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與百年中國

(2007-02-20 18:05:57) 下一個
  序

    人的一生,知遇最可貴,也最不易得。所以《文心雕龍》有“知音篇”,劈頭
就發為感慨:“知音其難哉?”學問文章亦複如是,見知於當代,總是比較困難的
事情。所以陳寅恪寧願相信:“後世相知或有緣。”文化史上一些典範性著作,常
常藏有特定文化係統的密碼,由誰來完成這樣的作品,接受群體中誰能成為當時或
後世的真正“知音”,參與其中的個體生命角色固茫然若無所知,曆史也無法預設。
不隻是知識和學養的問題,對他人和前人的著作能否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態度,
尤其重要,甚至還需要“有緣”。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可謂深明此中三昧,他先就對閱讀他的作品的人表示了
相當懷疑的態度:“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自《
紅樓夢》問世以來的二百多年間,有多少讀者、研究者,曾殫精竭智地想解開《紅
樓夢》的謎底,頗不乏癡心不改或謬托知己的“解味人”。研紅解紅的一大特色,
在一個“癡”字,不癡不呆,不足以言紅。“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第
三回嘲諷賈寶玉的這首《西江月》,用來形容一些紅迷和紅學家,再合適不過。上
句稱“尋愁覓恨”,當指女性讀者;下句以“似傻如狂”相形容,自然是讀者中的
男性。“癡人說夢”這句成語,本來寓負麵意涵,但如果以之概括曆來紅學研究者
的癡情狀態,反而有若合符契之感。

    因此我的研究《紅樓夢》,距離此門學問的專業水準,不知相差有幾裏許。主
要是我用“情”不夠專一,遠沒有進入癡的境界。不時為另外領域的其它學問所吸
引,研究一段紅學以後,就不想再研究了,老想告而別之。可是你看周汝昌和馮其
庸兩位先生,研紅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周先生已是望九之年,然著書不輟,
文章鋪滿南北報刊,電視講論,神采飛揚。而且創辟勝解,愈出愈新,他新近兩本
研紅著作的書名,一叫《紅樓十二層》,一叫《紅樓奪目紅》。馮先生也已八十有
二,仍研紅不倦,不斷有新書出版,不久前竟托人送來三大厚冊《瓜飯樓重校評批
紅樓夢》,裝幀精美,氣象萬千,光是書前的序言就寫了三萬多字。卷首題詩,第
一首起句:“老去批紅隻是癡。”第二首結句:“老去方知夢阮顛。”扉頁圖章,
赫然四個篆書大字,正是“癡人說夢”。研紅研到以“癡”對“顛”,晚生後學就
不容易望其項背了。但研紅也讓他們變得更年青了。

    周、馮兩先生畢竟是科班出身,專業如此,成就驕人,精神可敬,但還不至於
讓人感到驚奇。值得驚奇的是另有一位出身名門的佳公子,部級幹部,政務在身,
卻也為曹雪芹和《紅樓夢》而神魂顛倒。他承繼已故紅學家吳恩裕先生的衣缽,深
研曹雪芹被抄家後從南京回到北京後的活動,特別是晚年著書西郊的蹤跡。中華書
局前些時出版他一本新書,題目是《說不盡的紅樓夢——曹雪芹在香山》。最近他
又發現了考證《廢藝齋集稿》的新材料,證明《集稿》中的殘文《瓶湖懋齋記盛》,
對明代畫家商祚所繪《秋葵圖》的記述,淵源有自。我聽了他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
所作的論文報告,也看了他在現代文學館的電視演講,甄別史料和考鏡源流如數家
珍,全身洋溢著學問的快樂。若非沉醉為學,癡心研紅,斷不是如今這個樣子。此
係何人?乃胡耀邦的哲嗣胡德平是也。



