也遭遇了異化的危機。一些應試作文走向了刻意拔高的歧路。有的學生講求“宏大”,仗(氣)勢壓人,從國際局勢談到國內大事,從政治、經濟說到文化,海闊天空、洋洋灑灑,口號、名言滿天飛,但就是不會腳踏實地,從身邊的事情出發論述問題。當陷入一堆堆“套話”、“空話”中時,高考作文勢必尋找新的方向。
1985年,上海獲得高考自主權,實行單獨命題。此後,上海對高考作文命題的探索就不曾停止過。“每年高考結束,我們都會就全國卷和上海卷的作文題作分析、比較,由考試院寫成報告。”華東師大中文係教授、長期參與上海高考語文閱卷的巢宗祺說。
時代列車滾滾向前,高考作文也開始告別泛政治化與泛道德化,踏上逐漸開放並回歸作文本質的路途。
第一個令人欣喜的現象是:過去偏重說教的“成人腔”不見了,高考作文題越來越貼近學生的生活和學習。1989年上海卷作文題極其樸實———《中學生活的回顧與思考》。同年的全國卷作文則要求寫關於高考誌願的一封信。而1996年的上海卷作文《我的財富》,因其“能讓每個考生都有話可說,言之有物”,至今仍讓很多語文老師讚賞不已。高考作文從高處走下,露出可親、可愛的麵孔,這一變化,正是全社會倡導“以人為本”、“以學生為本”的具體反映。
就作文命題而論,不外乎命題作文、材料作文和話題作文三種。最近十多年來,無論采取哪種題型,出題者都向著“小題目大空間”的方向努力。1985年上海卷要求談論“知足才能常樂”與“不知足才能常樂”,便已脫離單一性思維,鼓勵學生見仁見智。到了上世紀90年代,《嚐試》、《機遇》、《責任》、《我看課外閱讀》等題,皆是既開放,又有一定約束力的題目。
從文體上來看,1977年之後,高考大作文長時間被議論文壟斷。此後,有的高考作文雖然寫明“除詩歌外文體不限”,但題目本身的可議論性很強,因此議論文仍占據不可動搖的位置。1986年,這一禁錮被打破。上海卷作文要求“以《2000年回母校》為題,寫一篇700字左右的複雜記敘文”。隨後的《時間啊,時間》、《遙望星空》等抒情性較強的題目,觸動了學生豐富的情感,《假如記憶可以移植》等題,則釋放了年輕人的想像力。與此同時,傳統的議論文也沒有被棄置一旁。不少學生夾敘夾議,揮灑自如,寫出了讓人耳目一新的好文章。尤其是2001年,南京高考生蔣昕捷以文言作文,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雖然當時爭議很大,但這篇文章最終獲得滿分,充分表明社會的開放度和包容度躍升了一個層次,“多元”成為這個時代最突出的特點。
自2004年起,高考語文試題除全國卷外,上海、北京、天津、廣東和重慶等11個省市(區)均實行單獨命題。此後,每年各地的高考作文題都如雜花生樹,五彩紛呈。無論是對“生無所息”或“生有所息”的辨析(2006年浙江卷),還是對讀書率降低的反思(2006年高考全國卷Ⅱ),無論是對“自嘲”的理解(2005年重慶卷),還是對“忘記和銘記”的感慨(2005年四川卷),無論是對“水的靈動,山的沉穩”的生發(2004年江蘇卷),還是對“自我認識與他人期望”的闡釋(2004年重慶卷),都各自體現了人們對社會和人生的自省和體味。
2006年6月7日,王意如的女兒參加高考。小姑娘一走出考場,王意如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麽樣?作文考什麽?”……
事後,在華東師大中文係執教多年,又是語文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的王意如對記者說:“每年的作文題都在穩中求變。考前我猜不出來,也不想猜。考生隻要能夠寫出真實的情感和想法,反映出真實的水平就夠了。”
事實上,無論在哪個年代,人們都擁有自己的真實情感和想法,都不曾停止對社會的觀察和思考、對世界觀和價值觀的一次次修正和確認。一道道普通的作文題,因為暗合了這種“永恒的尋找”和“曆史的真實”,才體現出豐富的內涵和獨特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