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 涅磐鳳凰

鳳凰之所以神奇,是因為它的涅磐。浴火,然後重生,這,是一種永恒。
正文

高山下的花環(續6)

(2004-12-23 20:32:09) 下一個


我們團受領的任務是打穿插。即在戰幕拉開之後,全團在師進攻的正麵上,兵分數路從敵前沿防線的空隙間猛插過去,楔入縱深斷敵退路,在保證大部隊全殲第一道防線之敵的同時,為後續部隊進逼敵第二道防線取得支撐點。

放們三營任團尖刀營,九連受命為營尖刀連。這就使我們九連一下在全團乃至全師居於鋼刀之刃、匕首之尖的位置上!

上級交給我們九連的具體任務是:在戰幕拉開的當天,火速急插,務必於當天下午六時抵達敵364高地前沿,於次日攻占敵364高地,並死死扼守該高地。

從地圖上看:由無名高地和主峰兩個山包組成的364高地,距我邊境線直線距離有四十餘華裏。位於通往越南重鎮A市的公路左側,是敵阻擊我南取A市的重要支撐點。

據情報得知:364高地上有敵一個加強連扼守,陣地前設有竹簽、鐵絲網,布有地雷,高地上有敵炮陣地、多梯次的塹壕和明碉暗堡……

是軍長要實踐他第一個讓我炸碉堡的諾言,還是因九連是全團軍事訓練的先行連,才使這最艱巨的任務一下便落到我們九連的頭上?(全營各連曾為爭當尖刀連紛紛求戰,而營、團兩級幾乎是毫無爭議地便拍板定了我們九連,並說是軍長點頭讓九連先上)對於這些,我不願去琢磨了。

全連上下都為當了尖刀連而自豪。但大家更明白:擺在我們九連麵前的,將是一場很難想象的惡仗!

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慣例:全連一律推成了鋥亮的光頭,一是為肉搏時不至被敵揪住頭發,二是為頭部負傷時便於救治。

炊事班竭盡全力為全連改善生活,並宣布在國內吃的最後一頓飯將是海米、豬肉、韭菜的三鮮水餃。我發現,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貼的戰土,會抽煙的也大都夾起了帶過濾嘴的高級香煙。連從來都抽劣等旱煙末的梁三喜,竟也破例買了兩盒“紅塔山”。靳開來買來兩瓶精裝的“五糧液”,硬拉我和其他連、排幹部一起醺一口……

人之常情嗬,這一切都在告訴我,大家都想到將去決一死戰,都想到這次將會流血犧牲。而在告別人生之前,要最後體味一下生活賜與人的芳香!

連裏已決定一排為尖刀排。黨支部再次開會,商定連幹誰帶尖刀排。

團裏搞新聞報道的高幹事列席了我們的支委會。當上級把尖刀連的重任交給我們連之後,他便來到連裏搜集求戰書和豪言壯語。顯然,一旦我們九連打出威風,那將是他重點報道的對象。

支委們剛剛坐下,靳開來便站起來說:“這個會根本不需要再開嘛!查查我軍曆史上的戰例,副連長帶尖刀排,已是不成條文的章程!既然戰前上級開恩提我為副連長,給了我個首先去死的官銜,那我靳開來就得知恩必報!放心,我會在副連長的位置上死出個樣子來!”

高幹事沒有在他的小本上記,這些牢騷話顯然毫無閃光之處。 我沉痛地表示:“執行軍長讓我第一個炸碉堡的指示吧,這尖刀排,我來帶!”

“指導員!你……”梁三喜嚴肅地望著我,“尖刀排,哪能讓你帶!”

靳開來接上道:“指導員,我靳開來已覺出你是個有種的人!已過去的事我不提了,也不準你再提起!從現在起,我們將患難相依,生死與共!指導員是連隊的中樞神經,要死,第一個也輪不到你!”

他的話充滿真誠的感情,我眼裏一陣發熱。 梁三喜剛提出要帶尖刀排,就被靳開來大聲喝住:“連長,少囉唆!要帶尖刀排,比起我靳開來,你絕對沒有資格!”

我和高幹事都一愣。

靳開來接上對梁三喜道:“當然,講指揮能力,我靳開來從心裏服你;論軍事素質,你也比我靳開來高一籌!我說的資格是:我靳開來兄弟四個,死我一個,我老父老母還有仨兒子去養老送終,祖墳上斷不了煙火。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為革命死得早,二哥為他人死得慘,慘啊!就憑這,不到萬不得已,你梁三喜得活下來!”他轉臉對我和高幹事,“你們不知道連長家的事……咳!我這個人,就願意把話說得白一點兒,盡管說白了的話怪難聽。”

我心裏沉甸甸的。下連這麽久了,我竟對連長的身世一無所知!看來,連長家中不知遇到過啥樣的不幸。而眼下我們已來不及聊那些事了。

靳開來擦了擦發濕的眼睛:“連長,我說句掏心話,全連誰‘光榮’了,我都不會過分傷心,為國捐軀,打仗死的嘛!唯獨你,如果有個萬一……你那白發老母親,還有韓玉秀怎麽辦……咳!小韓該是早已經生了,可你還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擺了擺手,聲音有些顫抖,說:“副連長,別說那些了!” 我眼裏陣陣發潮。怪我,都怪我這不稱職的指導員,使連長早該休假卻沒休成!

