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餘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嚐
一日別餘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湧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
氏、餘氏之別墅,及餘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餘夢中所有者,反為
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
矣。餘乃急急走避,謂餘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我夢中之西湖,尚得
完全無恙也。因想餘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
夢也幻。餘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餘僦居他氏已二十
三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傒,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夙習未除,故態難脫。
而今而後,餘但向蝶庵岑寂,蘧榻於徐,惟吾舊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
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因作《夢尋》七十二則,
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餘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人競來共舐
其眼。嗟嗟!金齏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
歲辛亥七月既望,古劍蝶庵老人張岱題。
西湖總記——明聖二湖
自馬臻開鑒湖,而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後至北宋,西湖起而奪之,人皆奔走
西湖,而鑒湖之淡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豔矣。至於湘湖則僻處蕭然,舟車罕至,故
韻士高人無有齒及之者。餘弟毅孺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餘
不謂然。餘以湘湖為處子,目氐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
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
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豔羨;人人得而豔羨,故人人得而輕慢。
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
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故餘嚐謂:
“善讀書,無過董遇三餘,而善遊湖者,亦無過董遇三餘。董遇曰:‘冬者,
歲之餘也;夜者,日之餘也;雨者,月之餘也。’雪巘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
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涳濛,何遜晴光灩瀲。深情領略,是在解人。”即湖上
四賢,餘亦謂:“樂天之曠達,固不若和靖之靜深;鄴侯之荒誕,自不若東坡之靈
敏也。”其餘如賈似道之豪奢,孫東瀛之華贍,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
於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未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何得易言遊湖。
蘇軾《夜泛西湖》詩: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又《湖上夜歸》詩:
我飲不盡器,半酣尤味長。籃輿湖上歸,春風吹麵涼。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
尚記梨花村,依依聞暗香。
又《懷西湖寄晁美叔》詩:
西湖天下景,遊者無愚賢。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
清流與碧巘,安肯為君妍。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夤緣。問道若有得,買魚弗論錢。
李奎《西湖》詩:
錦帳開桃岸,蘭橈係柳津。鳥歌如勸酒,花笑欲留人。
鍾磬千山夕,樓台十裏春。回看香霧裏,羅綺六橋新。
蘇軾《開西湖》詩:
偉人謀議不求多,事定紛紜自唯阿。
盡放龜魚還綠淨,肯容蕭葦障前坡。
一朝美事誰能繼,百尺蒼崖尚可磨。
天上列星當亦喜,月明時下浴金波。
周立勳《西湖》詩:
平湖初漲綠如天,荒草無情不記年。
猶有當時歌舞地,西泠煙雨麗人船。
夏煒《西湖竹枝詞》:
四麵空波卷笑聲,湖光今日最分明。
舟人莫定遊何外,但望鴛鴦睡處行。
平湖竟日隻溟濛,不信韶光隻此中。
笑拾楊花裝半臂,恐郎到晚怯春風。
行觴次第到湖灣,不許鶯花半刻閑。
眼看誰家金絡馬,日駝春色向孤山。
春波四合沒晴沙,晝在湖船夜在家。
怪殺春風歸不斷,擔頭原自插梅花。
歐陽修《西湖》詩:
菡萏香消畫舸浮,使君寧複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趙子昂《西湖》詩:
春陰柳絮不能飛,兩足蒲芽綠更肥。
隻恐前嗬驚白鷺,獨騎款段繞湖歸。
袁宏道《西湖總評》詩:
龍井饒甘泉,飛來富石骨。蘇橋十裏風,勝果一天月。
錢祠無佳處,一片好石碼。孤山舊亭子,涼蔭滿林樾。
一年一桃花,一歲一白發。南高看雲生,北高見月沒。
楚人無羽毛,能得凡遊越。
範景文《西湖》詩:
湖邊多少遊觀者,半在斷橋煙雨間。
盡逐春風看歌舞,凡人著眼看青山。
張岱《西湖》詩:
追想西湖始,何緣得此名。恍逢西子麵,大服古人評。
冶豔山川合,風姿煙雨生。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
一望煙光裏,蒼茫不可尋。吾鄉爭道上,此地說湖心。
潑墨米顛畫,移情伯子琴。南華秋水意,千古有人欽。
到岸人心去,月來不看湖漁燈隔水見,堤樹帶煙熇。
真意言詞盡,淡妝脂粉無。問誰能領略,此際有髯蘇。
又《西湖十景》詩:
一峰一高人,兩人相與語。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
(兩峰插雲)
湖氣冷如冰,月光淡於雪。肯棄與三潭,杭人不看月。
(三潭印月)
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蹩躠步鬆沙,恍疑是踏雪。
(斷橋殘雪)
夜氣滃南屏,輕嵐薄如紙。鍾聲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南屏晚鍾)
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
(蘇堤春曉)
頰上帶微酡,解頤開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風原似酒。
(曲院風荷)
深柳叫黃鸝,清音入空翠。若果有詩腸,不應比鼓吹。
(柳浪聞鶯)
殘塔臨湖岸,頹然一醉翁。奇情在瓦礫,何必藉人工。
(雷峰夕照)
秋空見皓月,冷氣入林皋。靜聽孤飛雁,聲輕天正高。
(平湖秋月)
深恨放生池,無端造魚獄。今來花港中,肯受人拘束?
(花港觀魚)
柳耆卿《望海潮》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
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
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金主閱此詞,慕西湖勝景,遂起投鞭渡江之思。)
於國寶《風入鬆》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
中簫鼓,綠楊影裏秋千。
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
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玉 蓮 亭
白樂天守杭州,政平訟簡。貧民有犯法者,於西湖種樹幾株;富民有贖罪者,
令於西湖開葑田數畝。曆任多年,湖葑盡拓,樹木成蔭。樂天每於此地,載妓看山,
尋花問柳。居民設像祀之。亭臨湖岸,多種青蓮,以象公之潔白。右折而北,為纜
舟亭,樓船鱗集,高柳長堤。遊人至此買舫入湖者,喧闐如市。東去為玉鳧園,湖
水一角,僻處城阿,舟楫罕到。
寓西湖者,欲避囂雜,莫於此地為宜。園中有樓,倚窗南望,沙際水明,常見
浴鳧數百出沒波心,此景幽絕。
白居易《玉蓮亭》詩: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鬆排山麵千層翠,月照波心一點珠。
碧毯綠頭抽早麥,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麵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穀,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昭 慶 寺
昭慶寺,自獅子峰、屯霞石發脈,堪輿家謂之火龍。石晉元年始創,毀於錢氏
乾德五年。宋太平興國元年重建,立戒壇。天禧初,改名昭慶。是歲又火。迨明洪
武至成化,凡修而火者再。四年奉敕再建,廉訪楊繼宗監修。有湖州富民應募,摯
萬金來。殿宇室廬,頗極壯麗。嘉靖三十四年以倭亂,恐賊據為巢,遽火之。事平
再造,遂用堪輿家說,辟除民舍,使寺門見水,以厭火災。隆慶三年複毀。萬曆十
七年,司禮監太監孫隆以織造助建,懸幢列鼎,絕盛一時。而兩廡櫛比,皆市廛精
肆,奇貨可居。春時有香市,與南海、天竺、山東香客及鄉村婦女兒童,往來交易,
人聲嘈雜,舌敝耳聾,抵夏方止。崇禎十三年又火,煙焰障天,湖水為赤。及至清
初,踵事增華,戒壇整肅,較之前代,尤更莊嚴。
一說建寺時,為錢武肅王八十大壽,寺僧圓淨訂緇流古樸、天香、勝蓮、勝林、
慈受、慈雲等,結蓮社,誦經放生,為王祝壽。每月朔,登壇設戒,居民行香禮佛,
以昭王之功德,因名昭慶。今以古德諸號,即為房名。
袁宏道《昭慶寺小記》: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
即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
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餘遊西湖始此,
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小修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嶽墳
歸。草草領略,未極遍賞。
閱數日,陶周望兄弟至。
張岱《西湖香市記》:
西湖香市,起於花朝,盡於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
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於三天竺,市於嶽王墳,市於湖心亭,
市於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於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
