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男,1952年7月出生,江蘇省射陽人,新華社高級記者。曾任新華社山東分社副社長、黨組副書記。山東大教授、碩士生導師。曾就讀於中央黨校與中國新聞學院。
“ 三年饑荒歲月的記憶 ”
李 錦
寫在前麵的話
在我的經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至1962年的大饑荒。我出身在江蘇省射陽縣興橋鎮,親身經曆了那場大饑餓,拾麥子、挖野菜,吃榆樹皮,掙紮在死亡線上。
我從事新聞工作38年,大半輩子就做這一件事。自己亦懷史筆之心與新聞記者的良知,但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寫出。這樣的事情已經過去快50年了,現在的年輕人大多不知道這件事了。我當了大半輩子新聞記者,報紙上登的總是按上頭需要或允許您寫的。如果不把三年饑荒這段真實情況寫出來,我心裏感到對不起那段曆史,對不起老百姓。現在適逢自己出版散文集《鹽阜家譜》,得以把這段經曆寫出來,也是了卻一段文債。籍以奠祭在那場大災荒中死亡的家鄉親人,懷念帶領我們從死亡線上掙紮過來的母親。
吃 食 堂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一
李 錦
人最難忘的是受苦受難和大起大落的日子。在我生活中,對農村印象最深的是兩段曆史,一段是1960年前後的自然災害,一段是1980年的農村包產到戶。
對三年自然災害的記憶是從人民公社成立開始的。1958年9月,江蘇省射陽縣興橋大隊召開萬人大會,人們舉著三角小旗,拚命地喊著“人民公社萬歲”,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為聲勢浩大的場麵,災難便是從這時候開始一頁一頁翻開的。
辦食堂是與人民公社是同時進行的。據湖北省當陽縣跑馬鄉的新聞報道,公社書記當眾宣布:11月7日是全鄉社會主義結束的日子,8日進入共產黨主義,一切用共產主義的方式來辦。散會後,群眾便上街“共產”了,商店裏的東西被拿空了,就到別人家去拿。你家的雞,我抓來吃,我隊裏的菜,你可以來挖,甚至出現有人到托兒所領別人的孩子當自己孩子。確實,在1958年,繼大躍進而起的“人民公社”運動在全國鋪開了,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吃食堂緊跟著泛濫起來。一級級命令,排山倒海般的傳下來。
我們興橋公社興橋大隊吃食堂是1958年9月下旬開始的。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後的兩三天。興橋大隊分成南、中、北三個街,辦了三所食堂。我們中街的在黃奎德家開始的第一頓。他家是開旅社的,地方比較大,能盛十多張桌子。就在開人民公社大會後的一個中午,父親告訴我說:“吃食堂去,吃飯不要錢了” 。
我提著鋼精鍋飛跑到黃奎德家。這天吃的是紅燒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麵上。我們平時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來親戚了,割三、四兩肉,都是燒的白湯,白色的肥肉浮在湯上麵,那時候都不願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很少吃紅燒肉。我隻記得文化大革命到合德參加會議時與三弟一起吃過一次紅燒肉,是放了糖的,很粘乎,5角錢一碗,再就是人民公社吃食堂這一次。吃食堂的當天飯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鄉下農民買棉花路過街上的,也拉人家來吃,人家不好意思,便勸人家說“共產主義了,天下一家,吃飯不要錢了” 。
“自從實行吃飯不要錢,農村風氣大改變;男的聽到吃飯不要錢,渾身幹勁衝破天;女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做活趕在男人前;老的聽到吃飯不要錢,不服年老也爭先;小的聽到吃飯不要錢,勤工儉學成績顯;鰥寡聽到吃飯不要錢,滿麵春風笑開顏;病人聽到吃飯不要錢,毛病頓時輕一半;懶漢聽到吃飯不要錢,連聲檢討就改變;做活想到吃飯不要錢,一分一秒都爭先;睡覺想到吃飯不要錢,越想心裏越是甜;為什麽越想心裏越是甜 ? 共產主義快實現 ! 人人幹勁足,個個齊向前,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錢”。這是當時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一首詩打油詩,這是五十年代的 "特產 " 。這樣的句子,不講究什麽文辭,讀的時候特別流暢,使每個人讀起來心裏都有一種燃燒得要起火的激情 。
我們興橋大隊的食堂第二天便不在黃奎德家吃了,中街分成兩個大組,我們在西邊三大組吃,吃的是炒肉絲,從那以後便一頓不如一頓了。後來,幾個大組食堂辦不下去了,最後辦一個食堂,在街南頭。一個月時間不到,食堂裏頓頓都是稀粥,幹飯也吃不成了,最後稀粥變成清水湯。當時食堂做飯的人抓起大把大把的礬放在裏麵,表麵上看起來還是稠稠的,不過粥裏沒有米。記得每天天還不亮的時候,鄰居高大喜子、孫五鎖子便叫著我一起去喝粥,去得早的,舀子在鍋底撈,能撈到小半碗米,我們那時剛上小學,做飯的人同情我們小孩子。過了一段,米也看不到了,直到稀湯都喝完了,碗底才露出一點米,添在舌頭上,舍不得咽下。後來,食堂的粥光剩下水,我們每個小學生喝七八碗,最多的能喝十一碗。小小的肚皮,象被豬尿泡似的被吹大起來,亮亮的,手一戳就能點破的樣子。
