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性,生活在台北。我的朋友也多半如此。我們人生的困擾很多,多半與婚姻無關。除了憂國憂民之外,我們的困擾大概可以分成三類:體重,工作,錢,或者花錢。
---柯裕芬 <青春無法歸類> 大塊出版 2003年
這個周末終於有時間坐下來讀上周從圖書館借來的柯裕芬第一本散文作品集<青春無法歸類>,犀利活潑又辛辣嘲諷的文字,行文流暢,驚喜連連,從一個海龜單身女性的生活,工作,消費生活等多角度來記錄心情文字,思考自己的社會文化定位,也包括很多對童年少女生活以及海外七年求學生涯的深情回望,以柯裕芬自己的“知識生產者”和城市菁英視角出發,連帶勾勒其他同齡單身女性友人的多樣生活,也折射台灣近三十年市井百態和人文政治環境,鮮活的文字配襯抽離濁世的獨立冷靜和清醒。尤其關於單身女性和海外留學生活,許多想法好像也是從自己的心裏爬出來的一樣,強烈共鳴,讓人實不忍棄卷,一氣嗬成讀完了它。也傾倒在這個威斯康辛大學大眾傳媒博士,如今的政大副教授的同齡人那隨時閃現的深刻洞察力和思想火花之中,不能自拔,也有了一種衝動,來把這本好書與大家分享。
關於已逝的殘酷青春:
從畢業到三十歲這中間的八年,努力從兩萬多的薪水裏挪出一點錢買衣服和書的日子,和朋友泡在小茶館聊理想和前途到清晨的日子,在大企業裏做一名小助理為瑣事操煩的日子,為了感情嚎啕大哭的日子,害怕自己不夠好終將一事無成的日子,心灰意冷想一了百了的日子,愛恨分明卻不知道如何而活的日子。。。
關於減重:
。。明白這種身體的完美標準其實是父權的眼光,更知道女人減肥即使不是為了男人,也還是屈服於某種社會的責難。。。。這進退維穀的身體道德困境,是每個被瘦身美學困擾的身體的困境。身體豈僅是個概念和理性,我活著它,它活在社會裏。
關於衣服:
。。衣物這個“物”是個超乎物的概念,是個思想枷鎖,它與女性主義亟於擺脫,改造,顛覆,抵抗的父權思想密合,嚴慎運作於既有的價值體係之中,以致於優劣美醜的標準均附著其上,如果不加思索認可並複製它的意義,就是認可並重蹈它承載的所有意識形態。
關於愛情:
二十歲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天長地久,不知道有一天我會改變對自我和他人的期待,我會有不同的雙眼;不知道有一天,夢想會隨著自己而改變,我會發現那種生活形態平板無趣,稍有摩擦就難以維係,像一塊輕飄飄的保力龍板,沒有足夠的質量,穩住人生的波浪。
關於海外留學生活:
出國念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周身的社會網絡即不深刻也不固定,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係乎學業,別無所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焦慮和敏感,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長久已往,生命裏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那是一段奇異的歲月,獨處是理所當然,恐懼又如影隨形,人生之中重大的煩鬱都是抽象的思考和飄渺的未來,如此活在浩渺學海裏,隻有一言難盡的憂鬱,一切固定的事物都化於空中,雖然日子依舊維持春去秋來,可是因為從來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結束,記憶中開始獨處的那一天已經過去許久,未來總是尚未發生,人則是活在一點一點的片刻裏,與過往熟悉的秩序脫節。人像是偏離軌道的小星體,不知不覺就獨自走上了一條偏僻的路徑,兩旁的風景越來越陌生,諸事俱寂。
。。。。。
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紀大偉為這本書寫的精彩序言<脂粉論>,借喻馬克思的資本論諧音來評價柯裕芬的文化脂粉論,一樣妙語連珠,發人深省。
他寫道:我們每個人都千瘡百孔,隻好不斷在身體洞孔上撲粉,免得被人一眼看穿。我們像插座,插上PDA、數位相機、MP3、隨身聽之類的玩具,而這些玩具,連同抹在耳後的勾魂綠茶香水,都像延長線一樣將我們的身體延伸至四方八方,是招蜂引蝶的神經末稍,延攬更多物件插入我們。衣櫃裏永遠少一件衣裳,而我們的身體永遠少一件器官。
紀大偉深刻地揭示了浮躁的當代都市人群被物質的欲望和誘惑所困,努力塗脂抹粉的徒勞,以及把自我做為宇宙中心的插座人生和自我本位的思考甚至寫作,都是一廂情願的死巷。
也請允許我以柯裕芬書中的一段話來結束這篇書評吧:
就這樣,在台北,慢慢兒地把生活和自己看明白,對書本以外的社會伸出觸角,試著踏實地活。我和身邊的朋友仿佛時代的塵埃似的,紛紛落定,在結構化的關係裏,不斷與他人和製度折衝迭蹠,在緩慢又深沉的人世中成形,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