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
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
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
無留船,寓無留容,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
紋如綾”,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閑都,不勝其村妝
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
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
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
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於寺之前後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
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已、壬午洊饑,民
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已夏,餘在西湖,但
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裏抽豐者多寓西湖,
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
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實錄。
大 佛 頭
大石佛寺,考舊史,秦始皇東遊入海,纜舟於此石上。後因賈平章住裏湖葛嶺,
宋大內在鳳凰山,相去二十餘裏,平章聞朝鍾響,即下湖船,不用篙楫,用大錦纜
絞動盤車,則舟去如駛,大佛頭,其係纜石樁也。平章敗,後人鐫為半身佛像,飾
以黃金,構殿覆之,名大石佛院。至元末毀。明永樂間,僧誌琳重建,敕賜大佛禪
寺。賈秋壑為誤國奸人,其於山水書畫古董,凡經其鑒賞,無不精妙。所製錦纜,
亦自可人。一日臨安失火,賈方在半閑堂鬥蟋蟀,報者絡繹,賈殊不顧,但曰:
“至太廟則報。”俄而,報者曰:“火直至太廟矣!”賈從小肩輿,四力士以椎劍
護,舁輿人裏許即易,倏忽至火所,下令肅然,不過曰:“焚太廟者,斬殿帥。”
於是帥率勇士數十人,飛身上屋,一時撲滅。賈雖奸雄,威令必行,亦有快人處。
張岱《大石佛院》詩:
餘少愛嬉遊,名山恣探討。泰嶽既峗峨,補陀複杳渺。
天竺放光明,齊雲集百鳥。活佛與靈神,金身皆藐小。
自到南明山,石佛出雲表。食指及拇指,七尺猶未了。
寶石更特殊,當年石工巧。岩石數丈高,止塑一頭腦。
量其半截腰,丈六猶嫌少。問佛凡許長,人天不能曉。
但見往來人,盤旋如虱蚤。而我獨不然,參禪已到老。
入地而摩天,何在非佛道。色相求如來,巨細皆心造。
我視大佛頭,仍然一莖草。
甄龍友《西湖大佛頭讚》:
色如黃金,麵如滿月。盡大地人,隻見一橛。
保 俶 塔
寶石山高六十三丈,周一十三裏。錢武肅王封壽星寶石山,羅隱為之記。其絕
頂為寶峰,有保俶塔,一名寶所塔,蓋保俶塔也。宋太平興國元年,吳越王濬,聞
唐亡而懼,乃與妻孫氏、子惟濬、孫承祐入朝,恐其被留,許造塔以保之。稱名,
尊天子也。至都,賜禮賢宅以居,賞賚甚厚。留兩月遣還,賜一黃袱,封識甚固,
戒曰:“途中宜密觀。”及啟之,則皆群臣乞留俶章疏也,俶甚感懼。既歸,造塔
以報佛恩。保俶之名,遂誤為保叔。不知者遂有“保叔緣何不保夫”之句。
俶為人敬慎,放歸後,每視事,徙坐東偏,謂左右曰:“西北者,神京在焉,
天威不違顏咫尺,俶敢寧居乎!”每修省入貢,焚香而後遣之。未幾,以地歸宋,
封俶為淮海國王。其塔,元至正末毀,僧慧炬重建。明成化間又毀,正德九年僧文
鏞再建。嘉靖元年又毀,二十二年僧永固再建。隆慶三年大風折其頂,塔亦漸圮,
萬曆二十二年重修。其地有壽星石、屯霞石。去寺百步,有看鬆台,俯臨巨壑,淩
駕鬆抄,看者驚悸。
塔下石壁孤峭,緣壁有精廬四五間,為天然圖畫圖。
黃久文《冬日登保俶塔》詩:
當峰一塔微,落木淨煙浦。日寒山影瘦,霜泐石棱苦。
山雲自悠然,來者適為主。與子欲談心,鬆風代吾語。
夏公謹《保俶塔》詩:
客到西湖上,春遊尚及時。石門深曆險,山閣靜憑危。
午寺鳴鍾亂,風潮去舫遲。清樽歡不極,醉筆更題詩。
錢思複《保俶塔》詩:
金刹天開畫,鐵簷風語鈴。野雲秋共白,江樹晚逾青。
鑿屋岩藏雨,粘崖石墜星。下看湖上客,歌吹正沉冥。
瑪 瑙 寺
瑪瑙坡在保俶塔西,碎石文瑩,質若瑪瑙,土人采之,以鐫圖篆。晉時遂建瑪
瑙寶勝院,元末毀,明永樂間重建。有僧芳洲仆夫藝竹得泉,遂名仆夫泉。山巔有
閣,淩空特起,憑眺最勝,俗稱瑪瑙山居。寺中有大鍾,侈弇齊適,舒而遠聞,上
鑄《蓮經》七卷,《金剛經》三十二分。晝夜十二時,保六僧撞之。每撞一聲,則
《法華》七卷、《金剛》三十二分,字字皆聲。吾想法夜聞鍾,起人道念,一至旦
晝,無不牿亡。今於平明白晝時聽鍾聲,猛為提醒,大地山河,都為震動,則鏗鍧
一響,是竟《法華》一轉、《般若》一轉矣。內典雲:人間鍾鳴未歇際,地獄眾生
刑具暫脫此間也。鼎革以後,恐寺僧惰慢,不克如前。
張岱《瑪瑙寺長鳴鍾》詩:
女媧煉石如煉銅,鑄出梵王千斛鍾。
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頑銅半瑪瑙。
錘金琢玉昆吾刀,盤旋鍾紐走蒲牢。
十萬八千《法華》字,《金剛般若》居其次。
貝葉靈文滿背腹,一聲撞破蓮花獄。
萬鬼桁楊暫脫離,不愁漏盡啼荒雞。
晝夜百刻三千杵,菩薩慈悲淚如雨。
森羅殿前免刑戮,惡鬼猙獰齊退役。
一擊淵淵大地驚,青蓮字字有潮音。
特為眾生解冤結,共聽毗廬廣長舌。
敢言佛說盡荒唐,勞我闍黎日夜忙。
安得成湯開一麵,吉網羅鉗都不見。
智 果 寺
智果寺,舊在孤山,錢武肅王建。宋紹興間,造四聖觀,徙於大佛寺西。先是
東坡守黃州,於潛僧道潛,號參寥子,自吳來訪,東坡夢與賦詩,有“寒食清明都
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後七年,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
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東坡四顧壇壝,謂參寥曰:
“某生平未嚐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曆者。自此上懺堂,當有九十三級。”
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吾死
後,當舍身為寺中伽藍。”參寥遂塑東坡像,供之伽藍之列,留偈壁間,有:“金
剛開口笑鍾樓,樓笑金剛雨打頭,直待有鄰通一線,兩重公案一時修。”後寺破敗。
崇禎壬申,有揚州茂才鮑同德字有鄰者,來寓寺中。東坡兩次入夢,屬以修寺,鮑
辭以“貧士安辦此?”公曰:“子第為之,自有助子者。”次日,見壁間偈有“有
鄰”二字,遂心動立願,作《西泠記夢》,見人輒出示之。一日至邸,遇維揚姚永
言,備言其夢。座中有粵東謁選進士宋公兆禴者,甚為駭異。次日,宋公筮仕,遂
得仁和。永言慫恿之,宋公力任其艱,寺得再葺。
時有泉適出寺後,好事者仍名之參寥泉焉。
六 賢 祠
宋時西湖有三賢祠兩:其一在孤山竹閣。三賢者,白樂天、林和靖、蘇東坡也。
其一在龍井資聖院。三賢者,趙閱道、僧辨才、蘇東坡也。寶慶間,袁樵移竹閣三
賢祠於蘇公堤,建亭館以沾官酒。或題詩雲:“和靖、東坡、白樂天,三人秋菊薦
寒泉,而今滿麵生塵土,欲與袁樵趁酒錢。”又據陳眉公筆記,錢塘有水仙王廟,
林和靖祠堂近之。東坡先生以和靖清節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黃山穀有《水
仙花》詩用此事:“錢塘昔聞水仙廟,荊州今見水仙花,暗香靚色撩詩句,宜在孤
山處士家。”則宋時所祀,止和靖一人。明正德三年,郡守楊孟瑛重浚西湖,立四
賢祠,以祀李鄴侯、白、蘇、林四人,杭人益以楊公,稱五賢。而後乃祧楊公,增
祀周公維新、王公弇州,稱六賢祠。張公亮曰:“湖上之祠,宜以久居其地,與風
流標令為山水深契者,乃列之。周公冷麵,且為神明,有別祠矣。弇州文人,與湖
非久要,今並四公而坐,恐難熟熱也。”人服其確論。
張明弼《六賢祠》詩:
山川亦自有聲氣,西湖不易與人熱。
五日京兆王弇州,冷麵臬司號寒鐵。
原與湖山非久要,心胸不複留風月。
猶議當時李鄴侯,西泠尚未通舟楫。
惟有林蘇白樂天,真與煙霞相接納。
風流俎豆自千秋,鬆風菊露梅花雪。
西 泠 橋
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結同心處也。及見方子公詩有雲:“‘數聲
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陵作泠,蘇小恐誤。”餘曰:“管不得,隻西陵
便好。且白公斷橋詩‘柳色青藏蘇小家’,斷橋去此不遠,豈不可借作西泠故實耶!”
昔趙王孫孟堅子固常客武林,值菖蒲節,周公謹同好事者邀子固遊西湖。酒酣,子
固脫帽,以酒晞發,箕踞歌《離騷》,旁若無人。薄暮入西泠橋,掠孤山,艤舟茂
樹間,指林麓最幽處,瞪目叫曰:“此真洪穀子、董北苑得意筆也。”鄰舟數十,
皆驚駭絕歎,以為真謫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東坡之後,複見此人。
袁宏道《西泠橋》詩:
西泠橋,水長在。鬆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
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砍為柴,青驄馬,自西來。
昨日樹頭花,今日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又《桃花雨》詩:
淺碧深紅大半殘,惡風催雨剪刀寒。
桃花不比杭州女,洗卻胭脂不耐看。
李流芳《西泠橋題畫》:
餘嚐為孟暘題扇:“多寶峰頭石欲摧,西泠橋邊樹不開。
輕煙薄霧斜陽下,曾泛扁舟小築來。”西泠橋樹色,真使人可念,橋亦自有古
色。近聞且改築,當無複舊觀矣。對此悵然。
嶽 王 墳
嶽鄂王死,獄卒隗順負其屍,逾城至北山以葬。後朝廷購求葬處,順之子以告。
及啟棺如生,乃以禮服殮焉。隗順,史失載。今之得以崇封祀享,肸蚃千秋,皆順
力也。倪太史元璐曰:“嶽王祠,泥範忠武,鐵鑄檜、卨,人之欲不朽檜、卨也,
甚於忠武。”按公之改諡忠武,自隆慶四年。墓前之有秦檜、王氏、萬俟卨三像,
始於正德八年,指揮李隆以銅鑄之,旋為遊人撻碎。後增張俊一像。四人反接,跪
於丹墀。自萬曆二十六年,按察司副使範淶易之以鐵,遊人椎擊益狠,四首齊落,
而下體為亂石所擲,止露肩背。旁墓為銀瓶小姐。王被害,其女抱銀瓶墜井中死。
楊鐵崖樂府曰:“嶽家父,國之城;秦家奴,城之傾。皇天不靈,殺我父與兄。嗟
我銀瓶為我父,緹縈生不贖父死,不如無生。千尺井,一尺瓶,瓶中之水精衛鳴。”
墓前有分屍檜。天順八年,杭州同知馬偉鋸而植之,首尾分處,以示磔檜狀。隆慶
五年,大雷擊折之。朱太史之俊曰:“一秦檜耳,鐵首木心,俱不能保至此。”天
啟丁卯,浙撫造祠媚璫,窮工極巧,徙蘇堤第一橋於百步之外,數日立成,駭其神
速。崇禎改元,魏璫敗,毀其祠,議以木石修王廟。卜之王,王弗許。
嶽雲,王之養子,年十二從張憲戰,得其力,大捷,號曰“贏官人”,軍中皆
呼焉。手握兩鐵錘,重八十斤。王征伐,未嚐不與,每立奇功,王輒隱之。官至左
武大夫、忠州防禦使。死年二十二,贈安遠軍承宣使。所用鐵錘猶存。
張憲為王部將,屢立戰功。紹興十年,兀術屯兵臨穎,憲破其兵,追奔十五裏,
中原大振。秦檜主和,班師。檜與張俊謀殺嶽飛,誘飛部曲能告飛事者,卒無人應。
張俊鍛煉憲,被掠無完膚,強辯不伏,卒以冤死。景定二年,追封烈文侯。
正德十二年,布衣王大祐發地得碣石,乃崇封焉。郡守梁材建廟,修撰唐皋記
之。
牛皋墓在棲霞嶺上。皋字伯遠,汝州人,嶽鄂王部將,素立戰功。秦檜懼其怨
己,一日大會眾軍士,置毒害之。皋將死,歎曰:“吾年近六十,官至侍從郎,一
死何恨,但恨和議一成,國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馬革裹屍報君父,是為歎耳!”
