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米

菱角米很清香,有點甜。據說有個偏方治各種癌症,就是把菱角連著皮放進水中煮,然後喝湯吃米。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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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23 14:59:28) 下一個
一條汾河門前過

  簡楊

  一
  我後來追溯自己為什麽會學了醫時,象很多事情那樣,仍然還是追到了大姐
的頭上。
  我大姐丁汝蘭在我很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見到
她時,她嘴唇幹裂,臉色枯黃。除了頭發和眼珠的那點黑色外,她整個人似乎都
被病房裏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問我:“強強,你以後還會記得我嗎?”
  “會。”
  “往哪兒記?”
  “心裏。”
  大姐見我拍著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來。
  我小心地問:“大姐,媽說你就要上路了,在給你做新衣服。什麽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淒然地說。
  我又問:“你不要我們了嗎?”
  她沒有回答,眼睛裏又複歸呆滯。
  我走出來,看見我母親正向一個醫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醫
生一邊囁嚅地說他會盡力而為,一邊卻退著走開了。我拉了一下母親的手說:
“媽,大姐不會死,要救她還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愈之後,便開始和一個男人約會。男人叫黃國華,我和其他的幾
個姐姐都不喜歡他,嫌他醜,矮,還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姐約會的時候常去看電影。她每去之前,別的姐姐就說她應該把黃國華踢
掉。每聽到“踢”那個字時,我的腦子裏就會出現這麽一個畫麵:我大姐正站在
南宮電影院最高的台階上,黃國華則抱著頭從上麵滾了下來。姐姐們對黃國華很
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約會了好幾個月後,她們還是當麵叫他“喂”背地裏
叫他“小黃”,要多野蠻有多野蠻。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親把正要走出門去的大姐和黃國華叫住。她對黃國華
說:“小黃,我這個女兒受了很多罪,沒有她,就沒有我們這個家。她今天一走
出這個門,就是你的人了。我現在讓你好好照顧她,我也知道你會一口答應。可
你把她帶回去後,會把她怎麽樣,我卻根本看不見。但我還是要請你看在我這把
年紀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兒。”
  黃國華走回來,認真地說:“媽,我現在怎麽保證你都沒有用,以後你就知
道我的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樓,門口的鞭炮響得震天。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另外兩個姐
姐在說大姐很傻,放著李家的大兒子不要,不知為什麽,非要和人家崩。
  我這才記起,大概在一年前,有個年輕男子來過我家幾次。他很英俊,每次
來的時候,母親總有些手足無措,讓人家在過廳裏的飯桌旁坐著。他話不多,等
大姐的時候,一見我從屋子裏探出頭看他,便會笑一笑,叫我過去,讓我玩兒他
鑰匙鏈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來了,他就會馬上站起,對母親說:阿姨,我們走
了,我晚上會把汝蘭送回來。
  母親有一次在他們走後說:人是個好人,但和你大姐終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幾個姐姐正在貶低著黃國華議論著李姓的男子時,我母親把桌子拍了
一下,大聲嗬斥道:“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提起那個人的話,我就會把她的舌
頭剁掉!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背後不叫黃國華姐夫而叫他小黃的話,我也會把
她的舌頭剁掉!”
  她這樣發了脾氣的三天後,黃國華陪著我大姐回門了。那幾個姐姐齊齊地站
在門廳裏,恭恭敬敬地向黃國華問好:姐夫,你來了?
  可憐的黃國華卻吃驚地把她們一一看過,又朝大姐和母親看去,不知道出了
什麽事。
  我母親共有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我,老小。她
一生象我前妻那樣非常頭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說到如果不是我父親當時堅持,她
在生完我三姐之後便會結紮。“這樣一來,”她指著在三姐以後出生的我們說,
“根本不會有你,你,還有你。”
  我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一直有些國王的感覺,有一次聽見她又那麽說時,便
自以為特殊地問:“連我也不要?”
  母親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咱們家就不會有這麽多人;
沒有這麽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
煩。”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後,卻覺得那也是她的真實心情。我父親
死後,一直沒有出門工作的她,便開始做臨時工:秋天時到菜窖裏儲存白菜,夏
天在居委會折疊書頁,平時家裏還總有大姐從紡織廠領回來的棉紗,母親拆了再
讓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偉大,但對於我們當時的那種處境,我母
親其實早就非常無奈了。沒有大姐的幫助,她是無論如何也偉大不下去的。
  大姐結婚的時候二十六歲。她人長得非常漂亮,據說曾有過兩個外號:紡織
廠皇後和大院之花。她出閣的那天,我們那個宿舍大院裏,擠著看她的人很多。
一直到她四十歲以後,我一個在電視台當編輯的姐姐還羨慕地說:大姐,你怎麽
能長成這樣?大姐笑道:你不能什麽都有,你得給我這個窮人一點兒活頭。
  據說大姐正當年華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對上門來找她的年輕人,
她總是說: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須幫我負擔我母親這邊的生活,要
負擔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時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輕人就退了。但聽說有
個人這麽問過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們家人;再說,你憑什麽覺得別人就得
幫你?我大姐說:我憑什麽你心裏清楚得很。因為我長得比你見過的人都漂亮,
因為我如果不是家境不好,你連話都不敢跟我說。你就是幫了我的弟妹,你還是
得了好處。不過,現在你就是想幫我,我也不會同意了。那個人便落荒而逃。
  我沒有見過一個人象大姐那樣的。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她就沒有浪漫過。誰
要和她談戀愛,就必須先和她談她的弟妹,如果不談她的弟妹,就沒有戀愛。如
此簡單。我曾覺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輕人可憐。我長大了之後還向大姐問起過關
於她當年的傳言。她笑笑說: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憑著自己的容貌
可以得到什麽。我以前在大街上見過年輕人因為回頭看我撞了車的,我也有在一
個周末收到過四五封情書的經曆,我還常在背包裏發現電影票和禮物。追我的有
高幹子弟,也有大學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點,肯定會嫁一個比你姐夫有錢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隻顧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後來能
不能都上大學?
  我搖頭。
  她然後直視著我說:強強,我不圖你的回報。但今後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書,
我不會給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從初一時就開始住,一直到了高中畢業。如果不是遇見了我姐夫
那樣好脾氣的人,我不會住那麽久,也不會住得那麽心安理得。
  我家住在汾河西岸一個工廠的宿舍裏。橋西是太原人對迎澤橋西邊那一大片
地方的統稱。太原市的橋,在當時有兩座最為有名。一座是迎澤橋,從我記事以
來就立在那裏。在太原,被稱作“迎澤”的地方和東西很多,如迎澤大街,迎澤
飯店,甚至連一種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澤。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為一條叫作迎澤
的大街。那條長街據說是專門為了迎接毛澤東到太原視察而建的。街道寬闊筆直,
兩側建築整齊劃一,從太原火車站開始,一直通向汾河東岸,長達十華裏,確實
有些帝王氣度,因此,太原人有時候會叫那條街是小長安街。把汾河東西兩岸連
在一起的那座橋,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叫成了迎澤橋。迎澤橋的北邊,有一座古樸
的水泥橋,是日本人占領太原期間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橋。與迎澤橋不同,
從那裏經過的多是農民的馬車和拖拉機,橋身窄小,一輛卡車就可把橋麵占滿。
汾河在我的記憶裏,大多時間是幹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庫上馬之後,汾河在
太原境內的流段就成了“濁汾”和“幹汾”,隻有在水庫偶爾放水和雨季來臨時,
渾濁的河水才會緩緩溢滿半個河床,艱難地流向遠方。而那兩座橋,相伴於幹枯
斷流的河床之上,歲歲年年,雖經風吹雨打,陳舊不堪,但卻依然頑強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市的後鐵匠巷,從繁忙的大南門左轉,那條巷子就藏在迎澤大
街一連串建築的陰影裏。小巷裏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學,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
小學時母親就把我的戶口轉到了大姐家,這樣,我考初中的時候因為成績還馬虎,
便順利地進入了那所中學。我們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學。光
我們那個班就有二十多個人上了重點,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後鐵匠巷裏清淨整潔,太原舊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從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
到。那時,全城最高的一個建築是迎澤大街上的八角大樓。每天,當我從大姐家
的平房出來向三中走去時,就總會看到那座樓的背影。記得樓剛剛建成的那一天,
我姐夫曾指著那座樓數來數去,告訴我它真的是有八個角。他又要我好好學習,
要我將來考到北京去上大學,畢業了就在那裏找個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時,說什
麽也要在八角大樓住一夜,他也好去看看那裏麵究竟是個什麽樣。
  記得初次見到姐夫時,我覺得他平常,甚至醜,但我後來就忘記了他的相貌。
我因為從上初中時就幾乎住在大姐家裏,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
子。他人很聰明,在太原一個工廠的試驗室當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騰無線電,
家裏到處是電極板。我上初中剛學電和磁場時,十分吃力。當物理老師將他的拳
頭當成兩極轉來轉去時,我頭暈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
我,我是不會越過那個坎兒的。越不過去,就不能考出省,就沒有了後來的北京,
更別提醫學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後來離開太原到北京學習和工作時,我一想起家,
倒不是汾河橋西邊我母親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條安靜古老的小巷,早
晨那在淡霧中有些迷蒙的陽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樓的背影投下來的陰涼,
姐夫用銅管給我做的一盞台燈,我們的一些笑聲和爭執。
  我姐夫的生活極其簡單,由於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煙酒。吃過晚飯,
他總是坐在房裏擺弄那些無線電電極板。他背弓著,眼鏡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
初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有時候他會興奮地叫我過去,讓我聽那些靜電的模糊的聲
音。他對我說他在裝一個錄音機,但和家裏那個熊貓牌的半導體不一樣,這個東
西能讓人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裝好了,你就可以學外語用。”
  大姐在紡織廠上班。她曾經做過勞模,好像不是萬米無疵點就是十幾萬米。
我很驕傲。但初中的一年,學校組織我們到紡織廠參觀時,我卻隻覺車間裏機器
轟鳴,震耳欲聾。戴著工作帽身材弱小的女工們,匆忙地穿梭在車床之間。我當
時非常難過。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也第一次懂得了為什麽大姐會經常對
我們說:聲音大點兒,我剛才沒聽清楚。
  大姐坐班車去上班,接送站在鐵匠巷附近的南宮電影院。南宮是一片乳白色
的建築,由於長年黃沙的吹打,顏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澤大街上的一道獨特
風景。走進南宮,柳樹深草比比皆是,晨練的人們很多,但南宮的大小角落卻把
人們隔開了,人仍然可以鬧中取靜。等大姐上了班車之後,我就找個地方去背單
詞,不多,一天十個。我曾想過,三百六十五天之後,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
畢業的時候,十五萬多個,沒準兒英語詞匯都沒那麽多呢。那樣去想的時候,我
總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語回來,大姐的班車已經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飯做
好了,便會說,走,接你大姐去。他推著那輛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車,和我一
起往南宮走。大姐回來的時候,頭發總是淩亂了,臉上也有倦容。見了她,姐夫
就把她手裏的飯盒背包拿過去,然後把手張開,誇張地一指他的自行車說:老婆,
專座!女工們就笑,說黃國華真是一個活寶。
  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姐夫讓大姐先回去,說他要帶我到夜市上看一會兒。大
南門那兒有個很大的夜市,賣什麽的都有。在亨得利鍾表店門口,人們圍成一堆,
中間是一個簡陋的磚灶,爐口裏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讓人跳進去洗澡的鍋上正
熱氣蒸騰。一個胖大漢子站在鍋前,腦袋上放著塊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
是一團麵。他手裏拿著兩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浹背,手起之間,刀削麵便如片
片飛花,飄入鍋裏。圍觀的人們連聲喊好。漢子也就更加賣力地表演起來。但他
不象別的做麵師傅,頭發根本沒剃。姐夫問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說不吃,怕做飯
的把頭皮都掉進去了。那個人聽見了,就把兩個片兒刀停在半空,大聲嚷嚷:
“誰說的,誰說的?有種的你就給爺爺我站出來!”我和姐夫就往後麵退。退了
沒幾步,那個削麵的又開始表演。我突然大著膽子吼了一聲:“爺爺我不是沒種,
是惡心你今天連頭也沒洗就敢出來招搖!”那人就把麵“噗”地一聲摔在案上,
朝我的方向走來。
  姐夫低聲說:“強強,你快跑吧!不跑就沒命了!”
  我撒腿就跑。那個人追著,喊著,我用了快二十分鍾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後
半個多小時,姐夫也回來了。問他怎麽才回來,他笑說,他當時也是想跑的,但
嚇壞了,連動也動不了。後來又想跑,還沒來得及,削麵的卻已經過來了,一把
扯著他的領子問那個混小子朝哪兒去了。姐夫連想都沒想,就朝鐵匠巷那邊指了
一下。他往家走的路上,還碰見那個人,氣喘籲籲地,說混小子爬上了房,沒抓
到,又謝姐夫給他指了路。
  大姐不幹了:“你就真給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強強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說,他慌忙之中沒有細想。
  大姐就把我拉過來讓他看,說我從房上掉下來的時候,褲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陣,大笑起來:“你都一米七多了,褲衩兒還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還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還沒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軟骨頭,關鍵時候有你
就行了。”
  三
  我那時候經常闖禍。初中的時候,我對一個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廂情願,
總喜歡坐在窗口看她經過。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當她穿著玫瑰紅的裙子出現時,
我總是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見一個男生給她獻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場上打
了一架,還把一塊兒煤糕扔了過去,把人家的後腦勺兒都砸破了。煤糕什麽東西?
就是把煤麵子用水和好,製成坯子,曬幹了燒火做飯,比磚頭還要硬的那種東西。
那個人命大,居然沒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訓話。班主任說丁強本來是個好苗苗,但最近上
課時又寫情書又發呆的,這樣下去別說上大學出省了,連中學都畢不了業。
  大姐回了家,黑著一張臉,二話不說就從廚房裏拿了一根攆麵棍兒。姐夫說:
“別著急,讓我和他先說說。”
  他就把我從他背後拉出來,說:“強強,你這是怎麽了?你不是說你想到北
京去上大學嗎?可你這麽下去,別說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學也不行啊。你看我和
你大姐,沒趕上好時候,沒上過大學。你條件這麽好,你怎麽就不開竅?”
  大姐不耐地說:“他是豬腦子,跟他講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後說:“你又不是我媽,你敢!”