    因為有了周、馮、胡三人的推動和帶動,當下的紅學由不得讓人刮目相看。雖
然不一定恢複往日的繁華,上世紀初由王(國維)、蔡(元培)、胡(適之)三大
師儒建立的現代紅學,庶幾後繼有人了。我個人頗敬佩周汝昌、馮其庸兩先生孜孜
不倦的學問精神,他們稱得上紅學的殉道者。孔子說:“人能弘道。”其實,道亦
弘人。也許是基於出版家“審時度勢”的敏銳眼光,中央編譯出版社願意出版《紅
樓夢與百年中國》的新一版。全書內容不變,隻將原增訂版後記加上“百年紅學說
索隱”的標題,作為本書的第十章。刪去了初版跋語,原題序經潤改移作後記。為
減少舛誤,特請《南方周末》的蔡軍劍先生代為校閱。蔡君喜吾書,讀《學術思想
與人物》和《莊子》曾為之糾謬,故相識。本人研究方向早已轉入其它學問領域,
紅學已成為我的舊相知。隻不過藕斷絲連,仍揮之不去。《紅樓夢》十二支曲的《
枉凝眉》寫道:“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可以斷章比喻我和《紅樓夢》
以及紅學的關係。

    2005年4 月21日於中國文化研究所

引子

    我所說的百年中國,是指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也就是清末民初以來的中
國社會,至今已經有一百年的曆史了。《紅樓夢》裏敘述賈家的來曆,說自國朝定
鼎以來,赫赫揚揚,已曆百載。國朝定鼎當然指的是清兵入關,是為1644年,至曹
雪芹寫作《紅樓夢》,甲戌本的底本是1754年的再評本,已稱披閱十載、增刪五次,
上推十年,是1744年( 約為雪芹撰寫是書的時間) ,距1644年恰好一百年。而《紅
樓夢》研究,如果從 1904 年王國維發表《紅樓夢評論》開始,也有快一百年的曆
史了。  這一百年的中國,鬧鬧嚷嚷,不可終日;這一百年的紅學,也是鬧鬧嚷嚷,
無有竟時。《紅樓夢》裏的好了歌注——“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
故鄉”,是百年中國的寫照,也是百年紅學的寫照。杜甫詩雲:“聞道長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勝悲。”陳寅恪亦有詩雲:“一局棋枰還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
“遙望長安花霧隔,百年誰覆爛柯棋”;“此日欣能獻一尊,百年世局不須論”參
見《陳寅恪詩集》第126 、127 、107 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百年中國
的事情許多都說不大清楚,百年紅學的事情又何嚐說得清楚? 潘重規先生寫過《紅
學五十年》、《紅學六十年》,我本人寫過《紅學三十年》。現在該有人來寫《百
年紅學》了。

    上篇“遙望長安花霧隔,百年誰覆爛柯棋”

    百年紅學,都有些什麽值得記憶的事情呢? 這裏用得上《紅樓夢》第六回作者
自敘結構之難的一句話:“按榮府中一宅人口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
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
百年紅學的事情,比榮府的家政要複雜得多。隻好舉其突出之點,略誌梗概。

    我想至少有六個方麵的故實值得注意。

    第一,中國現代學術是以《紅樓夢》研究開其端的。中國是學術大國,傳統學
術經曆了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晚清
新學等不同的發展階段,至清代樸學已經開始有了現代學術的一些萌芽。因為傳統
學術和現代學術的分野,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麵看出來:一是學者是否把學術本身當
作了目的;二是學術研究中是不是有了知識論的因素摻入。中國傳統學術是不重知
識論的,也可以說有道德傳統,少知性傳統。但到了清中葉,傳統學術的道德傳統
有了向知性傳統轉變的跡象。章太炎稱清儒的治學方法有六;一曰審名實,二曰重
佐證,三曰戒妄牽,四曰守凡例,五曰斷情感,六曰汰華辭參見《太炎文錄初編·
說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冊,第119 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把斷
情感作為治經的六法之一,說明傳統學術所缺乏的工具理性已經在一定的意義上發
揮作用。而按照梁啟超的說法,盛清學者的獨異之處,是具有為學術而學術的精神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嚐言:“凡真學者之態度,皆當為學問而治學問。”
參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40頁,複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因此我們說中
國學術至清中葉已經開始有了現代學術的萌芽,可以得到理據的支持,但也隻是萌
芽而已。真正現代學術之開端還是在晚清,歐風美雨襲來,學人產生追求學術獨立
的自覺性,並試圖用新的學術觀念和方法反思固有學術,尋求新解。