張景元《嶽墳小記》:
嶽少保墳祠,祠南向,舊在闤闠。孫中貴為買民居,開道臨湖,殊愜大觀。祠
右衣冠葬焉。石門華表,形製不巨,雅有古色。
周詩《嶽王墳》詩:
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後忠。
幹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高啟《嶽王墳》詩:
大樹無枝向北風,千年遺恨泣英雄。
班師詔已成三殿,射虜書猶說兩宮。
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
棲霞嶺上今回首,不見諸陵白霧中。
唐順之《嶽王墳》詩:
國恥猶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萬壑氣長寒。
豈恨藏弓早,終知借劍難。吾生非壯士,於此發衝冠。
蔡汝南《嶽王墓》詩:
誰將三字獄,墮此一長城。北望真堪淚,南枝空自榮。
國隨身共盡,君恃相為生。落日鬆風起,猶聞劍戟鳴。
王世貞《嶽墳》詩:
落日鬆杉覆古碑,英風颯颯動靈祠。
空傳赤帝中興詔,自折黃龍大將旗。
三殿有人朝北極,六陵無樹對南枝。
莫將烏喙論勾踐,鳥盡弓藏也不悲。
徐渭《嶽墳》詩:
墓門慘淡碧湖中,丹雘朱扉射水紅。
四海龍蛇寒食後,六陵風雨大江東。
英雄幾夜乾坤博,忠孝傳家俎豆同。
腸斷兩宮終朔雪,年年麥飯隔春風。
張岱《嶽王墳》詩:
西泠煙雨嶽王宮,鬼氣陰森碧樹叢。
函穀金人長墮淚,昭陵石馬自嘶風。
半天雷電金牌冷,一族風波夜壑紅。
泥塑嶽侯鐵鑄檜,隻令千載罵奸雄。
董其昌《嶽墳柱對》:
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小朝廷豈求活耶。
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當如是矣。
張岱《嶽墳柱銘》:
呼天悲鐵像,此冤未雪,常聞石馬哭昭陵。
拓地飲黃龍,厥誌當酬,尚見泥兵濕蔣廟。
紫 雲 洞
紫雲洞在煙霞嶺右。其地怪石蒼翠,劈空開裂,山頂層層,如廈屋天構。賈似
道命工疏剔建庵,刻大士像於其上。雙石相倚為門,清風時來,谽谺透出,久坐使
人寒栗。又有一坎突出洞中,蓄水澄潔,莫測其底。洞下有懶雲窩,四山圍合,竹
木掩映,結庵其中。名賢遊覽至此,每有遺世之思。洞旁一壑幽深,昔人鑿石,聞
金鼓聲而止,遂名“金鼓洞”。洞下有泉,曰“白沙”。好事者取以瀹茗,與虎跑
齊名。
王思任詩:
筍輿幽討遍,大壑氣沉沉。山葉逢秋醉,溪聲入午喑。
是泉從竹護,無石不雲深。沁骨涼風至,僧寮絮碧陰。
玉 泉 寺
玉泉寺為故淨空院。南齊建元中,僧曇起說法於此,龍王來聽,為之撫掌出泉,
遂建龍王祠。晉天福三年,始建淨空院於泉左。宋理宗書“玉泉淨空院”額。祠前
有池畝許,泉白如玉,水望澄明,淵無潛甲。中有五色魚百餘尾,投以餅餌,則奮
鬐鼓鬣,攫奪盤旋,大有情致。泉底有孔,出氣如橐籥,是即神龍泉穴。又有細雨
泉,晴天水麵如雨點,不解其故。泉出可溉田四千畝。近者曰鮑家田,吳越王相鮑
慶臣采地也。萬曆二十八年,司禮孫東瀛於池畔改建大士樓居。春時,遊人甚眾,
各攜果餌到寺觀魚,喂飼之多,魚皆饜飫,較之放生池,則侏儒飽欲死矣。
道隱《玉泉寺》詩:
在昔南齊時,說法有曇起。天花墮碧空,神龍聽法語。
撫掌一讚歎,出泉成白乳。澄潔更空明,寒涼卻酷暑。
石破起冬雷,天驚逗秋雨。如何烈日中,水紋如碎羽。
言有橐籥聲,氣孔在泉底。內多海大魚,猙獰數百尾。
餅餌驟然投,要遮全振旅。見食即忘生,無怪盜賊聚。
集 慶 寺
九裏鬆,唐刺史袁仁敬植。鬆以達天竺,凡九裏,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
尺。蒼翠夾道,藤蘿冒塗,走其下者,人麵皆綠。行裏許,有集慶寺,乃宋理宗所
愛閻妃功德院也。
淳祐十一年建造。閻妃,鄞縣人,以妖豔專寵後宮。寺額皆禦書,巧麗冠於諸
刹。經始時,望青采斫,勳舊不保,鞭笞追逮,擾及雞豚。時有人書法堂鼓雲:
“淨慈靈隱三天竺,不及閻妃好麵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此寺至今有理宗
禦容兩軸。六陵既掘,冬青不生,而帝之遺像竟托閻妃之麵皮以存,何可輕誚也。
元季毀,明洪武二十七年重建。
張京元《九裏鬆小記》:
九裏鬆者,僅見一株兩株,如飛龍劈空,雄古奇偉。想當年萬綠參天,鬆風聲
壯於錢塘潮,今已化為烏有。更千百歲,桑田滄海,恐北高峰頭有螺蚌殼矣,安問
樹有無哉!
