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展翅高飛的麻雀

雖然專業是計算機和商業管理,工作是在華爾街的金融公司搞投資,卻一直喜歡寫作,而寫作裏最愛的要數寫詩。因為生性懶散,卻又常有四季的
正文

威蒙州的大雪

(2007-01-08 09:55:04) 下一個

那是我最消沉低落的一段時光。為了該死的綠卡,我在一個死氣沉沉的大公司裏幹著一份枯燥無味的工作,早九晚五地消磨著時間,從剛上班起就向往著下班,事實上我下班後的活動也一樣地單調又無聊,不外乎泡酒吧看電視泡女孩。不久前,交好了五年的女友突然打電話來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吧,這樣對大家都好。那時我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那是個無聊的喜劇,但因為沒有別的可看,我仍然耐著性子透著滿腔的不屑觀看著。有電話來打斷我很歡迎,我接電話的聲調無疑是愉悅的,這聲調曾讓她稍有遲疑。這年月人們大都是繁忙的,能以這樣愉悅的語調接電話的人定然不多。她猶疑著,沉吟著說她想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這個提議讓我笑得流出了眼淚,我不理睬她的乞求和解釋,在電話上誇張地笑了足足有五分鍾之久。然後我用熱情得誇張的聲音問她那個人叫什麽名字,說我要真誠地祝賀他們。電話的那一端是死一樣的沉寂,隨即傳來她嚶嚶的啜泣。我想是羞愧的緣故。我無動於衷,堅持著熱情洋溢的語氣逼問她那個人的名字。叫什麽名字都沒有區別,但那一刻我就是要知道那個名字,仿佛得到這個答案一切就有了新的意義。“他叫。。。羅傑。 你,你。。。”她抽噎著,泣不成聲,電視屏上的那個男人愚蠢地將火雞套上了腦袋,正在百般掙紮,一時嘩笑連片,我卻看不出任何幽默可言。電話線路不是很清晰,將她的抽泣拉得時遠時近。 我等著她將話語完成,她的哭泣卻沒完沒了,我漸漸地有些失去耐心。原本我準備了許多熱情得惡毒的問話,“你的羅傑是幹什麽的呀?他的頭發眼睛是什麽顏色?你看上了他哪些地方?他的床上功夫好不好呀?”但卻忽然地失去了心情和興趣。“真心地祝你和羅傑幸福!節日快樂!就這樣吧。”我果決地掛上電話,她的哭泣比剛才聲音更高。女人總是讓我難以理解。明明是我被拋棄了,她卻有本事讓事情看上去倒象是她受盡了委屈。真是何苦來著!五年。掛了電話,我默默地在心中算計著。那等於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等於一個綠卡的全部過程,等於一個中學生的三分之一人生,大學生的四分之一人生,研究生的五分之一人生,我的六分之一人生。五年,是段不長不短的時間。

今年的聖誕將是一個白色聖誕,人們都說。火雞節剛過,就已經揚揚灑灑地下了兩場大雪了。但實際上聖誕前後的那兩天除了出奇地冷之外,並沒有下一片雪。放假期間,我一個人開了三個小時去了威蒙州的一個滑雪場。畢業以後,我就隻和女朋友來往,我沒有什麽朋友,有的隻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熟人,一些湊在一起吃肉喝酒軋女孩的熟人,但這個節日我不想和這些熟人泡在一起。我隻想一個人呆著。一個人的生活我很習慣。

我住在一個很簡陋的旅店,因為我隻是在玩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才回去往床上一摔,所以旅店之好壞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分別。我一個人去坐爬山車,在空中蕩啊蕩地爬上山頂,再一個人踩著雪橇滑下來。空氣出奇地清冷,更兼有呼嘯的風狂野地吹著,象刀子一樣地劃著臉孔。大家都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活象一尊尊狗熊。我喜歡這種寒冷,這種讓風穿透的感覺。威蒙州才又下過一場大雪,山頂的樹木叢林還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白雪,幹淨純潔,陽光下看上去冰雕玉琢,晶瑩剔透,仿佛置身在一個瓊樓玉宇的世界。站在山頂,天透藍透藍的,天上的雲和山頂的雪融匯在一起,伸手可及,分不清彼此。我喜歡站在山頂的這種感覺,盡管耳朵下巴都已經冷得失去了知覺,但這種寒冷讓我覺得真實,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這種清冽純淨更讓我覺得愜意舒適,我的血液裏有一絲燥動開始汨汨升騰。我開始回憶起那些少年時光,那些清冷幹冽的冬天。我一言不發地飛滑而下,感受著雲彩和雪花一起在腳底飛揚。