開始辦食堂時,先把農民家裏的糧食收到公共食堂。那時,大部分農民家裏隻有40斤左右的糧食,最多的人家也不過一二百斤,所以收到的糧食也吃不了多久。我們街上人家在合作化後已轉成定量戶口了,大隊把全組人的糧本、油本都收走,把糧油一起買回來。家家不許存糧,不許有鍋,也沒辦法做飯。剛開始時,辦食堂的幹部常常在半夜裏炸油餅吃,老百姓知道後都抱怨他們。大概過去一個多月,米就看不到了,從北方運來一批地瓜幹,吃完了,便是整鍋的胡蘿卜纓子,後來便吃澱粉圓子,那是把玉米皮與杆子碾碎磨成麵做的。這時候,便吃榆樹皮了,榆樹從底部到頂梢是一片白,都被人們吃光了。到了1959年1、2月份,糧食沒有了,便有餓死人的事了出現了。
食堂倒了,可糧本子上的糧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我們家開始買了1000多斤胡蘿卜葉,吃完了便挑野菜吃。開始有馬薺菜、鹽蒿子,後來便挑一種帶刺的徐徐菜。苦苦的,連豬也不肯吃。有人家開始吃樹葉,剝樹皮。合德鎮有個姓戴的富農,家中藏有兩罐銀洋錢,餓得什麽也沒有吃的時,從地下挖出來與人家換了兩小罐鹹菜,用鹹菜和著水,喝了十多天。
和多數人家比,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更為艱難。縣裏在大躍進抽幹部帶隊到安徽馬鞍山煉鋼鐵,到福建南平去砍伐毛竹,父親被抽去當射陽縣伐竹連連長,一去就是大半年。農村的人靠著土地,而小街上一點點土地也沒有,隻有下鄉去挑野菜。母親領著我們弟妹四個艱難度日,我是老大,8歲,妹妹6歲,三弟3歲,四弟1歲。200斤胡蘿卜,60斤米就是我們的全月的糧食,平均每人每天4兩米,經常拿著瓢到鄰居家借糧是我最感害羞而無法逃避的事。
糧食沒有了,我們親戚中好幾個都是在這時候餓死的。我們弟妹幾個吃野菜多了,都餓得臉呈菜色,嘴唇發紫,患了青紫病。沒有一點油水,肛門脫落,臨到解大便時弟妹們便哭得死去活來。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腸胃炎發作,被送到醫院。有人說病床上剛死了一個小孩,用席子卷走了,你這個孩子命不強。母親嚇得把我從病床上抱起來,一直坐到天亮,淚也流了一夜。在那些饑餓的日子裏,母親總吃著野菜,僅有的米都讓我們吃,遇到野菜飯不夠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兩頓餓著。我們終於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我們深情地熱愛親愛的母親,是她帶著我們渡過最艱難的歲月。
父親回來了,我們的生活才日見好轉。我們那裏地處黃海邊,荒灘多,野菜也多,死亡現象要好些。西邊的建湖、興化、高郵、寶應和安徽東部一帶,災民像流水一樣湧來挑野菜,躲饑荒。聽說,江蘇在全國災情當時還不算最重的。
這些經曆,寫在2000年出版的《大轉折的瞬間》一書中。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裏總是酸酸的,感念母親,在那苦難的日子中,弟妹四個竟都活下來,沒有母親的堅強庇護,不可能有後來的我們。
現在興橋的老人都還在,見到他們常說起當年那饑餓的歲月。老人作古的越來越多,曆史漸漸被人們遺忘。走在興橋街上,路過那一扇扇門,想起當年走出一個個饑餓的人,記得還有小時候一起吃食堂、挑過野菜的小夥伴們,心裏很難平靜下來。
拾 麥 穗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二
李 錦
車從射陽縣城合德朝南到黃沙河時,每到橋頭我總要西望,那是誠民村,是我小時候拾麥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大饑荒到來時,我隨母親一次次從大橋上過,到誠民大隊的地裏拾麥穗。
饑荒的突然到來,興橋街上的人苦極了。解放前本來就不多的土地早已被公社、醫院、中學、供銷社、食品站占滿了,隻剩下小河西邊一個蔬菜隊,也不再種麥子了,吃糧到糧公所買,。災害到來時,糧公所在供應最後一批從山東運來的地瓜幹後,就再也沒有糧食供應了。我們隻好到鄉下拾麥子吃。鄉下人不容易餓死,街上反而出現餓死人的現象。
黃沙河北的誠民、西興一帶,溝渠多,土地肥,麥子也長得好。當一陣陣熱風把麥海推出道道金波,我們的眼看得都花了。我們經過沒有收割的地邊,乘鄉下人轉身的當兒,手伸出來一捋,很快地捋,等著看麥的人轉過身來,麥穗已進籃子裏了。人家割麥的人拿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麥不回頭,回頭無後程”,後麵是本村的婦女、小孩,專門拾鐮刀口掉下來的麥穗。等當村人拾完麥穗我們便一轟而上,在麥茬裏尋找遺留下來的麥穗。這樣拾一天也不過二三斤麥穗。後來,不等人家拾完,我們便跑到地裏拾起來了,實際上是搶了起來。於是,鄉下的人便換一種方法,隻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數勞力在四周維持秩序,這些護麥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莊稼漢,狠起來像凶神一般,手裏揮舞著鐮刀,誰敢搶先下地,便把你的籃子剮了。後來他們就揮舞著鐮刀沒頭沒腦地砍下來。舊社會,地主的家丁就是這麽幹的,現在是鄉下幹部們護麥。
然而,饑餓的人群也不在乎鄉下人罵了,也顧不得臉皮了。隻要麥田一開割,便衝到地裏,在割麥人屁股後麵拾麥穗,有膽大的竟和割麥人搶起來。甚至這邊一開割,那邊人便從麥田對麵拔起麥子來了。連麥秸也一起拽進籃子裏。四麵八方的人像蝗蟲般湧過來,一會兒,一塊地便搶光了。氣得鄉下的幹部帶領壯工用鐵鍁、扁擔揮舞著,少數搶麥子的婦女被打得頭破血流,癱在地上哭喊著,於是出現街上人與鄉下人對罵的場麵。搶麥大戰變成對罵戰爭,有的人哭訴著一家快要餓死的狀況,大家淚都流下來了,鄉下的老人歎著氣,說世道變了。
