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往家裏打電話,又是爸爸接起來的,幾次了,我從心理上還是不太適應。
因為爸爸是個事業心特別重的人,一年到頭都在辦公室忙,甚至忙到年三十還要打掃那間房子。以前有好幾個春節,我回家過年,因為這個還跟他生氣,覺得他攪擾得我們全家沒有辦法象其他家一樣,早早可以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快快樂樂地看春節聯歡晚會。
爸爸退休後,還保留了那間辦公室,繼續做顧問。一般我打回家的電話,除非算準了是他在家的時候,否則都是媽媽接起來的。最近幾次,卻變成每次都是他接起來。看來爸爸是真的慢慢接受了退休這個事實。
爸爸年幼喪父,環境也不順利,自己奮鬥出來,很不容易。他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特別有誌氣的人,因此,結婚後隻打算生一個孩子,一個男孩。 那是因為他這個人,封建思想很嚴重,雖然要事業,可是也要傳宗接代。
我的出生讓他非常失望。他做事特講規矩,按家鄉的傳統去接我奶奶來坐月子,還沒進門,老遠就嚷道:“媽,糟糕,是個閨女!”
我奶奶哪裏知道他的打算,就接口道:“糟什麽糟,先開花,後結果嘛!再說了,咱家閨女稀罕。”的確是這樣,我家好幾代,都是兒多女少。
後來果真馬上就結了果,再後來,因為特殊原因,我們家有兩顆結結實實的果實。
但是爸爸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從小,因為我體質比較弱,又挑食,好吃的東西都拿來給我吃。 記事後,我被送回老家給姑奶帶,爸爸經常想我,接我進城玩。爸爸那時一個人住在城裏,吃飯要到食堂買,連張吃飯桌也沒有,兩個人就著一張高凳子吃。
小時候總聽人說“毛主席”這樣,“毛主席”那樣,毛主席在我心中很抽象,但是知道是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因為有些問題想不透,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就悄悄問爸爸:“爸,毛主席會不會死?都一萬歲了。”爸爸嚇得趕快嚴肅地跟我說:“不許再問這個問題了。毛主席不會死。”後來才知道,爸爸在文革中受到過很大的衝擊,後來變成非常謹慎。辛虧我沒有給爸爸再添什麽麻煩。
那時我特別固執,梳著兩個長長的發辮,一分一毫都不許別人剪。每天早上起來爸爸都要跟我的辮子搏鬥很久,還是歪歪扭扭編不好。他是個脾氣特急躁的人,卻從來沒有逼我把辮子剪掉,每天早上聚精會神地耐心編。
文革後爸爸的事業很順利,工作變得非常忙碌,可是我的生日,他從來不忘記,總是囑咐媽媽或奶奶,稍做慶祝一番。上高中我生病打點滴,他放下工作親自照顧我,陪著我,給我講故事,講他工作中的趣事,逗我開心。
上了大學,每次回家返校時,他一定要幫我打包裝行李,拚命往裏塞東西。他在那裏咬牙切齒地塞,我在旁邊愁眉苦臉地怨:“哎呀,別塞了,我根本拿不動。”他就會說:“你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每次塞到行李都要爆掉,被我連拖帶拽扯到宿舍時,往往就壽終正寢了,有時半路時還得找根繩子捆捆才能堅持到目的地。爸爸塞進去的,是各樣的食物,就怕我在學校被餓著,雖然我被食堂養得白白胖胖的。
“你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是爸爸的口頭語,剛開始的時候我不喜歡聽他說,他一說,我就在心裏說:哼,重男輕女,看不起我。後來我明白了,這是爸爸憐惜我,為了我的性別而擔憂。
有著封建思想的爸爸,自然覺得男孩的天地更加廣闊,男孩子更有力氣,是這個世界的強者。他心裏,當然希望我這個女兒,也能有男兒才有的種種好處,種種便利。
我結婚時,收到爸爸遠隔重洋的祝福,但他也不忘記囑咐我:“女人生在這個世界上,要受比男人多的苦。你要自己多保重,家裏該你做的一定要做,但是身體也一定要注意。”
清高的爸爸,竟然拋去那些家鄉的陳規舊矩,千裏迢迢主動去看望我的公婆,希望公婆能看重我,因此增進我們夫妻感情。雖然我知道他這個觀念多麽地落後,他的做法純屬多餘,可是他的那片苦心,讓我感動。
我出國時,他拿了一疊人民幣到處托人換美金,可是小地方,談何容易,最後沒換到,他充滿遺憾地把那疊鈔票塞給我,說放在北京你朋友那裏,萬一將來有什麽東西,家鄉買不到的,讓朋友幫你買。對爸爸來說,那是一大筆錢,可是他沒有一點猶豫,甚至後來沒跟我商量,又給我那個好朋友寄了一筆錢。
我剛到美國時,他給我寫信時常常不忘提醒我不要太苦,說他的工資換成美金雖然沒有多少,可是萬一有難處,還是可以幫我活幾天,說得讓我辛酸不已。甚至四年前美國經濟走下坡路時,他又重新提起。我工作後寄錢給他,他堅決不要,千叮嚀萬囑咐他不需要,不要再寄了,還跟我生氣。
我的父母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都對我們姐弟保持著威嚴。我曾跟奶奶抱怨過:“你看人家,最起碼是嚴父慈母吧,可我呢,是嚴父嚴母。”那時不怎麽感受到父母的愛,長大後,尤其是自己有了孩子,回頭再看,卻看到了很多的愛。每日的督促,親自的教導,不露痕跡的關懷,都是一點一滴的愛。
我的孩子出生不久,爸爸寫來一封信,用小揩仔仔細細寫在豎格的紙上,非常鄭重,把他的育兒心得寫在那裏,其中一條就是:如果跟孩子太親近,孩子就不太容易管教。爸爸是個比較理性的人,他對我們的愛,也是理性的。雖然我不讚同他的觀念,但是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我有一對嚴父嚴母。
我們長大後,父母變得非常慈愛,和顏悅色,甚至在兒女那裏受了什麽委屈,也不吭聲,隻求兒女平安幸福。
有很長時間,我比較少往家裏打電話,因為說來說去無非是報個平安,覺得比較無聊。過了好幾年,爸爸什麽都沒說,後來終於忍不住說了:“你要多打打電話,免得你媽媽惦記你,惦記得睡不好覺。”
昨天電話裏爸爸絮絮道道又講了好多,話題實際上每次都差不多,就是要不要再寄點茶葉給你了,要多喝茶什麽的,身體要注意等等。爸爸對茶很有研究,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茶葉,估計現在這是他認為唯一能為我做的事情,所以我家的茶葉都多得好幾年用不完,他還源源不斷地寄。
最後,爸爸說:“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楞了一下,爸爸接著說:“喔,明天這裏是你的生日,後天你們那裏是你的生日。好歹你都要慶祝一下哦。”
我到美國後,爸爸有很久搞不清時差,常常半夜或淩晨給我打電話,告訴他,下次又忘了。聽爸爸這麽說,我心裏不禁酸了一下。離家這麽久了,爸爸還記著我的生日,還要連時差一起去計算。
雖然爸爸從來沒有對我們講過一個愛字,可是我知道,不管走到哪裏,我永遠都是爸爸的女兒,永遠都有他的牽掛關懷跟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