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篇 - 家裏的狗們
(2005-03-11 15:29:00)
下一個
我養的第一隻狗花花,是隻標準的土狗。他的媽媽住在村頭大伯家院子裏,那裏有一個大大的用玉米秸搭成的窩,四周圍得密不透風,隻留一個小洞讓全家狗們出入。姑奶帶著我在一堆歡快的小家夥裏挑了好一陣,終於挑中了他,用衣襟一攬抱回了家。因為他是白底黑花的,就取名叫花花。 那年春天我剛滿六歲,每天早上走出大門到門口那條貫穿全村的路上看同村的小朋友去上學,心裏羨慕不已。 花花在大伯家跟他的兄弟姐妹在一起時,活蹦亂跳很精神,到了我們家,就有點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到處視察了一下,落寞地這裏坐坐,那裏坐坐,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到了夜裏,姑奶讓他睡在堂屋的一個草墊上,他嗚嗚咽咽了整一夜,我也一夜沒睡好,迷迷糊糊當中,焦急地問了姑奶好幾次:“花花怎麽了?”“花花是不是病了?”姑奶說:“沒事,他第一夜離開媽媽,想媽媽了。”“明天就好了。” 果然第二夜花花就沒有再哭,真是個剛強的小家夥。那時他應該才一個月大,我想。小小的身子,纖弱得跟他的精神頭很不相稱。 花花很快適應了這個的新家,和新夥伴,也就是我。 因為父母工作忙,兩歲多時我被送回老家讓姑奶照顧。小時候的我弱不禁風,一年的時間裏,大部分都要靠吃藥渡過。 花花的生活,實在是清貧的。那時候人都吃不飽,狗吃人吃剩下的,能好到哪裏去? 但是花花還是頑強健康地一天天長大。他沒有玩具,就整天在院子裏追雞攆豬,一點也不寂寞。 等到花花的身形快長成大狗的模樣時,我終於背上了姑奶早就為我做好的書包,興衝衝地開始上學了。每天跟著一幫大大小小的同學,穿過幾個小村莊,跨過一條小河,再走上一條長長的陡坡,到了一座土山的頂上,就到了鎮子裏唯一的小學。教室裏沒有燈,桌子是一條條簡陋的厚木板搭起來的,凳子是自己從家裏搬來的。 花花很快就學會在我放學的時候來迎接我。聽我遠遠地走來,他就衝出大門,來到大路上,在我身邊左蹦右跳地護著駕,他那付樣子,真象中了什麽彩似的,我的生活中因此多了很多的快樂。 不久,姑奶告訴我,我們要搬去城裏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原來因為媽媽剛給我生了個小弟弟,所以才讓我在老家先上學。等小弟弟出了滿月,媽媽就想把我和姑奶接過去,讓我在城裏上學。 我心裏快樂無比。多少個夜裏,我曾站在高處遠望,望那燈火聚集的地方,想著父母住在那裏。因為那時農村還沒有電,隻有縣城是有電的,雖然大人不曾告訴過我縣城在哪個方向,可我想當然地認為遠處有很多燈光的地方自然是縣城的所在。 年幼的心裏能夠考慮的事情實在是有限的。等我跟學校裏和藹可親的老師做了告別,並把自己的小板凳從學校裏扛了回來,興奮地看著姑奶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裝,放在平板車上,把我也抱了上去,由叔叔拉著出了大門時,我才想起來跟在後麵,眼露疑惑的花花:“姑奶,花花怎麽辦?” “花花留在這裏,跟叔叔過。” 我是個乖孩子,雖然心下十分不舍,可是知道這是由大人決定的事,就什麽都沒有說。 城裏的路特別寬,特別平,還有一層黑油油的柏油。城裏有汽車,呼嘯著從我們的平板車旁經過,司機們還經常摁那刺耳的喇叭,讓我有點害怕,每次有車從身邊經過時都不由自主把眼睛閉上,仿佛這樣可以安全一點。