鄉下人接受街上人搶麥的教訓,於是白天派重點把守,在早晨天剛亮時割麥子,等街上人趕來時,一片又一片麥田早已割完了。這時鄉下人笑話街上人懶。於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還黑黑的便趕來了,在地邊埋伏著,隻要哪裏一開鐮,四麵八方便湧現出無數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將從天而降,一霎時便把麥田“吃”完了。鄉下人惱火了,他們不再割麥了,見到街上人下來便先割籃子,像趕殺似的趕得街上人在田野裏奔跑。母親和姨母們帶著我出來,讓我帶著籃子在遠處的河邊等著,她們用衣服兜子盛麥穗,跑起來也快。把麥子送到我這裏,她們再回去拾。
那年我隻有7歲多一點,已經能幹活了,弟妺們都小。每天半夜裏,便被母親或姨母叫醒。太困了,有時被叫起來,我邊鈕衣扣邊困得又躺下來,母親便一哄再哄,用涼水浸濕的毛巾捂在我腦門上,讓我快點清醒過來。天黑黑的,我被母親拖著,跟著走,隻聽見街上“咚咚咚”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走在大橋的木板上,像是千軍萬馬過橋似的。100多戶人到大橋頭便分開了,西邊到誠民、西興,東邊到友好、豐登、日新,北邊到興北、新東、新莊。我們家一般往誠民、西興,因為我們家的幹外婆家在這邊。我被母親拖著走,走過一片又一片麥地,我也跟著大人到麥田裏搶麥穗,小小的手拔著麥杆,手劃破了,流血了,也不敢喊。天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麥,隻是用手拔麥秸。
鄉下人來了!他們像凶神一般揮舞著鐮刀、扁擔,喊殺過來了,我們小孩便扔下藍子拚命跑著。有的鞋都跑掉了。光著腳在麥田裏跑,留下一路血跡。我跑得慢,那扁擔和鐮刀帶著“呼哧”的風在耳邊掠過,鄉下人心並不壞,見到我是小孩隻是嚇唬嚇唬,真的把鐮刀砍下來,我也早沒命了。那一年,我家被鄉下人的鐮刀砍壞五六個籃子,不過沒有被砍到人,算是萬幸。
有一天,過了興北、誠民、西興、青春等一個大隊又一個大隊,又餓又累,走得腳發酸頭發暈,暈倒在地上。涼風吹醒後,想到弟妹們還等著下鍋,我又隨著人流往西走。饑肚轆轆了,走不動了,揉一把麥粒在口中嚼著,然後到河邊咕嘟咕嘟喝幾口清水。天黑了,等到地裏已看不清時,我才發現一起出來的大人一個也看不到了,趕快往回趕。一個人摸著路,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路過亂墳場,螢火在墳間一閃一閃的,覓食的狐狸與黃鼠狼竄來竄去,我被嚇得頭發豎起來,黑天曠野裏了不敢哭,哭了也沒聽人聽見。當時,路上常遇到大躍進新挖的農莊河和一條條深溝,溝溝坎坎,總轉不過去。路上遇到同學王聲洪的媽媽,與我是一個大組的,我一下子哭了起來,領著我回來。到家時已是深夜了,母親癱坐在門坎上,弟妹們已睡著了。我見到母親,眼淚像家泉水一樣流下來,母親含著淚把拾的麥子攤在地上,等天亮再曬。
想起那些拾麥的歲月,哪裏是拾麥,簡直是搶麥,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搶回自己的生命,不是萬不得已,人們是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多年後,我看到米勒的名畫“拾穗”,便想起拾麥的日子,引發我對故鄉的思索。我覺得米勒畫得不象,因為他畫得太美了,他那融渾的色彩,顯得太深沉了,太冷靜了,特別是婦女很悠閑地彎腰拾穗,太富於詩意。米勒不了解災荒與混亂那種拾麥穗,是一種搶奪與戰爭。當然,中國的畫家也沒有見人畫過那場麵。
這些場麵,隻有我家的鄰居們還都記得,後來人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當時有過拾麥的經曆。偶而閑談起來,誠民的陳二舅歎一口氣說,那年頭不能提了,人都沒有命了,不搶幾把麥穗,能活下去嗎?許多人便是在那年頭餓死的。麥收時節,拾麥穗的日子僅僅是十天八天的,以後更長的是挖野菜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忘記。
暈 倒 在 野 地 裏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三
李 錦
“中國什麽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這是我在一本書開頭寫的第一句話。這是我從三年自然災害中得出來的親身體會,也是對中國幾千年曆史最原始的認識。
一個人對饑餓的態度與理解,關乎他對政治與社會的理解,甚至整個的人生哲學。在70年代末,我發自內心地擁護和報道包產到戶;後來又不同意把產權改革搞到土地上去,這種態度和宣傳報道立場,來自人生體驗。
1960年春天,是我們對饑餓體會最深的時候。1959年9月,吃食堂過後接著是秋收減產,勉強把春節熬過去,到了三月裏柳樹飄絮的時候,家家戶戶斷了糧。上學剛剛兩年的我,中午放學回來,太陽在上頭一照,頭暈眼花,走路搖搖晃晃的。角頭街木橋是用兩塊板鋪起來的,很窄。我走到中間腿肚子打顫,看到河裏的水,心發慌,頭皮發麻,嚇得蹲了下來。與同學們相互攙扶著才敢過橋。過了橋,腳步便拖不動了。過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說《豔陽天》中有一句:“餓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動了”,我很佩服浩然的這句話,覺得他了解農村。那時候,我們便是看著自己在太陽下的影子,走不動了,看著,看著,眼就花了。
