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糊塗，騷老頭

上回龍娃講道百樂門的一段風流故事,這次我們講一段
鄉下人的普通事.

芽韭交春色半黃，
錦衣橋畔價偏昂，
三冬利賴資何物，
白菜甘菘是窖藏

這首《津門竹枝詞》，詠的是兩樣蔬菜，一是韭黃，
二是白菜。白菜，俗稱大白菜，其幼苗沒有包心叫
小白菜。大白菜又名“黃芽菜”，因其潔白光潤如象牙，
又稱“牙菜”。又因其“淩冬不凋，四時常見，有鬆之操”，
先人稱它為“菘”，被譽為“百菜之王”。

天津大白菜俗稱“禦河”菜，禦河即南運河，水性甘
甜而柔，適於灌溉蔬菜。《津門紀略》所說的“黃芽
白菜勝於江南冬筍者，以其百啖不厭也”，指的就是
天津大白菜。

就在離天津不遠的一座農村，幾個平凡的小人物也在
為自己的生活忙碌著。此時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
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
蕭索。
　
這日丟卜瘩睡過午覺，穿夾道從騷老頭家走過，臊老
頭正坐在門檻靠著門牙睡覺。正可謂春困秋乏夏打盹。
這丟卜瘩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平時好管閑事，靠
代筆賺些閑錢糊口。 臊老頭十年前流落到馬甲村，收
養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糊塗妹，靠年輕時的積蓄度
日，以近古稀之年，日子頗為艱苦，丟卜瘩時時接濟
糊塗爺倆一些。這臊老頭日子雖然潦倒，但談吐不俗，
大有濟世的眼光，丟卜瘩暗暗稱奇，每每詢問臊老頭
身世，總是被他敷衍過去，幾次之後，也就斷了刨根
問題的念頭。倒是糊塗妹 一天天長大，腦子雖然不很
靈光，但人憨厚老實，種的白菜竟然不比別人差很多。
丟卜瘩和臊老頭頗有來往， 一來二去，便認了胡塗妹
做外甥女。


此刻，糊塗妹在院中晾曬白菜，見到丟舅舅來了，連
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裏去。丟卜瘩的會意，忙躡手躡
足往東邊房裏來。丟卜瘩悄悄的問糊塗道：

"外甥女，老爺子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

糊塗搖頭，愁眉道：

“本來有件喜事，偏偏有些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也不
小，正想不出來主意，是想著想著睡著了。”

丟卜瘩奇道：“還有這事，說來聽聽？”。

原來糊塗妹有一外房表哥，人稱五腦神炭。五腦者，
聰明過人也，神炭者，玉樹臨風，粉麵朱唇也。神炭
學中有一好友，學名三人不飽，本人才貌雙全，家底
也頗為豐厚，對糊塗很有意思。不日就要上門探望臊老
太爺，盼他話頭允了這樁親事，改日便好請媒人上門。

糊塗妹自然喜不自勝，連丟卜瘩舅舅也笑容滿麵，隻是
臊家家境貧寒，終日隻有白菜度日，連米飯也不能大飽。
糊塗妹從小隻吃白菜，還落了個病根，大腦不發達，所
以叫糊塗。女婿上門，家裏竟隻有白菜招待，連飯也不
能管飽，真是叫人喜中添愁。

愁上加愁的是，三人不飽雖然乃是身材俊俏，舉止風流
學子，偏偏肚量巨大，吃三個人的飯菜，仍嫌不飽。雖
然總遭同窗譏笑，但人天性如此，且家中富裕，不在乎
兩個飯錢。但是登門做客，連飯都不夠管，雖是實情，
畢竟尷尬。臊老頭這兩天正盤算要不要把家裏的便鞋算
盤賣了，換些大米，貓魚小蝦。


丟卜瘩聽罷，恍然大悟，對糊塗說，這件事情不用臊
老頭擔心，我自有辦法，你幫我把他叫醒. 糊塗妹將信
將疑.

不過丟舅舅頗有急智, 去年村裏富戶馬安泥家做湯餅大
會, 觥籌席間,馬家看門狗叼著一隻野兔跑進院來. 那野
兔不知道死了多久,身上爬滿了螞蟻. 一時間場麵竟然僵
住. 丟卜瘩此時正好路過, 本來本來馬家嫌丟舅舅破落,
並未邀請, 丟卜瘩倒也不介意, 對馬安泥高聲賀到:

苟(狗)獻仕(死)途(兔), 八方來儀(蟻) !

馬家念丟舅舅救場之功,竟送了丟卜瘩兩大盒剩菜.連臊
老頭和糊塗妹也攤到半盒雞蛋炒飯, 一時間皆大歡喜.
雖然事後臊老頭也和糊塗提起那隻野兔來曆蹊蹺,和丟
舅舅八成有關, 糊塗妹也沒有理解.倒是油汪汪雞蛋炒
飯的人間美味,不知道哪天才能再吃一次.