    這一轉變的時間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1898年嚴複發表《論治學治事
宜分二途》,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和《新史學》,1904年
王國維發表《紅樓夢評論》,現代學術思想和學術規範得到比較集中的體現參閱拙
稿《文化托命與中國現代學術傳統》,載《中國文化》第六期,北京三聯書店、香
港中華書局、台灣風雲時代出版社聯合出版。。其中尤以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
最具有學科的代表性,是學術史上文學評論一門第一次引入西方的觀念和方法,來
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在時間上,《紅樓夢評論》比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早十三
年,比胡適發表《紅樓夢考證》早十七年。如果說王、蔡、胡分別為紅學的小說批
評、紅學索隱、紅學考證建立了學派的典範,那末王靜安先生的《紅樓夢評論》不
僅為紅學的小說批評建立了典範,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也具有奠基的意義。

    第二,回顧百年以來的紅學,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特異的現象,現代中國思想文
化舞台上許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紅學。有的是自覺卷入,有的是被
迫卷入,有的是不知不覺地誤入。王國維之外,蔡元培、胡適之、陳獨秀、顧頡剛、
俞平伯、吳宓等,都寫過研究《紅樓夢》的專著或單篇論文。“五四”前夕,吳宓、
陳寅恪、湯用彤、俞大維在哈佛留學,當時中國學生會曾舉行過學術聚會,請吳宓
講《紅樓夢》,後來這篇演講以《紅樓夢新談》為題,在刊物上公開發表。演講時
間為1919年3 月2 日。3 月26日陳寅恪為這次演講題詞,寫了一首七律:

    等是閻浮夢裏身,夢中談夢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

    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

    春霄絮語知何意,付與勞生一嗆神。原載《雨僧日記》,《陳寅恪詩集》收入,
載於第7 頁,寫作時間署“1919年3 月”。原詩第四句後麵有注:“虞初號黃車使
者”。

  百年誰覆爛柯棋

    吳宓和陳寅恪發表對《紅樓夢》的見解,也都在1921年胡適發表《紅樓夢考證
》之前。1945年吳宓在成都時又寫過《紅樓夢》係列論文,連載於《流星》、《成
都周刊》等雜誌。直到晚年,吳宓仍以對《紅樓夢》有特識獨見自居。陳寅恪的著
作中,也每以紅樓為喻,增加理趣。

    陳獨秀也寫過研究《紅樓夢》的長篇文章,發表在1920年出版的小說月報上,
題目是《紅樓夢新評》,署名佩之。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是索隱派紅學的典
範之作。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考證派紅學的典範之作。胡、蔡論戰是本世紀
二十年代學術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紅樓夢》以及紅學的影響的擴大,
實際上與這次論戰有很大關係。胡適批評蔡元培的《索隱》是“牽強附會”的“猜
笨謎”,蔡元培回答說:“胡先生所諡為笨謎者,正侵泄?娜訟肮摺保?逗炻ッ?
》的內容很“值得猜”。對此胡適起而回應,並在文章結尾處申明:“朋友和真理
既然都是我們心愛的東西,我們就不得不愛真理過於朋友了。”論戰雙方觀點截然
對立,措辭亦相當尖銳,但態度溫婉忠厚,不失學者風度。

    王、蔡、胡都是當時的學術重鎮,他們出麵大談紅學,影響是很大的。俞平伯
先生寫於1978年的《索隱與自傳說閑評》一文,其中有一段話頗值得我們注意。他
寫道:

    紅學為諢名抑含實義,有關於此書之性質。早歲流行,原不過紛紛談論,即偶
形諸筆墨固無所謂“學”也。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師儒身份大談其
《紅樓夢》,一向視同小道或可觀之小說遂登大雅之堂矣。參見《俞平伯論紅樓夢
》第114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師儒”一詞,顯然用的是《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田駢之屬皆已死,齊
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之義。應該承認,俞平伯先生對紅學之所以為紅學的曆
史過程的辨析,是很有見地的。從而可見第一流的學者參與或卷入紅學,就學科的
樹義而言具有怎樣的學術典範意義。事實上,在王、蔡、胡的影響之下,參與或卷
入紅學的中國現代人文學者還有很多,連現在已是新儒家代表人物的牟宗三先生,
在三十年代也曾發表過專業性很強的研究《紅樓夢》的長篇論文,題目是《紅樓夢
悲劇之演成》,連載於1935年至1936年出版的《文哲月刊》。此外,古文字學家容
庚,敦煌學家薑亮夫,中西交通史專家方豪,唐史研究專家唐長孺,社會活動家王
昆侖先生,文學史家鄭振鐸、阿英、李長之、劉大傑等,都寫過有關《紅樓夢》的
專文或專書。

    至於五十年代以後,躋身於紅學的著名人物就更多了。翦伯讚、鄧拓、郭沫若、
王力、郭紹虞、韓國磐、傅衣淩、程千帆、鄭朝宗等等,一口氣可以舉出一大串名
字,而且不包括專門研究古典小說的學者。我使用的是賈寶玉提倡的“疏不間親”
的原則。另外旅居海外的趙岡教授以經濟學家的身份寫出《紅樓夢新探》,餘英時
教授以史學家和思想史家的身份撰寫《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柳存仁、周策縱兩位
先生,早已被視為紅學中人,但他們畢生治學,另有偉績,重點絕不在紅樓。潘重
規先生固然以紅學名家,但其研究敦煌學和文字學的成就,早為學術界所矚目。馮
其庸先生近二十年頗治紅學,且成就卓著,但他同時也治藝術考古和譜牒之學。最
近,旅居北美的曆史學家何炳棣先生,也對紅學發生了興趣,撰寫了一篇近三萬字
的論文,汪榮祖先生推薦給我,已發表在《中國文化》第十期,今年七月即可與讀
者見麵。我初步印象,這是近年來《紅樓夢》研究領域頗有特見的文章,相信出來
後紅學界會有相當的反響。何炳棣先生主要治中國經濟史和人口史,退休以後轉而
注意思想與文化,前不久曾在香港《二十一世紀》雙月刊與杜維明先生討論新儒學,
這次又來涉足紅學,確不乏心得。文章嚐送錢鍾書、夏誌清兩位先生看過,都相當
肯定。



    第三,許多知名作家介入紅學,為百年來的紅學研究增添了色彩。當然中國現
代作家很少有不熟習《紅樓夢》的。我所說的介入,是指發表過研究《紅樓夢》的
專著或專論。沈從文、魯迅、巴金、沈雁冰、冰心、張天翼、吳組緗、周立波、端
木蕻良等著名小說家,都寫過重要的《紅樓夢》文字。詩人何其芳寫於五十年代的
《論紅樓夢》,更是代表一個時期學術水準的紅學專論。詩人徐遲也著有紅樓夢的
專書。林語堂的專著《平心論高鶚》、清宮小說家高陽的《紅樓一家言》,人們非
常熟悉。高陽先生不幸作古,他的關於《紅樓夢》的奇思儻論,足可以給常常固執
一端的紅學界帶來刺激和啟迪。女作家張愛玲出版過《紅樓夢魘》。另外散文、戲
劇家,錢鍾書先生的夫人楊絳先生,也寫過重要的紅樓夢論文,題目是《藝術是克
服困難》,1963年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00 周年而作。楊絳先生以作家的身份兼通中
外文學,她選擇淵源研究、比較研究的視角,使文章成為非常規範的比較文學論文。
錢鍾書先生雖然沒寫過專門的《紅樓夢》文字,但所著《管錐編》、《談藝錄》兩
書中,引證《紅樓夢》處俯拾可見。詩人、作家的介入紅學,打開了《紅樓夢》的
另外一個世界,即藝術創造的世界,使本來容易流於枯燥的學術研究插上了藝術創
造和藝術感悟的翅膀。

百年頓盡追懷裏(1)