從建湖過來有個鄉親叫和尚頭的,有一天在街南頭路邊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響的人,回老家數月不見,這個高大的男人掛著一臉的皮,嚇得別人不敢靠近他。他癱坐在地上哀求說:“大爸大媽啊,有一口米湯喝,我就能回家了……”有人問,“你不是剛從家裏來嗎?回去幹什麽呀,”他回答說,沒想到天下都是沒飯吃的地方。在死就死在家裏呀。”大家默默地看著他走了,不久聽說和尚頭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無聲無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糧食沒有了,吃了幾個月的胡蘿卜纓子。到了三月,胡蘿卜纓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頓飯的主食。薺菜、徐徐菜、馬薺菜……每天是一鍋綠水,光撈野菜撈不出米來。有一天,幾種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蠻好的。趁著高興,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風一吹,肚裏很難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聲吐了,全是綠綠的野菜水。
當時我隻有8歲,老姨比我大6歲,堂姐桂英比我大兩歲,她們領著我到河西邊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幫我擦嘴,用水濕了濕毛巾,放在我的腦門上,說歇一會就好了。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可家裏下頓還等著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時要不斷的尋找,為了節省力氣,便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挪。頭上的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實在因為虛弱,加太陽在頂上曬著,挑了一會野菜,眼睛發花了,直冒金星,一閃一閃的,腿發軟,連溝也邁不過去了。我扶著南邊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這是餓昏了。等我醒來時,已是太陽落山了。起風了,天涼涼的,隻聽見肚裏嘰嘰的響。老姨還在近處挑野菜哩,我們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著籃子,老姨攙著我,回家了。老姨說我暈過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覺。母親聽了,趕快把給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米湯,甜津津的,馬上便有了精神,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時候三歲,咽不下野菜,整天歪著頭,無精打采。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來,一拉屎,肛門就疼,見了野菜不敢吃。四弟才一歲,沒有奶水,每天給他一點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糧餘下的。喂完四弟,母親用指頭刮刮罐底,讓三弟舔舔指頭上那點米漿。
太陽一出來,白茫茫的一片鹽堿,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鹽蒿子。鹽蒿子耐鹽耐堿,堿很重,可它還是碧綠的。隻有堿太重的地方,鹽蒿子長成紫色的,那種鹽蒿子太老,不能吃。在那些日子,便在跑很遠的地方去采。鹽蒿頭采光了,便采鹽精子,也就是鹽蒿子種子,曬幹揚淨後磨成麵,摻在野菜裏吃。後來野菜越來越多,薺菜、曲曲菜、馬齒莧都長起來了。
那時候,我深深體會饑餓的感覺。饑餓使人心慌,腿軟,冒虛汗,手腳顫抖。而長期的饑餓並沒有銳利的痛感,那是種慢性的虛脫。胃裏沒有食物,大腦被停止了供給,麻木了。這時對外界不再感興趣,也沒有欲望了。將要餓死的人知道,老師教的共產主義接班人、社會主義新農村,這時什麽也不敢想了,隻要能活下去,吃飽飯,那便是天堂了,能飽飽地吃一頓白米飯那便是“共產主義”了。
災荒那年的麥收時節,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麽多人拾麥穗,麥草尖上隻有一粒麥,我們也舍不得丟掉。這時候聞到新麥的氣息,大腦中便有種大難獲救的感覺。
在饑餓中生活過來的人,觀察與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變化。餓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飽飯,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後來我覺得什麽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塊田這一點不能改,有一塊田就餓不死人,沒有田地靠什麽養活人呢?國家這麽大,聰明人很多,點子很多,也有不少餿主意,當家的人首先要考慮一條,人人有飯吃,然後再想其它事。這“主義”,那“主義”,吃飽飯是最好的“主義”。這一條如果站不住腳,很多人就可能造反,這種造反肯定是有理的。
從老大穿到老六
---三年饑餓歲月回憶之十二
李 錦
我參軍走了,給三弟留下一堆衣服,三弟穿過四弟穿,四弟穿過小弟弟穿。一件衣服,從老大穿到老六,這都是發布票的苦日子逼的。