陳玄暉《集慶寺》詩:
玉鉤斜內一閻妃,姓氏猶傳真足奇。
宮嬪若非能佞佛,禦容焉得在招提。
布地黃金出紫薇,官家不若一閻妃。
江南賦稅憑誰用,日縱平章恣水嬉。
開荒築土建壇塠,功德巍峨在石碑。
集慶猶存宮殿毀,麵皮真個屬閻妃。
昔日曾傳九裏鬆,後聞建寺一朝空。
放生自出羅禽鳥,聽信闍黎說有功。
飛 來 峰
飛來峰,棱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使有石癖者見之,必具
袍笏下拜,不敢以稱謂簡褻,隻以石丈呼之也。深恨楊髡,遍體俱鑿佛像,羅漢世
尊,櫛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豔之膚,瑩白之體,刺作台池鳥獸,乃以黔墨塗之也。
奇格天成,妄遭錐鑿,思之骨痛。翻恨其不匿影西方,輕出靈鷲,受人戮辱;亦猶
士君子生不逢時,不束身隱遁,以才華傑出,反受摧殘,郭璞、禰衡並受此慘矣。
慧理一歎,謂其何事飛來,蓋痛之也,亦惜之也。且楊髡沿溪所刻羅漢,皆貌己像,
騎獅騎象,侍女皆裸體獻花,不一而足。田公汝成錐碎其一;餘少年讀書岣嶁,亦
碎其一。聞楊髡當日住德藏寺,專發古塚,喜與僵屍淫媾。知寺後有來提舉夫人與
陸左丞化女,皆以色夭,用水銀灌殮。楊命發其塚。有僧真諦者,性呆戇,為寺中
樵汲,聞之大怒,嘄呼詬誶。主僧懼禍,鎖禁之。及五鼓,楊髡起,趣眾發掘,真
諦逾垣而出,抽韋馱木杵,奮擊楊髡,裂其腦蓋。從人救護,無不被傷。但見真諦
於眾中跳躍,每逾尋丈,若隼撇虎騰,飛捷非人力可到。一時燈炬皆滅,耰鋤畚插
都被毀壞。楊髡大懼,謂是韋馱顯聖,不敢往發,率眾遽去,亦不敢問。此僧也,
洵為山靈吐氣。
袁宏道《飛來峰小記》:
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峰石逾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
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
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
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麵上瘢痕,奇醜可厭。餘前
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
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寧;次為王靜虛、陶石簣兄弟;
次為魯休寧。每遊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又《戲題飛來峰》詩:
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人世多少塵,何事飛不去。
高古而鮮妍,楊、班不能賦。
白玉簇其顛,青蓮借其色。惟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
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識。
張岱《飛來峰》詩:
石原無此理,變幻自成形。天巧疑經鑿,神功不受型。
搜空或洚水,開辟必雷霆。應悔輕飛至,無端遭巨靈。
石意猶思動,躨跜勢若撐。鬼工穿曲折,兒戲斫瓏玲。
深入營三窟,蠻開倩五丁。飛來或飛去,防爾為身輕。
冷 泉 亭
冷泉亭在靈隱寺山門之左。丹垣綠樹,翳映陰森。亭對峭壁,一泓泠然,淒清
入耳。亭後西栗十餘株,大皆合抱,冷 暗樾,遍體清涼。秋初栗熟,大若櫻桃,
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蓮房。天啟甲子,餘讀書絢嶁山房,寺僧取作清供。餘
謂雞頭實無其鬆脆,鮮胡桃遜其甘芳也。夏月乘涼,移枕簟就亭中臥月,澗流淙淙,
絲竹並作。張公亮聽此水聲,吟林丹山詩:“流向西湖載歌舞,回頭不似在山時。”
言此水聲帶金石,已先作歌舞矣,不入西湖安入乎!餘嚐謂住西湖之人,無人不帶
歌舞,無山不帶歌舞,無水不帶歌舞,脂粉紈綺,即村婦山僧,亦所不免。因憶眉
公之言曰:“西湖有名山,無處士;有古刹,無高僧;有紅粉,無佳人;有花朝,
無月夕。”曹娥雪亦有詩嘲之曰:“燒鵝羊肉石灰湯,先到湖心次嶽王。斜日未曛
客未醉,齊拋明月進錢塘。”餘在西湖,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見湖上之月,而今又
避囂靈隱,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對山間之月,何福消受。餘故謂西湖幽賞,無過東
坡,亦未免遇夜入城。而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臥醒花影,除林和靖、
李岣嶁之外,亦不見有多人矣。即慧理、賓王,亦不許其同在臥次。
袁宏道《冷泉亭小記》: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
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嚐讀樂天記有雲:“亭在山下水中,寺西
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
納粹;夏之日,風泠泉渟,可以蠲煩析醒。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生,水與
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於床下;
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
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
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靈 隱 寺
明季昭慶寺火,未幾而靈隱寺火,未幾而上天竺又火,三大寺相繼而毀。是時
唯具德和尚為靈隱住持,不數年而靈隱早成。蓋靈隱自晉鹹和元年,僧慧理建,山
門匾曰“景勝覺場”,相傳葛洪所書。寺有石塔四,錢武肅王所建。宋景德四年,
改景德靈隱禪寺,元至正三年毀。明洪武初再建,改靈隱寺。宣德七年,僧曇讚建
山門,良玠建大殿。殿中有拜石,長丈餘,有花卉鱗甲之文,工巧如畫。正統十一
年,玹理建直指堂,堂文額為張即之所書,隆慶三年毀。萬曆十二年,僧如通重建;
二十八年司禮監孫隆重修,至崇禎十三年又毀。具和尚查如通舊籍,所費八萬,今
計工料當倍之。具和尚慘淡經營,咄嗟立辦。其因緣之大,恐蓮池金粟所不能逮也。
具和尚為餘族弟,丁酉歲,餘往候之,則大殿、方丈尚未起工,然東邊一帶,朗閣
精藍凡九進,客房僧舍百什餘間,棐幾藤床,鋪陳器皿,皆不移而具。香積廚中,
初鑄三大銅鍋,鍋中煮米三擔,可食千人。具和尚指鍋示餘曰:“此弟十餘年來所
掙家計也。”飯僧之眾,亦諸刹所無。午間方陪餘齋,見有沙彌持赫蹄送看,不知
何事,第對沙彌曰:“命庫頭開倉。”沙彌去。及餘飯後出寺門,見有千餘人蜂擁
而來,肩上擔米,頃刻上稟,鬥斛無聲,忽然競去。餘問和尚,和尚曰:“此丹陽
施主某,歲致米五百擔,水腳挑錢,纖悉自備,不許飲常住勺水,七年於此矣。”
餘為嗟歎。因問大殿何時可成,和尚對以:“明年六月,為弟六十,法子萬人,人
饋十金,可得十萬,則吾事濟矣。”逾三年而大殿、方丈俱落成焉。餘作詩以記其
盛。
張岱《壽具和尚並賀大殿落成》詩:
飛來石上白猿立,石自呼猿猿應石。
具德和尚行腳來,山鬼啾啾寺前泣。
生公叱石同叱羊,沙飛石走山奔忙。
驅使萬靈皆辟易,火龍為之開洪荒。
正德初年有簿對,八萬今當增一倍。
談笑之間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議。
黃金大地破慳貪,聚米成丘粟若山。
萬人團族如蜂蟻,和尚植杖意自閑。
餘見催科隻數貫,縣官敲撲加鍛煉。
白糧升合尚怒呼,如坻如京不盈半。
憶昔訪師坐法堂,赫蹄數寸來丹陽。
和尚聲色不易動,第令侍者開倉場。
去不移時階戺亂,白粲馱來五百擔。
上倉鬥斛寂無聲,千百人夫頃刻散。
米不追呼人不係,送到座前猶屏氣。
公侯福德將相才,羅漢神通菩薩慧。
如此工程非戲謔,向師頌之師不諾。
但言佛自有因緣,老僧隻怕因果錯。
餘自聞言請受記,阿難本是如來弟。
與師同住五百年,挾取飛來複飛去。
張祜《靈隱寺》詩:
峰巒開一掌,朱檻幾環延。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樓下月,十裏郭中煙。後塔聳亭後,前山橫閣前。
溪沙涵水靜,洞石點苔鮮。好是呼猿父,西岩深響連。
賈島《靈隱寺》詩:
峰前峰後寺新秋,絕頂高窗見沃洲。
人在定中聞蟋蟀,鶴於棲處掛獼猴。
山鍾夜度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樓。
心欲懸帆身未逸,謝公此地昔曾遊。
周詩《靈隱寺》詩:
靈隱何年寺,青山向此開。澗流原不斷,峰石自飛來。
樹覆空王苑,花藏大士台。探冥有玄度,莫遣夕陽催。
北 高 峰
北高峰在靈隱寺後,石磴數百級,曲折三十六灣。上有華光廟,以祀五聖。山
半有馬明王廟,春日祈蠶者鹹往焉。峰頂浮屠七級,唐天寶中建,會昌中毀;錢武
肅王修複之,宋鹹淳七年複毀。此地群山屏繞,湖水鏡涵,由上視下,歌舫漁舟,
若鷗鳧出沒煙波,遠而益微,僅規其影。西望羅刹江,若匹練新濯,遙接海色,茫
茫無際。張公亮有句:“江氣白分海氣合,吳山青盡越山來。”詩中有畫。郡城正
值江湖之間,委蛇曲折,左右映帶,屋宇鱗次,竹木雲蓊,鬱鬱蔥蔥,鳳舞龍盤,
真有王氣蓬勃。山麓有無著禪師塔。師名文喜,唐肅宗時人也,瘞骨於此。韓侂胄
取為葬地,啟其塔,有陶龕焉。容色如生,發垂至肩,指爪盤屈繞身,舍利數百粒,
三日不壞,竟荼毗之。
蘇軾《遊靈隱高峰塔》詩:
言遊高峰塔,蓐食始野裝。火雲秋未衰,及此初旦涼。
霧霏岩穀暗,日出草木香。嘉我同來人,又便雲水鄉。
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古鬆攀龍蛇,怪石坐牛羊。
漸聞鍾馨音,飛鳥皆下翔。入門空無有,雲海浩茫茫。
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問年笑不答,但指穴梨床。
心知不複來,欲歸更彷徨。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
韜 光 庵
韜光庵在靈隱寺右之半山,韜光禪師建。師,蜀人,唐太宗時,辭其師出遊,
師囑之曰:“遇天可留,逢巢即止。”師遊靈隱山巢溝塢,值白樂天守郡,悟曰:
“吾師命之矣。”遂卓錫焉。樂天聞之,遂與為友,題其堂曰“法安”。內有金蓮
池、烹茗井,壁間有趙閱道、蘇子瞻題名。庵之右為呂純陽殿,萬曆十二年建,參
政郭子章為之記。駱賓王亡命為僧,匿跡寺中。宋之問自謫所還至江南,偶宿於此。
夜月極明,之問在長廊索句,吟曰:“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後句未屬,思
索良苦。有老僧點長明燈,同曰:“少年夜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曰:
“適欲題此寺,得上聯而下句不屬。”
僧請吟上句,宋誦之。老僧曰:“何不雲‘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
問愕然,訝其遒麗,遂續終篇。遲明訪之,老僧不複見矣。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
袁宏道《韜光庵小記》: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裏,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
聲,四分五絡,達於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餘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
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
“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
宿韜光之次日,餘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張京元《韜光庵小記》:
韜光庵在靈鷲後,鳥道蛇盤,一步一喘。至庵,入坐一小室,峭壁如削,泉出
石罅,匯為池,蓄金魚數頭。低窗曲檻,相向啜茗,真有武陵世外之想。
蕭士瑋《韜光庵小記》:
初二,雨中上韜光庵。霧樹相引,風煙披薄,木末飛流,江懸海掛。倦時踞石
而坐,倚竹而息。大都山之姿態,得樹而妍;山之骨格,得石而蒼;山之營衛,得
水而活;惟韜光道中能全有之。初至靈隱,求所謂“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竟無所有。至韜光,了了在吾目中矣。白太傅碑可讀,雨中泉可聽,恨僧少可語耳。
枕上沸波,竟夜不息,視聽幽獨,喧極反寂。益信聲無哀樂也。
受肇和《自韜光登北高峰》詩:
高峰千仞玉嶙峋,石磴攀躋翠藹分。
一路鬆風長帶雨,半空嵐氣自成雲。
上方樓閣參差見,下界笙歌遠近聞。
誰似當年蘇內翰,登臨處處有遺文。
白居易《招韜光禪師》詩:
白屋炊香飯,葷膻不入家。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菜除黃葉,紅薑帶紫芽。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
韜光禪師《答白太守》詩:
山僧野性愛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鬆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青蓮。
白雲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飛錫至,恐妨鶯囀翠樓前。
楊蟠《韜光庵》詩:
寂寂階前草,春深鹿自耕。老僧垂白發,山下不知名。
王思任《韜光庵》詩:
雲老天窮結數楹,濤呼萬壑盡鬆聲。
鳥來佛座施花去,泉入僧廚漉菜行。
一捺斷山流海氣,半株殘塔插湖明。
靈峰占絕杭州妙,輸與韜光得隱名。
又《韜光澗道》詩:
靈隱入孤峰,庵庵疊翠重。僧泉交竹驛,仙屋破雲封。
綠暗天俱貴,幽寒月不濃。澗橋秋倚處,忽一響山鍾。
岣嶁山房
李茇號岣嶁,武林人,住靈隱韜光山下。造山房數楹,盡駕回溪絕壑之上。溪
聲淙淙出閣下,高厓插天,古木蓊蔚,人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詩,與