  大姐聽了便象一個母老虎那樣撲了上來,嘴裏還喊著:“你個混帳連我的話
也不聽了!你吃了我家那麽多飯,我都喂狗了?你給我吐出來!”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來了!”
  大姐推開姐夫又一次衝了過來:“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爛,打得
象菜花那麽爛!”
  我跑了出去。當下就騎車返回橋西母親家裏。我賭氣說,我再也不去大姐家
了。母親說:“你還以為你是老幾,就怕你以後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說:“回
去?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當天氣變冷的時候,我就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了。我從鐵匠巷騎車回橋西,
要三十分鍾左右,一天往返四次,清晨即起,天黑回家。太原風沙大,每到黃昏
起風的時候,人就象在旋渦的中心,心裏絕望而煩惱。尤其是當我騎到了迎澤橋
上,在汾河上下那一片空曠開闊的地帶,風刮得非常肆虐,騎到家裏時,臉早已
凍得麻木,等漸漸暖和起來時,牙齒又冷得讓人痛苦。我跟母親說我還想回大姐
那兒住,母親說她說了不算,我得自己和大姐說。可事情都過去兩個月了,大姐
對我還是黑著張臉,她那個樣子弄得姐夫都不敢跟我怎麽說話。一天中午,下起
了大雪,我就到大姐家去了。沒想到她那天倒班,在家。
  姐夫見我來了,就要盛飯。大姐把碗奪了,說:“你不是說再也不來了嗎?”
  我扭頭就走,姐夫扯住了我,又把一碗飯放到我跟前。
  大姐說:“你是想吃完了今天這頓飯就走呢,還是以後就不走了?”
  見我不說話,她又說:“要是隻吃這一頓,我就不廢話了;但要是還想象以
前那麽住下,你就得守我的規矩。”
  我低聲問:“什麽規矩?”
  大姐就說了一大堆:不能和人打架,不能給女生寫情書,考試要在年級的前
五名之內。我統統答應。那天晚上,我在做作業的時候,大姐過來問我,那個女
生漂不漂亮。我說哪有什麽女生。大姐說,“你千萬不能分心。先要考上高中,
再上大學。憑你的長相,隻怕今後是女孩子跟在你後麵追呢。”我說,我誰也不
要。大姐就笑,說,“那個人那麽厲害呀。”我就吞吞吐吐地說,王秀子比我學
習還好,以後肯定是要考到重點大學去的。我又告訴大姐說,她考哪兒,我就考
哪兒。大姐歎口氣:“你這麽小,說說算了,千萬別陷進去,搞不好,會傷害自
己一輩子的。”我見她頭一次這麽和我說這樣的話,就大著膽子問大姐是怎麽和
姐夫認識的。大姐說,她有次去醫院看病時遇見了姐夫。姐夫多嘴,問了她一句
話。如此而已。我問是什麽話。
  大姐說:“‘那位女同誌,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相信地看了姐夫一眼,他還在那兒折騰那堆電線。
  “就那麽一句話?”我問姐夫。
  姐夫看了我們一眼:“就那麽一句。不過,你大姐那時眼睛裏根本沒我,這
幾年才變了,眼睛裏快沒有別人了。”
  大姐笑笑:“行了,少說一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後來我悄悄問過姐夫,別人是誰。姐夫說是李家老大。我說人家沒名字嗎。
姐夫說,是個外號,你知道人家名字要幹什麽。我說這外號聽上去象個黑社會的。
姐夫說外號是不怎麽好聽,可人家又有錢又有權,活得滋潤多了。不過,我看姐
夫說話的口氣,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姓李的人,大姐也不在乎。我後來常聽見姐夫
這麽說:“我要是象李家老大那麽有本事,你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了。”加級,分
房子,提幹,很多次他都半真半假地說過,還問大姐後不後悔。大姐說:“你要
是他就糟了。”一段時間,那個人成了一個他們夫妻間調侃的話題。隻是有一次,
我半夜醒來,聽見裏屋裏大姐還在和姐夫說話。姐夫說:“其實那個人還是不壞
的,你不要再記恨他了。”大姐說:“我早就不恨他了,要是還恨他,我就對不
起你了。”
  我後來就很少去接送大姐了。大姐常在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蹤影。姐
夫還是很執著,上下班的時候到南宮去接送她。他那一年更小心了,因為大姐有
習慣性流產,而到冬天時她又一次懷孕了。他們每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我就聽見姐
夫在叮囑大姐:你小心點兒,這兒有個坑。或是說,站在那兒別動,等我把這輛
車往裏麵靠靠。
  但大姐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
  她有一天去上廁所,剛進去不久便淒厲地大叫了起來。院子裏的人都跑了出
來,姐夫衝進去,一會兒把她抱了出來,鄰居們幫著,把大姐放在一個板車上。
我姐夫讓我回去告訴母親,說完便拚命地蹬著板車走了。
  我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姐已經穩定下來了。醫生對母親說,不要擔心,
隻是宮外出血,已經控製住了。正說話間,大姐又在裏麵大哭了起來,一個護士
手裏抓著一團血乎乎的紙,匆匆地走了出來,那個醫生跟著她,我們跟著他們,
一直走到一個女廁所門口。醫生不讓我們進去。兩個人在水槽那兒把紙看了一下。
我聽見護士緊張地說:“不光有血,連組織都看見了。”
  母親就問我什麽是組織。
  我說:“組織就是人肉,是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肉。”
  母親身體晃了兩下,靠在我身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姐在一個多月後才出了院。我姐夫蹬著板車,母親坐在大姐身邊,不時為
她掩著棉被。我自行車上掛著大姐用過的臉盆和被子,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大
姐不時睜開眼睛問:到家了沒有?到了沒有?
  我大姐以後再也沒有回過紡織車間。她到工會做了幹部,名字好聽,但隻是
組織些活動,發電影票,給職工分東西什麽的。我姐夫在大姐住院後,跑到大姐
單位的人事科裏,一反常態地鬧,要人家給大姐換工作。人家說不行。我姐夫問
為什麽。人家說丁汝蘭是市勞模,不當紡織工了,怎麽行?姐夫說:你愛怎麽著
就怎麽著,我老婆反正是不能回車間了。但無論姐夫怎麽說,大姐還是調不出來。
姐夫就找了個人。那人給大姐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大姐就從車間裏調出來了。
  “你有這麽神通廣大的朋友?”我問。
  “算不上朋友,”姐夫說,“強強,這事兒你誰也不能說。你要說了,我以
後就什麽也不告訴你了。”
  大姐從醫院回來後,姐夫依然接送她上下班。有一回,我又跟他去接大姐了。
在班車門口,姐夫說什麽也要讓大姐坐到自行車的後座位上,他則走著,推著大
姐。走到鐵匠巷附近,姐夫對我說,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走吧。然後他蹬
上車,突然把身體從自行車上立起來,在無人的小巷裏把自行車扭來扭去,大姐
罵他瘋了,他隻是大笑,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遠處。我慢慢走著,不由幻想著自
己今後會有的相似的幸福,我想擁有他們兩個人一樣的笑聲。當然,載著我和王
秀子的,絕對不會是姐夫那輛破自行車了,而是火車、飛機、遊艇之類更高級的
東西了。
  一年之後,大姐的兒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都忙著給他起名字,酸的有象黃
書桓,土的有象黃保國,洋的有象黃約翰,怪的有象黃璜的,反正什麽名字都有。
念出來,連起名字的人都恨不得要抽自己嘴巴子。我一向沒有什麽文化的母親說,
小名她已經想好了,叫棒棒。大名誰也不能起,得姐夫起。我姐夫脫口而出:
“黃誌達,誌在必達。”我笑道:“這麽有學問!”問他兒子將來要達什麽誌,
姐夫說,“沒什麽誌,就是上個大學,找個好工作,不用象我們這麽辛苦。”
  棒棒生下來的時候,姐夫的錄音機也快做好了。一個晚上,他叫我和大姐都
過去,得意地按了一下,棒棒的哭聲就從裏麵響了起來。姐夫催我們說話,我說:
“姐夫,你真的做成了?”他說:“我從不吹牛。”大姐這時正哄著棒棒,說棒
棒聽話,睡覺吧。姐夫就把磁帶倒回去,將我們三個人的聲音重複著。他得意地
問:“怎麽樣?”
  正說話間,電停了。我遺憾地啊了一聲,姐夫叫大姐把所有的電池找來。大
姐就借著月光忙碌了一陣,把電池都堆在姐夫麵前。錄音機又可以用了。姐夫說:
“你們不能光說話,唱點流行歌曲什麽的,也對得起我的辛苦。”我讓大姐唱。
姐夫笑道:“她的嗓子不能聽,一唱歌就會把棒棒嚇醒的。”大姐笑著把棒棒遞
到姐夫手裏,走到了裏屋,一會兒她出來了,哧地一聲劃著了一根火柴,火苗照
著她微笑的臉。她把幾滴蠟油倒在桌上,把蠟燭放好,說:“強強,你念一段外
語吧。”
  我就把英語書拿出來,結結巴巴念了一陣。姐夫抱著棒棒,拍著他的背,笑
眯眯地看著我。
  四
  黃誌達黃棒棒長到三歲的時候,依然還是一個幹瘦醜陋的小孩兒。人們說孩
子沒有醜陋的,但他實在是醜,兩隻眼睛眯縫著,脖子裏和背上全是象雞皮那樣
的點子,就連我母親都悄悄說:實在是醜,沒一點你大姐的樣子,醜得連你姐夫
也不如,將來怕是連老婆都找不到。
  但等我大一的時候回來,棒棒已經脫胎換骨。我一走進大姐家的院子,就看
見一個很清爽的小男孩兒,盯了我一陣後,就很伶俐地叫我六舅。我疑心自己聽
錯了,便問他他爸爸叫什麽。他說:“我不光知道我爸爸叫什麽,還知道我媽叫
什麽呢。”我就讓他說。他說是丁汝蘭。又問他怎麽還記得我,姐夫已經從屋子
裏出來了,說大姐經常拿著我的照片讓棒棒看。
  我說:“棒棒變得連我連不敢認了。”
  姐夫得意地說:“可不,我以前都嚇壞了,以為他會長得象我這麽醜。”
  過了三天我又去,棒棒在院子裏和小朋友玩兒,見了我也不說話了也不喊舅
舅了。我拉住他問,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說認識。
  “那我是誰?”我問。
  他說:“你給我買個冰棍兒我就告訴你。”
  “混帳!”我笑著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走進屋我對姐夫說,“你這兒子刁得狠,長得象我大姐了,不知性格象了
誰。”
  棒棒在外麵聽見了:“我媽說象你!”
  我對姐夫說:“你得管教一下這個小東西,他憑什麽罵我?”
  他說:“你憑什麽先罵我兒子混帳?嘿嘿,你活該。”
  棒棒的聰明覺悟還體現下麵這件事情上。我有年回去過暑假時,棒棒非要讓
我給他講故事,講了很多,棒棒還是不肯罷休,我就給他講曹操兵敗的故事。這
故事是姐夫在我小時被我逼急了編出來的。話說曹操仗敗之後,帶著敗兵三千來
到太原,當時汾河邊上的洋灰橋還是一個搖搖欲墜破爛不堪的木頭橋,一次隻能
過一人一馬。每次要走二十多分鍾,姐夫便模仿著馬蹄的聲音:噠噠,噠噠--
----噠的我煩了,說什麽時候才能全過去。他說明年夏天吧。到了第二年的
夏天,我想起了舊事,便問他,人馬總算過去了,後來呢?他說後來曹操又打了
一仗,又是大敗,又隻好回到洋灰橋,噠噠,噠噠----我說算了,你騙人。
  我剛給棒棒講起了這段三國,姐夫就笑,說:“你都上重點大學了,還是這
點兒水平啊?”
  我也不理他,隻是給棒棒噠個不停。小家夥突然問:“六舅,曹操當時在汾
河哪邊兒啊?”
  “東邊。”
  “他要去哪兒養兵呀?”
  “山東,”我隨口說。
  他就跑了。
  我就問姐夫他們最近單位怎麽樣。姐夫說清貧些,還不至於活不下去,但你
大姐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回來說單位要精簡,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大姐說,你姐
夫這個人膽小,已經愁得睡不著了。我問她,要是被減下來怎麽辦。
  “我去做衣服,開個店什麽的,”她道。
  “算了,減下來就在家呆著,你那個身體還不如我的,”姐夫說,“我到外
麵攬點兒活,幫人家搞點兒裝修什麽的就行了。”
  大姐就告訴我,姐夫現在晚上在幫一個公司看大門,早晨再去上班,很辛苦。
  我聽了很難過,說我畢業了以後,會想辦法幫他們。又問姐夫他最近的肝指
標化驗結果怎麽樣。他說基本上還能控製住。
  正說著,棒棒拿著一本地圖走過來,“六舅,你錯了。”
  “我錯什麽了?”
  “山東在山西的東邊,要去得過東山,出娘子關。洋灰橋在姥姥家那邊,靠
西山。曹操要過了橋,就到西山了,出了西山,就得過山西西邊,再過黃河,那
他就越走越遠,不是往陝西去就是往內蒙去了。他要去山東,根本不要過橋!”
  我目瞪口呆,大姐姐夫則笑。
  “你連七歲的孩子都哄不了,你能畢得了業嗎?我是不敢靠你的,”姐夫說。
  “這故事最早還不是你說的?是你說的臭!”我爭辯道。
  大姐把兒子拉過來,親了一下。
  我回了北京以後,大姐就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已經下崗了,在橋西附近開
了一個店,生意還馬虎,隻是剛開張,她又木訥,方方麵麵打點不過來。又說不
光要對付稅務街道,還有些難纏的顧客。“但你不要擔心,老天沒有絕人之路。
棒棒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成績總是班裏的第一名。有那麽一個兒子,我和你姐
夫什麽苦都吃得下。”
  我一直沒有把大姐和自謀職業者聯係在一起,也不知道她的艱難。每次回家
也很少到她的縫紉店裏去過。
  大三暑假的一天,我在姐夫家吃過飯,帶著棒棒去給大姐送飯。那天剛下過
雨,路上這裏一個坑那裏一灘水,大姐的店前用灰渣鋪了一條小路。
  棒棒突然說,“六舅,騎過去,騎過去!”