從我記事起,中國便進入票證經濟時代了。從1954年7月,國務院公布了一紙公文,規定從10月起棉布實現憑票供應。同時還發放線票、棉絮票,開始每人每1.6丈,到後來隻有1.6尺,一年比一年少,小孩隻有四寸。興橋大隊的大組長們主要任務便是發票證,到了家門口便嚷開了,把票夾在糧本子裏。母親總是像接財神似的,說好聽的話,好像票證不是國家而是他們給的。收起票證,母親便小心翼翼的抹平放好,用棉衣包好,放在箱子底層。這一點點布票,不夠用,母親便精打細算,今年給他添一件衣服,明年給他添一件衣服。父親在外麵工作臉麵上不能差下來,最先給父親做,小孩子們沒有衣服,大的剩下的給小的穿,“新老大,舊老二,補補納納是老三”,這在我們那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這種景象。誰到10歲生日才能穿上一身新衣襪。到時時候爹爹買一頂帽子,姨娘、舅舅買一件鞋子、襪子。所以,小時候孩子們最盼望過10歲生日,到10歲才能穿到上下全新的衣裳。我是老大,常穿新衣服,像三弟、四弟,隻有到十歲生日才能穿上新衣裳。而姑娘就更不容易了,似乎從來就不想穿新衣裳。
那時候穿的衣裳,也不分男女,幾乎是藍色、黑色、灰色三種,卡嘰布,斜紋的,很粗,走在街上滿是人民裝,偶而有黑色、灰色的。因此男女可以混穿,我穿過的衣服大妹穿,大妹叫小二子,三弟叫小三子,依次喊小四子、小五子、小六子。直到上學時孩子才稱呼名字。一件新衣服常常從老大穿到老六,做小弟的總是吃虧。
小弟穿上新衣服不容易,因為老大穿舊了,還要染幾次繼續穿。藍色穿舊了,要到染坊去染一遍藍色,再穿舊了,再染一遍醬色的,以後再染一遍黑色的,一件衣服在大染缸裏染上三遍,五六年便下來了。我們家北邊巷口有個褚家染坊,是專門染衣裳的。褚家的老爹爹是長長的辮子,滿清年間留下的,是我記得的最後一個掛著長辮子的老人。他總是默不作聲,小孩子見他很害怕。他們家染坊在興橋很有名,老百姓叫“煮黑鍋子的”。他們家染坊就在大街上,有兩口大鍋,成天沸騰著,多是染黑、灰兩種,晾曬時,長長的布一直拉到我們這一帶。我們家弟妹多,衣服新的變舊了,便在褚家大鍋裏滾一圈,出來就變成新衣裳了。
褚大媽常常滿街說,這個李二媽太會過日子了,一件衣服能染五六次,兒女五六個穿一件衣裳,從大穿到小。母親總是說,沒有布票哇,孩子也長得快,沒法子呀。
母親更會過的是,自己也染起了衣服。看到褚家染衣服並不複雜,母親便在自己家染起了衣服。有的衣服染過五六次了,不能再煮了,一煮就撕爛了,也不好意思拿出手了,母親便開始在自己家中燒一鍋水,染開衣服。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都興穿綠色的服裝,學生們特別喜愛。母親到店裏扯上幾尺白布頭,很粗糙的白色。夏天槐樹開的花,還沒有開時便摘下來曬幹,先用槐樹花放點白礬,放鍋裏煮煮,出來是黃色,再用棉花棵加黑礬再煮煮出來就是草綠色。這種草綠色難看,不過當時能穿上草綠色就是很好的了。不久,三姨夫送我一件舊軍衣,改了改。把我的舊草綠裝給大妹妹穿,大妹妹又給三弟、四弟。第一遍、第二遍都染的草綠色,到小五子穿時隻能染成醬色的了,再到小六子穿時便隻能染成灰黑色的了。很難看的,叫同學們點點戳戳的,索性多煮一個時辰變成黑色的。所以小時候弟妹多穿黑色的衣裳,黑色成了我們家的常色。
要說衣服顏色還好說,而弟妹們都是發育長身體的時候,一件新褂子穿一年就不能穿了。我們的手臂總是露在外麵,褲腿高高的,腳脖子露著,母親便在袖口接一塊。母親補衣服補的很有藝術,在棉衣棉襖接上一塊,一層一層向外延伸,接上三四層,不象是補丁,象是專門這麽做的。季江家的小華子衣服四下把身子一圍,中間紮個圍巾或係著一根草繩,隻要不露肉就行。母親說季二媽臘踏,給兒女穿的象要飯的一樣。而母親總是把我們搭掇得清清爽爽,整整齊齊,就是補丁也顯得整齊。有暗補丁、挖補丁、接補丁、織補丁……在衣服上一簇簇地開出花來。到過年了,翻開衣服箱子,找不出沒有補丁的。在那時候,過年隻要有一件沒有補丁的衣裳,我們便是很高興了。新年誰能穿上新衣服,一般是這一年上小學、升初中,或者十周歲的生日,否則穿新衣裳,就隻能是夢中的事了。
有時候冬天與夏天穿一樣的衣服,到夏天把棉花掏出來,一條褲子變成兩條。到冬天再把棉花塞進去。冬天時,我們哪有棉鞋?常穿一種叫毛窩子的草鞋。用蘆葦編起來,裏麵是蘆花,下麵釘上兩小塊木板,剛開始暖和兩天,以後變濕便不再暖和了,於是再墊新蘆花。當時最窮的人家是買不起棉花的,也有用蘆花做被子、棉襖的。我們想,二千多年前閔子騫穿蘆花做的棉襖,而我們今天還穿這個?
在那個年代,棉布商品太少了,票證卻很多,什麽東西都有人搶購。鬆緊帶、汗衫、搪瓷缸、熱水瓶,都是一上櫃便被一搶而光。1959年,各種票證隻有幾種,1960年就增加到了50種,1961年增加到102種票證、56種工業卷。買餅幹用餅票,買布襪、線襪用布票,買尼龍襪子用工業卷,背心、褲釵、床單……都要用工業卷。
最困難的時候,每年每人才發兩尺半布票,小孩子隻發四寸布,一家人的布票加起來才能給一個人做件衣服,不縫縫補補,不到黑鍋裏染一染,又怎麽辦呢?
河南大饑荒幸存者訪問記
親曆三年大饑荒(一)
仝小改(黃河灘)
——根據胡山林老師的口述整理
冬天到來時,村食堂的飯就隻有水樣的粥了——說是粥,實際上隻比清水渾那麽一點。母親從食堂打回了飯,總是先緊著我喝。我就著飯罐,把肚子喝成了一麵鼓。我一天到晚隻是餓。
村裏人像餓狼一樣四處找尋能填肚子的東西:上一年窖埋卻不知為何被遺忘的一堆紅薯又被想起來了,全村人都去哄搶,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些糟爛的紅薯是怎麽被吃下去的;樹皮、野地裏幹的刺草棵(一種葉邊長滿了刺兒的野草,即便青嫩時,豬都不肯吃)被人們吃盡吃絕了,就連玉米芯也被大家搓碎吃得一個不剩……