天池徐渭友善。客至,則呼僮駕小肪,蕩槳於西泠斷橋之間,笑詠竟日。以山石自
磥生壙,死即埋之。所著有《岣嶁山人詩集》四卷。天啟甲子,餘與趙介臣、陳章
侯、顏敘伯、卓珂月、餘弟平子讀書其中。主僧自超,園蔬山蔌,淡薄淒清。但恨
名利之心未淨,未免唐突山靈,至今猶有愧色。
張岱《岣嶁山房小記》: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韜光路,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門外蒼鬆傲睨,
蓊以雜木,冷綠萬頃,人麵俱失。
石橋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橋下交交牙牙,皆為竹節。天啟甲子,
餘鍵戶其中者七閱月,耳飽溪聲,目飽清樾。山上下多西栗、邊筍,甘芳無比。鄰
人以山房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獨無魚。乃瀦溪為壑,係巨魚數十頭。有客
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峰。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
罵楊髡。見一波斯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誌之,乃真伽像也。餘
椎落其首,並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餘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
為楊髡,皆歡喜讚歎。
徐渭《訪李岣嶁山人》詩:
岣嶁詩客學全真,半日深山說鬼神。
送到澗聲無響處,歸來明月滿前津。
七年火宅三車客,十裏荷花兩槳人。
兩岸鷗鳧仍似昨,就中應有舊相親。
王思任《岣嶁僧舍》詩:
亂苔膏古蔭,慘綠蔽新芊。鳥語皆番異,泉心即佛禪。
買山應較尺,賒月敢辭錢。多少清涼界,幽僧抱竹眠。
青蓮山房
青蓮山房,為涵所包公之別墅也。山房多修竹古梅,倚蓮花峰,跨曲澗,深岩
峭壁,掩映林巒間。公有泉石之癖,日涉成趣。台榭之美,冠絕一時。外以石屑砌
壇,柴根編戶,富貴之中,又著草野。正如小李將軍作丹青界畫,樓台細畫,雖竹
籬茅舍,無非金碧輝煌也。曲房密室,皆儲偫美人,行其中者,至今猶有香豔。當
時皆珠翠團簇,錦繡堆成。一室之中,宛轉曲折,環繞盤旋,不能即出。主人於此
精思巧構,大類迷樓。而後人欲如包公之聲伎滿前,則亦兩浙薦紳先生所絕無者也。
今雖數易其主,而過其門者必曰“包氏北莊”。
陳繼儒《青蓮山房》詩:
造園華麗極,反欲學村莊。編戶留柴葉,,磊壇帶石霜。
梅根常塞路,溪水直穿房。覓主無從入,裝回走曲廊。
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竹暗常疑雨,鬆梵自帶琴。
牢騷寄聲伎,經濟儲山林。久已無常主,包莊說到今。
呼 猿 洞
呼猿洞在武林山。晉慧理禪師,常畜黑白二猿,每於靈隱寺月明長嘯,二猿隔
岫應之,其聲清皦。後六朝宋時,有僧智一仿舊跡而畜數猿於山,臨澗長嘯,則群
猿畢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因建飯猿堂。今黑白二猿尚在。有高僧住
持,則或見黑猿,或見白猿。具德和尚到山間,則黑白皆見。餘於方丈作一對送之:
“生公說法,雨墮天花,莫論飛去飛來,頑皮石也會點頭。慧理參禪,月明長嘯,
不問是黑是白,野心猿都能答應。”具和尚在靈隱,聲名大著。後以徑山佛地謂曆
代祖師多出於此,徙往徑山。事多格迕,為時無幾,遂致涅槃。方知盛名難居,雖
在緇流,亦不可多取。
陳洪綬《呼猿洞》詩:
慧理是同鄉,白猿供使令。以此後來人,十呼十不應。
明月在空山,長嘯是何意。呼山山自來,麾猿猿不去。
痛恨遇真伽,斧斤殘怪石。山亦悔飛來,與猿相對泣。
洞黑複幽深,恨無巨靈力。餘欲錘碎之,白猿當自出。
張岱《呼猿洞》對:
洞裏白猿呼不出,崖前殘石悔飛來。
三 生 石
三生石在下天竺寺後。東坡《圓澤傳》曰:洛師惠林寺,故光祿卿李憕居第。
祿山陷東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遊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憕死,悲憤
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遊
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遊蜀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
欲取長安斜穀路。源不可,曰:
“吾以絕世事,豈可複到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
自荊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罌而汲者,澤望而歎曰:“吾不欲由此者,為
是也。”源驚問之。澤曰:
“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
今既見,無可逃之。公當以符咒助吾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
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
暮,澤亡而婦乳。
三日,往觀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
源遂不果行。返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後十三年,自洛還吳,赴其約。
至所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呼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弗相近,惟勤修不墮,
乃複相見。”又歌曰: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唐。”
遂去不知所之。後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
年八十一。
王元章《送僧歸中竺》詩:
天香閣上風如水,千歲岩前雲似苔。
明月不期穿樹出,老夫曾此聽猿來。
相逢五載無書寄,卻憶三生有夢回。
鄉曲故人憑問訊,孤山梅樹幾番開。
蘇軾《贈下天竺惠淨師》詩:
予去杭十六年而複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
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別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淨師以醜石
贈,作三絕句:
當年衫鬢兩青青,強說重來慰別情。
衰鬢隻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說來生。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
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閑居二十年。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
還將天竺一峰去,欲把雲根到處栽。
上 天 竺
上天竺,晉天福間,僧道翊結茅庵於此。一夕,見毫光發於前澗,晚視之,得
一奇木,刻畫觀音大士像。後漢乾祐間,有僧從勳自洛陽持古佛舍利來,置頂上,
妙相莊嚴,端正殊好,晝放白光,士民崇信。錢武肅王常夢白衣人求葺其居,寤而
有感,遂建天竺觀音看經院。宋鹹平中,浙西久旱,郡守張去華率僚屬具幡幢華蓋
迎請下山,而澍雨沾足。自是有禱輒應,而雨每滂薄不休,世傳爛稻龍王焉。南渡
時,施舍珍寶,有日月珠、鬼穀珠、貓睛等,雖大內亦所罕見。嘉祐中,沈文通治
郡,謂觀音以聲聞宣佛力,非禪那所居,乃以教易禪,令僧元淨號辨才者主之。鑿
山築室,幾至萬礎。治平中,郡守蔡襄奏賜“靈感觀音”殿額。辨才乃益鑿前山,
辟地二十有五尋,殿加重簷。建鹹四年,兀術入臨安,高宗航海。兀術至天竺,見
觀音像喜之,乃載後車,與《大藏經》並徙而北。時有比丘知完者,率其徒以從。
至燕,舍於都城之西南五裏,曰玉河鄉,建寺奉之。天竺僧乃重以他木刻肖前像,
詭曰:“藏之井中,今方出現”,其實並非前像也。乾道三年,建十六觀堂,七年,
改院為寺,門匾皆禦書。慶元三年,改天台教寺。元至元三年毀。五年,僧慶思重
建,仍改天竺教寺。元末毀。明洪武初重建,萬曆二十七年重修。崇禎末年又毀,
清初又建。時普陀路絕,天下進香者皆近就天竺,香火之盛,當甲東南。二月十九
日,男女宿山之多,殿內外無下足處,與南海潮音寺正等。
張京元《上天竺小記》:
天竺兩山相夾,回合若迷。山石俱骨立,石間更繞鬆篁。
過下竺,諸僧鳴鍾肅客,寺荒落不堪入。中竺如之。至上竺,山巒環抱,風氣
甚固,望之亦幽致。
蕭士瑋《上天竺小記》:
上天竺,疊嶂四周,中忽平曠,巡覽迎眺,驚無歸路。餘知身之入而不知其所
由入也。從天竺抵龍井,曲澗茂林,處處有之。一片雲、神運石,風氣遒逸,神明
刻露。選石得此,亦娶妻得薑矣。泉色紺碧,味淡遠,與他泉迥矣。
蘇軾《記天竺詩引》:
軾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謂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雲:
‘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台花
發後台見,上界鍾鳴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
跡如新。”今四十七年,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在耳。
感涕不已,而作是詩。
又《贈上天竺辨才禪師》詩:
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穀。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
坐令一都會,方丈禮白足。我有長頭兒,角頰峙犀玉。
四歲不知行,抱負煩背腹。師來為摩頂,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
張岱《天竺柱對》:
佛亦愛臨安,法像自北朝留住。
山皆學靈鷲,洛伽從南海飛來。
秦 樓
秦樓初名水明樓,東坡建,常攜朝雲至此遊覽。壁上有三詩,為坡公手跡。過
樓數百武,為鏡湖樓,白樂天建。宋時宦杭者,行春則集柳洲亭,競渡則集玉蓮亭,
登高則集天然圖畫閣,看雪則集孤山寺,尋常宴客則集鏡湖樓。兵燹之後,其樓已
廢,變為民居。
蘇軾《水明樓》詩: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連天。
放生魚鳥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浪能令山俯仰,風帆似與月裝回。
未成大隱成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片 石 居
由昭慶緣湖而西,為餐香閣,今名片石居。閟閣精廬,皆韻人別墅。其臨湖一
帶,則酒樓茶館,軒爽麵湖,非惟心胸開滌,亦覺日月清朗。張謂“晝行不厭湖上
山,夜坐不厭湖上月”,則盡之矣。再去則桃花港,其上為石函橋,唐刺史李鄴侯
所建,有水閘泄湖水以入古蕩。沿東西馬塍、羊角埂,至歸錦橋,凡四派焉。白樂
天記雲:“北有石函,南有筧,決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餘頃。”閘下皆石骨磷磷,
出水甚急。
徐渭《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詞:
月倍此宵多,楊柳芙蓉夜色蹉。鷗鷲不眠如晝裏,舟過,向前驚換幾汀莎。筒
酒覓稀荷,唱盡塘棲《白苧歌》。天為紅妝重展鏡,如磨,漸照胭脂奈褪何。
十 錦 塘
十錦塘,一名孫堤,在斷橋下。司禮太監孫隆於萬曆十七年修築。堤闊二丈,
遍植桃柳,一如蘇堤。歲月既多,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
如殘雪。意向言斷橋殘雪,或言月影也。蘇堤離城遠,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孫
堤直達西泠,車馬遊人,往來如織。兼以西湖光豔,十裏荷香,如入山陰道上,使
人應接不暇。湖船小者,可入裏湖,大者緣堤倚徙,由錦帶橋循至望湖亭,亭在十
錦塘之盡。漸近孤山,湖麵寬廠。孫東瀛修葺華麗,增築露台,可風可月,兼可肆
筵設席。笙歌劇戲,無日無之。今改作龍王堂,旁綴數楹,咽塞離披,舊景盡失。
再去,則孫太監生祠,背山麵湖,頗極壯麗。近為盧太監舍以供佛,改名盧舍庵,
而以孫東瀛像置之佛龕之後。孫太監以數十萬金錢裝塑西湖,其功不在蘇學士之下,
乃使其遺像不得一見湖光山色,幽囚麵壁,見之大為鯁悶。
袁宏道《斷橋望湖亭小記》:
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裏。歌吹為風,粉汗為雨,
羅絝之盛,多於堤畔之柳,豔冶極矣。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
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豔,
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望湖亭即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公堤猶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
屬二十餘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如茵。杭人曰:“此內使孫公所修飾也。”
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慶、天竺、淨慈、龍井及山中庵院之屬,所施不下數十
萬。餘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也。“腐儒,幾敗乃公事!”