  街的那頭停著一輛皇冠,象葡萄酒一樣的暗紅色。車身上滴著晶瑩的雨水,
幽紅的漆麵映著灰的建築,綠的楊樹,車輪附近到處是零落的樹葉白花。在那個
簡陋陳舊的住宅區裏,它就象是一位絕代佳人。棒棒那個小家夥最喜歡汽車了,
我便朝路那邊騎去。這時,一個男子匆匆從大姐的店裏走了出來,我來不及躲閃,
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身上。男子穿著考究,淺色的褲子上濺滿了泥水。我連聲道歉,
他隻是退了一步,頭卻連抬也沒有抬,便朝那輛車去了。發動機響起的一瞬,棒
棒搖著頭,有些遺憾地說:“好看是好看,就是車發動起來的時候聲音太小了,
不氣派。”我好笑地說,“棒棒,那才是好車呢!”汽車從我們身邊飛快地駛過,
很快就消失在小巷盡頭。
  走到店裏,大姐正望著窗外,眼圈有些發紅。
  我問她怎麽了,她說顧客對她做的東西不滿意,罵她把布料都毀了。
  “是不是剛才那個男的?”我問。
  “是。還說早知如此,不如到商店去買。”
  我說:“混帳!裝什麽裝?那就早去啊!”
  棒棒也用小手拍了一下縫紉機:“混帳!”
  大姐便笑道:“你也會罵人了?”
  大姐又問棒棒作業做了沒有。他說都做了,還幫爸爸掃了地。大姐愛憐地看
著他,突然自語一樣地說:“有這麽好的兒子,老天不是偏愛我還是什麽?”
  五
  從初中時為王秀子砸破了別人的腦袋起,我已經喜歡她好幾年了。到北京上
大學後,她已經很少穿紅色的衣服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麽浪漫,
而是出於一種無奈。我問為什麽。她說她總是撿姐姐們的舊衣服穿,那時候衣服
的顏色又單調,除了紅的還是紅的,她早膩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
那麽浪漫,而是出於一種無奈。如果她今後有了錢,她是一點紅色也不要的。對
她來說,紅色代表窮,過去,無可奈何,沒有口味。她要中間色、藍色、丁香色,
墨綠色、白色、黑色……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又告訴我,
她雖然象我那樣在一個大家庭裏長大,但卻從沒有象我那樣,和兄弟姐妹們關係
親密過。
  有一回,我們兩個人躺在園明園一片金黃的蘆葦裏,她說她心裏很難受。因
為那天是她小妹妹的祭日。她傷感地說,“我小時候最恨她了,她死的時候,我
還高興過。”
  她有兄妹五個,家境貧寒。她小時最向往的是一雙白球鞋,但母親從來沒有
給她買過一次。所以,每當學校有運動會和演出時,她就一個人躲在家裏用白粉
筆往鞋麵上塗色。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穿著那麽一雙鞋在正式場合拋頭
露麵簡直就是恥辱。母親很溺愛她的妹妹,從沒有罵過她,秀子和妹妹吵架時,
母親責備的總是秀子。秀子曾在夜裏祈禱過世界上隻有她,而沒有妹妹,也想過
如果父母的孩子少一些,她母親對她的愛就會多一些。每一次這麽想的時候,在
她的黑名單上,她第一個劃掉的就是妹妹。一天,她下學回來,見院子門口圍了
一堆人。進去看時,地上有一灘血。鄰居說,她的妹妹爬到一輛小轎車上玩兒,
司機倒車時沒有看見,把她甩了下去……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沒有愛過我自己,”她說。
  我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我愛她,勝過我愛我自己。
  她淚光閃閃。
  我們喜歡在黃昏時到學院路上散步。秀子有各種各樣的怪想法,比如說,看
見一個將夾克衫和西褲搭配在一起,手裏提著尼龍袋的麵色從容的中年男子時,
她說:這個人最起碼是個講師。我說我同意,因為我的老師們基本上都是那個打
扮。她又說她能看見我十幾年後也這麽在學院路上走著,紅尼龍兜子裏上課時放
講義,從食堂出來時放饅頭,後座位上夾著一袋大米,車把上掛著用糧票換的雞
蛋。我說,“你別糟蹋我了,你糟蹋我就是糟蹋你自己。”
  “何以見得?”她問。
  我說:“十幾年後能逼著我到農貿市場拿糧票換雞蛋的人,肯定是你。”
  她滿臉飛紅:“我才不會嫁給你呢。不過,我在路上見到你的時候,我會說:
啊呀,丁強,十好幾年了,你怎麽還這樣兒啊?”
  大學的最後一年我才把秀子帶給家人看。大家很早就知道我曾經為她差點兒
把人打死過。秀子走進我家的時候,她的手微微發抖。我一一介紹著,她一一叫
著大家:大姐,姐夫,二姐……作為這個家裏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我時常感
到我自己不止是有一個母親,而是有六個,且是六個特別愛我特別為我自豪的母
親。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曾被這些母親強迫著穿過她們自以為最適合我的衣服,
被她們幹涉過我選擇什麽樣的專業和交什麽樣的朋友。她們為了我,不僅互相爭
吵過,還一起設計過我的未來,想象過那個將來會成為我的妻子的人。當我做了
她們認為不對的事情時,即使是在我上了大學之後,我的耳朵還被擰得發紅過。
所以,當秀子和我走進母親那個狹小的單元房時,五個姐姐和一些姐夫齊齊回頭
看著我們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冷汗。那天不光人多,大家還一人手裏拿著半顆西
瓜,正吃得昏天黑地。我們家有那樣的習慣已很多年,夏天時,吃過晚飯,把西
瓜打開,一起說笑。那天,也是一樣。大人們有的站在廚房裏,有的坐在過廳裏,
我的外甥們則跑來跑去。
  五姐把一顆西瓜從中間開成兩半,“這是你們的。”
  秀子看了看,說了一句話:
  “我胃口小,隻吃一塊兒行不行?”
  說實話,那種瓜並不大,因為不大,大家才一人拿了半個吃。
  “行啊,怎麽不行?你別客氣,就當是在你自己家裏一樣,”大姐說著就叫
姐夫去切瓜。但秀子又說了一句話:“我去切吧,我喜歡切成塊兒放在碗裏用叉
子叉著吃。”我聽了就在桌子下麵踩了她一腳。
  秀子話音剛落,大家就立刻安靜了下來,連孩子們也不跑了。靜得真是連一
根針掉了都聽得見。
  五姐也算個太原市文學屆的名流,經常寫些教女人怎麽坐站吃穿、美麗動人
和擒拿配偶的文章。她聽了那話便走進廚房,很快就用一個盤子盛了幾小塊瓜,
端到了秀子麵前。她然後微微笑著對孩子們說:“你們以後也得斯文點兒,你看
你們,哪兒象吃瓜,倒象洗臉。”
  大家馬上也恢複了正常。
  秀子走了以後,我問大家王秀子怎麽樣。
  大家都說不錯,說罷就又接著吃瓜。五姐快人快語:“強強,你是想聽我說
實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真話。”
  “長的很漂亮,做派很精致,”她說著已經忍不住笑了。
  四姐說:“你不就是一天到晚在教人精致?”
  “嘿,那不過是文章,這可是生活啊!”五姐反駁。
  大姐說:“人家不就是沒象你那麽抱著西瓜大吃嘛。”
  五姐反駁說:“不是沒象我,是沒象你,沒象大家!每個家有每個家的傳統,
強強說王秀子也是在大家庭裏長大的,可她比我教出來的那些女讀者還出色,你
們願意讓強強找這麽人嗎?”
  姐夫笑道:“你住嘴吧,再說一句話,強強就要恨你了。”
  大姐說:“你要再說,連我也要恨你了。我看人家挺有個性,實話實說。膽
兒小的,一進來看見我們的樣子,嚇都嚇跑了。如果人家把你給的那半顆瓜吃了,
你可能又會說別的了。”
  我追著大姐走到廚房裏:“大姐,你說的是真的?”
  “我什麽時候騙你了?我平生最恨別人幹涉他人的戀愛。做家人的,最多隻
有資格給你提一些參考意見,說多了就過分了,”她說。
  “我想一畢業就和她結婚,”我說。
  大姐看了我一陣,微笑著:“好啊!希望你將來老了想起自己的戀愛時,還
是覺得那塊兒煤糕不扔不行。”
  六
  我在畢業的時候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把醫放棄了,去藥廠工作。二是做實
習醫生,去北京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但會清貧。我心裏是想去醫院的。但秀子說,
去藥廠吧,醫和藥都差不多,醫就是藥,藥就是醫。我知道她是裝傻,便說:如
果醫能和藥一樣,男的就和女的一樣。親愛的,你就和我一樣。她想不出別的話
反駁我,隻好說:醫院就醫院吧。
  我們沒有家,她和我都住集體宿舍。我的室友因為我和秀子新婚,特意把宿
舍讓給了我們,自己則搬到隔壁和別的哥兒們擠了幾個晚上。但他的日用之物卻
沒有搬去,一早一晚,他都得過來拿東西。他先小心地敲門,跟我很不好意思地
道歉,說他不是成心的。他一會兒拿走了短褲,一會兒又回來說他忘了牙刷。他
是個婦產科大夫,我不能讓他臭烘烘地去上班,玷汙了我們醫生的職業形像。我
把東西遞給他之後,就又接著和秀子溫存,發誓說:憑我的能力,幾年之後我一
定再也不會在這種地方住了。她閉著眼睛問我那會住在哪兒。我說:住一個獨家
的小樓,麵向大海,聽得見濤聲,聞得見海風,落地的窗子,滿院的鮮花,陽光
是陽光,藍天是藍天。她說:你說的不是北京吧?我說:當然不是,是加州海濱,
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到那裏落腳的。她嘻嘻地笑:你是個騙子,不過我原諒你。
  秀子那時還沒有象後來那樣能入骨三分地挖苦我,我還有很多慶幸的感覺,
覺得我妻子不俗,覺得自己真是找到了象大姐和姐夫那樣相濡以沫的愛情。
  新婚的生活很快就不浪漫了起來。我記得有那麽一夜,室友去外地出差,我
和秀子已經上了床。半夜兩點的時候,室友回來了,見了我們非常尷尬,說他沒
想到,要知道秀子在,他就會在火車站蹲一夜的。秀子躲在被子裏對他說:你出
去一下好不好?室友便到走道裏等。秀子開始穿衣服,內衣、襯衣、襯褲、毛衣、
外套、大衣……我問她你要去哪兒。她暴怒地說:哪兒都行,隻要不是這裏!她
往樓下衝,我在後麵追,在宿舍樓下麵的小路上,我拉住了她。
  “我們有了房子就好了,”我說。
  “你哄鬼。你們室主任都四十了,還和老婆擠在筒子樓裏,他老婆把他的內
褲洗了就掛在女用洗手間裏。圖案是米老鼠!你不知道吧?!”
  “大家剛來時都是這樣,慢慢就會好的。”
  “什麽是剛來?剛來是三天,一個鍾頭,最多不超過一年!就算你是剛來,
他也是剛來?”
  “你要我怎麽樣?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我也得那樣,誰都要經過這一
步。”
  “我就不想那樣!”
  “不那樣你要怎麽樣?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不那樣!”
  “你到底想讓我怎麽辦?”
  “走,出國!”
  “我什麽時候說我不走了?!”
  “你連托福都沒考,你根本就不想走!”
  兩個人吵著,叫著,擁抱著。回到宿舍來,室友已經酣聲如雷。秀子和衣躺
在我的懷裏,眼睛看著窗外,直到天色微明。
  她自那以後就再也不來我的宿舍,說她不能丟人了。後來每當我要碰她的時
候,她便把我的手拿開,說她不能為一時的生理快感而害人害己。在我們結婚後
的兩年裏,她懷孕兩次,也人流兩次。都是她做的決定。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我
的室友是主刀的醫生。他悄悄對我說:“你老婆是醫盲,你難道也是?她以為子
宮裏長的都是豬油,多刮一層她就能苗條一點兒對不對?”他又說:“我從沒見
過女人躺在那兒了,還能象你老婆那樣談笑風生的。”我辯解道秀子其實是個膽
子很小的人,說笑一下不過是給她自己壯膽罷了。室友冷笑道:“那也要看是怎
麽說笑。”他然後又說,秀子想做結紮,他不幹,說這事兒他不能不讓丁強知道。
秀子就笑道:“你和丁強說幹嘛,他還不放心你的技術呢!你沒準兒會把韌帶當
成輸卵管的。”我聽了以後不語。室友又說,“她不是沒把她放在心上,就是沒
把你放在心上,橫豎你小子以後是沒好日子過的。”
  我和秀子婚後第三年的元旦是在她的辦公室裏慶祝的。她點了幾根蠟燭,和
我舉杯說:“爭取明年就考出去,下個元旦的時候,我們不是在加州過就是在芝
加哥過。”她之所以提到芝加哥,是因為她的一個大學同學在芝加哥念書。他叫
徐力,一直鼓勵我們倆出去。
  我在北京念書和工作的時間共有十年。北京給我留下的印象很特別,不安和
誘惑連在一起。比如長安街的風景很美,但我卻是一個過客,那種雍容之氣讓我
總是充滿了敬畏。又比如北京的公園不錯,但我的身份尷尬,忙著謀生已經無心
欣賞,但仍會對親戚朋友說,北京最美的地方是某某公園的柳樹或某某園林的蘆
葦。好像我真地習慣了北京,和北京有了默契。北京是一個要麽能讓男人站起來
要麽摔下去的地方。摔的人居多,所以當一個人摔倒的時候,人們都因為習以為
常,已不在乎聽到頭骨粉碎的聲音。但當一個人僥幸站了起來的時候,他卻也聽
不到應該聽到的喝彩。站立本來是一個非常動人誘惑的過程,但到一個男人終於
能夠站起來的時候,他卻會詢問自己,以往的堅持究竟值不值得,甚至還會懷疑
自己過去的神經是否出了問題,因為很多能在別的城市輕易得到的東西,在北京,
人卻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我一直就是那麽仰視著陌生的北京,蜷縮在北京,
心態一直和它有著無限的距離。我逃離北京的時候是二十八歲,對我來說,站立
不站立已全無誘惑了,站著和躺著一樣都是空空蕩蕩。其實,我在把秀子都賠給
北京之後,就已經開始知道,自己的人生連空蕩二字都算不上,隻能用負數概括。
  後來,在太原的一家醫院裏,一個病人聽見了我的北京腔後,問我是不是個
北京人。
  我說:你不是拿我幽默吧?