村裏人又打起了大雁的主意——每到傍晚,村口就聚了很多張望大雁行蹤的人,因為一遇天黑,大雁就要落下來歇息,大家要估摸準它們的落腳地兒,好乘著夜黑去逮大雁。大雁歇息時有自己的哨兵,很警覺,人還沒走近,雁群就叫起來呼啦啦飛走了,沒人能捉得到大雁。後來,不知道誰發現了大雁屎可以吃,所以傍晚時分,村口仍聚集著許多張望大雁的人——撿雁屎也得估摸準雁群的落腳處。撿雁屎自然也是爭先恐後的,可去得太早了,驚飛了雁群卻撿不到雁屎,因為大雁還沒拉呢!手指粗的雁屎,前邊發白的一小段是不能吃的,要摘去,隻有青綠的一段才可以吃。雁屎的吃法有兩種,講究的一種,是把雁屎用清水泡開,然後再潷去水,拍成小餅貼在鍋邊焙熟了吃;簡單的一種,就是把撿回來的雁屎直接放在鍋裏焙炒,像炒玉米籽那樣。青綠的雁屎,實際上是大雁沒有完全消化了的麥苗,用前一種吃法,潷水時必然有所流失,所以這種吃法隻在最初用過,等到大家摸索出焙炒法,這種奢侈浪費的吃法就被徹底棄置不用了。我現在還時常想起吃雁屎的情形:上學路上,口袋裏裝著炒熟的雁屎,嘴裏咯嘣咯嘣嚼吃。焙炒的雁屎,火氣很大,吃後嗓子腫痛,兩眼滿是眵目糊。幸好能找到一些野地黃,用熟地黃泡水喝,才解了雁屎的毒。
天氣大冷時,大雁絕了跡,雁屎也吃不到了。全村的小孩兒,隻有我一個還堅持著上學。我上的小學,是幾個村合辦的,設在離家兩三裏的金湯寨。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堅持上學。每天那兩三裏的路都像長征一樣遙遠艱難,我頭冒金星,拖著打顫發軟的腿,在兩個村間搖搖晃晃、一步三挪。有一次,不知怎麽回事,我竟晃進了路邊的溝裏。溝隻有半人深,可我怎麽也爬不上來,幸好有大人路過,搭了把手,我才從裏邊出來。
村裏每天都在死人。開始死人時,還有人哭喊、歎息,後來死的人多了,也就沒人流淚難過了。我們鄰居家一晚上就死了爺兒仨:當爹的和大兒二兒。當爹的也就30歲出頭,大兒子13,二兒子12。我和那家的三個孩子常在一塊玩耍。聽大人講,他們的媽媽因為懷了孩子,偏喝了家裏的粥,當爹的和兩個孩子就餓死了。村裏派了輛牛車和幾個青壯年去幫著料理喪事。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料理的,爺兒仨就那麽被抬到牛車上拉出去了,別說裝棺材了,連一席高粱箔也沒有裹。拉車的牛兒也是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樣子。埋人的坑可謂量身定挖,一點寬餘都沒有,屍身勉強放進去,撒上一層薄土就算埋好了。沒有什麽墳頭,人們連多挖一鍁土的力氣都沒有——什麽叫黃土蓋臉,看看他們爺兒仨的墳你就懂了。他們的墳地就在路邊。那兩個孩子常和我一起玩,就這麽死了,我有些不相信,總想到墳地那兒看看,可又怕神呀鬼呀的,不敢近前。十來天之後,在路上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墳地塌陷出了三個坑兒。
村裏每死一個人,我都要用硬物在床邊的牆上劃一道,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到第二年麥子灌漿時,我數了數那些道道,全村196口人共死掉了54口。除了我,恐怕沒有誰對我們村死的人有這麽準確的統計。我後來翻看縣誌,關於這一段曆史,也隻有“三年自然災害給全縣農民的生活帶來嚴重困難”雲雲。長大後,每當讀到"草民"一詞,那些麵無人色的臉和刻在牆上的劃痕就會在眼前晃,它們比任何辭書的解說都生動準確。
——這是閑談時我的老師胡山林講的。他見我如聽天方夜譚,就搖搖頭說:你以為這是我編的故事?它是我八九歲時親曆親見的真事,就發生在1959年冬至1960年春的河南省方城縣施莊村。事情過去得並不遠,不信的話我領你到我們村找上歲數的人查證查證。
親曆三年大饑荒(二)
仝小改
——根據朱登振的口述整理
過春節時,生產隊給每人分了半斤白麵。除了這點白麵,家裏就隻有一筐紅薯葉可吃了。過了破五,正月初六那一天,我就和同村的朱孬孩、朱尿盆、朱長明、朱小亂(我們都是十二三歲),跟著朱廣禮老漢(年近80)出去要飯了。
出去討飯,也沒個什麽準地兒,光知道近處討不到吃的,得走遠一點才行。就這樣,我們在鐵路邊扒上一輛貨車就往遠處去了。
火車開到商丘那邊的虞城後,我們下了車,朝南走去。一路討要,3天裏走了200來裏路,到了永城,然後繼續往南走,過安徽渦陽,一直走到安徽的蒙城。到蒙城的雙橋村時,已是半夜。我們走進一戶人家,那家的女人很熱情,馬上燒鍋給我們蒸了一鍋紅薯,還在鍋邊貼了些紅薯麵餅給我們吃。
那女人知道我們是要飯的,就勸我們留在他們村,說他們村現在一人合三四十畝地,根本種不完,我們留下幫著種地,混上頓飽飯是沒問題的。
我說我眼睛看不見,沒法下地幹活啊。那女人說:你可以幫我們推磨呀。我們說:我們這麽多人,留下來也沒地兒住啊!那女人說:咋能沒地兒住,村裏空房子多得是!隨便推開一家,把屋裏的骨頭撮起來倒掉,那些房子都能住人!我們很奇怪,問她咋還要撮骨頭。那女人說,他們村子原本1300來口人,現在隻剩下86口了,很多戶都是全家餓死,沒人替他們收屍,死人就那麽挺在屋裏了。
餓死人的事情我們村子也有,不稀奇,可餓死這麽多、就那麽任屍身停在家裏,我們那兒是沒有的。問她:這些人都是餓死的?她說:按說都算餓死的吧?當中的一大批人也不知道算不算餓死的村裏人啥都吃不上,上邊讓修水利,說參加修水利的人,每頓可以吃到一個饃。好多人一聽能夠吃到米麵了,就都去了,到了工地上,一些人拉著架子車低頭一使勁,就一頭栽倒死了,有些人是吃了饅頭死了。就這麽,去修水利的人很少有活著回來的。村裏還有一戶人家,家裏人死了後,剩下的娘倆就割死人屁股上的那點肉煮了吃。也不知道是人肉有毒,還是她們的腸胃被餓得不適應吃肉了,吃了人肉後就一直拉肚子,兩天後娘倆生生拉肚子拉死了。
我們說:人都餓成這個樣子了,咋不跑出去要飯?我們知道,上邊不允許出去要飯,我們那兒也是把得很緊,出去要飯被逮住抓回,是要被批鬥的,可隻要偷偷跑出去別被逮住了,說不定要飯還能落個活命呢,總比眼睜睜在家等死強吧。那女人說,他們這兒看得嚴著呢,公社、縣裏派人掂著棍子把著各個路口,看見有人外出要飯,掄起棍子就夯,三下兩下就把人夯死了,誰敢出去要飯?