“行了。別開馬拉鬆會了。順理成章,帶尖刀排的事,是我的!”靳開來拍板定了音。 接著,我們又進一步設想行動後可能遇到的難題,議論著對付困難的辦法。

散會時,靳開來對高幹事笑了笑:“喂,筆杆子!一旦我靳開來‘光榮’了,你可得在報紙上吹吹咱呀!”說著,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的豪言壯語就裝在這裏,寫了一小本子,字字句句閃金光!夥計,怕就怕我到時候踏上地雷,把小本子也炸飛了,那可就……”

粱三喜:“副連長!你……” 靳開來:“開個玩笑嘛!高幹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準備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倉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從濟南部隊和北京部隊調到我們團一大批戰鬥骨幹,都是班長以下的士兵。團裏照顧我們這尖刀連,一下分給我們十五名。顯然,他們是從各兄弟部隊風塵仆仆剛剛趕到前線。抱歉的是,我們既沒有時間組織全連歡迎他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來不及登記,就仨仨倆倆地把他們分到各班,讓他們和大家一起,去吃“三鮮”水餃去了!

夜幕降臨,我們全連伏在紅河岸邊待命。

戰鬥打響前,最大權威者莫過於表的指針。人們越是對它遲緩的步伐感到焦急,它越是不肯改變它那不慌不忙的節奏。當它的時、分、秒針一起疊在十二點上時,正是十七日淩晨。

驟然,一聲炮響,牽來萬聲驚雷,千百門大炮昂首齊吼!頓時,天在搖,地在顫,如同八級地震一般!長空赤丸如流星,遠處烈焰在升騰,整個暗夜變成了一片深紅色。瑰麗的夜幕下,數不清的橡皮舟和衝鋒舟載著千軍萬馬,穿梭往返,飛越紅河……

此時,一種中華民族神聖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為炎黃子孫! 全連在焦急的等待中迎來了破曉。早晨七時半,衝鋒舟把我們送到紅河彼岸。

剛過河,就看到從前沿抬下來的烈士和傷員,連裏幾個感情脆弱的戰士掉淚了。

靳開來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銀灼灼的大刀當空一掄:“掉啥淚?哭個毯!把哭留給吃飽了中國大米的狗崽子們!看我們不揍得他們鬼哭狼嗥!”說罷,他轉臉對為我們九連帶路的華僑說,“老哥,你在身後給我指路,一排,跟我來!”

尖刀排沿兩山間的峽穀朝前插去。梁三喜和我率領大家急速跟進。

剛插進不多遠,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麵攻擊部隊打散的敵兵。他們用平射的高射機槍、槍榴彈、衝鋒槍,三麵朝我連射擊。

“臥倒!”梁三喜一把將我摁倒,厲聲下達命令:“三排,占領射擊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衝鋒槍打響了。少頃,三排的輕、重機槍一齊“咕咕咕”叫起來。

我剛端槍瞄準敵人,梁三喜轉臉對我喊道:“我帶三排留下掩護,你帶大家盡快甩開敵人!” “我留下!”說著,我射出一串子彈。 “執行預定方案,少廢話,快!”

梁三喜的話是不容反駁的!我的指揮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帶二排和炮排匍匐前進躲過敵射界,縱身躍起,緊緊尾隨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時許,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來。他用袖子抹了抹滿臉硝煙和汗水,沉痛地告訴我,有兩名戰土犧牲了,一名戰土負了重傷。烈士遺體和傷號已交給擔任收容任務的副指導員……

越南北部山區,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緊緊擠在一塊,砍不斷,推不倒,硬是像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飛機草高達兩米以上。草叢中夾著雜木,雜木中盤著帶刺的長藤。節今還不到“雨水”,這裏的氣溫竟高達三十四、五度。這一切,都給我們急速穿插的尖刀連帶來不可想象的困難。

我們心急火燎地沿無路可尋的山窪插進,隻見尖刀排在前麵停住了。跟上去一看,麵前是三米多寬、兩米多高的木薯林,鑽過去無空隙,爬上去又經受不住人。靳開來手掄傣家大刀,左右橫飛,為全連砍通道路……

這時,營長在報話機中呼叫,問我們九連的位置。梁三喜忙展開地圖,現地對照。一個扛著八二無後坐力炮的戰士湊過來,瞧了幾眼地圖,一下用手在地圖上指點說:“在這兒,錯不了,這就是我們九連的位置。”

梁三喜點了點頭,看了看眼前這位昨天下午剛補進我連的戰士,便對著報話機向營長報告了九連所處的位置。

報話機中傳來營長焦急的聲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營長後,站起身對全連命令道:“把背包、多餘的衣服,統統扔掉!尖刀排繼續頭前開路,二、三排和連部的同誌,協助炮排攜帶彈藥!”