可厭!
可厭!
張京元《斷橋小記》:
西湖之勝,在近;湖之易窮,亦在近。朝車暮舫,徒行緩步,人人可遊,時時
可遊。而酒多於水,肉高於山,春時肩摩趾錯,男女雜遝,以挨簇為樂。無論意不
在山水,即桃容柳眼,自與東風相倚,遊者何曾一著眸子也。
李流芳《斷橋春望圖題詞》:
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便魂消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灩熹微,大約如晨
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
訪舊重至湖上,輒獨往斷橋,裴回終日,翌日為楊讖西題扇雲:“十裏西湖意,都
來到斷橋。寒生梅萼小,春入柳絲嬌。乍見應疑夢,重來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
望正蕭條。”又明日作此圖。小春四月,同孟暘、子與夜話,題此。
譚元春《湖霜草序》: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不寓樓閣,不舍庵刹,而以琴尊書劄,托一小舟。
而舟居之妙,在五善焉。舟人無酬答,一善也。昏曉不爽其候,二善也。訪客登山,
恣意所如,三善也。入斷橋,出西泠,午眠夕興,四善也。殘客可避,時時移棹,
五善也。挾此五善,以長於湖。僧上鳧下,觴止茗生,篙楫因風,漁筊聚火。蓋以
朝山夕水,臨澗對鬆,岸柳池蓮,藏身接友,早放孤山,晚依寶石,足了吾生,足
濟吾事矣。
王叔杲《十錦塘》詩:
橫截平湖十裏天,錦橋春接六橋煙。
芳林花發霞千樹,斷岸光分月兩川。
幾度觴飛堤外景,一清棹發鏡中船。
奇觀妝點知誰力,應有歌聲被管弦。
白居易《望湖樓》詩:
盡日湖亭臥,心閑事亦稀。起因殘醉醒,坐待晚涼歸。
鬆雨飄蘇帽,江風透葛衣。柳堤行不厭,沙軟絮霏霏。
徐渭《望湖亭》詩:
亭上望湖水,晶光淡不流。鏡寬萬影落,玉湛一磯浮。
寒入沙蘆斷,煙生野鶩投。若從湖上望,翻羨此亭幽。
張岱《西湖七月半記》: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
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
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
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酌低唱,弱管輕絲,竹
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
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擠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
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淨
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裏湖,
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杭人遊湖,巳出酉歸,避月如
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
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
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麵看麵而已。少刻
興盡,官府席散,皂隸喝道去,轎夫叫船上人,怖以關門,燈籠火把如列星,一一
簇擁而去。岸上人亦逐隊趕門,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
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山複整妝,湖複頮麵。向之淺斟
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坐。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
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香氣
拍人,清夢甚愜。
孤 山
《水經注》曰:水黑曰盧,不流曰奴;山不連陵曰孤。梅花嶼介於兩湖之間,
四麵岩巒,一無所麗,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衝照,亭觀繡峙,兩湖反景,
若三山之倒水下。山麓多梅,為林和靖放鶴之地。林逋隱居孤山,宋真宗征之不就,
賜號和靖處士。常畜雙鶴,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遊湖中諸寺,有客來,童子開
樊放鶴,縱入雲霄,盤旋良久,逋必棹艇遄歸,蓋以鶴起為客至之驗也。臨終留絕
句曰:“湖外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紹興十六年建四聖延祥觀,盡徙諸院刹及士民之墓,獨逋墓詔留之,弗徙。至元,
楊連真伽發其墓,唯端硯一、玉簪一。明成化十年,郡守李瑞修複之。天啟間,有
王道士欲於此地種梅千樹。雲間張侗初太史補《孤山種梅序》。
袁宏道《孤山小記》:
孤山處士,妻梅子鶴,是世間第一種便宜人。我輩隻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閑
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掛。近日雷峰下有虞僧儒,
亦無妻室,殆是孤山後身。所著《溪上落花詩》,雖不知於和靖如何,然一夜得百
五十首,可謂迅捷之極。至於食淡參禪,則又加孤山一等矣,何代無奇人哉!
張京元《孤山小記》:
孤山東麓,有亭翼然。和靖故址,今悉編籬插棘。諸巨家規種桑養魚之利,然
亦賴其稍葺亭榭,點綴山容。楚人之弓,何問官與民也。
又《蕭照畫壁》:
西湖涼堂,紹興間所構。高宗將臨觀之。有素壁四堵,高二丈,中貴人促蕭照
往繪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鬥,夜出孤山,每一鼓即飲一鬥,盡一鬥則一堵
已成,而照亦沉醉。
上至,覽之歎賞,宣賜金帛。
沈守正《孤山種梅疏》:
西湖之上,蔥蒨親人,亦爽朗易盡。獨孤山盤鬱重湖之間,水石草木皆有幽色。
唐時樓閣參差,詩歌點綴,冠於兩湖。讀“不雨山常潤,無雲水自陰”之句,猶可
想見當時。道孤山者,不徑西泠,必沿湖水,不似今從望湖折闤闠而入也。
此地尚有古梅偃蹇,雲是和靖故居。
李流芳《題孤山夜月圖》:
曾與印持諸兄弟醉後泛小艇,從孤山而歸。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
空明摩蕩,如鏡中,複如畫中。久懷此胸臆,壬子在小築,忽為孟暘寫出,真畫中
矣。
蘇軾《書林逋詩後》:
吳儂生長湖山曲,呼吸湖光飲山淥。
不論世外隱君子,傭兒販婦皆冰玉。
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我不識見曾夢見,瞳子瞭然光可燭。
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
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台差少肉。
平生高節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
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
我笑吳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薦秋菊。
張祜《孤山》詩:
樓台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常潤,無雲水自陰。
斷橋荒蘚合,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鍾聲出北林。
徐渭《孤山玩月》詩:
湖水淡秋空,練色澄初靜。倚棹激中流,幽然適吾性。
舉酒忽見月,光與波相映。西子拂淡妝,遙嵐掛孤鏡。
座客本玉姿,照耀幾筵瑩。暇時吐高懷,四座盡傾聽。
卻言處士疏,徒抱梅花詠。如以徑寸魚,蹄涔即成泳。
論久興彌洽,返棹堤逾迥。自顧縱清談,何嫌麾塵柄。
卓敬《孤山種梅》詩:
風流東閣題詩客,瀟灑西湖處士家。
雪冷江深無夢到,自鋤明月種梅花。
王稚登《贈林純卿卜居孤山》詩:
藏書湖上屋三間,鬆映軒窗竹映關。
引鶴過橋看雪去,送僧歸寺帶雲還。
輕紅荔子家千裏,疏影梅花水一灣。
和靖高風今已遠,後人猶得住孤山。
陳鶴《題孤山林隱君祠》詩:
孤山春欲半,猶及見梅花。笑踏王孫草,閑尋處士家。
塵心瑩水鏡,野服映山霞。岩壑長如此,榮名豈足誇。
王思任《孤山》詩:
淡水濃山畫裏開,無船不署好樓台。
