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依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霏霏。
正文

望帝春心托杜鵑 - 讀《猛虎集》序有感 (並附徐誌摩序)

(2010-03-04 05:34:13) 下一個
對於徐誌摩,我的認識總是隨時間遊移而慢慢向多維發展。除了詩,更多的還是他平生際遇。對於林徽因,冰心也許是對的,那個集天地靈氣美貌智慧於一身而又擅長曖昧的驚世紅顏也許是誌摩一生最大的情劫。直到因她而死,他的這場劫難才算完。但是,從靈的角度講,那一份永遠無望的若即若離的遙望和執著,也許正是詩人誌摩在苟息殘喘的現實紛擾中得以延續詩心和靈感的源泉。而這詩心詩情,穿越了曆史長河,使得他三十六歲的塵世年齡得以沒有終止的延續。別人老了,也包括讓他心痛心醉一生的那個紅顏,他卻始終年輕著。

至於小曼,我卻始終以為她隻不過是他在暗無光日的對愛的絕望裏努力為自己尋找的一個慰籍與替代。她雖然美若天仙,才華出眾,但是與徽因,終究還是沒法比的。一個是天堂裏聖潔的陽光,一個是地獄裏索命的鬼火。一個是自立自強的時代典範,一個是甘於被眷養的舊式花瓶。一個為天下大事爭相奔走,一個在鴉片情色裏自甘墮落。和這樣一個人度日,難怪誌摩會發出"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的感慨了。

再次想到那叫作"愛情"的兩個字。誌摩這樣苦寒的遭遇,難道不都是自找的麽? 他和陸小曼的結合,當時是叛經逆道驚天動地的大事。非要說不是愛情,誰也不會信。但是,這驚世駭俗的愛情為什麽一樣在幾年的廝守後就如此慘淡呢? 而那床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卻可以雋永如初呢? 莫非這就是命運給人的一個教訓?世上哪裏有什麽始終如一的愛情?也許隻有始終如一的追尋。

不知誌摩是否回頭想過,在這個讓他感到"生活的重重壓迫"的俗世間, 那個讓他不屑的卻默默為他生兒育女的張幼儀也許才是那個真正能給他帶來安定生活的人。他不愛的人,卻是最愛他的人。他難道不是循規蹈矩的常利中那個拋家棄子的罪人? 

可是愛這東西,沒有,又如何強迫?更何況對於一個異於常人才華橫溢的詩人?平俗簡直就是詩人的大敵。如果有平凡安穩的生活,而沒有沁人心脾的詩行, 他肯去俯就麽? 生命這東西,也許真的不在長短,而在於突破。他走時固然年輕,但他身後80年,我不還是能在這孤冷的夜裏,感受到他詩序裏娓娓道來的真實裏那顆跳動不安的詩心帶來的溫暖和陪伴麽? 

"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麽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了我..."

我一直在想,感化他的這場"奇異的風"和"奇異的月色"究竟是什麽? 難道真的是那求之不得的苦戀?從此他就長久的鬱鬱寡歡?先不去追究這愛的對錯-事實上-愛情其實也很難有對錯之分的,我們還是先驚異於這對愛的無限向往和愛所帶來的力量吧:它常常是改變了一個人部分甚至是全部的生活軌跡!

同樣驚詫的,還有那些他對於寫詩及詩心的感悟:“詩人一提起寫詩他就不由得傷心。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誠然,誠然啊。如果寫詩沒有讓一個人痛苦,那麽他或她,或者從沒有認真寫詩,或者已經登峰造極。

但是,為什麽這麽痛苦的淒慘事還是要不由自主地一再堅持做下去?誌摩其實是最終給了答案的。寫詩,終究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癡,在渾然無縫的平俗的世間,用泣血的歌聲開一道借以喘息的靈性的缺口,“望帝春心托杜鵑”,讓心中無限的夢和希望得以放飛。  

“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

如此說來,寫詩其實遠非為了炫耀,而是為了不得不寫的衝動,是一場並非不想逃
掉卻逃不掉的人生苦旅。 

風繼續吹,不忍遠離。。。。。。


---------------ZT:《猛虎集》序 BY 徐誌摩 ---------------------------
在詩集子前麵說話不是一件容易討好的事。說得近於誇張了自己麵上說不過去,過分謹
恭又似乎對不起讀者。最幹脆的辦法是什麽話也不提,好歹讓詩篇它們自身去承當。但
書店不肯同意;他們說如其作者不來幾句序言書店做廣告就無從著筆。作者對於生意是
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書賣得好不僅是書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稅也跟著像樣:所
以書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實上我已經費了三個晚上,想寫一篇可以幫助廣
告的序。可是不相幹,一行行寫下來隻是仍舊給塗掉,稿紙糟蹋了不少張,詩集的序終
究還是寫不成。

況且寫詩人一提起寫詩他就不由得傷心。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不但慘,而且
寒傖。就說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長髭須的,但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經撚
斷了多少根想象的長須。

這姑且不去說它。我記得我印第二集詩的時候曾經表示過此後不再寫詩一類的話。
《猛虎集》《猛虎集》現在如何又來了一集,雖則轉眼間四個年頭已經過去。就算這些
詩全是這四年內寫的(實在有幾首要早到十三年①份)每年平均也隻得十首,一個月還
派不到一首,況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詩固然不能論長短,如同whistler②說畫幅是不
能用田畝來丈量的。但事實是咱們這年頭一口氣總是透不長——詩永遠是小詩,戲永遠
是獨幕,小說永遠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亞的戲,丹丁③的《神曲》,歌德的《浮
士德》一類作品,比方說,我就不由的感到氣餒,覺得我們即使有一些聲音,那聲音是
微細得隨時可以用一個小拇指給掐死的。天呀!哪天我們才可以在創作裏看到使人起敬
的東西?哪天我們這些細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臉的急漲的苦惱?

