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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風悅讀
1970年代……我們生活在定量供應製裏,每人每月隻有二十七斤糧票,這是指男性,女性隻有二十五斤糧票,以及半斤肉票和二兩油票。
在那個時代,購買糧食時付了錢還要付糧票,購買豬肉和菜油也是同時需要支付錢、支付肉票和油票,缺一不可。
還有布票,我們要用錢和布票去布店購買布料,然後到裁縫那裏去量身定做衣服;更多的人為了省錢,自己動手縫製衣服。
我們需要精打細算,每天吃九兩米飯,每周吃幾片豬肉,每次炒菜用十滴菜油,才能做到一個月的生活不會出現透支。
我們這一代是從既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生活裏成長起來,當我們這一代人回憶起童年時期什麽最美好,我們的記憶竟然驚人的相似,都是過去曾經吃到過什麽好吃的。除了吃,我們幾乎沒有其他的美好記憶。
當時,城鎮居民盡管省吃儉用,也很難有所結餘。於是人們經常在暗地裏偷偷花錢購買糧票和油票,以此維持生計。
在我的家鄉,農民手中會有一些富餘的油票,他們將田裏油菜籽收集起來後上交給國營的榨油廠,國家會補貼他們一些油票。這些數量微薄的油票,是當時農民很重要的額外收入。
貧窮的農民為了籌錢治病,或者為了籌辦婚禮等,會來到城裏悄悄出賣他們手中的油票。在那個公有製的時代裏,這樣的行為就是投機倒把。
我記得自己上高一的時候,曾經和十來個同學興致勃勃地加入到打擊投機倒把的行列之中。
我們每天都是淩晨四點起床,埋伏在小鎮的集市裏,分別藏身在街角和電線杆的後麵,像是獵狗在等待獵物的出現。一旦發現有人在偷偷出賣油票,立刻撲上去,將那個投機倒把分子擒獲,收繳他的油票後,得意洋洋地將他押解到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
我們恃強淩弱,以此為樂,還覺得自己每天都在伸張正義。
雖然戰果累累,可是抓獲的投機倒把分子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農民,繳獲的油票也都在一斤以下。而且這些農民不敢抵抗,他們做賊心虛似的,覺得自己是在做壞事,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油票被沒收。
輝煌的戰例隻有一次,我們抓獲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農民。這個人個子比我們高出一頭,身體像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一樣寬。我們撲上去的時候,他奮力反擊。他右手捏緊拳頭,當然他不敢揮拳打我們,他知道一旦打了我們就是罪上加罪,他隻是用左手將我們推開後奪路而逃。
這是我們遇到的最為激烈的一次反抗,差點讓他逃脫。多虧我們人多勢眾,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有幾個同學手中還舉著磚塊,將他砸得滿臉是血,把他摁倒在地。這時他右手仍然緊握拳頭,左手還在努力推開我們。
我們知道他的右手裏會有油票,我們怎麽使勁,也無法掰開他的手指。兩個同學將他的右臂死死摁在地上,一個同學用磚塊擊打他的右拳,把他的右拳打得鮮血淋淋,把他隆起的拳頭打成伸平的手掌之後,我們看到幾張沾上血跡的油票,數了一下剛好是一斤。
我們把他押送到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後,又從他身上搜出了另外的十一斤油票。
整整十二斤油票,這是繳獲油票最多的一次,用今天中國流行的話來說,是屬於大案要案。
在審問的時候,他一邊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擦著臉上的血跡,一邊交代自己的投機倒把罪行。他是為了籌措自己婚禮的錢,向親朋好友借了九斤油票,另外三斤油票是他們一家人省下來的,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經半年沒有吃過一滴菜油了,每次吃飯時隻是將蔬菜在鹽水裏煮一下。
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淩晨,在我此刻的回憶裏觸目驚心。我們這些中學生笑聲朗朗地喜慶輝煌戰果,而這個傷痕累累的年輕農民,卻在苦澀地講述自己的簡單經曆。
由於他是初犯,對他的處罰隻是沒收這十二斤油票,再讓他寫下一份保證書,保證以後堅決不做投機倒把的壞事。
他受傷的右手在寫下保證書的時候顫顫巍巍,不知道是因為手指的疼痛,還是因為失去了十二斤油票的悲哀?右手的血流在書寫的白紙上,保證書成為了一份血書。
他被釋放後,我們這些意猶未盡的高中生走在他身旁,在小鎮清晨的街道上不斷訓斥他。我們是為了炫耀自己而訓斥他,我們重複說著他被繳獲的十二斤油票,過路的人聽到這個數目後,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他在我們響亮的叫嚷聲裏一聲不吭地向前走去,我們看到他淚流滿麵,旁若無人的淚流滿麵。他不時地抬起右手去擦一下眼角的淚水,手的疼痛又不時地提醒他去看一眼自己的右手。
我們一直走出小鎮,才站住腳,嬉笑地喊叫著訓斥他的話,看著他沿著鄉村的小路漸漸走遠。他在初升的太陽下走去,受傷的右手端到了胸口,帶著內心的迷惘,還有滿臉的血跡和滿臉的淚水,走在漫長的回家路上。
三十多年後的今天,我滿懷心酸和負罪感地寫下這些。我不知道這位善良的年輕農民後來是否如期結婚?不知道他後來如何艱難地償還借來的九斤油票?
我清晰地記得,當時我們用磚塊擊打他的頭部時,他克製了自己的憤怒,沒有使用拳頭還擊,仍然隻是用手掌推開我們。
中國社會的劇變之後,過去的投機倒把分子變成了現在的小商小販。城市裏的失業者和農村失去土地的農民,為了生存下去,這是人的最基本的願望,在城市裏到處擺攤或者沿街叫賣。
在地方官員的眼中,這些攤販的四處出現,破壞了城市形象,也破壞了“和諧社會”。
我已經習慣這樣的情景,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和天橋上,一群一夥的攤販蹲在地上叫賣他們廉價的物品,隻要有人喊叫一聲“城管來啦”,這些攤販迅速卷起地上的物品蜂擁而逃。
就像三十多年前我們這些中學生沒收農民的油票那樣,現在的城管隊員對付小商小販的手段沒有進化,也是沒收他們叫賣的物品。當然現在城管隊員的成果是我們那時候望塵莫及的,現在城管沒收的很多物品是我們那時候從未見過的。
幾年前,我居住在北京一個地鐵出口附近的時候,經常看到很多無照經營的三輪車夫,他們蹬著三輪車接送客人。同時也經常看到這樣的情景,城管的卡車上堆滿了沒收的三輪車凱旋而歸。
我見到過幾個傷心的三輪車夫,他們都是動用家裏所有的錢或者向親友們借了錢才購買了三輪車,賣力蹬車來養家糊口,還要供孩子上學。
在炎熱的夏天裏他們揮汗如雨,在冬天的寒風裏也是渾身汗水。當他們賴以生存的三輪車被城管沒收以後,他們生活的前景也被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