    最近在中國大陸,又升起了兩顆以作家身份研究《紅樓夢》的新星——王蒙和
劉心武。1991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了王蒙的紅學專著《紅樓啟示錄》,15萬字,基
本是在1989年下半年至1990年初寫成的。當時作者住在醫院中。成書之前,單篇文
章曾披載於報刊,讀者爭相傳閱,有洛陽紙貴之勢。作家宗璞為《紅樓啟示錄》作
序,稱讀王蒙的紅學文字“有炎炎日午而瑤琴一曲來熏風之感”。她說這“的確是
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這一領域,而是因文章確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沒有寫
出,讀者沒有想到,或可說雪芹也沒意識到的”。讀過王著的人,會認可這一評價,
不會認為是作家之間的調侃溢美之詞。《紅樓啟示錄》第一版印行一萬冊,不久再
版、三版,現在已經印行五六萬冊了。劉心武對《紅樓夢》中的人物有別出新裁的
理解??⒈碓凇抖潦欏吩又舊係摹痘八嫡砸棠铩芬晃模?撓鋅啥列浴:罄椿棺髕?
了紅學考證,提出“秦可卿的出身未必寒微”,文章發表於《紅樓夢學刊》,周汝
昌撰文呼應,一時在讀者中有較大的反響。

    第四,百年來的《紅樓夢》研究表明,紅學的盛衰似乎與社會變端有一定的關
係。何時《紅樓夢》研究變得熱門,往往有具體的文化背景。1898年,戊戌變法失
敗之後,有人寫了一首詩:“說部荒唐遣睡魔,黃車掌錄恣搜羅。不談新學談紅學,
誰似蝸廬考索多。”詩後有小注寫道:“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新政風行,
談紅學者改談經濟,康、梁事敗,談經濟者又改談紅學。”參見《古典文學研究資
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二冊,第404 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這說明《紅樓夢》研
究有自己的現實的關注點。 1921 年,胡適之、俞平伯、顧頡剛通信討論《紅樓夢
》,俞在給顧的信中說:“京事一切沉悶( 新華門軍警打傷教職員) ,更無可道者,
不如劇談紅樓為消夏神方,因此每一執筆必奕奕然若有神助也。”參見俞平伯《紅
樓夢辨》顧序第4 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劇談紅樓”的雅興,使他們躲
開了不忍觀的現實的關注點。今天的《紅樓夢》研究和社會變端是否仍然存在什麽
關係,我不敢斷言。但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凡是紅樓走紅、全社會大談紅樓,紅
運上升、紅潮洶湧的時候,似乎並不是什麽大吉大利之事,常常國家民族的命運在
此時卻未必甚佳。紅運和國運似乎不容易兩全——不知我這樣說是不是有以偏概全
之嫌。

    第五,百年紅學,大故迭起,波詭雲譎,爭吵不休,是學者們打架打得最多的
領域。多年來,紅學論爭和紅學公案之多,已成為紅學的學科特點。我曾舉出十七
次論爭、九樁公案,還不免掛一漏萬。因此我說紅學是一個“擁擠的世界”。而且
紅學論爭格外牽動人們的感情。清末資料記載的因對寶釵、黛玉的評價不同而“幾
揮老拳”的傳統看來是承繼下來了。一些客串紅學的學者,問題還不大。以紅學為
本業的人,爭論起來大有天翻地覆的味道。而且紅學論爭絕不以地域為限,哪裏有
中國人,哪裏讀《紅樓夢》,哪裏就有論爭。大陸固不必說,台灣、香港以及北美
的論爭,即使沒有更勝一籌,也絕不相形見絀。

    如此激烈的紅學論爭,使許多研究者望而卻步,擔心一旦陷進去,無以自拔。
餘英時先生就說過,《紅樓夢》是一個碰不得的題目。李田意先生也說,斬不斷,
理還亂,是紅學。詩人邵燕祥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怕談紅樓》。我本人也幾次
聲明,從此洗手不幹了。我主編的《中國文化》雜誌,決計不輕易發表有關《紅樓
夢》的文章。近年我一直在逃離紅學。沒想到生平第一次到寶島,參加的又是《紅
樓夢》的會議。這隻有用“在劫難逃”四個字來形容了。