次日，騷老頭早早洗漱，和丟卜瘩坐於堂上，高談闊
論。時到中午，隻聽門外五腦神炭念道 “小侄神炭給臊
太爺，丟大叔請安。”丟卜瘩喜道：“世侄請進。” 神炭
又道: "吾學中好友，三人不飽，仰慕臊老太爺已久,不
知能否拜見？"

臊老頭說道：“老夫山野粗人，小子不必如此客氣，快
快請進。” 說著，神炭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
五腦神炭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麵朱唇 身材俊俏，舉
止風流，還在神炭之上，隻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
靦腆含糊，慢向丟卜瘩作揖問好。便獻上時新算盤內
存條兩根. 丟卜瘩喜的先推神炭，笑道："比下去了!"
便探身一把攜了不飽的小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
問他：幾歲了，讀什麽書，弟兄幾個，學名喚什麽。
三人不飽一一答應了。

三人不飽道：久仰糊塗老太爺大名，今日得以看見，實
為三生有幸。丟卜瘩奇道：臊老客居本鄉，和外甥女糊
塗相依為命十來年，何來大名？

三人不飽再次拜倒，講出一段故事。原來臊老頭五十
五歲退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
曆，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麽要緊？” 五腦神炭傲然說道：“臊太爺當了二
十年斑竹，在揚州、蘇州做網管的網友有的是，還怕
回不去家？“

三人不飽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騷老頭了。他找了個
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
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麵。小的還小，小名NOSOBIG,
請了臊老頭，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帳本子。
所以也沒怎麽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
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個鹽號掌櫃的，
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裏擺
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
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
請兒子的老師。臊老頭也不在意。“　　

“倒是NOSOBIG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
說了。臊老頭也愛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
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
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
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
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


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騷
老頭毫不謙讓，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
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
出身的現任官，府裏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
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幹瘦的窮先兒
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
打哈欠幹咳嗽的，什麽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
色，一肚皮的無名火，幹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
臊老頭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麵子，不好說什麽，都隻側
目斜視。眼見騷老頭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
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
莊，問臊老頭：‘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
席位呀？’

　　“‘五次。’臊老頭舔舔嘴唇，說，‘美女姐姐臨
江仙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待，
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
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鬧舉試，得中頭名解元。
’臊老頭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
’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呆若
木雞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
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


滿座賓客靜聽騷老頭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
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
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
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
是第三次。”

臊老頭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
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學堡大學士、上
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
故裏。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
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
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
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麵色如土，個
個呆若木雞。”

三人不飽說到這裏一笑。屋裏的人連糊塗，丟卜瘩
都聽呆了。丟卜瘩端著茶、怔怔地問，“不飽賢侄，
後來呢？”

五腦神炭搶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
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五腦神炭自幼聽家中長輩談起騷老頭生平，知道他
一世灑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為一代名相，
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也不覺得新奇。丟卜瘩雖際遇
之奇也不下於臊老頭，這番典故畢竟是頭回聽說，
糊塗妹更是臊老頭來村以後收養的幼女，聽罷
一時呆住，說不出話來。

三人不飽陪笑坐在杌子上，眾人中他食量最大，雖然
忍住住沒有提膳，可是肚中饑餓，咕咕有聲。丟卜瘩
立時會意，對眾人說道：

“時日不早，請諸位移步飯堂，久仰糊塗外甥女手藝。
今日沾幾位客人的光，我也嚐嚐新鮮"

眾人來到飯堂，發現桌上空空蕩蕩，隻有一盆清水
煮白菜，四隻茶杯大小的小碗， 每隻茶杯裝有半碗米
飯。糊塗妹正心中七上八下，立於桌後。

丟卜瘩朝糊塗妹丟了一個眼色，驚叫道，開水白菜！
丟大叔我今天真是有福啦！

五腦神炭遲疑道，這開水白菜有什麽講究不成？

丟卜瘩正色道，“開水白菜” 原係本朝川菜名廚黃敬臨
在皇宮禦膳房時創製, 後來黃敬臨將此菜製法帶回四川，
廣為流傳, “開水白菜”烹製不易，其關鍵在於吊湯，
湯要味濃而清，清如開水一般，成菜乍看如清水泡著
幾棵白菜心，一星油花也不見，但吃在嘴裏，卻清香
爽口，鮮美異常。