春當花月人如戲,煙入湖燈聲亂催。
萬事賢愚同一醉,百年修短未須哀。
隻憐逋老棲孤鶴,寂寞寒籬幾樹梅。
張岱《補孤山種梅敘》:
蓋聞地有高人,品格與山川並重;亭遺古跡,梅花與姓氏俱香。名流雖以代遷,
勝事自須人補。在昔西泠逸老,高潔韻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橫斜,遠映西
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月黃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瑤葩灑雪,亂
飄塚上苔痕;玉樹迷煙,恍墮林間鶴羽。茲來韻友,欲步前賢,補種千梅,重修孤
嶼。淩寒三友,早連九裏鬆篁;破臘一枝,遠謝六橋桃柳。佇想水邊半樹,點綴冰
花;
待將雪後橫枝,低昂鐵幹。美人來自林下,高士臥於山中。白石蒼崖,擬築草
亭招放鶴;濃山淡水,閑鋤明月種梅花。有誌竟成,無約不踐。將與羅浮爭豔,還
期庾嶺分香。實為林處士之功臣,亦是蘇長公之勝友。吾輩常勞夢想,應有宿緣。
哦曲江詩(曲江張九齡有《庭梅吟》),便見孤芳風韻;讀廣平賦,尚思鐵石
心腸。共策灞水之驢,且向斷橋踏雪;遙瞻漆園之蝶,群來林墓尋梅。莫負佳期,
用追芳躅。
張岱《林和靖墓柱銘》:
雲出無心,誰放林間雙鶴。
月明有意,即思塚上孤梅。
關 王 廟
北山兩關王廟。其近嶽墳者,萬曆十五年為杭民施如忠所建。如忠客燕,涉潞
河,颶風作,舟將覆,恍惚見王率諸河神拯救獲免,歸即造廟祝之,並祀諸河神。
塚宰張瀚記之。
其近孤山者,舊祠卑隘。萬曆四十二年,金中丞為導首鼎新之。太史董其昌手
書碑石記之,其詞曰:“西湖列刹相望,梵宮之外,其合於祭法者,嶽鄂王、於少
保與關神而三爾。甲寅秋,神宗皇帝夢感聖母中夜傳詔,封神為伏魔帝君,易兜鍪
而袞冕,易大纛而九斿。五帝同尊,萬靈受職。視操、懿、莽、溫偶奸大物,生稱
賊臣,死墮下鬼,何啻天淵。顧舊祠湫隘,不稱詔書播告之意。金中丞父子爰議鼎
新,時維導首,得孤山寺舊址,度材壘土,勒牆墉,莊像設,先後三載而落成。中
丞以餘實倡議,屬餘記之。餘考孤山寺,且名永福寺。
唐長慶四年,有僧刻《法華》於石壁。會元微之以守越州,道出杭,而杭守白
樂天為作記。有九諸侯率錢助工,其盛如此。
成毀有數,金石可磨,越數百年而祠帝君。以釋典言之,則舊寺非所謂現天大
將軍身,而今祠非所謂現帝釋身者耶。至人舍其生而生在,殺其身而身存。孔曰成
仁,孟曰取義,與《法華》一大事之旨何異也。彼謂忠臣義士猶待坐蒲團、修觀行
而後了生死者,妄矣。然則石壁巋然,而石經初未泐也。頃者四川殲叛,神為助力,
事達宸聰,非同語怪。惟遼西黠鹵尚緩天誅,帝君能報曹而有不報神宗者乎?左挾
鄂王,右挾少保,驅雷部,擲火鈴,昭陵之鐵馬嘶風,蔣廟之塑兵濡露,諒蕩魔皆
如蜀道矣。先是金中丞撫閩,藉神之告,屢殲倭夷,上功盟府,故建祠之費,視眾
差巨,蓋有夙意雲。”寺中規製精雅,廟貌莊嚴,兼之碑碣清華,柱聯工確,一以
文理為之,較之施廟,其雅俗真隔霄壤。
董其昌《孤山關王廟柱銘》:
忠能擇主,鼎足分漢室君臣。
德必有鄰,把臂呼嶽家父子。
宋兆禴《關帝廟柱聯》:
從真英雄起家,直參聖賢之位。
以大將軍得度,再現帝王之身。
張岱《關帝廟柱對》:
統係讓偏安,當代天王歸漢室。
春秋明大義,後來夫子屬關公。
蘇小小墓
蘇小小者,南齊時錢塘名妓也。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當時莫不豔稱。以年少
早卒,葬於西泠之塢。芳魂不歿,往往花間出現。宋時有司馬槱者,字才仲,在洛
下夢一美人搴帷而歌,問其名,曰:西陵蘇小小也。問歌何曲?曰:《黃金縷》。
後五年,才仲以東坡薦舉,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
少章異之,曰:“蘇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尋其墓拜之。
是夜,夢與同寢,曰:妾願酬矣。自是幽昏三載,才仲亦卒於杭,葬小小墓側。
西陵蘇小小詩: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
又詞: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於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玉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
浦。
李賀《蘇小小》詩: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
珮。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沈原理《蘇小小歌》: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青銅鏡裏雙飛鸞,饑烏
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複
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元遺山《題蘇小像》:
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
鶯燕燕分飛後,粉淺梨花瘦。隻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
徐渭《蘇小小墓》詩:
一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
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
薤邊露眼啼痕淺,鬆下同心結帶稀。
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一曲慟兵閨。
陸宣公祠
孤山何以祠陸宣公也?蓋自陸少保炳為世宗乳母之子,攬權怙寵,自謂係出宣
公,創祠祀之。規製宏廠,吞吐湖山。台榭之盛,概湖無比。炳以勢焰,孰有美產,
即思攫奪。旁有故錦衣王佐別墅壯麗,其孽子不肖,炳乃羅織其罪,勒以獻產。捕
及其母,故佐妾也。對簿時,子強辯。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詳。子泣,謂母忍陷
其死也。母叱之曰:“死即死,尚何說!”指炳座顧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
等事亦非一日,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汝死猶晚!”炳頰發赤,趣遣之出,弗終
奪。炳物故,祠沒入官,以名賢得不廢。隆慶間,禦史謝廷傑以其祠後增祀兩浙名
賢,益以嚴光、林逋、趙忭、王十朋、呂祖謙、張九成、楊簡、宋濂、王琦、章懋、
陳選。會稽進士陶允宜以其父陶大臨自製牌版,令人匿之懷中,竊置其旁。時人笑
其癡孝。
祁彪佳《陸宣公祠》詩:
東坡佩服宣公疏,俎豆西冷蘋藻香。
泉石蒼涼存意氣,山川開滌見文章。
畫工界畫增金碧,廟貌巍峨見矞皇。
陸炳湖頭誇勢焰,崇韜乃敢認汾陽。
六 一 泉
六一泉在孤山之南,一名竹閣,一名勤公講堂。宋元祐六年,東坡先生與惠勤
上人同哭歐陽公處也。勤上人講堂初構,掘地得泉,東坡為作泉銘。以兩人皆列歐
公門下,此泉方出,適哭公訃,名以六一,猶見公也。其徒作石屋覆泉,且刻銘其
上。南渡高宗為康王時,常使金,夜行,見四巨人執殳前驅。登位後,問方士,乃
言紫薇垣有四大將,曰:天蓬、天猷、翊聖、真武。帝思報之,遂廢竹閣,改延祥
觀,以祀四巨人。至元初,世祖又廢觀為帝師祠。泉沒於二氏之居二百餘年。元季
兵火,泉眼複見,但石屋已圮,而泉銘亦為鄰僧舁去。洪武初,有僧名行升者,鋤
荒滌垢,圖複舊觀。仍樹石屋,且求泉銘,複於故處。乃欲建祠堂,以奉祀東坡、
勤上人,以參寥故事,力有未逮。教授徐一夔為作疏曰:“睠茲勝地,實在名邦。
勤上人於此幽棲,蘇長公因之數至。跡分緇素,同登歐子之門;誼重死生,會哭孤
山之下。惟精誠有感通之理,故山嶽出迎勞之泉。名聿表於懷賢,忱式昭於薦菊。
雖存古跡,必肇新祠。此舉非為福田,實欲共成勝事。儒冠僧衲,請恢雅量以相成;
山色湖光,行與高峰而共遠。願言樂助,毋誚濫竽。”
蘇軾《六一泉銘》:
歐陽文忠公將老,自謂六一居士。予昔通守錢塘,別公於汝陰而南。公曰:
“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於詩。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閑於民事,求人於
湖山間而不可得,則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於孤山之下,抵掌而論人物,
曰:“六一公,天人也。人見其暫寓人間,而不知其乘雲馭風,曆五嶽而跨滄海也。
此邦之人,以公不一來為恨。公麾斥八極,何所不至。雖江山之勝,莫適為主,而
奇麗秀絕之氣,常為能文者用。故吾以為西湖蓋公幾案間一物耳。”勤語雖怪幻,
而理有實然者。明年公薨,予哭於勤舍。又十八年,予為錢塘守,則勤亦化去久矣。
訪其舊居,則弟子二仲在焉。畫公與勤像,事之如生。舍下舊無泉,予未至數月,