下午時分,等待爬山車的人越來越多,我總是被人問:“一個人?”接著就呼朋喚友地招來三四個和我共擠一輛爬山車。麵對這些問話,我總是不悅地直視那唯一露在外麵的眼睛,堅定地回答:“一個人。”我的眼睛和表情一定表達了我的言外之意“你有什麽意見?!這又礙你什麽了?!”又一次有人問我:“一個人?”是一雙笑微微很好看的大眼睛,一身黃白夾雜高高挑的滑雪裝,我坦然回視,懶得多言:“對!”那雙眼睛立刻彎成兩個月亮,“太好了,我們兩個做伴吧!”從她的聲音,我猜想她該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身材應該不錯。我的嘴角抿出笑來,“好啊,為什麽不?!”她的滑雪技術並不怎麽樣,但卻很勇敢,因此上經我略一點撥就進步驚人地快。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便一起上上下下沿著各種不同的路線滑了好多趟,直到夕陽在西邊從火燒火燎變成了深深的醬紫色,而林子裏漸漸地黑下來。我們在雪場即將關門的時候坐上了最後一趟爬山車,上到了最高峰,開始沿著最長的一條雪道滑行。暮色漸深,風的呼嘯嗚嗚咽咽,顯得更加悲涼淒切。女孩子總是拉在後麵,現在顯然有些緊張,開始加快速度。我停在一處等她趕上,漫不經心地問她:“你一個人來玩?”她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說是和一大幫朋友一起來的,但是因為大家都剛剛開始學,他們都隻願在山腳下的小土坡上玩。 “你就不怕遇上壞人?萬一我是個壞人呢?”女孩子有些驚疑地躊躇了一下,接下來便看著我的眼睛脆聲笑了,“你不會!”她搖著頭,笑得很堅定。我被她的盲目自信惹得有些惱火,恨不得做點什麽事來證明我就是個壞人。同時又很好奇,又覺得好笑:“你憑什麽這麽確定?”“因為我看見你在山頂看風景。你喜歡雪,你喜歡山,你很陶醉。喜歡雪的人怎麽會是壞人呢?”女孩自信地歪著頭反問,大眼睛純真幹淨,就象這透明的空氣。我覺得這個理論新鮮又好笑,卻不由得跟著笑了。我轉向西天,最後一抹瑰紫色正在退去,從枝枝椏椏的林子間透出來的顏色美極了,清亮幹淨,就象這清冷幹淨得透明的空氣。我想起某一年過年時我買到的一張明信片。少年時的我曾經很在意節日,每當冬天第一場雪剛下就開始不斷地搜集各式各樣的明信片。那一張明信片上就是這樣清冷幹淨的冬天,夕陽在枝枝椏椏的林子後火燒火燎,畫麵上一個紅臉蛋的少年睜著純真的大眼睛,明信片的邊緣還題了一首意象很美麗的詩,記不清字句了,大約是懷念童年的意思。我又一次感覺到血液裏升騰起來的一絲燥動。

到了山下我們就各奔東西,各回各的地方。我踩著滑雪靴在泥濘中笨重地走著,卻聽到身後有人不斷“喂喂”地大叫,我回過頭去,發現那個女孩子正一樣穿著滑雪靴在泥濘中費力地向我跑來。我想起我們還沒有彼此交換名字。我停下等她,她氣喘籲籲地問: “你會在這裏呆到什麽時候?”“明天。”我有點莫明其妙。“那太好了,你也可以來參加我們的新年派對!”女孩子的眼睛又一次好看地彎上去,我忽然很想看到她的麵孔。我伸出手去:“王繼林!我叫王繼林!”“可可!我叫可可!”她脫下手套和我握手,白淨柔軟的小手。 我想有這樣甜美眼睛的女孩子就該有這樣甜蜜可人的名字,這樣柔軟白嫩的小手。她告訴了我地址時間,還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出根筆在我手心寫下了一個電話。“一定來啊,你反正也是一個人!大家一起過新年,很好玩的!”她這樣叮囑著,便扛著雪橇向夥伴們緩緩走回去。

這是個很熱鬧的派對,擠滿了年輕新潮臉上漾滿著喜悅和興奮的少年人,曾經我也為新年的到來那樣興奮激動過。我詢問著每一個人知不知道可可,沒有一個人回應。問了一圈也沒有結果,我便不置可否地加入到派對的行列,轉而專心地去享受啤酒和亂七八糟的食品。

將近十二點時,音樂停了,一個活潑輕盈的女孩子高聲宣布著一個遊戲規則。大約是鍾聲敲響十二下的時候,房間裏的燈會全部滅掉,每個人會收到一個陌生人的擁抱、親吻和禮物。

鍾聲敲響了,所有的燈都一起變黑,很久很久。對比剛才那恍眼的明亮,眼睛一時很不能適應。在我的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黑暗時,我看到一個高挑的女孩子向我走來,我的右頰上感到了一個清涼的吻,同時我的手中塞進了一個硬硬的小盒子。我想象這個女孩子叫可可,我相信這個吻來自可可。這樣清涼這樣輕巧,象雪。