  七
  我的一個同事出國後,把他在學院路的房子借給我住。這樣,在結婚三年之
後,我和秀子有了一個借來的家。
  那年夏天,徐力從美國回來探親,從北京過站。秀子對我說,以前很內向的
徐力健談了,甚至還豪爽幽默了。
  他到我們那裏來了幾次,對我們說,飯店他是不去吃的,豆漿大餅就行。他
還在我家的冰箱裏發現了秀子做的一碗紅燒肉,也不管上麵的白油,拿起一塊就
放在嘴裏大嚼,說:“真它媽地好吃!”
  我老婆笑著說:“美國人民連肥豬肉都不給你吃,你回來算了。”
  笑得溫柔,細致。我出神地看著她。
  那一晚,徐力在我家喝醉了。我把他扶到沙發上,讓他躺下。我要離開的時
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含糊地說:“丁強,你真傻,出去要幹什麽?”
  我笑道:“你不能自己發財了,就不讓我出去蹭點兒油。”
  他又說:“你知道什麽?你以為出去是享福對不對?我這幾年倒是掙了好幾
把美刀,本來這次回來也是想要孝敬父母的,可一回家才知道,我媽已經去世了。
我媽去世了還不說,我大哥前年也出車禍死了,嫂子已經改嫁了,我連我侄子長
的是什麽樣兒都不知道。”
  他嚎啕大哭。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已經酒醒了,坐起來說:“人死了,家裏都沒有告訴我。說不告訴我是因
為我走的時候連機票錢都是借的,回來了也不能讓死人複生,反而會增加我的負
擔。我媽已經六十了,我開導自己說人都是要死的,哭一場也就過去了。可我大
哥才三十五歲,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死了兄弟比死了父母還讓人難受,我自
己的好多地方也跟著我大哥一起死了。”
  徐力第二天醒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我們說:“我昨晚失態了,你們別為我的
醉話就不想出去了。還是出去的好,象丁強這種醫生,一年最少也可以掙十幾萬
美金。”
  秀子說:“夢裏去掙吧。他已經聯係了好幾次了,沒有什麽結果。”
  我老婆對於徐力的熱情超乎了我的想象。在那個星期裏,她給徐力介紹了六
個對象。登門而來的女子都很美,有的真美,有的假裝,有的年輕得象國家婦聯
要保護的未成年兒童,有的則已經在婚姻的市場上喪失了年齡優勢。我突然發現
我老婆的口才非常地好,她象個人販子似地對那些人推銷著徐力,但她卻很無私,
因為她把那樁過埠新娘的生意做成之後,並不會得到任何回扣。徐力在她給女孩
子們的描述中,也變得英俊高大了起來,就象她以前眼睛裏的我一樣。
  徐力沒有看上任何一個:這個個子太高了,那個體型太單薄了。或者那個還
行,但學的是東語係,出去和文盲差不多,他就象進城幹部找了農村老婆,以後
一輩子會在經濟上站不起來。或者說那個學計算機的還可以,就是太美了,出去
了怎麽會和他安心過日子?
  我實話實說:“老兄,你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不是在國外,這些人連頭都
不會低下看你一眼的。”
  “丁強!”秀子厲聲道,然後又笑著對徐力說:“丁強就是直性子,你不要
見怪。”
  徐力離開我家之後,我和秀子大吵:你為什麽那麽積極?他不就是在外麵念
個書嗎,窮得連他媽死了都不能回來安葬!你欠他什麽?他憑什麽看不上人家!
不就是因為他在美國嗎?你沒看見他穿的鞋,鞋底兒比你的高跟鞋還高?哪個女
孩子配不上他了?你怎麽了你?
  秀子很長時間也沒有反駁。當我以為她正要認錯的時候,她鎮靜地說道:
“我沒怎麽著,美國兩個字讓他長的比你都高。”
  說完她就打開門,竟走了出去。
  那一夜,她沒有回來。
  兩天以後,徐力要回美國了。臨行前,他來我家吃飯。我有些醉意,吃過飯
就去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客廳裏秀子和徐力的對話傳了進來。
  “真對不起,這次什麽也沒有幫你,”秀子說。
  “有你這片心就行了。”
  說這話的當然是徐力。
  “象你的條件不會沒有人愛的。其實那些女孩子各個不錯,你怎麽一個都看
不上?”
  “她們沒有誰象你。”
  客廳裏沉默了,時間對於我,則象停滯了。
  “不要這麽說,我已經是有家的人。”
  “相識恨晚。”
  我老婆先是沉默,然後就抽泣了起來:“你說你上大學的時候就喜歡我,你
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望著天花板想,房頂這時候要掉下來就好了。我死了,我就不會這麽痛苦
了,我也可以成全她了。
  徐力走後的那個晚上,我對秀子說:“我們離婚吧,你和徐力去吧。”
  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你瘋了?”
  “沒有,你這麽年輕,再晚一些就出不去了。我不能耽誤你。”
  我望著她,心裏滴血,眼裏有淚,恨不得要跪下來求她。隻要她說不走,她
讓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秀子開始哭,說了很多話。她說我是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當配偶成了最好
的朋友時,我還能說什麽?),除親密關係之外,還是彼此之間的後援(這下連
朋友都不象了,倒象鄰居或是同事似的,她還要說些什麽?)。丁強,我很痛苦,
你不知道我多麽愛你,我有多痛苦(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親愛的,你得告訴
我!)。我知道我無恥,但我控製不了自己,同時愛著你們兩個人。我們是患難
的夫妻,我們在北京過的是什麽日子,你這麽逼我去選,你也太狠心了……
  都是我的過錯。我已經無話可說。走出了家門,我一個人朝健翔橋走去。我
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在學院路上漫步的情景,她喜歡把手裝在我的口袋裏,和我的
手指交錯在一起。有一次我的口袋破了一個洞,兩個人的手指都露了出來。她便
一次次把手放進去笑著。後來她從破洞裏把中指豎起來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手
勢在英語裏是罵人的意思?”我把她的手按下去,故意說:“不知道。”她不死
心,又說:“如果你交了兩份大排的錢,食堂賣飯的卻給了你一份,你會說什麽
呀?”
  “靠。”
  她大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知道呢!”
  我想到那裏,不由苦笑起來:她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回了家來,秀子說她愛的是我。我問:“這麽快?你敢肯定你不愛他了?”
  她點頭。
  夜裏我剛醒來,就見我老婆的兩隻大眼睛象夜貓那樣地閃亮著。我靜靜地躺
著,聽到自己的心在暗夜裏痛苦地跳著,聽見自己腦子裏一些沒有頭緒的思考,
我甚至覺得自己還聽見了她眼珠輕輕轉動的聲音。我下了床,走到旁邊的一張椅
子上坐下。秀子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的夜色。一些銀杏樹的象扇麵一樣的葉子,和
著一些星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映了進來,裝飾著我們那個靜如死水的臥室。我不想
坐到她對麵看她,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的心路已經蜿蜒到了何方,但我知道,任何
一個方向裏都絕對不會有我。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兩個人近在咫尺而心卻遠
隔千山萬水。
  “秀子,我們還是分開吧,”我輕聲說。
  “你怎麽了?”
  我說:“我們分居吧。你知道你已經不在這裏了。”
  “胡說,我這不是和你在一起?”
  我說:“心不在了,還有什麽一起!”
  半年以後,我把我老婆送到了北京機場。為了她的出行,我幾乎用盡了自己
所有的積蓄。我大概是生活裏最虛偽最高尚最愛老婆也最無用的一個男人了,我
已經和她離婚了,但我去送她的時候依然柔情似水,痛不欲生。當我把每一點積
蓄都化作她行囊裏的那些零碎時,我的痛苦卻並沒有隨之減輕。以後的很多年裏,
我的朋友和親人們,不止一次地說到王秀子是一個沒有心肝不顧廉恥的女人,而
每一次我都會為她辯護。我並不是不曾恨她,她把我拋棄在了北京那樣的地方,
而我一個人是沒有勇氣麵對北京的。但為了她在我的集體宿舍裏受過的委屈,為
了她在手術台上裝出來的無畏,為了她那些由於貧窮而不能跟上時尚和體現品味
的衣著,我不能讓自己恨她。
  她朝海關走去的路上,一直沒有回頭看我,我在人群裏踮起腳,看著她穿著
淡藍毛衣的身影消失著。我擠到了人流的前麵,從匆匆的行人中捕捉著那點藍色,
如果我不那麽看她,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她突然折了回來,瘋了一樣地跑了過來,
吻著我,揪著我的頭發,用指甲掐著我的皮肉,抱住我的脖子,毫無羞恥地哭著。
  她說:“你一定要來,用不了一年你就可以來,我拿的是全獎,你不會有問
題的。”
  我摸著她的頭發說:“我答應你,我一定去。”
  八
  很長時間,每當看到一個穿淡藍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時,我都會想起秀子。
哪怕那點蘭色是掩藏在萬紫千紅之中,象提示懸念一樣僅僅露出一角或很快閃過,
我仍然會想起秀子在我麵前最後消失的瞬間。秀子的影子還在一些女人的項鏈的
寶石上晶瑩閃爍過,在她們的戒指上優雅地映著陽光把我的眼睛刺痛過。所有這
一切都會讓我想起她,她在我的生命裏是如玫瑰一樣鮮豔地登了場,卻象月光一
樣緩緩地消失著。
  送走她之後的某一天,我把電話斷了。我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黑夜裏電話
的鈴聲讓我害怕,我怕在突然拿起電話的一瞬,聽見她的呼吸,心跳以及她頭發
摩擦話筒的聲音。她的聲音仍如妙齡少女一樣溫婉動聽。她哀傷地從太平洋的那
邊叫著我的名字,清晰得象仍然躺在我的懷裏一樣。但暗夜無邊,一切都已遙遙
遠遠。
  我開始一邊清理著我們的舊物,一邊盤點著自己和她的生活。在一本舊書裏,
我發現了一張我高中時的合影。在郊外的草地上,秀子大笑著,她坐在離我很近
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躺到了我的懷裏。
  在沒有北京之前,在沒有托福之前,在沒有徐力之前,我曾坐在教室的窗口,
望眼欲穿,等著穿玫瑰紅裙子的她經過。
  我開始在深夜裏把耳機戴著,聽各種傷心的音樂。半夜醒來,靜電的聲音刺
激著我的耳膜,我頭痛欲裂。我聽過很多曲子,象蕭邦那樣華麗精致的痛苦,還
有一些港台歌曲裏的閑愁。但聽的最多的是二泉映月,聽那種傾訴的感覺,覺得
自己不時地被一個無比溫柔的靈魂觸摸著。我想著那個盲藝人風流熱鬧的一生,
往者匆匆,煙花知己無數,但最後接納他的女人讓他安然去死的女人,平常,善
良,讓他死得輕鬆寧靜。歸宿是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而我曾以為最後同我一起
營造歸宿給我雙手的人,就是那個我在窗前等過的人。我在阿炳痛苦的覺悟裏苦
笑。
  我的朋友們說我自從離婚之後非常細膩,說我這時候再去下手,定然會套到
最美麗的人魚。
  我不喜歡泡吧,不喜歡風月場裏的女人。我象一隻蝙蝠那樣晝伏夜出,眼睛
裏血絲密布地坐在我的老計算機前,和網上自稱是女人的人們說話。
  我坐在網絡的虛無空間裏,在詞語曖昧的聊天室裏遊走,我的網名越來越大
膽無恥,每一次上去時,我便說自己是北京的單身醫生,想和善解人意的中年女
人說話。一個叫溫柔少婦的人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我們的對話起初很簡單,H
I!是嗎?你在哪兒?在哪裏上網?你做什麽工作?把電話給我吧!你今天想我
了嗎……直到有一天,我們相互挑逗著,我失控地從字裏行間中跌跌撞撞地走著,
無邊的網絡把我引到那個麵容模糊的女人跟前,她說她願意緊緊地抱住我,吻我,
安慰我。
  她又說:親親,你是知道我能給你什麽的。你知道我心裏想和你說的話嗎?
隻要你願意……
  我似乎看到她胸脯起伏,雙目含春。她的呼吸越過無盡夜色,溫熏曖昧地吹
動著我前額的頭發。
  我說:我知道,寶貝。
  溫柔少婦沉默了很久,一行字出現在屏幕上:那你快說啊,親親。
  我的熱血上湧,仿佛感到一個女人的如蘭的芬芳和飽滿的肉體就近在咫尺,
我心旌搖蕩。
  她又說:親親,我等不及了。
  我一下拔去了電源。屏幕一片黑暗。我坐在那裏,人仿佛從萬丈懸崖上踩空,
在不可控製的墜落中一邊惡心著我的無恥,一邊等待著靈魂最後著陸時我腦漿四
射的毀滅,和頭骨破裂的那聲轟然巨響。
  我把右手比成一隻槍的樣子,食指頂在太陽穴上。
  “啪!”
  我輕輕說。
  半年之後的一天,我經過健翔橋。仍是一個夜晚,兩麵樓房的燈火閃爍的窗
戶裏流瀉出我早已失去的幸福。人行道上有兩個年輕人正在散步,男孩子用手從
女孩子灰色的風衣後繞過去,把她攬在懷裏,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前。兩人親密無
間地走著。我很久以前也這樣過,我握著秀子的手,對她說:我愛你勝過我愛我
自己。再早些年,我的大姐姐夫也是如此地滿足於這種簡單的愛情,象西方人的
婚禮誓詞所說,“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是窮,是健康還是疾病,唯有死亡才能把
我們分開。”
  我決定離開北京。秀子的信堆在一堆啤酒瓶子前,有的拆了,有的依然封著。
共三十二封。上麵貼著我陌生的有異國情調的郵票,她的地址上不再叫她是王秀
子而成了秀子王。她的信從她年底離開北京寫起,第一個月八封,第二個月五封,
第三個月兩封……然後兩個月之後又寫了一封,然後又五封……
  她去的是得克薩斯而不是芝加哥。她說她沒有找過徐力也沒有想起過他。她
說她錯了,她以前愛的是我,現在是,將來也是。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但我和
她卻不會再有未來。
  她走的那一年,我又一次陪她去醫院做了人流。不過那一次,從她子宮裏吸
出來的“組織”卻不是我的骨肉。
  她以後便再也沒有給我寫過信。她的掙紮到那裏為止。其實我們的世界早就
走到了盡頭,我不應該有一點突兀和驚異的樣子。但她的戛然而止令我有了被遺
棄的感覺。我體內的器官和腦液早已絞結錯位,再也不可複原。
  我回太原的時候,我十年的北京生活濃縮在一隻皮箱裏。在我的一本字典裏,
夾著一張照片,是她在我身邊大笑的那張照片。她的笑容象玫瑰一樣長在我心裏,
一邊深深地植根著,一邊用針芒殘酷地劃過我的心肌,令我時時刻刻都在滴血。
我不知道那樣一朵美麗的玫瑰何時才會腐爛成肥,然後繼續為我的痛苦提供營養。
  站台上,大姐和姐夫正在清晨的陽光下等著我。大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
  姐夫把我的頭發使勁地揉了一把。我一時覺得自己脆弱無比,嘟囔道:“你
不是想讓我哭吧?”