泉出講堂之後,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即其地鑿岩架石為室。
二仲謂:“師聞公來,出泉以相勞苦,公可無言乎?”乃取勤舊語,推本其意,
名之曰“六一泉”。且銘之曰:“泉之出也,去公數千裏,後公之沒十八年,而名
之曰‘六一’,不幾於誕乎?曰:君子之澤,豈獨五世而已,蓋得其人,則可至於
百傳。常試與子登孤山而望吳越,歌山中之樂而飲此水,則公之遺風餘烈,亦或見
於此泉也。”
白居易《竹閣》詩:
晚坐鬆簷下,宵眠竹閣間。清虛當服藥,幽獨抵歸山。
巧未能勝拙,忙應不及閑。無勞事修煉,隻此是玄關。
葛 嶺
葛嶺者,葛仙翁稚川修仙地也。仙翁名洪,號抱樸子,句容人也。從祖葛玄,
學道得仙術,傳其弟子鄭隱。洪從隱學,盡得其秘。上黨鮑玄妻以女。鹹和初,司
徒導招補主簿,幹寶薦為大著作,皆同辭。聞交趾出丹砂,獨求為勾漏令。行至廣
州,刺史鄭嶽留之,乃煉丹於羅浮山中。如是者積年。一日,遺書嶽曰:“當遠遊
京師,克期便發。”嶽得書,狼狽往別,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卒年八十一。
舉屍入棺,輕如蟬蛻,世以為屍解仙去。智果寺西南為初陽台,在錦塢上,仙翁修
煉於此。台下有投丹井,今在馬氏園。宣德間大旱,馬氏甃井得石匣一,石瓶四。
匣固不可啟。瓶中有丸藥若芡實者,啖之,絕無氣味,乃棄之。施漁翁獨啖一枚,
後年百有六歲。浚井後,水遂淤惡不可食,以石匣投之,清洌如故。
祁豸佳《葛嶺》詩:
抱樸遊仙去有年,如何姓氏至今傳。
釣台千古高風在,漢鼎雖遷尚姓嚴。
勾漏靈砂世所稀,攜來烹煉作刀圭。
若非漁子年登百,幾使還丹變井泥。
平章甲第半湖邊,日日笙歌入畫船。
循州一去如煙散,葛嶺依然還稚川。
葛嶺孤山隔一丘,昔年放鶴此山頭。
高飛莫出西山缺,嶺外無人勿久留。
蘇 公 堤
杭州有西湖,潁上亦有西湖,皆為名勝,而東坡連守二郡。其初得潁,潁人曰:
“內翰隻消遊湖中,便可以了公事。”
秦太虛因作一絕雲:“十裏荷花菡萏初,我公身至有西湖。欲將公事湖中了,
見說官閑事亦無。”後東坡到潁,有謝執政啟雲:“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
典二幫,迭為西湖之長。”
故其在杭,請浚西湖,聚葑泥,築長堤,自南之北,橫截湖中,遂名蘇公堤。
夾植桃柳,中為六橋。南渡之後,鼓吹樓船,頗極華麗。後以湖水漱齧,堤漸淩夷。
入明,成化以前,裏湖盡為民業,六橋水流如線。正德三年,郡守楊孟瑛辟之,西
抵北新堤為界,增益蘇堤,高二丈,闊五丈三尺,增建裏湖六橋,列種萬柳,頓複
舊觀。久之,柳敗而稀,堤亦就圮。
嘉靖十二年,縣令王釴令犯罪輕者種桃柳為贖,紅紫燦爛,錯雜如錦。後以兵
火,砍伐殆盡。萬曆二年,鹽運使朱炳如複植楊柳,又複燦然。迨至崇禎初年,堤
上樹皆合抱。太守劉夢謙與士夫陳生甫輩時至。二月,作勝會於蘇堤。城中括羊角
燈、紗燈幾萬盞,遍掛桃柳樹上,下以紅氈鋪地,冶童名妓,縱飲高歌。夜來萬蠟
齊燒,光明如晝。湖中遙望堤上萬蠟,湖影倍之。蕭管笙歌,沉沉昧旦。傳之京師,
太守鐫級。
因想東坡守杭之日,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於山水佳處。飯畢,每
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妓,任其所之。晡後鳴鑼集之,複會望湖亭或竹閣,
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夾道雲集而觀之。此真
曠古風流,熙世樂事,不可複追也已。
張京元《蘇堤小記》:
蘇堤度六橋,堤兩旁盡種桃柳,蕭蕭搖落。想二三月,柳葉桃花,遊人闐塞,
不若此時之為清勝。
李流芳《題兩峰罷霧圖》:
三橋龍王堂,望西湖諸山,頗盡其勝。煙林霧障,映帶層疊;淡描濃抹,頃刻
百態。非董、巨妙筆,不足以發其氣韻。餘在小築時,呼小舟槳至堤上,縱步看山,
領略最多。然動筆便不似甚矣,氣韻之難言也。予友程孟暘《湖上題畫》詩雲:
“風堤露塔欲分明,閣雨縈陰兩未成。我試畫君團扇上,船窗含墨信風行。”此景
此詩,此人此畫,俱屬可想。癸醜八月清暉閣題。
蘇軾《築堤》詩:
六橋橫截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卷蒼煙空。
昔日珠樓擁翠鈿,女牆猶在草芊芊。
東風第六橋邊柳,不見黃鸝見杜鵑。
又詩:
惠勤、惠思皆居孤山。蘇子倅郡,以臘日訪之,作詩雲:
天欲雪時雲滿湖,樓台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月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雲水合,但見野鶴盤浮屠。
茲遊淡泊歡有餘,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
王世貞《泛湖度六橋堤》詩:
拂幰鶯啼出穀頻,長堤夭矯跨蒼旻。
六橋天闊爭虹影,五馬飆開散曲塵。
碧水乍搖如轉盼,青山初沐競舒顰。
莫輕楊柳無情思,誰是風流白舍人?
李鑒龍《西湖》詩:
花柳曾聞暗六橋,近來遊舫甚蕭條。
折殘畫閣堤邊失,倒入山光波上搖。
秋水湖心眸一點,夜潭塔影黛雙描。
蘭亭感慨今移此,癡對雷峰話寂寥。
湖 心 亭
湖心亭舊為湖心寺,湖中三塔,此其一也。明弘治間,按察司僉事陰子淑秉憲
甚厲。寺僧怙鎮守中官,杜門不納官長。
陰廉其奸事,毀之,並去其塔。嘉靖三十一年,太守孫孟尋遺跡,建亭其上。
露台畝許,周以石欄,湖山勝概,一覽無遺。數年尋圮。萬曆四年,僉事徐廷祼重
建。二十八年,司禮監孫東瀛改為清喜閣,金碧輝煌,規模壯麗,遊人望之如海市
蜃樓。煙雲吞吐,恐滕王閣、嶽陽樓俱無甚偉觀也。春時,山景、睺羅、書畫、古
董,盈砌盈階,喧闐擾嚷,聲息不辨。夜月登此,闃寂淒涼,如入鮫宮海藏。月光
晶沁,水氣滃之,人稀地僻,不可久留。
張京元《湖心亭小記》:
湖心亭雄麗空闊。時晚照在山,倒射水麵,新月掛東,所不滿者半規,金盤玉
餅,與夕陽彩翠重輪交網,不覺狂叫欲絕。恨亭中四字匾、隔句對聯,填楣盈棟,
安得借鹹陽一炬,了此業障。
張岱《湖心亭小記》: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拿
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
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驚喜,曰:“湖中焉
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
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胡來朝《湖心亭柱銘》: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
六橋花柳,深無隙地種桑麻。
鄭燁《湖心亭柱銘》:
亭立湖心,儼西子載扁舟,雅稱雨奇睛好。
席開水麵,恍東坡遊赤壁,偏宜月白風清。
張岱《清喜閣柱對》:
如月當空,偶似微雲點河漢。
在人為目,且將秋水剪瞳神。
放 生 池
宋時有放生碑,在寶石山下。蓋天禧四年,王欽若請以西湖為放生池,禁民網
捕,郡守王隨為之立碑也。今之放生池,在湖心亭之南。外有重堤,朱欄屈曲,橋
跨如虹,草樹蓊翳,尤更岑寂。古雲三潭印月,即其地也。春時遊舫如鶩,至其地
者,百不得一。其中佛舍甚精,複閣重樓,迷禽暗日,威儀肅潔,器缽無聲。但恨
魚牢幽閉,漲膩不流,劌鬐缺鱗,頭大尾瘠,魚若能言,其苦萬狀。以理揆之,孰
若縱壑開樊,聽其遊泳,則物性自遂,深恨俗僧難與解釋耳。昔年餘到雲棲,見雞
鵝豚羖,共牢饑餓,日夕挨擠,墮水死者不計其數。
餘向蓮池師再四疏說,亦謂未能免俗,聊複爾爾。後見兔鹿猢猻亦受禁鎖,餘
曰:“雞鳧豚羖,皆藉食於人,若兔鹿猢猻,放之山林,皆能自食,何苦鎖禁,待
以胥縻。”蓮師大笑,悉為撤禁,聽其所之,見者大快。
陶望齡《放生池》詩:
介盧曉牛鳴,冶長識雀噦。吾願天耳通,達此音聲類。
群魚泣妻妾,雞鶩呼弟妹。不獨死可哀,生離亦可慨。
閩語既嚶咿,吳聽了難會。寧聞閩人肉,忍作吳人膾。
可憐登陸魚,噞喁向人誶。人曰魚口喑,魚言人耳背。
何當破網羅,施之以無畏。
昔有二勇者,操刀相與酤。曰子我肉也,奚更求食乎。
互割還互啖,彼盡我亦屠。食彼同自食,舉世嗤其愚。
還語血食人,有以異此無?
吳越王錢鏐於西湖上稅漁,名“使宅漁”。一日,羅隱入謁,壁有磻溪垂釣圖,
王命題之。題雲:“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又何如?假令身住西湖上,也是應
供使宅魚。”王即罷漁稅。
放生池柱對:
天地一網罟,欲度眾生誰解脫。
飛潛皆性命,但存此念即菩提。
醉 白 樓
杭州刺史白樂天嘯傲湖山時,有野客趙羽者,湖樓最暢,樂天常過其家,痛飲
竟日,絕不分官民體。羽得與樂天通往來,索其題樓。樂天即顏之曰“醉白”。在
茅家埠,今改吳莊。
一鬆蒼翠,飛帶如虯,大有古色,真數百年物。當日白公,想定盤礴其下。
倪元璐《醉白樓》詩:
金沙深處白公堤,太守行春信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