戰土們立即照辦了。粱三喜的決定無疑是十分正確的。步兵排每人負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負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藝才行嗬!

當這一切辦完之後,梁三喜問眼前那位識圖能力極強的戰士:“你,是從哪個部隊調來的?” “北京部隊。” “叫啥名字?”

“嘿,說名字一時也記不準。我們剛補進來的十五名同誌,就我自己是從北京部隊來的。幹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這自稱“北京”的戰土,稍高的個頭,長得挺秀氣,濃眉下的眼睛一閃一眨,熱情,深邃,奔放。顯得煞是機靈聰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邊行軍。”梁三喜說。顯然,他已覺得身邊極需這位很有一套的戰土。

我們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過一道山梁時,又兩次遇到小股敵人的阻擊。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斷後掩護,我們很快就甩開了敵人,拚死拚活地往前插……

營長不時地在報話機中詢問我們的位置,每次都嫌我們行動遲緩。 下午三時許,營長又一次呼叫我們。戰土“北京”又很快在地圖上找到了我們的位置。

梁三喜向營長報告後,報話機中的營長火了:“師、團首長對你們行動遲緩極不滿意!極不滿意!如不按時抵達指定位置,事後要執行戰場紀律!執行戰場紀律!!喊趙蒙生過來對話。”

梁三喜移動了一下,我蹲到報話機旁。

“趙蒙生!趙蒙生!你戰前的表現你清楚!剛才軍長在報話機中向我詢問過你的表現!你要當心,要當心!政治鼓動要抓緊,要抓緊!不然,戰後你跳進黃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頭皮又嗖嗖發麻。梁三喜推開我:“營長同誌,政治鼓動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們沒空多羅嗦!有啥指示,你快說!” “梁三喜,你別嘴硬!戰場紀律,對誰都是無情的!”

營長的喊話停止了。從尖刀排位置折回身來的靳開來,牢騷開了:“娘的!讓他們執行戰場紀律好了!槍斃,把我們全槍斃!他們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圖,可我們走的是直線距離嗎?讓他們來瞧瞧,這山,是人爬的嗎?問問他們,路,哪裏有人走的路!……”

“副連長,少牢騷!”梁三喜額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動著。 靳開來不吱聲了。

梁三喜厲聲對戰士們命令:“武器彈藥攜帶好,每人留下兩頓飯的幹糧,另外是水壺,水壺絕對不能丟!其餘的,統統扔掉!” …………

沒有親身經曆這場戰爭的人,壓根兒想象不出我們這尖刀連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狀。為爭取按時抵達指定地點,我們冒著酷熱在亞熱帶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去爬,下山幹脆坐下連滑帶滾,一個個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塊、紅—塊……

太陽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綽綽,我已辨不出東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彎了,我跟著大家死死地往的竄。當聽見梁三喜說已到達指定位置時,我一頭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慣性運動。我定了下神,見全連絕大部分戰士也都倒在了地下。

梁三喜邊架扶著我邊命令:“都起來,互相協助,活動一下。”他突然鬆開我,輕聲呼喚,“小——金,小金!” 我一看,隻見司號員小金栽倒在麵前的草叢中。

梁三喜晃動著小金:“小金!金小柱……” 聽不見小金的聲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裝備卸了下來:衝鋒槍、子彈帶、十二枚手榴彈、飄著紅纓穗的軍號、兩包壓縮餅幹、水壺。另外,還有沉重的四發八二無後坐力炮彈——顯然,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連長的指示,從炮排戰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讓小金倚在他懷中。他取過小金的水壺晃了下,聽見有點響聲,便將水壺對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點水……。” 小金嘴唇緊閉,毫無反應。
我忙給小金做人工呼吸,但無濟於事。 我用手一摸,小金的心髒已停止了跳動!

梁三喜眼中湧出滴滴淚珠。他用毛巾擦拭著小金臉上的泥垢和汗漬。小金那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胖乎乎的兩腮上,各有一個淺淺的小酒窩……

他還沒來得及為全連進攻吹響衝鋒號,他沒能殺敵立功,就這樣安詳地睡去了,永遠地睡去了。

事後,我反複想過,如果小金扔掉水壺和幹糧,不給炮排背那四發炮彈,他也許不會……也許因為他太年輕,也許他的心髒或身體的某個部位本來有點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劇烈的穿插。啊,這位不滿十七歲的士兵是累死在戰場上的!

我撫摸著他那圓鼓鼓的手,抽泣著。我下連後,就是這雙手,曾天天早晨給我打好洗臉水,把牙膏都給我擠在牙刷上;就是這雙手,曾給我一次次的洗軍裝;也是這雙手,在那“十公裏全副武裝越野”時,將摔倒的我扶了起來……我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諒我吧,我不會是個永遠都不稱職的指導員,更不會成為“王連舉”!

戰爭期間,時間是以分秒計算的。當我們到達364高地前沿時,已是晚上八點零二分。比上級指定的到達時間,誤了122分鍾! 然而,我們九連是問心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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