我很快適應了縣城裏的生活。媽媽是小學老師,我們就住在她的學校裏。不上學的時候,我常跟院裏其他小朋友一起到操場去玩。小時候,覺得那個操場好大好大,從一邊走到另一邊,非常遙遠,因此遠離校園的那一邊,讓我覺得太恐懼而很少過去,常常隻是呆在離校園近的這一端,那裏有一個很大的沙坑,基本上是我的根據地。有一天,天已經有點晚了,沙坑邊卻出現了一隻小白狗。學校離附近的村莊,還是有段距離的,不象是誰家的狗走丟了。我等了好一會兒,那隻小狗還是在沙坑附近留連,不象是要離開的樣子,天色也越來越暗,於是我決定把她帶回家。據爸爸的權威鑒定,這是隻母狗,所以是隻被人丟棄的母狗。那時人們不會給狗節育,養了母狗,就得忍受她的生育,並負責給一窩十幾隻小狗找主人的麻煩,所以人們是不喜歡養母狗的。一窩的小狗,倒最後挑剩下的,都是母狗。如果還是沒有領養,主人就會把小狗送到遠遠的地方,丟在那裏,讓她回不了家。父母當時什麽都沒有說,開始喂養這隻狗,我腦子裏至今還記得爸爸把麵條從他自己的碗裏分給小狗吃的情形。那麵是姑奶擀的,寬寬的,是爸爸喜歡吃的那種麵條。可是一個星期後,我放學回來,小狗卻不見了。因為知道有些男孩會欺負狗,我心裏很著急,到處找。姑奶隻好告訴我:爸爸把小狗送走了,送到遠遠的地方,她再也回不來了。我想到小狗將要遭受到的饑餓,甚至死亡,不由得傷心欲絕,大哭不止。爸爸回來後,隻是跟我說因為家裏困難,養不起狗,更不能養一隻每年都會生育的母狗,太麻煩了。可是我心裏難受,雖然知道爸爸說的有道理,還是忍不住,哭到天黑。因為我身體不好,家裏的細糧,姑奶和父母都盡量留給我吃。我知道全家吃飽都是很難的,更別說再養一隻狗了。可是後來還是忍不住又撿過幾隻這樣的小狗,每次的結局都是一樣的,爸爸趁我不注意了,騎上自行車遠遠地把小狗丟掉,然後以我大哭一場告終。當然我哭的時間越來越短,到後來,我再也不撿狗了,既然不能養她們,何必再費力費神試呢?而花花,在我走後,卻不喜歡叔叔,去了鄰居家。暑假我回老家,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到底是隻土狗,可能記憶力不夠好。不過我也沒有正經養過他多久,忘記我也是理所當然的。至於他不喜歡叔叔這件事,到我成年以後才又想起,想必是叔叔待他不好吧,不然狗一般不會遺棄自己的主人的。小時候因為爸爸無情地把狗送走這件事有點恨爸爸狠心。等我有了孩子,想想其實爸爸為我做了很多。看我把狗領回來,明知道養不起,卻一點都沒有責備我,並且小狗在我家的日子裏,他待她們都非常好,從不餓著她們,還跟她們嘻戲。他要專門騎車到很遠的地方把狗送走,回來聽我那麽煩人地哭鬧,仍然能好言好語地對待我這個蒙蒙懂懂的小孩,對脾氣急躁的爸爸,真的是不容易。因此我後來並不恨爸爸,反而感謝他小心地保護了我的愛心。爸爸也許是出於對送狗一事的愧疚,等我們家境稍好以後,專門送了一隻貓給我。後來經濟再好一些,爸爸媽媽搬出了學校提供的住房,在附近建了一棟小樓,有個小小的院子,爸爸陸續養了好幾隻狗,說是為了看家,實際上他也是個喜歡動物的人。爸爸開始養狗的時候,我已經上大學,離開家鄉了,對這些狗的印象都不深,隻有一隻例外。那年春節我在家裏,爸爸的朋友送來一隻半大的金黃色狼狗。因為原來家裏養的那隻狗得病死了,借了別人的一隻狗。這隻小狗,是爸爸這個朋友家裏養的狼狗媽媽生的,這隻狗後來被取名叫虎子。虎子剛到我家時,我父母都不在家,我看他抖呀抖呀,說起來也是個半大的小夥子了,怎麽一點都沒有狗的威風呢,更別說據說他還是隻純種的德國狼狗呢。不過還是心疼他,就把他抱起來,一抱抱了一下午,啥事都沒做。