  他不語,接過我的行李,一個人朝前去了。
  九
  我在太原市一家醫院的住院部工作,生活和北京相比,簡單,瑣碎,但非常
溫暖。五姐忙著為我張羅女朋友,但我總是拒絕。她便痛罵我是沒有出息:“你
在北京就是裝死也能裝得過去,回來幹什麽?”又說王秀子根本不值得我這麽傷
心,現在的女人到處都是,“憑你的條件,別說是找一個女人,就是找三個都不
嫌多。”五姐大概是氣急了吧。但她和大姐他們一樣,也是因為愛我。
  我的單位坐落在橋西。除了去看大姐一家,我平時懶得連汾河也不過了。舊
迎澤橋和洋灰橋已經在幾年前被炸得粉碎。大姐說炸迎澤橋的那天,她就站在圍
觀的人群裏,當橋頭轟然坍塌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潮濕了。如今的汾河兩岸,
一座新橋橫跨東西,河邊覆蓋著綠草,點綴著鮮花。昔日磷峋剝蝕的河岸,被水
泥和大理石砌得比我的牙齒還要齊整閃亮。每當夜色降臨,汾河兩岸總是人來人
往,水色在欄杆和彩燈的裝點下顯得華麗無比。據說這條被改造了的汾河,已經
再現了古時汾水滔滔禽鳥忘返的美景。而我知道,汾河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死了。
從一九六三年它那古老的河道送走了最後幾隻運糧船後,它便日益幹枯,積弱不
堪。而如今,它那僅有的幾滴乳汁,也再也滿足不了這個城市裏那些向往著華宅
和汽車的人們了。
  我和老母依然住在那個老式的宿舍樓裏,早出晚歸,生活倒也安靜。隻是我
大姐和姐夫的情況卻越來越讓我擔憂。我隔了一段時候又去鐵匠巷,卻見四個東
北客住了那兩間平房。說是房主把房子租給他們了。我趕到大姐的店裏,一進去
就問她為什麽。她說棒棒的學費越來越貴,姐夫最近身體不好,也不能出去打點
工貼補家用了。鐵匠巷的房子租出去可以多少有些收入。我說棒棒的學費差多少,
我來出。她說,我什麽時候要過你們的錢。我又問她棒棒在哪兒,她朝後邊指了
一下。我推開門,見棒棒正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裏,寫著作業。我說,“你
爸呢?”“他在後麵澆花。”我就走到院子裏。姐夫有些黃皮寡瘦地,見了我便
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我肚子最近不大舒服。”
  我心裏暗暗吃驚,忙問他怎麽不舒服。他說肚子脹,打嗝,胃口也越來越壞
了。我又說,“你的肚子多長時間就這麽大了?”他笑說:“不長不短,十個
月。”見我沒笑,才認真起來,“你沒回來的時候就開始長了。”
  在我的催促下,姐夫和我去了醫院。第二天又去,抽出了三千毫升的腹水。
他有些慌了,但還是強言歡笑說:“我還以為我是長了一肚子好下水呢。”
  我姐夫的肝髒在掙紮了十幾年之後,終於疲憊不堪,再也不願承載任何負荷
了。
  從我回到了太原的第二個月開始起,姐夫三次住進醫院,又三次偷偷跑了回
來,說他受不了醫藥費的重壓。向來鎮靜的大姐也有些急了,到處尋找治病的良
方。她有一次問我,“你學了那麽多年的醫,你姐夫就好不了了嗎?”我說能好,
但希望非常渺茫。她一怒之下大罵我是個沒用的廢物,但很快地,她就鎮靜下來,
說,“你沒有希望,我自己去找希望。”
  她讓姐夫辟穀,他便餓了三天的肚子;她讓他練氣功,他就強打起精神把四
肢拖著去練了。她還從五台山的塔院寺求了供獻回來,又找了個風水先生,把家
裏的擺設重新安置了一下。姐夫讓我勸一下大姐,說肝是長在他身上的,他已經
是好多年的肝病患者了,比誰都知道他自己是怎麽回事。而我卻一直勸不出口。
大姐總是愛說:你總得給窮人一些活路吧。我不能把她的那點活路也擋死了。
  從他們三個人的睡房到後麵那個窄小的院子裏,有一道近三寸左右的門檻。
姐夫有段時間行走不便,大姐買了一個輪椅,把姐夫抱上去坐好。推到那道坎兒
的時候,大姐就說:“國華,你要忍著些,又要顛你一下了。”大姐身材弱小,
每次推之前總是先吃力地哼一聲,上不去,她就推第二次。後來我給她做了
一個板子,不會卡在那裏了。但每次把姐夫推到院子裏曬太陽後,她總是汗
濕了。她把姐夫用單被包好,又回去踩縫紉機,沒有顧客的時候就跑出來問他要
些什麽。以前是姐夫照顧她,現在則反了過來。有一次,我見姐夫吃著一堆看不
出顏色的東西。我就問他那是什麽補藥。他笑說:“哪是補藥,是你大姐做的
飯。”“好吃?”我皺眉道。他把身子靠過來,悄悄說,“簡直不是人吃的東西。
不過,她是好心,說她以後要把做飯的活兒全包了。她是怕我累著了,死得就更
快了。”
  棒棒那一年已上高中,我又一次提出要棒棒和我去住,姐夫則又一次拒絕,
說他去日無多,能看兒子一眼就是一眼。我說,“可這麽一種環境,你們讓他怎
麽考大學?”
  大姐一會兒說讓棒棒去,一會兒又說不。我就讓棒棒自己決定。棒棒堅決地
說:“我不走,我去了姥姥家反而會分心。”我就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是多餘了。
  姐夫沒住院之前,我常常去那裏看他。有一回坐在他們家的小院子裏,我跟
大姐說著姐夫吃了那些藥以後要注意觀察些什麽反應。姐夫看著我們倆,一直不
說話。我把他從院子裏背到屋裏,剛把他放下,他突然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
麽有用的,強強。你在我家白吃了那麽多年的飯,這下我總算把本錢撈回來了。”
他是笑著說的,我卻無比辛酸。我找了個借口走到院子裏,眼睛已經潮濕了。我
是那樣地憎恨著自己的無能。我真的想救他,但我就是傾盡我所有的人力財力,
他也是無可救治了。
  他的主治醫生是個年輕女子,充滿了一些隻有病人才會有的樂觀。當姐夫的
進食量越來越少時,在我大姐的哀求下,這位醫生竟然同意考慮我大姐所說的人
工進食管,說那樣也許才能保證病人攝取到基本的營養。“別擔心,挺簡單的一
個手術,就是在肚子上開一下刀,”她對我姐夫說。把手術說得象吃一片止痛藥
那麽容易。我堅決反對,說她瘋了,忘記了自己是個醫生,而和家屬想得差不多。
大姐卻讓我住口。隻要姐夫能呼吸,就是他變成了植物人,大姐也不會放棄的。
  大姐和醫生走出去以後,姐夫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向溫和甚至怯懦的眼神
突然咄咄逼人:“強強,你說我到底還有沒有救?”
  那樣的目光下,我是不能撒謊的。我搖頭。
  他又複歸了往日的安靜,半躺在那裏,想著什麽。
  我大姐是那種一生都在和生活抗爭的人,在生死大限麵前,她依然舊習不改。
在姐夫拒絕了進食管和營養液之後,在主治大夫告訴她已經全無希望的情況下,
她還是絕口不提“死”那個字眼兒。仿佛那樣,她就可以躲過那一劫。她不止一
次對姐夫說,等明年棒棒考上大學之後,她就會把這個店關了,她要和姐夫一起
去旅遊。她說得非常寫意,一會兒說他們會到四川峨嵋山上看佛光去,一會兒又
說要到陝西去看兵馬俑。姐夫每次都是微笑地說:老伴兒,你得自己去了,我到
時候就入了土了。大姐裝作沒有聽見,又說等棒棒結了婚以後,他們老倆口怎麽
去給棒棒看孩子,姐夫歎口氣,又說:我是不想看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這樣幾次三番,兩個人就一直那樣玩兒著貓捉老鼠的遊戲。直到有一天,大
姐又說起了她的旅行計劃,這次去的是上海。姐夫突然扭過頭對我說:“強強,
你去叫個出租來,我要到商店去。”
  我問他去幹什麽,他說:“買一身好料子,做一身好西服,我不能就穿著這
身老虎皮入土。”
  大姐卻說,“做身西服就做身西服吧,要去上海,你還真得有件象樣的衣
服。”
  姐夫突然提高了聲音,“你要去上海就和老李家的兒子去吧,我反正到時候
就已經死了,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聽見他們說起那個人的名字了,不禁目瞪口呆地看著姐夫。
  大姐勃然大怒,手一揮,把姐夫身邊小桌子上的藥、水、書,統統掃到地下:
“你想死就死好了,你一天到晚死來死去想嚇唬誰?你死呀?你怎麽到現在還賴
著不死?!”
  姐夫苦笑著看著她:“你不要再這麽騙自己了,我是怕等我死了以後,你活
不下去啊。你……”
  大姐竟把助聽器摘了下來,狠狠地朝姐夫的身上扔了過去。她走到了屋子裏
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姐夫把頭轉向我:“你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她。她要是有一點閃失,你小
心你有一天到了那邊之後,我踢你的屁股!”
  他裝得氣勢洶洶地,但看我的眼睛裏卻充滿了哀求。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我推著我的自行車走了出來。剛走到大路口上,就聽見大姐在後麵喊著我的
名字。夕陽裏的她好象是陷在重重大霧之中,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很多年來,
我是第一次意識到,象大姐這樣一個人,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時候。
  她問:“真的不行了?”
  “真的,”我說。
  她絕望地看著我。是那種從心靈深處滲透出的徹底無助的絕望。
  她抓住我的胳膊,“沒有他我怎麽辦?就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我搖搖頭,“沒有,大姐。我姐夫是真的不行了,他最多隻有一年的時間
了。”
  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路上,痛哭起來。
  十
  我的有錢的病人卻沒有大姐和姐夫那樣的痛苦。就在那段時間,醫院裏住進
來一個商人。他說他小便時疼痛,也不象以前爽快,懷疑是不是前列腺出了問題。
他把病房當成了旅館,經常開著車去他的公司。護士們很喜歡他,他總給大家帶
禮物來。好像大家都知道鍾樓街的哪個店是他的,五一路的哪個店又是他的。我
有一次聽見兩個護士議論他,說他人品很好,不嫖不賭,幾乎就和丁醫生一樣。
我聽了想笑,不嫖不賭,本來理所當然的事卻成了美德。但當我把“幾乎”那兩
個字想了一下時,卻歎了口氣。
  一天去查房的時候,我見到了那個人。他果真和大家說的一樣,沒有一點暴
發氣。他人體型中等,文質彬彬。初談一下,竟還是北京某個名校的老畢業生,
和我的母校僅有一牆之隔。我們便坐在那兒,談了一陣北京,學院路,體育場,
天氣。他問我為什麽會離開北京。我說是因為家在這裏。他說他不信,要是因為
家的原因,畢業的時候就應該回來。我嘿然不語。
  他看了我一陣,很認真地說:“因為女人?”
  我點頭。
  “她在太原?”
  我說:“不在,跑美國去了。”
  他又看了我一陣:“那你怎麽不往美國跑,倒跑了回來?”
  “不回來不行。”
  “不回來不行?”
  “是。當時去北京是為她,現在回來也是為她。”
  “你看,女人有多厲害,”他調侃地說:“到了美國那麽遠的地方,還是能
讓你回太原你就不敢留北京。”
  病人叫唐凱豐。不是前列腺肥大,而是性病。
  那天,我去把消息通知他的時候,他正在病房裏看報紙。一個護士走進來說:
“唐先生,你剛才出去的時候,你太太來了,問你今天的情況。”
  “下次她再來,你就說我剛剛死了,”他說,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女孩子象被他特別信任了一下,高興地跑了。
  “你們結婚幾年了?”我也笑道。
  “十年,我是她原配,”他的聲音裏有些譏諷的意思。
  “現在象你這樣的,是人原配的倒有不少,”我說。
  他笑:“小夥子,小心你的舌頭。”
  我又說:“你結婚好像很晚,你們關係還好吧?”
  他說,“這和我的病沒什麽關係吧?”
  我坐下來:“有點兒關係,唐先生。你沒有前列腺炎,你這麽年輕。”
  “也不年輕了,四十五歲,前列腺那個東西四十歲以後長,好象每年長幾毫
米吧?”
  我笑:“但也不是那麽長。那樣瘋長,還不長成了西紅柿。”
  他又說:“我有一回在廁所裏碰見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兩個人小便的時
候都是滴滴答答地,象水龍頭壞了關不上似的。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他年輕時
尿五百毫升的尿,五秒鍾不到;現在卻是尿五毫升,一百秒都不行。”
  他又一次大笑,說:“不是就好。”
  我說:“但也不是什麽好病。”
  他正色道:“你說吧,我這個人很堅強,癌症?”
  “不是。你的生殖器上有泡疹。”
  “什麽?”
  “泡疹。”
  “那不是性病嗎?你胡說!我這個人從來不搞女人,除了我自己的老婆。你
不信?你以為凡是有錢人就喜歡搞女人對不對?你是不是把別人的診斷書拿來了?
人家說你是從北京哪個大醫院來的,可你也不過就這點兒水平!”