    第六,近百年來的紅學,所以為人們所關注,保持著學科的生命力,與不斷有
新材料的發現有很大關係。胡適起而與索隱派紅學論戰,憑借的就是新發現的《紅
樓夢》早期抄本,一個是甲戌本,一個是庚辰本,上麵有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的許
多批語,透露了一些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家世遭遇和背景情況。隨後又有大量
清宮檔案出世,對曹雪芹的家世和親戚的情況了解得更多了。再就是曹雪芹朋友的
材料的發現。對一門學科來說,新材料的發現,是這門學科設立的先期條件。王國
維氏嚐言:“古來新學問起,都由於新發見。孔子壁中書出,而後有漢以來古文家
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後有宋以來古器物、古文字之學。”王國維:《最近二三
十年中中國新發見之學問》,《靜安文集續編》第65頁,載《王國維遺書》第五冊。
陳寅恪也強調:“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
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予於此潮流者,謂之予流( 借用佛教
初果之名) 。其未得予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
所能問喻者也。”陳寅恪:《陳垣敦煌劫餘錄序》,《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36 頁,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紅樓夢》背景材料的一再發現,為紅學研究開拓了新
的區域。所以有脂學出焉,有曹學出焉。事實上,後來的紅學研究,已擴大到整個
明清史和文化史的研究,在一定意義上具有超學科的特點。因此現代學術史中的紅
學一目,才有那樣強的生命力,那樣大的吸引力。
 百年頓盡追懷裏(2)

    但隨即發生一個問題,檢討百年來的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本文的研究反
而多少忽略了。另一方麵,新材料的發現,總是極為偶然的。對已有材料的詮釋,
到一定時期也會達到一個極限。其結果研究隊伍如此龐大、不時成為學術熱點的百
年紅學,所達成的一致結論並不很多。相反,許多問題形成了死結。我曾說紅學研
究中有三個“死結”:一是芹係誰子;二是脂硯何人;三是續書作者請參閱本書第
八章下篇“紅學之謎和紅學死結”第402 至403 頁。。這三個問題,根據已有材料,
我們隻能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當然,以後如有新材料發現又作別論。

    對一門學科來說,研究了一百年,在許多問題上還不能達成比較一致的結論,
甚至形成許多死結,我想無論如何不能說這是這門學科興旺的標誌。所謂真理越辯
越明,似乎不屎稀逗炻ッ巍貳5故怯崞講?壬?檔摹霸窖芯吭膠?俊庇崞講?凇?
紅樓夢研究》一書的自序中說:“我嚐謂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便
越覺糊塗。”參見《俞平伯論紅樓夢》第372 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不
失孤明先發之見。我把《紅樓夢》與百年中國聯係起來——百年中國也是欲理無序,
曲折萬端,可能也潛蘊著許多未解之謎。《紅樓夢》研究扭成了許多死結,百年中
國也扭成了許多死結。話說回來,也許百年紅學的命運確乎與社會的變端真有一點
什麽關係? 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難言之哉,難言之哉。

    下篇“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為怨別人”

    二十世紀眼看就要走完了它的行程。百年紅學也走到了百年的盡頭。世紀轉換,
紅學將怎樣發展? 紅學未來的命運如何? 說來很不幸,以我個人的觀察,現在國內
的紅學,多少有一點“禮失,求諸野”的味道。比如多種版本的《紅樓夢》電影、
電視連續劇的相繼問世,站在學術的立場,我無法認同這些視覺形象。又比如現在
中國大陸,南北都在大建大觀園。紅樓服飾、紅樓宴大興其時。紅樓服飾雖有混淆
明清兩代的跡象,但清代的特點還是明顯的。而清代服飾是否代表了中華傳統服飾
文化的正宗? 我頗表懷疑。唐宋裝是好看的,日人有所承繼,我們這故國,卻被清
代“剃發易服”而後隔斷了。1991年,台灣中央大學的康來新教授首創紅樓之旅,
我隨喜著參加了在上海舉行的懇談會。當時我被問及該怎樣看待這並不古老的“浪
漫之旅”,我感到很不好回答。我想這創意是極佳的,也許有助於古典文學名著的
詮釋與普及。這裏有一個如何看待紅樓文化問題。我認為紅樓文化固好,但要避免
俗世化。因為現在有人提出了“應用紅學”的概念。我說“應用紅學”如果也可以
算作紅學的話,用得上史湘雲的一句話:“這鴨頭不是那丫頭,缺少二兩桂花油。”
蓋缺少學術是也。