我們又問她,怎麽就會餓死這麽多人?我們村子斷糧45天,才死了31口。那女人說,她也說不清村裏斷了多少天糧,秋天收莊稼的時候,公社糧站裏的車就等在地頭呢,村裏人把收的糧食扛到地頭,糧站的車裝上就拉走;收紅薯的時候把紅薯背到地頭,糧站的車也是裝了就拉走……他們也不管村裏人有沒有東西吃。
那女人待我們很好,可我們誰都不願意留在那兒誰都不願意去撮骨頭收拾房子。一想到村裏的很多房子裏都挺著死人,就瘮得慌。我們繼續走著要飯去了。
朱廣禮老漢說,這一次饑荒,比民國32年那一次還厲害。
從安徽蒙城一直走到南徐州,路過的每一個村子都餓死了不少人。不過還好,這些村子都沒有死絕,無論走到哪個村子,都能討到口飯吃。
我們一路討要,走了好幾個月,到麥收的時候,才又走回了家——河南開封縣山崗鄉二郎廟村。
這是1961年春節的事情
親曆三年大饑荒(三)
——根據朱登振的講述整理
仝小改
1960年的春天,缺糧就更厲害了,食堂的飯,稀得像清水一樣,照人影。
人們也不管飯晌不飯晌,從早到晚就是踅摸著找填肚子的東西——村裏村外的榆樹皮都被扒得幹幹淨淨,榆樹葉,楊樹葉、枸樹葉、柳樹葉……連有毒的大麻子(蓖麻)葉、棉花葉都被人捋下吃了。野菜就更不用說了,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挖了往嘴裏塞。
能找到的吃食越來越少,人都餓得渾身沒勁,越來越動彈不了了。太陽升到半空時,人們就鬼魂一樣從家裏出來,找一處避風朝陽的牆根曬太陽。說是曬太陽,可誰也沒力氣坐著了,就那麽躺在草垛旁或地上。
有一天曬太陽,我和依挺躺在一起。依挺個兒很大,飯量也很大,是村裏出了名的壯勞力。因為餓得沒力氣,大家在曬太陽時少有說話的,可那一天,依挺卻一直給我講從前給地主家扛活的規矩:去幫好戶人家扛活,人家要先擺上兩大海碗的撈麵條,你能一氣吃下,人家才跟你下文書,文書上寫明家裏的六七頭騾子都交給你使喚,幹活累死了騾子或騾子咬死了你,雙方兩不找。下了文書,人家就算用你了。扛活的人,能大碗吃飯才會有力氣幹活呀……依挺就這麽說著說著,就死了。
依袍也是個力氣大飯量大的人,他餓得躺在床上不會動。那一天,他侄兒在外間聽見裏邊咯咯吱吱響,進去一看,是依袍在啃床幫呢。他侄兒問他:叔,叔,你這是幹啥啊?依袍說:我啃點花生餅吃吃。依袍就這麽啃著床幫啃著床幫,死了。
曹廣義死得才不值呢!他為了喝兩口泔水,被隊長一腳踹死了——那一陣,大家都爭著幫食堂刷鍋,說是刷鍋,還不是想喝兩口刷鍋水!可刷鍋水裏能有啥東西啊,鍋裏的飯都是稀得照人影,刷鍋水裏還能有東西?人也是餓得沒有辦法了,才去打刷鍋水的主意。曹廣義就著鍋剛喝了兩口泔水,隊長進來了,他大概看不慣曹廣義的下作樣,就踢了他一腳,讓他"滾蛋"。曹廣義挨了這麽一腳,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他躺在地上說一句喘一下說一句喘一下:你~有~力~氣,我~沒~力~氣,你~有~力~氣~,我~沒~力~氣……就這樣說著說著就死了。
村裏修蓄水池,村裏有個叫依小榜的,三歲多個孩子,跟著她娘去工地了。小孩子也餓呀,就揪了一隻綠豆莢往嘴裏塞。隊長看見了,一腳踢去,這個孩子就滾到岸坡下了,當天夜裏發了燒,死掉了。大人們都說,小榜生生是為一根豆莢讓隊長踢死的。
朱結實的命就比曹廣義和小榜的大。朱結實挨隊長的踢,是因為去地裏幹活時,在生產隊的菜地裏拔了一把菜偷偷塞嘴裏了,結果讓隊長看見了,就一腳把他踢到了井裏。朱結實這個人命大,掉到井裏也沒淹死,撈出來後還活下來了。
依可亮是個瘸子,有一天夜裏他把會計的辦公桌別開了,也不知道偷到什麽東西沒有,光(隻)知道他嚇跑了。他媳婦領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在家熬煎。那時候食堂裏還沒有完全斷頓兒呢,核桃大的雜糧饃饃,大人一天領三個,15歲以上領兩個半,小孩領兩個。依可亮的媳婦隻吃一個,讓2歲的兒子依小社(人民公社成立那一年生的,所以叫小社)吃三個,可小社還是餓死了。依可亮的媳婦就帶著閨女遠走了。事隔很多年了,依可亮一直沒回來,他侄兒對我說:俺叔肯定是餓死在外邊了,他飯量那麽大,活不下來的,說不定出去就餓死了呢,他要沒死,早就該回來了!
地裏的野草野菜,能入口的,自然都被吃了。鄰近的一個村子裏,有個小孩撿野豆芽吃,把一種蒺藜籽(長耳子)的芽芽誤當作豆芽,撿起來就吃,撿起來就吃,也不管那芽芽有多苦。那種芽芽是有毒的,到了夜裏,就被毒死了。
聽大人們說,餓死的人,真到死的時候,並不難受。一開始挨餓的時候,心裏很難受;等到餓得狠了,餓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不能動彈,隻能躺著了,心裏就啥也不想了,飄悠悠的,好像騰雲駕霧一般,也就不感到難受了;等到肚子裏發熱,開始熱乎起來時,人就活不成了,就要餓死了。
我那時候能活下來,都是托俺姐的福。俺姐參加了大煉鋼鐵,背石頭抬煤,每天能領到7兩的黃豆。每月俺姐勻給我3斤黃豆,我把黃豆煮了,每天隻敢吃一小把。再加上我那時候還小,會爬樹,能爬到別人夠不著的地方摘樹葉吃,就這麽活下來了。
沒啥吃了,按老規矩不該出去逃荒要飯麽?可新社會不許你再要飯了,誰想出去逃荒要飯那不行,出去被抓住,是要開他的批鬥會的。村裏有個叫依連的,趁著夜黑,偷偷跑出去要飯了。第二天,村裏村外的牆上樹上,就貼滿了布告:依連一人,逃跑去了,回來再說!
幸好那時候的樹比現在多,村裏村外到處是樹,那些樹皮樹葉真是救了不少人的命。要是沒有那些樹搭救,村裏死的人還要多呢!