  我沉默著。病人總是這樣,先震驚,再反駁,再和自己說理,再接受。
  “真的?”他過了一陣果然問:“我去酒店都要帶自己的床單,怎麽會?會
不會是因為我用了別人用過的馬桶?”
  “不是。你的病是通過性交傳染的。”
  “你往下說。”
  “這種泡疹其實和人嘴上的口瘡的性質是一樣的,如果你的配偶有的話,她
會用一種特別的途徑把病泡疹傳染給你。我的意思是,如果她……”
  “我他媽的不好那個,”他打斷了我。
  但很快他就象想起了什麽:“別人能傳給我老婆,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
  他停頓了一下:“我老婆沒有口瘡,不過,我倒是知道誰有。”
  一個星期後,我走進醫院時,又一次看見了唐凱豐。他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裏,
說:“是我老婆。我早就發現她和我們公司的一個小子眉來眼去地。那家夥好長
時間嘴巴都是爛了好,好了爛,我想把他忘了都忘不了。我昨天問我老婆了,她
都招了。”
  然後他慢慢地問:“我還有沒有救?”
  十一
  以後唐凱豐常叫我出去喝酒。那年十月,他離婚了。一天晚上,我們坐在迎
澤橋東畔他那個叫竹青的酒家裏喝酒。從那扇窗子朝外看,汾河兩岸的夜景可以
盡收眼底。迎澤橋兩側的汾河早已改道加寬了,河床裏由人工蓄滿了清澈無邊的
水。當人們走在汾河的人行道上時,才會聽到腳下舊的汾河,正和著下水道裏的
汙泥濁水,發出一陣陣微弱的聲響。我眼前夜色裏的太原城,象是江南的一些城
市,燈火通明,水色妖嬈。原先那座古樸的洋灰橋已經無處可尋。失去了夥伴的
迎澤橋,有著那麽多的水,那麽多的燈,倒也並不顯得寂寞。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後來說起了秀子,北京,吐了一陣,哭了一陣。唐
凱豐沒有提他離婚的事,反過來勸我,說我運氣不好,看錯了女人。
  我雖然喝多了,但還沒有喝傻,便嘲笑他說:“你運氣好?你他媽地差點連
自己的家夥都保不住了,你和我打個平手都不夠。”
  “我和你不一樣,”他並沒有生氣。然後他說他三十五歲才結婚是另有原因。
之所以那麽晚,不是因為忙著賺錢,而是因為一個女人。自從那個女人不要他了
之後,他就一直不能愛上別的女人。
  我挖苦道:“你有那麽多錢,怎麽也有不能的事情?”
  他說:“我本來不想和你提這件事。可今天晚上因為你一直羅嗦,弄得我也
忍不住,又想起她來了。”
  他便歎了口氣,講了起來:
  說她是我的女朋友還不對,其實應該說她是我的第一個妻子。我們在一起的
時間隻有一年多,每周見一、兩次麵,肌膚相親也不過十多次。就那十幾次,她
卻把我這一生能有的幸福都拿去了也都給我了。
  我們是中學的同學。她是插班生,進來念書的時候我已經高二了。她和我一
樣大。人們說同齡的女子總是比男子早熟些,相處中照理說應該是她讓著我,但
現在想想看,卻是我處處讓她。不過,當一個男人象我那麽去愛的時候,做什麽
事情都不奇怪了。
  她家裏負擔重,上完高中沒考大學就去當了工人。人們現在都愛說美女怎麽
樣怎麽樣,我沒什麽感覺。我覺得用美女兩個字說她象是侮辱她。那個時代的女
孩子都很樸素,她也那樣,穿警藍或勞動布的褲子,花襯衣。我最喜歡見她穿那
件藍色的上衣,翻領,腰那塊兒有兩個口袋,有些緊身,顯得她很苗條。我說不
能用美女兩個字來形容她,是因為她是天成,沒用過化妝品,也沒穿過漂亮的衣
服,別人和她穿的都一樣,她仍然能與眾不同。現在美女眾多,象快餐店生產出
來的批量牛肉餅一樣,不光是樣子一樣,你還不知真假。象我後來的老婆,如果
卸了妝和一堆女人坐在一起,我不敢保證我能把她認出來。但她卻不同,眼睛是
眼睛,眉毛是眉毛。我真希望時光流轉,帶你看看她的樣子。
  我自從高考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太原火車站。正
是九月初的晚上,車站上到處是去外地上學的大學生。她送一個朋友,我父母則
送我。她的短袖衫上戴著一塊黑紗。去送她朋友的人很多,她站在一邊,靜靜地
看著人家。後來人們說得無聊散開了的時候她才過去說話。她說她很羨慕人家能
到北京去,現在也有些後悔她過去把精力都用在了家務上。又說她雖然不象她的
朋友那樣有機會出去見見世麵,但她還是為朋友高興。我從沒有見過象她那樣誠
懇傻氣的人。
  我聽見她和朋友說她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就讓我父親過去問她想不想坐他們
的車回去。她起初不肯,但當我父親說是我讓他來的時候,她朝我這裏看了一眼,
答應了。火車快開的時候,被送的有些煩了,送人的卻有些急了,使勁往車窗下
麵擠,站台上一下子就有了一個個的圈子。她就站在我們那兩個圈子外的中間,
孤零零地,有些尷尬。她和我目光碰上的時候,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突然就有些
不舍的樣子。火車開動了,我一直朝她看。我母親在外麵喊著什麽,我都沒有聽
見。
  我上到大二的時候,打聽到她的確切地址,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我想和她做
朋友。一連寫了五封,她才回了。說她是個工人,和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不合
適等等。我不死心,又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沒有。所以我盡管被她拒絕了,
但還是很高興。
  那年暑假的時候,我在南宮電影院前看見她。我母親和她的單位都是一個係
統的,每次包電影都在一起,所以後來每次放假回去看電影,隻要發現她,我都
要換座位。換到她的左邊,右邊,後麵。有一次換到了她的前排,她的呼吸能噴
到我脖子裏時她還是不知道。
  她那時每一次看電影都帶著她的小弟弟來,那個孩子穿著女孩子似的圍嘴,
胸前別一條幹淨的手絹。孩子很淘氣,她先是哄他,然後又威脅他,說要把他賣
到農村去喂豬什麽的,但從沒有揍過他。光聽她和他說話,我就不能不愛她。有
一次,她抱弟弟出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那小男孩兒抓住了我的頭發死不鬆手,
她一邊抓著弟弟的手,一邊狼狽不堪地向我道歉。我回過頭,她嚇了一跳。我和
她是一年多以後第一次麵對麵,她的手還放在我的頭上。我掙紮了半天才鎮定了
下來,說:是你啊?
  我曾約她出去,她拒絕了。我後來回了學校又寫信給她,她沒有回信,但從
來也沒有把信退回來過。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因為她們家負擔很重,或是因為她
給了自己很大的責任,她一直不想嫁人。我畢業後自願回了太原,我媽很不高興,
甚至跟我吵了一架,我激動之下說自己回來是因為要和女朋友在一起,母親問是
誰,我就順口說了她的名字。母親喜歡搞外調,立刻把她的祖宗八代調查了個清
楚,回來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絕不能和那樣的人家攀親,她沒有學曆,家裏又窮,
是無底洞。其實,我還沒有和她交往的時候,我媽就已經不喜歡她了。
  但我不在乎,還是喜歡在看電影時把座位換到她身邊去。我象一個獵人那樣
縮小著包圍圈。有三次很幸運,竟坐在了她的身邊。當劇場裏暗下來的時候,我
把自己的身體靠過去,腳幾乎要踩到她的腳上。她呼吸急促,身體僵硬,但從不
肯看我一眼,能那樣矜持地坐一兩個小時。最後一次我失去了耐心,便將手緊緊
按在她的手上,不給她一點掙紮的餘地。當電影放完的時候,她的手指已經輕鬆
地放在我的指縫裏,象和我認識了很久的樣子。她有一雙細長柔軟的手,象是學
藝術的。
  電影散了,我們在南宮繞了一陣,她說她母親會著急,要回家。我說我送你
回去,你家在哪兒。她說是河西。我就和她朝迎澤大街的西邊去了。我讓她在裏
邊騎,自己在外麵,象個英雄似地給她擋著人流。天冷,她卻穿得很單薄,我要
把大衣給她,她不要。我就把自己的皮手套摘下來給她戴,她猶豫了很久,同意
了。我把她的手放進手套裏時,我的手抖得很厲害,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接
受了我,那種感覺讓我又是狂喜又是害怕。我就在那天晚上發現迎澤大街的夜景
其實很美。一直到現在我都喜歡在夜深人靜時開著車出來,在路邊找個地方把車
停下,點一支煙,想一些再也無法回頭的往事。
  我在化工廠做技術員。起初周末的時候便把她帶到廠裏跳舞。她不喜歡跳舞,
卻總推我去,然後一個人坐在人們後麵,看我在場上和女工們周旋。我總是從舞
伴們的頭上越過去到處找她,她和我目光交接的一瞬總是輕輕一笑,沒有一點嫉
妒的樣子。我覺得她不象我愛她那樣愛我,因為她從不妒嫉我的舞伴。她一直小
心地不讓自己陷得太深。後來才告訴我為什麽。說她隻能那樣,因為她不知道我
們到底有沒有將來。
  她說的是我母親。我母親一貫是個感覺很好的人,即使是從同一個早點攤兒
上買豆漿,因為她裝豆漿的容器好看一點,她就會覺得她的東西變成了牛奶,別
人的卻是開水。我畢業以後,父親從公司經理變成了商業局的副局長。對我母親
來說,豆漿變牛奶的感覺也越來越多。你笑什麽?豆漿變牛奶?這種人你沒見過?
你在社會上混的時間也不短了,總見過一,兩個吧!我母親已經去世了,我不應
該這麽說她,請她老人家原諒我吧。
  我們第一次差點分手是因為我母親。我母親和我未來嶽母在路上偶爾相遇的
時候,我母親居然鼻孔朝天地走了過去。那時我們已經交往了半年。兩家的大人
都知道這件事。那個星期六,她便說要分手,她說她可以忍受我母親,但不能讓
我母親那樣羞辱她的家人。她說得很激動,聲音顫抖,流著眼淚說她再也不想見
我了。她生起氣來樣子很可怕,十個細長的手指絞在一起,仿佛要把關節折斷的
樣子。她一直說她的脾氣很大,雖然在我跟前,她一直很溫柔,從沒有發作過,
但那一次,她的樣子令我大吃一驚。後來我聽人說,戀人間的第一次衝突比赤壁
之戰的意義還大,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兩個人今後一生中的
強勢弱勢都是由那一次決定的。不過,我頭一次是連想都沒想就向她投降了。我
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讓她鎮靜下來。我說我們去領證吧,領了證就和結婚差不多
了,結了婚你就不會這麽不相信我了。她不同意,我堅持要給她一個承諾,終於
說服了她。關於我母親,我還給她做了很多保證,其中包括我們結婚後可以不和
我母親住在一起等等,但我知道,我說的都是謊話。我們家有三個孩子,我是老
大,我是不會讓自己的老婆和母親那樣僵持下去的。
  我家在青年路還有一個單元,後來我們約會的時候就常常去那裏。她喜歡繡
桌布,織毛衣,什麽複雜的圖案看看就懂了。我給她買過很多服裝方麵的書。她
象讀小說一樣地看,常指著衣服的圖案說什麽樣的人穿了最合適。我一直想在結
婚後送她去深造,學服裝或者室內裝飾,沒見過象她悟性那麽好的人。她還有很
多奇怪的地方,比如說她不喜歡太小的東西,象牙簽,硬幣和麻將牌等等,說摸
到手裏有一種很惡心的感覺。我那時喜歡和朋友打一些麻將,和她交往的一年多
裏,我居然把那個也戒掉了。她還反感做飯,把菜切好便從廚房出去,所以我連
掛麵都沒有讓她煮過。其實男人在家做飯的本來就很多。對了,她還很少唱歌,
有一次我從辦公室回來,聽見她把《澎湖灣》唱得象山西梆子似的,我以為她是
自己開心。後來又一次聽見她洗衣服的時候唱《走在鄉間的小道上》,那回還不
如梆子。我不禁大笑,原來她五音不全。我還以為她什麽毛病都沒有呢。你看,
一個男人要是真愛一個女人的時候,她沒有一處不是可愛的。
  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矜持,總是不肯輕易親近我,也不讓我親近她,把我
弄得象和她打仗似的。即使在領了結婚證後也是那樣。你們這年代的人我已經搞
不清楚了,不過那時候,儀式比結婚證還重要。證隻是說我們被法律承認了,儀
式卻是說我們被習俗接受了。結婚的時候,放二踢腳掛鞭其實不是給自己喜慶,
而是要聲勢浩大地通知別人一下,通知了之後,以後我們兩個人在家親熱的時候,
公安局的就不會來拘留我們了,鄰居大娘也不會罵我們下流無恥了。你說法律和
習俗哪個重要?所以,她那麽抗拒,我也知道為什麽。但有一次她來的時候,正
趕上下雨,她的鞋濕透了,她隻好把我的襪子拖鞋穿上。她的腳很小,在我的鞋
裏使勁往前麵擠著。我突然被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驅使著,心裏衝動得很厲害。我
央求她把襪子脫下來,她不肯。叫她過來,她隻是笑。我便把她強拉到自己的懷
裏,硬是為她把襪子脫掉了。她十個腳趾都露在外麵,腳趾被雨水泡過的皺紋猶
在,非常地可愛。她掙紮著要走,我沒有放手。我們都有一些害怕,連兩個人的
呼吸聲都彼此聽得清清楚楚。那樣坐了好一陣,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把她一下
子抱到床上,第一次和她有了關係。整個過程中她因為害怕渾身發抖,說我們還
沒有結婚。我說,傻瓜,你忘了,我們是有結婚證?,有那個證,法律就得承認
我們是夫妻,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她說,沒有儀式怎麽辦。我說我們以後
再補。她又擔心自己會懷孕。我說:懷就懷,我媽也就不能再說什麽了。她又問
我如果懷孕了,孩子叫什麽。當時正好停了電,我笑道:黑子。
  我自那以後就常常和她在那裏見麵。她常躲在我房間裏的那個碎花窗簾的後
麵看我下班回來。她會將半個身體包在那個窗簾裏,露出另外半個身子,半張臉
和一條齊到肩膀的辮子。她後來承認說她喜歡那樣看我,看我騎著一輛舊車搖搖
晃晃地回來,看我的車座後夾的是什麽東西。其實我早就知道她在那樣看我,我
有一次回去的時候,見她的辮子和窗簾上的夾子纏在一起,沒來得及從那裏跑出
來。她的表情非常狼狽。我一麵為她解頭發,一麵朝窗戶外麵看,一下就看見了
我的自行車。我說你在看我吧。她紅了臉。又有一次,我故意回來得很晚,在經
過那個窗口時,我抬起頭朝上麵揮了揮,窗簾立刻動個不停,估計是她使勁往窗
簾後麵躲。她一定以為我看見她了。
  我們倆都不愛出門,常常是躺在一張沙發上,她枕著我的胳膊,我看著手裏
的書或報紙。她有些走思地望著天花板,我有時發呆地看著她,卻不知她的大眼
睛在看些什麽。她不那樣的時候就為我收拾家織毛衣。我喜歡穿冷色的襯衣,她
為我織了很多毛衣。毛衣的顏色比襯衣不是淺些就是深些,好像是她偶爾搭配在
一起,但我知道她為了選一種線要去店裏好幾次,她以為我骨子裏很在意穿什麽
樣的衣服,其實有了她之後我倒什麽也不在乎了。我已經準備好了要把自己全部
交出去,由她隨便處置。
  她所到之處都會抹去我的痕跡。你不要笑。她不在的時候我索然無味,和冬
眠了差不多。一個女人能很輕易地把你多少年的習慣和自信全部地摧毀掉,讓你
在沒有她的時候,覺得自己無助絕望。我就是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向她投降了。她
每個星期來我那裏一次,她用過的熨鬥放在桌子上的一塊四方大理石上,熨鬥立
著,電線用皮筋捆著,好像她還在,也好像她再也不來了。她不在的時候,我就
望著那個熨鬥發呆,覺得家又變成了宿舍。等她來的過程很漫長,桌子上慢慢有
了灰塵,我吃過飯的地方殘羹的痕跡會漸漸象地圖那麽熱鬧,熨鬥也不象以前那
樣和鏡子一樣亮了。但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窗外的風景突然亮麗了。
我象孩子一樣緊緊地抱著她,說,你太狠心了,你難道沒有想過我嗎?