    所謂“應用紅學”,不應該成為未來紅學的發展方向。

    盡管如是,真正的有學術價值的《紅樓夢》研究,仍在繼續中。受材料的限製,
考證派紅學和索隱派紅學很難前進了。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小說批評派紅學
不存在無米的問題。小說批評從文本出發,隻要《紅樓夢》在,就可以做出各種各
樣的飯來。何況《紅樓夢》本身——文本中,還潛伏著許多未解之謎,足夠睿智之
士猜上幾個世紀了。不久前,鄧雲鄉先生透露一條消息,說前些年有一次他從上海
到北京看望俞平伯先生,兩個人閑聊,談到有人考證林黛玉是吊死的,因為太虛幻
境裏黛玉的冊子上,寫的是“玉帶林中掛”。說到這裏,俞老先生非常嚴肅地問鄧
雲鄉:《紅樓夢》第五十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寶玉離席回怡紅院,偷聽襲人、
鴛鴦說話,然後又出園回到席上。半路寶玉要解手,跟隨寶玉的麝月、秋紋都站住,
背過臉去,笑著提醒寶玉:“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風吹了肚子。”俞老先生問鄧雲
鄉:“寶玉為什麽要蹲下來解手? ”鄧是研究北京民俗的專家,他說北方兒童穿滿
襠褲,站著撩衣露很大一塊肚子,天冷吃不消,所以北方的父母都教小男孩蹲下來
小解。問題本身自然小之又小,弄得清楚和弄不清楚,都無關宏旨。但《紅樓夢》
研究者不同,就是探究得這樣深細,所以才出現許多紅迷。

    總之,依賴於《紅樓夢》文本的紅學小說批評,前途是無量的。無論再過多久,
人們仍然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審美情趣,對《紅樓夢》作出新的解釋。每個時
代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社會的複興,文化的建設,總是
伴隨著回歸原典的活動。《紅樓夢》作為一部文化經典,魅力是永存的,紅學不紅
學,倒在其次。

 一夜難為怨別人

    當然現在的《紅樓夢》讀者,對作品的關注點與過去已有所不同。百年紅學的
一個積極成果,是《紅樓夢》這部古典變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不隻紅樓,水滸、
三國、西遊等幾部具有典範意義的古典小說,一直活在人們的心裏,參與人們的生
活,成為人們語言、生活,甚至價值判斷的借用符號。如果加以區分,大體上少年
兒童喜歡西遊,老年人喜歡三國,農民喜歡水滸,知識分子喜歡紅樓。對《紅樓夢
》中的人物,今天的讀者有不同的選擇。青年中喜歡賈寶玉、林黛玉的人越來越少,
而王熙鳳備受青睞。《紅樓夢學刊》近年多次收到稱頌王熙鳳是時代新人的文章。
有一年春節,我和內子在深圳,一位朋友帶她的十五歲的女兒看我們。這個女孩喜
歡《紅樓夢》,不知讀了多少遍。我問她喜歡哪個人物,她說喜歡王熙鳳。我大感
意外K?顧狄蠶不噸熳鄖澹??湊藝煞蚓駝腋鮒熳鄖逡謊?娜耍???懈鯰舸鋟?
做她的情人。我和我太太、她的媽媽,三個人都驚呆了——她媽媽也是第一次聽到
小女兒的如此高論。