到晚上再放他下來,他終於不抖了。虎子從此就認準了我,我在家時他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象個跟屁蟲。大過年的,家裏好吃的東西到處都是,我看他比較瘦弱,就不停地喂東西給他吃。每次我回家,我爸爸都會抱怨:“你一回來,家裏的狗都不聽話了。”原因是我總愛喂狗,這些狗都很輕易地就被我賄賂了,開始蔑視我爸爸的權威,再加上每天吃得飽飽的,更加沒有聽話的動力。不過這次卻把虎子給害了。 虎子長到這麽大才送人,是因為體弱膽小,主人怕他有什麽不測,一直不舍得送人,一直養在狗媽媽身邊。現在聽說我爸爸需要一隻狗,知道我們家人會善待動物,才忍痛割愛送過來。象他這麽體弱的狗,一下子沒有節製吃了太多油膩的東西,沒有辦法消化,可能因為他一個狗住在外麵樓洞裏,又太冷了,所以沒幾天就生病了。他開始上吐下瀉,萎靡不振。我急了,趕快帶他去看獸醫。家鄉是個小地方,沒有寵物醫院,隻有獸醫站。我帶他走了一段路,走著走著他連路都走不動了,隻好抱著他走,大冬天的累得滿身大汗。醫生說是腸胃感冒了,很嚴重,要吃藥,還要打針。等回到家,他幾乎就不能動了。我難過得要死,真是好心辦了壞事。那時我已經快要開學返校了,看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堂物的一角,追悔莫及。每天喂他吃藥,給他打針,他都不反抗,不知道是沒有力氣,還是信任我們。我離家的那天清晨,摸了摸他的腦袋,算是跟他告了個別,匆匆地趕路去了。當時他的狀況,生死未卜,我的心裏,七上八下。還好他畢竟是隻狗,生命力夠頑強,最後給他挺過來了。暑假我回家,走進家門他楞了以下,還是認出我來了,從此又變成了個跟屁蟲。不過他的身體還是沒有變好,經常要傷個風感個冒的,整個暑假,他幾乎每天都要吃藥。每次該吃藥的時候,我就把藥一粒粒拿出來,放在掌心,叫他:“虎子,吃藥。”他就咬著尾巴跑過來,叭噠叭噠就著我的手跟吃糖豆兒似的把藥吃了。有的藥很苦的,他也無所謂。不過別人這麽喂他,他是不願意的。我對虎子,從一開頭就有點同病相憐的感情。因為我小時候也是常常生病,不停地吃藥,並且羞怯內向。爸爸開玩笑說:“你吃藥都把我給吃窮了。”雖然爸爸是開玩笑,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可是我心裏特難過,很恨自己的身體。小時候再苦的藥,在疼的針,我也從不皺眉,因為知道吃藥打針是為我好。虎子這樣,讓我不由得想起我年幼時的無奈來,對他更多了幾分的愛護,離家之後寫信常常問他的情況。虎子在我們家兩年,有一天,他到外麵去逛,就再沒有回來。爸爸說,肯定是偷狗的人把他偷走了。家鄉那個地方,後來很亂,偷什麽的人都有,偷狗的就是為了吃狗肉。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特難過,可憐的虎子,希望他死前沒有受什麽折磨。後來家裏又養了一隻狗,因為我來去匆匆,除了春節回去腐蝕腐蝕他以外,就沒有很深的印象了。出國這麽多年,因為家鄉寵物的醫療保健條件不怎麽好,狗們也難得有長壽的,隻知道前前後後又換了兩隻,每隻狗過世時爸爸都會寫信告訴我,字裏行間浸透著濃濃的哀傷。以前爸爸從來不這樣的,這麽想著,不免為自己漂流異鄉,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孝而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