  十二
  唐凱豐的手輕輕地彈著一支煙,他長籲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了下去:
  不久單位讓我到北京進修外語,我一直猶豫不決。我把外語撿起來的時候很
吃力,很多次都想放棄。她就坐在我身邊,逼我念書,說每半個小時才能下一次
課。我熬不住,便求饒:我不能和你說話就算了,至少能請你給我倒杯水吧。或
者問:到半個小時了沒有,怎麽還沒到,你不是騙我吧?和那麽一個人在一起,
我怎麽會想去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想她斟茶她已斟茶,想她
添香她已添香。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不過如此。但北京我後來卻不敢不去了。
我母親一直對我回太原工作的事耿耿於懷,又私下裏威脅我,說你想結婚,要進
修完了才行。但我所不知道的是,進修其實是我媽一手操辦的。
  她發現她懷了孕的時候我正在北京學習。我們沒有把領證的事情告訴過任何
人,因為我們是背著父母那樣的,兩個人都有些害怕。我媽在我走後就和她談了
幾次,說我的前途無量,今後無論出國還是經商,都需要一個配得上我的妻子。
還和她的母親談過,同樣的調子。最後,兩家大人竟聯了手一起逼迫她。一家是
因為受了侮辱,一家是另有陰謀。她給我寫了一封信,最後一段說她身體最近不
好,腸胃如何如何。我是個傻瓜,居然沒有看出她已懷孕。其實她說成了那樣,
我不應該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她還說你母親又要勸我們散了,你看怎麽辦呢?
我因為學習很煩,又想我已經背著家裏和你把證都領了,你還要我怎麽保證?於
是回信說她孩子氣。還寫道,“如果她是你的母親,你該怎麽辦呢?你要為我想
一想。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埋怨而已,並無別的意思。寄了信我卻很後悔,
又寫信解釋說那是我的氣話,她卻再也沒有回信。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急了,給
她打電話,她說她不想嫁給我了。我說你怎麽這麽小心眼兒,因為吵一次架就要
分手,以後還怎麽過日子。她哭起來,說她壓力很大。我安慰她說,暑假我就會
回去了,回去了就一切都好了。不久,我的一個朋友寫信讓我速回,說她已經和
另一個男人打得火熱。我連夜趕回太原,這中間的?間還不到三個月。
  我回太原的時候便把她接到了青年路那裏。我求她不要那樣。她說她已經沒
有退路,已經是那個人的人了。我歇斯底裏,罵她賤,蕩,離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她默默地聽著,不做一點反駁。我甚至還揚手打了她,
把她的嘴角抽出了血,把她推到地上。打了她我又求她原諒,跪下來求,象個女
人那樣把眼淚流到她手裏不要一點自尊地求。但她還是說不行。她有一個很讓我
頭痛的地方,認準了一件事,就很難再有商量的餘地。無論我怎麽求她,她都不
再說話。我隻好讓她走了。
  過了一段時間,一個男人來找我,自稱是她的未婚夫,說要把她還給我。我
氣得幾乎要和那個人動起手來。他竟然把我當成了收容站!他卻說,他原打算娶
她,是因為她當時懷孕了,需要他的保護。
  聽到懷孕二字,我先是大吃一驚,然後恍然大悟,然後痛不欲生。
  男人又說,孩子前幾天已經沒了,是個男孩兒。他不想看她痛苦下去了,又
知道我回來了,他覺得他也應該退出了。
  我把她接到自己的住處時,她還很虛弱。說孩子是在上班時掉的,看來是天
意。她躺在那裏痛哭,說她不應該那樣向我母親低頭。又說她對不起那個男人,
人家在她那麽困難的時候接納了她,現在她卻想著要甩了人家。
  我也哭了起來,說:你不要那樣想,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們今後還會在一起。
  她說:我和你領證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但和別人“懷孕”的事情卻是人盡皆
知。我的名聲已經出去了。你媽要不同意,你怎麽辦?
  我說:給我兩天的時間,我一定把我媽說動。
  她說:把你媽說動是什麽意思?我問的是你怎麽辦。
  我遲疑不決。我不能再失去她,但我知道我媽的脾氣。且事情發展到了這一
步,無論怎麽說,我媽都不會同意了。別說兩天,兩個月都不夠。我就實話實說
了。但她情緒很激動。
  我又說:你不要這麽急,先給我兩天時間,讓我想想怎麽辦。
  她苦笑:我是個女的,你要是我,如果上班回家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別
說是兩天,就是兩個小時你都受不了。
  我說:我能想得到你的處境,但兩天都怕不行。
  她很異樣地看著我:不行?要多久?
  我說:不行。我不知道多久。我不能騙你。
  她就顫顫微微地爬起來,從桌子的抽屜裏抽出一把剪子,把一件她以前為我
織好的毛衣剪了好幾刀,厲聲說:唐凱豐,我和你的關係就和這件衣服一樣,再
也不可以修複了。你口口聲聲說怎麽愛我,連我和你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你
還算什麽男人?!
  我從來沒有見她那樣過。她不是一個脾氣柔順的人,在她們家裏,據說她一
直是說一不二的。
  她執意要走,我不讓,擋在門口。她一直站著,後來支持不住了,才坐在一
張椅子上,姿勢和當時在南宮電影院一樣僵硬。一直坐到深夜。我自己後來都熬
不住了,也把一張椅子拖過來,坐在那裏和她僵持,直到昏昏睡去。我中間醒來
一次,見她還是那樣坐著,隻好歎口氣,拉她。她起初還掙紮著,最後實在沒有
力氣了,她隻好由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背對著我,身體蜷在一起。我就那麽抱著
她,歎氣道:你已經把我整成這樣了,你應該見好就收,我知道我錯了,請你再
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清晨四點醒來,她已經沒有了蹤影。我急忙騎著車趕到她
家。她母親罵我,說她從青年路一直走了回來。那段路大概有兩,三公裏的樣子
吧。她快上迎澤橋的時候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地上抱成一團發抖,然後又站起
來,繼續朝前走。她母親說她失了很多血。我堅持要見她,她母親不讓,說,你
已經把我女兒毀了,你還想要她的命嗎?我什麽都顧不得了,推開她母親就衝到
了臥室裏。她的弟妹們都躺成一排在那裏睡覺,並不知道發生了那麽大的事。六
月天了,她卻蓋了一張棉被,麵無血色。我把她的手拉在手裏,那隻手沒有一點
熱度。她看了我一眼,就把眼睛閉上了。僅那一眼,我就知道我在她心裏已經糞
土不如。
  一年之後她就嫁了,嫁的還是那個男人。
  十三
  “嫁了?”我不甘心地問,“你就那麽算了?後來呢?”
  唐凱豐苦笑道:“不算了怎麽辦?你以為她還會嫁給我?”
  我便聽他繼續講了下去:
  自那之後,我便和她失去了聯係。你知不知道,一個人是可以死兩次的?一
次是肉身的死,一次是靈魂的死,後一種死比頭一種要痛苦得多。因為你必須親
自動手,象日本武士那樣,清醒地把刀子捅到身體裏,裝著蒜,忍著痛,找準致
命的地方,狠狠地給自己一家夥。
  我生意發達了的時候不過三十三歲,聽說她活的很艱難,我曾經到她們工廠
附近等過她。遠遠地看,沒有走過去。她還是那麽漂亮,但身體卻沒有複原,弱
不禁風的樣子。她穿很平常的衣服,沒有一件首飾。看到她那樣我很痛苦。她頭
發剪得很短,象個小姑娘的樣子,但和女工們說話時很潑辣,不象以前溫柔,大
概女人婚後都是會變成那樣的。我還到她家附近看過她,坐在離她家很近的地方
藏在汽車的茶色玻璃後看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有一次她出來,她的自行車的座
位上有層雪,她丈夫就用袖子使勁地為她擦了又擦。你看,當窮人有當窮人的好
處,用不著象我那樣條件反射似地給女人們開車門送鮮花什麽的,把假惺惺的事
做得和真的一樣。他擦車座的時候,她就看著他,然後把他的手放進她的手裏暖
著,還用手梳著那個人的頭發。我們在青年路的時候,她也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
我看著難受,開車走了。也就是在那天,我在自己的心上狠狠地捅了那麽一刀,
讓我一直不想去死的心徹底死了。
  我在兩年以後結了婚。我老婆不喜歡孩子,養了兩隻貓,沒有毛發,一看見
我就把爪子伸過來,和我勢不兩立的樣子。晚上醒來的時候,看看身邊離自己那
麽近的一個人我常有一種陌生恐怖的感覺。每個人在上路之前,不是想那麽隨便
找個人就當成歸宿的。有時候我睡不著,便會想起我和她有過的那個孩子,如果
能活下來的話,會去上大學,會和女孩子們談情說愛。我也肯定會一本正經地對
他說:黑子,千萬不要胡來啊。我也會想起分手時她最後對我說過的話,有時候
仍象第一次聽見時那麽刺痛,但我知道自己當時太懦弱了,是我傷了她的心。
  唐凱豐講完了自己的故事,把那隻煙放在嘴裏,又在衣袋裏摸索著。我把打
火機遞了過去。
  他把煙點著了,說:我後來還見過她幾次。我聽人說她活得很艱難,便想幫
她一把,去跟她說我願意把她丈夫調到我們公司做保安,月薪可以拿一千五百塊。
她不幹,說她窮得就剩下一點自尊了,請我別把那點東西也拿走。我又想幫她的
生意,要做她的股東。去了好幾次,但不知道她要了我的錢以後我們倆會變成什
麽關係。我其實心裏早就知道,她那麽一個人是不會低到那種地步的,我也不會
把她當成二奶小蜜似的藏到什麽地方養起來。我和她之間的一切已經超過了人們
所能理解的水平,是不可能用男女之間的物物交換就可以簡單了結的。所以,如
果她要了,我倒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但還是去,隻想看看她。我最後一次去的時
候,她要我離開,我站在那裏非常傷心,對她說:你的脾氣還是那樣,如果你當
年稍微退讓一下的話,我們今天是不是還會走到這一步?她把兩隻手擰在一起使
勁克製著自己,但還是哭了起來。我忍不住要為她擦淚,她閃開我,說:如果你
真地還把我們過去那點兒事當成回事,就再也不要來了。我就轉身走了,再也沒
有打攪過她。有了她那句話,我還能怎麽樣呢?我應該知足,對不對?
  聽到那裏,我感慨道,“這女人真不尋常,和她的個性比,容貌倒不算什麽
了。”
  “當然。所以我為了她,大學後就回了太原。現在又有好幾年過去了,估計
她身體更不好了。她也快五十了。我覺得她活成那樣我有責任,如果不是我當年
和我媽屈服了,她怎麽會受那麽多苦?”
  我歎道:“這不能全怪你。其實你們那代人什麽都趕上了,文革,書沒有念
好,下崗。什麽都經曆了。你已經不錯了。”
  他挖苦地說:“你居然還說我過得不錯,你算什麽朋友!”
  他把煙灰彈了一下,眼睛望著吧台,幾個穿得很暴露的年輕女人正坐在那裏。
  他說:“人就是那麽古怪,我想起她的時候很多,最難忘的倒不是我第一次
把手放在她手上的時候或是她長的有多麽美,而是一個夏天的下午。我坐在客廳
裏看書,她則在陽台上晾衣服。她穿著一件無袖的藍連衣裙,胸罩的一條帶子從
一個袖子口露了出來。她就站在那裏把那條邊兒塞回到袖口裏。剛把一件衣服用
竹棍支起來時,那道白邊兒又露了出來。她便走進了房裏,在裙子外麵套了一件
短袖衫,這才又出去了。她掛起來的不過是我的兩件襯衫,卻那麽認真地麻煩著
自己。你說說看,現在這世道,還有幾個女人象她那樣把羞恥和自尊看得比什麽
都重?”
  我說:“不多了。”
  他從桌子那邊不無諷刺地看了我一眼:“不多了,可讓我碰上了。你說我運
氣怎麽樣?”