    這說明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在發生變化。事實上,就
一個具體的人來說,對《紅樓夢》人物的選擇也是變化的。我自己也有這方麵的經
驗。十幾歲的時候讀《紅樓夢》,最喜歡的人物是晴雯。二十幾歲的時候,很欣賞
史湘雲。現在想,《紅樓夢》中最了不起的人物,應該是平兒。給王熙鳳做貼身丫
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平兒做得很好。王熙鳳視平兒為心腹,其他的人,例
如李紈,也說平兒是鳳姐得力的臂膀。平兒絕對沒有對風姐不忠實的地方。但王熙
鳳做壞事,平兒絕對不做。不僅不做,她還要背著王熙鳳做好事。“相濟”而不
“同惡”。“同惡相濟”這句成語,不適合用在平兒和王熙鳳的關係上。平兒是維
護鳳姐的,但鳳姐的罪惡,平兒卻沒有份。賈府上下沒有人說平兒不好的。我們可
以設想,假如王熙鳳犯事,案情牽連平兒,一定不知有多少人出來作證,認定平兒
無辜。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可以說達到了做人的一種極致。要說做人難,沒有比平
兒做人更難了,但她卻做得最好。所以我覺得平兒其人最為難得。不過這樣的認知,
須得有了一定的閱曆之後方能取得。就像《紅樓夢》裏平兒的思想風貌,必須經過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
苓霜”這些紛擾之後,然後方能在“判冤決獄”的大關目上顯現出來一樣。

    研究者從研究對象身上最終找到的是他自己。文學研究尤其如此。

    但《紅樓夢》研究作為一門學科,研究紅學作為一種職業,她的盛世恐怕是過
去了。百年紅學已經極盡了學術之盛。現在的情勢有點像《紅樓夢》裏的賈府,外
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1991年在新加坡召開的國際漢學會議上,
我曾說紅學研究已到了“食盡鳥投林”的地步。實際情形確實如此。國內的紅學名
家續有新作的很少。正是在這種情勢下,《紅樓夢》研究的偽考證之風趁虛而入。
近兩年大陸紅學最轟動的新聞,是有人撰文說《紅樓夢》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
更好。其目的是翻“五四”以來顧頡剛、俞平伯等老一輩紅學家對前八十回和後四
十回比較研究成果的案。再就是有人連篇累牘地寫文章,說現存各種脂硯齋評本都
是假造的,企圖把“五四”以來新紅學的研究成果一筆抹煞。主張不應否定後四十
回的功績,是對的,早有不少學者這樣做過了。吳組緗教授於此持論甚堅。但一定
要說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好,恐怕稍具文學鑒賞眼光的讀者都不會認可。至於
脂本假造說,尤其缺乏堅實的根據。還有作者問題,近年對曹雪芹是《紅樓夢》原
作者的質疑文章明顯增多,但也隻是提出疑點,證據並沒有少許增加。因此這類紅
學新聞,大半是“炒”出來的,輿情盡管沸揚,於紅學的學術進境卻鮮有小補。相
反,這種炒冷飯、偽考證的行時,恰好說明作為一種學術思潮的紅學,已經到了梁
啟超所說的學術衰落期,呈現出佛家所謂之“滅相”。梁啟超論學術思潮,分為啟
蒙期、全盛期、兌分期、衰落期,並以佛家“流轉相”之生、住、異、滅概括之。
其論衰落期寫道:“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後,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曰眾,陳陳相因,固
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浚發無餘,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以弄
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遂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
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誌者必不樂受。而豪傑之士,欲創新必
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於是入於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
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運命,當佛說所謂滅相。”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2 至
3頁。



    如果要我來展望世紀轉換後的紅學,那末我可以作一個比喻:已往的百年紅學,
相當於《紅樓夢》前八十回,從今而後的紅學,最多是後四十回續書而已。也許我
的看法過於悲觀。不過沒關係,樂觀的朋友絲毫不必緊張,因為前麵說了——現在
不是正有人力圖證明《紅樓夢》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更好嗎? 王國維撰寫《紅
樓夢評論》的1904年,曾寫過一首《出門》詩,全詩八句寫道:“出門惘惘知奚適,
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購書那計讀,且消今日敢論旬。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為
怨別人。我欲乘龍問羲叔,兩般誰幻又誰真。”我草這篇論文此時此刻的心情,和
王靜安先生九十年前撰寫《紅樓夢評論》的同年所寫那首詩的心情,實相仿佛,我
也不知我之所論是接近“幻”還是更接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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