說到我自己的寫詩,那是再沒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④以來我們家
裏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於詩的興味遠不如對於相對論或
民約論的興味。我父親送我出洋留學是要我將來進“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
想做一個中國的hamilton⑤!在二十四歲以前,詩,不論新舊,於我是完全沒有相幹。
我這樣一個人如果真會成功一個詩人——哪還有什麽話說?

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我們作得了
主?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麽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
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了我;這憂鬱,我信,竟於漸漸的潛化了我的
氣質。

話雖如此,我的塵俗的成分並沒有甘心退讓過;詩靈的稀小的翅膀,盡他們在那裏騰撲
,還是沒有力量帶了這整份的累墜往天外飛的。且不說詩化生活一類的理想那是談何容
易實現,就說平常在實際生活的壓迫中偶爾掙出八行十二行的詩句都是夠艱難的。尤其
是最近幾年有時候自己想著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過去內心竟可以一無消息,不透一點
亮,不見絲紋的動。我常常疑心這一次是真的幹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臘①的一身美是問
神道通融得來限定日子要交還的,我也時常疑慮到我這些寫詩的日子也是什麽神道因為
憐憫我的愚蠢暫時借給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們可憐一個人可憐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經過去。詩雖則連續的寫,自信還是薄弱到極點。“寫是這樣寫下了
”,我常自己想,“但準知道這就能算是詩嗎”?就經驗說,從一點意思的晃動到一篇
詩的完成,這中間幾乎沒有一次不經過唐僧取經似的苦難的。詩不僅是一種分娩,它並
且往往是難產!這份甘苦是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一個詩人,到了修養極高的境界,如
同泰戈爾先生比方說,也許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這事實上我親眼見過來
的不打謊,但像我這樣既無天才又少修養的人如何說得上?
隻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
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麽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
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麽鬱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
,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麽美醜!我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
得人麵的。這是一個教訓。

我的第一集詩——《誌摩的詩》——是我十一年①回國後兩年內寫的;在這集子裏初期
的洶湧性雖已消滅,但大部分還是情感的無關闌的泛濫,什麽詩的藝術或技巧都談不到
。這問題一直要到民國十五年我和一多②、今甫③一群朋友在《晨報副鐫》刊行《詩刊
》時方才開始討論到。一多不僅是詩人,他也是最有興味探討詩的理論和藝術的一個人
。我想這五六年來我們幾個寫詩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④的作者的影響。我的筆本
來是最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看到了一多的謹嚴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
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麵下過任何細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詩——《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說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個較大的波折
的留痕。我把詩稿送給一多看,他回信說“這比《誌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
大的進步”。他的好話我是最願意聽的,但我在詩的“技巧”方麵還是那楞生生的絲毫
沒有把握。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盡“向瘦
小裏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認識了夢家①和瑋德②兩個年青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
情在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第二次又印《詩刊》③,我對於詩的興味,我信,
竟可以消沉到幾於完全沒有。今年在六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
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
中搖活了我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嫩
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的眼前展
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仿佛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
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
,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複活的機會。說也奇怪,一方麵雖則明知這些偶爾寫下的
詩句,盡是些“破破爛爛”的,萬談不到什麽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
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有它的一口氣。)我這次
印行這第三集詩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還有一口氣,
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你們也不用提
醒我這是什麽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
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裏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饑餓中叫
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
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這些,還有別的很多,
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隻是叫我難受又難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隻要你們
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裏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
,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
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
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①十三年,指民國十三年,即1924年。
②whistler,通譯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他長期僑居英國。
③丹丁,通譯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
④永樂、明成祖朱棣的年號(1403—1424)。
⑤hamilton,通譯漢密爾頓(1757—1804),美國建國初期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在華
盛頓總統任期內先後主持財政和軍備工作。

①十一年,指民國十一年,即1922年。
②一多,即聞一多(1899—1946),詩人,當時在清華大學任教。
③今甫,即楊振聲(1890—1956),小說家,當時在清華大學任教。
④《死水》,聞一多的詩作。

①夢家,即陳夢家(1911—1966),新月派後期代表詩人,曾編輯《新月詩選》。三十
年代後期開始轉向曆史考古研究。
②瑋德,即方瑋德(1909—1935),新月派後期代表詩人,著有《丁香花詩集》、《瑋
德詩集》等。
③第二次又印《詩刊》,指1930年初由新月書店出版的《詩刊》。

①契玦臘,泰戈爾的同名劇本中的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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