  我搖頭:“還是不怎麽樣。”
  唐凱豐便苦笑起來,眼睛朝窗外燈火輝煌的汾河望去。迎澤橋的一角,人來
人往。河的兩岸,彩燈無數,如天市燈節,璀璨美麗。但對於所有的輝煌,我卻
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我年少時不知有多少次曾從那個橋上經過,汾河總是力不
可支,掙紮著延伸著,哺育著這片土地上的生命。而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也一
直平凡樸素,如同養育著他們的那條古老的河流一樣。
  他說:“汾河美得幾乎和外灘一樣了。”
  我說:“是啊,我剛從北京回來的那天,簡直不敢相信汾河的水會那麽多,
那麽清。”
  “你看,她就是在剛上橋的地方走不動的。有時候我從這個窗口朝外看,總
覺得她當時就是坐在那個地方,抱著肩膀發抖。現在的女人們都聰明起來了,沒
有人會有她那種傻勁了。你想想看,誰願意從青年路走到迎澤橋!我要是有機會
再見她一次,我一定會問:你當時那麽跟我跟你自己過不去,到底想證明什麽?
時過境遷,還有誰記得你那些原則,誌氣?你怎麽能那麽傻?”
  “你不要這樣了。她如果是個什麽都不在意的女人,你早就把她忘了。”
  他使勁地吸了一口煙,輕聲說:“是啊,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來了。”
  他沉默起來,目光空洞傷感。
  我別了他,一個人走進戶外的夜色裏。我在新汾河的岸邊坐了一陣,身邊的
下水道裏有一些空靈的遙遠的水聲,那是真正的汾河的聲音。汾河已經被隔離到
了街燈、噴泉和華美的水色之外了。人們再也看不到它的掙紮、頑強以及本色了,
但卻並不在意那種與它的肌膚和血脈一天天剝離著、脫裂著的事實。這條新河建
成之後,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也似乎日益軟弱了起來。就在前幾天,一個男人
在喝了幾口酒抽了幾根煙後,象個鳥兒似地從橋上飛了下去。他是如此去死的第
七十個人。
  朝河的對岸看,風景美得真如外灘一樣。我站起來,朝橋上走去,好像有一
個模糊美麗的身影在無邊的人流裏正象風一樣無聲地飄過,我猛然想起了我心中
一些早已模糊了的東西,那些我久已遺忘和不屑於回顧的純潔及無辜。唐凱豐那
象自言自語的話語也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我的腦子裏便有了一連串象回聲那樣
的東西: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來了,今天忍不住又想起她來了……但我知道,今
晚我所想的女人再也不是秀子了,而是一個在茫茫宇宙中十分抽象無形的女人,
很難在這霓虹閃爍的浮華世界裏邂逅的女人。她有些不可更改的孤獨和驕傲的氣
質,與周圍的時尚及喧囂是那麽地格格不入。在芸芸眾生中,她象飛鴻一樣迅速
遠去著,象隱士一樣把自己深深包裹著,又象空穀幽蘭一樣固執地自愛著。那樣
一個女人,已經不是這個時代所能孕育的了。
  十四
  我母親生日的那天,我把她的壽宴擺到了竹青。此前唐凱豐一再要感謝我,
堅持要我把宴席辦到他那裏。我去結帳的時候,正碰上唐凱豐也在請客,他執意
要去看看我母親,我也想讓家人見見這個朋友,便領著他向我們的包間走去。
  我大姐剛好從洗手間出來。她那一晚稍微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湖藍色的呢
裙,頸上戴著一條細細的白珠鏈。那是她唯一一件象樣的首飾。隻是短發有些白,
灰發和青絲混在一起。快到包間的時候,她看見了我們,便停了下來。唐凱豐怔
怔地站在那裏看著她,我大姐也那樣站著看他。
  站了很久,大姐才走了過來,經過唐凱豐身邊的時候,卻把旁邊一張小桌上
的桌布碰了一下。於是,牙簽和糖果一起掉了下來。她蹲下去去撿,唐凱豐也蹲
了下去,但不是撿,而是把糖果和牙簽從大姐的手裏拿出來,放到他自己的手上。
我以前就知道,但那天卻是第一次意識到大姐的手長得很特別,手指纖長美麗。
她站起來的時候,手微微發抖。她便將兩隻手交織在一起,樣子才鎮靜了一些。
  我先是象站在一個黑洞洞的屋子裏,腦子裏一片渾濁。然後,似乎有一扇窗
戶打開了,一線陽光照了進來,我眼前的塵埃慢慢飄落著,周圍的一切漸漸從黑
暗裏露出了輪廓。很多零散的記憶,突然連在了一起,沒有秩序的有了秩序,沒
有意義的也有了意義。我看見大姐麵色蒼白地躺在一張病床上,母親流著淚說著
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又看見大姐牽著我的手走著,鄰居們在我們身後指指點點
說著什麽;我還看見自己和棒棒站在大姐的店前,一個男人匆匆走了出來,象瘋
了一樣地開著車消失在遠處……
  唐凱豐看著大姐,聲音有些發抖地問:“你來吃飯?”
  大姐避開他的眼睛,說:“是,我母親今天過生日。你還好吧?”
  唐凱豐的嘴角動了動,但好像失去了聲音,隻是點著頭。
  大姐說:“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她說著便向我們的包間走了進去。
  我聽見自己對唐凱豐說:“那麽,你就是李家的大兒子了?”
  他點頭。依然看著那扇門。
  我問:“你過去是不是姓李?”
  他苦笑:“好多年沒有人這麽叫我了。”
  “真的?”我說。
  他說:“那個當年抓過我頭發的小男孩兒就是你了?”
  “我記不得了。你到底姓什麽?”
  “當然姓唐。我一直姓我媽的姓,我爸爸是個上門女婿,我爸爸姓李。學校
裏的小孩兒都拿這事開玩笑,不叫我名字,叫我是李家老大,連大人們有時都這
麽叫。”
  “你以前是不是有輛皇冠,深紅色的?”
  “是,已經賣了。”
  “那我見過你。大概是十年前。我有一次去給我大姐送飯,你從她的店裏出
來,我的自行車撞了你。”
  “是嗎?我不記得見過你。也許吧。我那時候是見過你大姐一次,我當時去
給我老婆取衣服,根本沒想到會遇見她。”
  “我撞了你,可你沒有生氣,我還想,這個有錢人脾氣不錯。”
  他悶悶地笑了一下:“我這個人一直脾氣不錯。”
  我們沉默了一陣。唐凱豐說:“我到過你家,你玩兒過我的鑰匙鏈兒。”
  我說:“好像有那麽回事。我那時太小了,什麽都忘了,但聽過大姐和姐夫
說你的外號,我還以為他們兩人是在互相挖苦。”
  他依然苦笑:“我不勝榮幸。怎麽挖苦的?”
  “我姐夫會說,你多傻啊,要是嫁給李家老大,就不用受苦了;我大姐會說,
誰是李家老大。”
  他搖著頭看著我:“她連我也不記得了嗎?那是什麽意思?玩笑嗎?”
  “很多意思。姐夫是說象你一樣掙些錢,有些地位,有個學曆,出去見見世
麵。說到他們不可能有的東西時是你,說到什麽東西會因為變成了你而不可能有
時,當然更要提起你。前天在醫院他們還這麽說。”
  “醫院?誰病了?不是你大姐吧?”
  “我姐夫。肝腹水,去日無多。”
  他沉默了一陣說:“你好像和你姐夫感情很深。”
  “是,有時象兄弟,有時象父子。”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其實你姐夫我是比不上的。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我就知道。他曾來找過我一次,想把你大姐調出車間,以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麵。”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姐夫說過,一個不是朋友的人把大姐調了出來。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你大姐了,今天如果是在大街上看見她,我一定
不會上去打攪她的。我就不進去給你母親敬酒了,你不會介意吧?”他問。
  “不會。”
  他便朝我努力地笑了一下,退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我走進了包間,母親問我怎麽去了這麽久。我在大姐的身邊坐下,還沒有說
話,大姐便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依然冰涼。
  十五
  那年夏天,一直陰霾多雨。我姐夫在去世前幾乎足不出戶,但卻常常念叨,
要不是因為他的身體實在不行了,他還真是想到河邊去坐坐。
  那段日子裏,我那些住在橋東的同事們,每天上班來都會說到迎澤橋下的水:
象中了邪似地,總是不多不少,不流不動,一點意思也沒有;不象從前,遇到這
樣的大雨,還能有些洪水滔滔一瀉千裏的意思。
  一天晚上,雨下得正大,我姐夫卻要我陪他出一次門。他隻要我,不讓大姐
同去。我便叫了一輛出租。
  從橋西他的住處出來,他要司機一直往迎澤橋開去,車到那裏了卻又叫人家
往南轉去。汾河公園那時正象蛇蛻皮一樣慢慢地修著,也隻有迎澤橋兩側的蓄水
池才修得有聲有色。我從橋上往下看,一道巨大的水槽把一條河隔成了兩段。在
水槽裏麵,是清澈無比的綠色的水,雨剛落在水麵,一個個嫵媚的漣漪便蕩漾著,
象荷花那樣美麗地開放著。但水槽的外麵,卻是一條褐色的河流,它似乎是在靜
止著,但又在執著沉穩中流動著,仿佛是與土地和野草凝固在一起的,卻又在遠
方的天際,和濃雲覆蓋下的夜色擁抱著。
  直到過了那道人工水槽,直到沒有了欄杆彩燈,姐夫才叫司機把車停下。夜
色裏,一條充滿泥漿的河,在大雨瓢潑中,正無聲地向前滾湧著,流淌著。在波
濤那摧古拉朽的衝擊下,河床裏的穀物,堤壩上的蔓藤很快就被淹沒了。這條河
依舊是那麽頑強蒼涼,當人們以為她隻是一條點綴城市的飾物時,她卻象一位堅
強勇敢的女人,突然出現在被人遺忘的地方和時刻,在褐色的幽光上,閃耀出她
那永恒的魅力。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姐夫對我講了他第一次和大姐見麵的情景。不是在醫院,
卻是在迎澤橋邊。大姐那天剛得到了唐凱豐的信,便一個人站在那裏,望著河水
發呆。姐夫注意到了她的異樣,便走過去說:“姑娘,千萬不要想不開,你看我,
已經是半條命了,但也沒想過要跳河。”
  大姐抬起眼,靜靜地說,她不會跳下去;她要跳了,她媽和她的弟妹就算完
了。就這麽一句話,讓生性為人怯懦的姐夫勇敢了起來:“隻要你能不跳就好。
我能幫你什麽,你盡管說。”
  我默默地聽著。姐夫微微笑著,沉浸在回憶中:“你大姐就是這麽一個人,
到那種時候了還是想著你們。我當時想,我要是能娶個這樣的老婆多好。可我那
麽醜,就連她要我裝成她未婚夫的時候,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她最後卻嫁
給了我。”
  姐夫叫司機把燈熄了,把車門打開。他長久凝望著那條河,直到司機問我們
何時啟程時才突然說:
  “強強,我死之後,你和你大姐、棒棒,找一個狂風大作的日子,帶我到這
裏來,把裝我的罐子打開,讓風把我吹個幹幹淨淨!你看我,醜就醜吧,身體還
不好,連陪你大姐過她五十歲的生日都做不到。既然如此,我就走個幹淨,讓她
今後一點也沒有牽掛!”
  我淚眼模糊時,姐夫已叫司機把車發動了起來,他瘦小的身體蜷縮在座位的
一側。他在黑暗裏艱難地喘著氣,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最後一次。寬闊的河
麵上,不時飄來一陣陣帶著泥土味道的空氣。
  大姐對他的遺囑卻不能接受,直到姐夫去世的那天早上,兩個人還在爭論。
大姐要把姐夫的骨灰放在臥室的梳妝台上,說她想什麽時候和姐夫說話,就什麽
時候說話。姐夫一邊笑一邊說,“我一輩子都在聽你的,你就聽我這麽一次,行
不行?”
  大姐這才做罷,卻很快就泣不成聲了。
  姐夫說,“老伴,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我有時候拿李家的大兒子跟你開玩
笑,是因為我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你一生起氣來鼻孔就變得老大,眉毛還皺在
一起,就象多長了一隻眼睛似的。”
  接著又對我說:“強強,你得趕快找個老婆啊,你大姐這兩天愁你愁得覺都
睡不好了。”
  “是不是?”他對著大姐的耳朵大聲說。
  大姐閃了一下,答道:“吵什麽吵,我又不聾?我戴助聽器了,兩個都戴
了。”
  姐夫就扭過頭來笑著對我說:“你看,我真是快死了,你大姐二十幾年來,
對我的話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現在卻變了。”他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
去,但還在叮囑著大姐要注意身體,好好吃飯。大姐把耳朵靠近他的嘴,流著淚,
不住地點頭。
  一年之後,棒棒考到了北京的某所大學。我大姐第一次出門旅行,和我一起
去送棒棒。她穿著自己做的淡蘭色的連衣裙,把一頭短短的灰發燙了一下,花鏡
則用我給她買的一條白金的鏈子掛上。我跟她玩笑:大姐,你看上去比我還有學
問呢。她微微一笑,笑容裏充滿了疲勞。她一路上話很少,常常把頭轉向車窗,
呆呆地看著單調的風景。直到我提醒她說我們就要過娘子關了,出了娘子關就要
出山西了,她才說她要到車廂的接口處看看。她然後站了起來,在火車的顛簸中
一邊朝前走,一邊向讓路的人道謝。她已經蒼老不堪,脊背上的骨節我都能看得
清清楚楚。我一陣難受。她那曾經象火一樣旺盛的力量,已經隨著姐夫的逝去,
永遠地離開她了。
  棒棒問:“六舅,你怎麽了?”
  我說我眼睛裏有一粒煤灰。
  棒棒朝周圍看了一下,低聲說:“你不是哭了吧?”
  我把聲音盡量裝得很正常:“小子,你將來無論發多大的跡都不能忘記你媽,
聽見了沒有?”
  他說:“你這是怎麽了?”
  “怎麽也不怎麽,你要是沒有良心,小心我以後揍你!”
  我正色地說,就象我姐夫有次假裝氣勢洶洶的時候一樣。
  (全文完)這是""網絡文學獎一等獎獲獎作品. 很欣賞文中空穀幽蘭般的奇女子---丁如蘭, 在這個紅塵滾滾,功利世俗的世界上, 尤其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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