恢複明亮時,屋裏的一切都還原。我無從知道是誰給了我那個清涼的吻,但我想象這個女孩子叫可可,我相信這個吻來自可可。我急切地去看手中那個盒子,是一個銀色的小包裹,打開包裝來,裏麵是一枚小小的雪花,水晶做的,還有一個小小的卡片,上麵寫著這樣一首詩,很工整娟秀的字體:

你眼底的熱情
便是我生命的希望
拚搏去所有
也要響應你的呼喚
也許大海會變
也許人事全非
有些東西不會變
請收下一枚雪花
這是我真心的顏色

新年快樂!

我知道那個黑暗中的女孩子就是可可,但是卻再也找不到她的蹤影。我留神著派對上的每一個年輕女子,卻沒有任何線索。這短短的幾行詩讓我的心這樣震顫。“這是我真心的顏色”,“這是我真心的顏色”,我的腦海裏不斷地回想起那對純真又甜美的大眼睛。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血沸騰了。

天將黎明,人們慢慢都散了,我依然一無所獲,隻得悻悻而歸,走出門時,卻發現外麵已經飄飄揚揚,下起鵝毛大雪來。在雪地裏一個人慢慢走著,我張開雙臂,讓雪花撲個盈盈滿懷,“請收下一枚雪花,這是我真心的顏色!”滿腦子響著的都是這樣兩句。我的眼睛發熱,淚水緩緩滑落,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落淚。有點東西在緩緩蘇醒發熱,將一切緩緩融化。

我比原定計劃多耽擱了幾天,這兩天我瘋狂地在滑雪場追逐著每一個象她的身影。我的心隨著距離縮短而狂烈跳動,然而,得到的卻總是悻悻的失望。幾天下來,我不得不開始懷疑,也許。。。我隻不過做了一個夢,用雪的顏色。

當雪場變得冷冷清清時,我不得不離開了。那段回家的路很長很靜很有些孤單,然而,心底卻有一些熱的東西在沸騰,這陌生又熟悉的東西讓我的血脈擴張,讓我的記憶象脫了韁的野馬,讓我想起了剛拿到飛往美國的機票時的豪情壯誌。。。憑良心,從來沒有人拿我當壞人,可是,回首過去這幾年的生活,我隻覺得象踩了堆狗屎、吃了個蒼蠅似的不是滋味。我他媽的到底在混些什麽?又為誰在混?

一旦清醒,我的大腦便興奮得無法入睡,主意計劃一個接一個。第二天我第一個到了公司,雖然眼睛布滿血絲,但是卻神態飽滿。我一直留神著斯蒂文的辦公室,八點四十,高高大大的斯蒂文笑容滿麵地抵達,照例去餐廳拿了早點咖啡。九點整,我走進去,誠懇地遞交了我的辭職書。高大的斯蒂文顯然滿臉迷惑,認定我在另謀高就,一再保證他會給予對方給我的任何條件。我的誠懇讓他感動,又派了兩個相熟的同事來打探消息。最後大家仍然有些將信將疑,正在辦綠卡的我會毅然辭職卻沒有另一份工作?我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認真地交接工作,所有走時大家的印象都很不錯別。

我的生命不再一樣。我開始真切地活著。我換了幾個不同的工作,終於找到一份可以發揮我特長的理想職位,並被派回中國。我交了許多朋友,後來和幾個好朋友一起開起了公司。可可和那個派對都漸漸地象個遙遠的夢,隻除了那枚小小的雪花我還珍藏著,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許多年以後在一個生意洽談會議上,我看見一個女子手腕上帶著一枚小小的雪花,水晶做的。不由心念一動,主動找她搭訕,問她從哪裏買來的那個飾物。那女子便給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兒,得了血癌,因為化療而失去了所有的頭發,身體非常虛弱,原本雪白晶瑩吹彈可破的皮膚也變得粗糙斑斕,但女孩子的心卻仍然象雪一樣純真美麗,向往自由翩飛。女孩子酷愛下雪也向往滑雪,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朋友們便帶領她去了威蒙州的滑雪場,還為她舉辦了一個新年派對。那是個很別致的派對,午夜時女孩子送給每個人一份小禮物,一份很特殊的禮物。就是這枚雪花,和一首很美麗的詩。這個禮物一直給著她生命的動力。“那個女孩兒叫--”,女子緩緩沉吟著。

“叫可可!”我脫口而出,不顧她的驚詫,急急逃走,因為淚水再也抑止不住。“請收下一枚雪花,這是我真心的顏色!”我的心中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威蒙州的那場大雪,我的腦海中拂不去的是那雙甜美清純的大眼睛,象威蒙州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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