那一場饑荒,我們村整整45天粒米不見,500來口人,餓死了31口。
——這些事就發生在1960年前後的河南省開封縣山崗鄉二郎廟村
2008-1-24
親曆三年大饑荒(四)
——根據朱登振的講述整理
仝小改(黃河灘)
那個時候的名堂就是多!
上邊把各村的幹部們集中到公社裏報產量。報產量的會場上安排了兩道人牆,報產量的人就這麽被兩堵人牆夾在中間。公社幹部說:你說說,你們村的地一畝能打多少糧食?當時的小麥畝產也就是百八十斤的,公社幹部能不知道?弄出這麽個陣勢,報產量的村幹部就知道得把產量往高裏報。
為了督促村幹部們報高產量,當時會場上時興“刮東北風”和“活腦筋”。公社幹部認為哪個幹部報的產量低,不滿意,就會說:他報的產量不對,給他刮刮東北風!會場上的人牆得了令,就開始推搡那個報產量的人了,咕咕咚咚,報產量的人就像個皮球一樣,被這邊的人牆推打到那邊,又被那邊的人牆推搡回來,推倒在地後薅起來繼續推搡,報產量的人摔打得鼻青臉腫、暈頭轉向。推搡了一陣後,公社幹部就會再問他:一畝地到底打多少斤?報產量的人知道自己報的200斤產量過不了關,就趕緊說:300斤。公社幹部還是不滿意,就吆喝說:給他活活腦筋!人牆就上去揪住報產量人的耳朵,把他提溜起來,然後再問他:一畝地到底打多少斤?報產量的人就趕緊把數字往上漲。排在前邊報產量的人,沒有不挨打的。後邊的人看見這樣,輪到自己報產量時就500斤、600斤地報。公社幹部對他們報的產量還是不滿意,讓他們“到外邊好好反省反省”,就把他們趕到會場外邊了。最後邊的人就學聰明了,公社幹部一發問,就800、1000地瞎報起來,報到這個程度,公社幹部才算滿意。
其實,也不是公社幹部非要這樣,他們去縣裏開會時,也是這樣被逼報產量的,回來後隻好這樣再逼村幹部。不這樣,就完不成上邊下的征糧指標。
當時上邊來農村要糧食,據說是有一個比例的,大概是按每畝收成的10%~15%收。可上邊早就打算好從農村收走多少糧食了,不逼村幹部們把畝產報上去,怎麽能收夠那麽多啊?所以,就非要弄出畝產800、1000斤的產量來。這麽一來,地裏打的糧食幾乎全被收走了,給農民留下的,就沒有幾斤了。當時報紙上宣傳糧食大豐收,這大豐收就是這樣來的——把農民嘴裏的糧食都摳出來了,國家的倉庫可不就豐收了!
省委書記潘複生說了句“不能讓農民沒有隔夜糧”,就挨批鬥,被打成了右傾;省裏還有個叫王挺棟(同音)的大官,也說這樣做不對,也挨批挨鬥的。潘複生說"沒有隔夜糧"還是輕的呢,農村是幾十天粒米不見啊!
有一天,看見大人們往一座房子裏堆麥秸和幹紅薯秧,弄了一個大堆兒,然後把糧食淋在草垛上,直到把草垛全部蓋住。我們問大人這是幹啥呀,大人們說,上邊要來“實產”呢。上邊的幹部來了,看見糧食堆了這麽高,臉上笑成了一朵花,誇獎了一番。也不知道那些幹部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糧食囤是假的,他們要是肯用手在糧囤上按一下,就會知道這糧囤是假的,可他們就那麽看看、笑笑就走了——明明是弄虛作假,偏偏叫"實產"。那時候這種名堂真是多。
這麽一幹,緊跟著就該村裏餓死人了——村裏的糧食都被上邊收走了,農民沒啥吃,不餓死才怪!
這些事情發生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河南省開封縣山崗鄉二郎廟村。
2008-1-26
親曆三年大饑荒(五)
——根據河南新縣史誌辦韓光生先生的講述整理
仝小改(黃河灘)
這事發生在1960年的春天。
我們新縣地處河南湖北交界,屬於大別山腹地,全境基本上都是山區。“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因為地處山區,山上樹木很多,長有很多野果野菜;再加上曆史的原因(新縣是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中心和首府所在地,先後誕生了紅四方麵軍、紅二十五軍、紅二十八軍等主力紅軍;當時不足10萬人的新縣,竟有5.5萬人為中國革命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她是中國著名的將軍縣,養育了許世友、李德生、鄭維山等43位將軍),我們新縣人口又比較少,所以雖然屬於信陽地區,但和周邊同屬信陽地區的光山縣、商城縣、息縣等災情嚴重的縣分比,新縣的情況要好得多。
光山縣緊鄰我們新縣,民眾間姻親相通、相互走動是很自然的事。
我有一個親戚叫徐再育,家住新縣田鋪公社九裏村。有一天,他去光山縣走親戚。一走進親戚住的那個村子,他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村裏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別,那些人看他的時候,眼裏都泛著特別的光。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光山縣是“信陽事件”的主力縣,那裏餓死的人可謂成堆成摞了,人吃人的事情雖然被上上下下掖著藏著,但周遭的老百姓是知道這些事的,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
徐再育那一晚留宿親戚家。他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或者說不敢睡——村裏人看他的眼光,老是讓他想起餓狗看見野兔時,眼睛裏倏然閃現的光亮。
徐再育就那麽挺在床上,無法入睡。挺著挺著,他聽見親戚的鄰居家好像有什麽動靜,支起耳朵仔細聽聽,是磨刀的聲音。這越發讓他睡不著了,更加用心支棱起耳朵聽周圍的動靜了。不久,他又聽見磨刀的地方有人在說話:今天隔壁來了一個走親戚的,那個人身上好像是有肉的……徐再育聽到這裏,翻身起床,偷偷走出親戚家,然後撒開腳丫子就跑。他一氣跑了80多裏,跑到家裏時,一頭栽倒,然後一病不起,1個月後,死掉了。
徐再育不是餓死的,他是在光山縣受了驚嚇後,就那麽躺在床上,病懨懨地死掉的。
2008-10-3
(注:文中人名地名都是真實的,有不信者,可以實地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