丟卜瘩繼續說道，“開水白菜”這道佳肴，千錘百煉，
臻於化境，堪稱四川飲食的精華。俗語說：“無肉不
白、無雞不鮮、無鴨不香”，精於飲食之道的川人，
將豬肉、雞肉、鴨肉這三種肉放在一起，慢火熬煮。
熬熬熬、煮煮煮，足足熬上六個s時辰，煮得一鍋湯
全都變成了濃濃的白色，隨著炊煙飄送出來的香氣，
一聞便叫人驚喜交集、六親不認。

然而，未經過濾，這湯，是不能入口的。總共得過濾
三次。初濾過後，湯清如水；二濾之後，水亮如鏡；
三濾完成，潔淨如山泉。

令人驚歎莫名的是，繁瑣已極的工作，到此欲罷還休。
烹飪者須把豬肉剁碎，搓成肉丸，放入湯裏，
以肉丸充當“吸塵”，吸掉浮在湯麵上細若微塵般的
“殘渣”，再三驗視，確保那湯不攙一絲半點的雜質，
才將肉丸撈出，棄置一旁。

這時，將白菜剝開，取出白菜中心最嫩的部份，放進
湯裏。浮在湯裏的嫩白菜，好似一朵一朵俏生生地綻
放於池中的白花，看上去，意境比筆觸輕靈的山水畫
更為恬淡雋永！

臊老頭聽此宏論,也忍不住讚歎道 當年五柳先生陶淵明
賦《歸去來兮辭》 有千古名唱: "鹹魚白菜也好好味"
其固窮守節的誌趣，正是老而益堅啊。

這此輪到五腦神炭，三人不飽恍然大悟，驚訝無比，
三人不飽對糊塗妹的眼光中，越發多了幾分敬重。
幾個人戰戰兢兢嚐了一口白菜湯, 不，白菜水，不
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糊塗妹鹽水白菜煮得好，眾
人麵帶紅色，醇醇然如同飲了美酒佳釀，竟是有些
飄飄欲仙。五腦神炭還對糊塗妹長作一揖，聲稱
能吃到如此佳肴，此生足矣！

丟卜瘩也舉起茶杯，殷勤勸飯。茶杯頗小，頃刻便
已見底。此時丟卜瘩頭看房梁，手撫摸肚皮，就此
不動。 三人不飽剛剛開胃，饑腸轆轆，見丟卜瘩就
此停手，驚詫道：丟大叔不吃了麽？

丟卜瘩笑道，我飽了。你們吃，你們吃。我畢竟老了，
當初我年輕之時，像這麽大的飯碗，我比你們還能吃，
一人競能吃三碗，同窗都叫我 ----- "飯囊"。

三人不飽聽了，臉上飛紅，自己第二碗才吃了幾口，
也悻悻放下筷子，自稱已大塊朵頤，是在是肚皮不
爭氣，開水白菜這樣的山珍海味，實在是心有餘而
力不足雲雲。此生從來沒有吃得如此走不動路過，
看來回去需要好好消化幾天了。


讓我們把鏡頭轉向馬安泥馬甲大院 .....

=============================================
附：關於川菜那道“開水白菜”的傳說很多，最
著名的一個是周恩來總理宴請日本貴賓時，因那位
女客看上來的菜隻有一道清水，裏麵浮著幾棵白菜，
認為肯定寡淡無味，遲遲不願動筷。在周總理幾次
三番的盛邀之下，女客才勉強用小勺舀了些湯，誰
知一嚐之下立即目瞪口呆，狼吞虎咽之餘不忘詢問
總理：為何白水煮白菜竟然可以這般美味？

秘技公開：

嚴格地說來，這道菜應該叫“清湯白菜”，
以“開水”命名，一是因看起來清湯如水，更多的是噱頭。

1、說是白菜，其實隻取大白菜中間的那點發黃
的嫩心，將熟未透時的白菜心是最好的。

2、所謂“開水”，是將老母雞、老母鴨、雲南宣威
火腿上的蹄子、排骨、幹貝等鮮貨分別入沸水鍋中，除
清血水和雜質撈出再洗淨，一起放入湯鍋內，加入足量
清水、薑、蔥，燒開後打去浮沫，加料酒，改用小火
保持微開不沸，慢慢地熬至湯出鮮味（至少4個小時）。

3、將淨雞脯肉打成茸，用涼的鮮湯把肉茸攪成豆
漿狀，倒入燒開的鮮湯中，這時鮮湯會出現奇妙的景觀：
湯中的雜質爭先恐後地吸附在肉茸上，慢慢地形成一
個球狀物，10分鍾左右將球狀物撈起，棄而不用。如此
反複2-3次，直到把湯“清”得如開水般透澈。

4、微黃的“開水”做成，把白菜心放入沸水中斷生，
再用清水漂冷，去盡菜腥後放入“開水”中煮15分鍾，
撈出菜心墊在湯盆底，輕輕倒入“開水”，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