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道歉, 永恒的友誼
三年前的深秋,我從波士頓回到上海,去完成兩個項目。到上海的第二天,我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朋友阿敏。阿敏和我青梅竹馬,因為種種原因,三十年前我們分手了。現在各自成家立業,仍然是好朋友。
阿敏一見我,就告訴我,一些我們的中小學同學知道我返滬,都想見見我。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也希望見到他們。我們同學計劃十幾天後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家的餐廳重聚,我們的中學班主任也會來。
我們這些同學從小生活在上海希爾頓飯店附近。五十年前,我們進了小學,學校位於上海唯一的一個胡同裏。在那個年代實行就近入學,很多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在一個班上。一些同學是鄰居,父母還是好朋友,大家彼此非常熟悉。1966 年文革開始,學校停課, 我們隻讀了三年半小學。複課後我們直接升到中學。1972年底中學畢業,之後,大家各奔東西。至今有些人我已三十多年沒見過麵了。
那天聚會前,阿敏計劃和另外兩個女同學阿珍,阿金先到我住的希爾頓飯店來看我,然後再一起去餐廳。我等在大廳裏,不一會兒,三位穿著入時的女士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我立刻迎了上去,首先看到了阿珍那雙熟悉的,水汪汪的眼睛,那眼睛曾經讓我多麽迷戀!
漂亮眼睛的阿珍也看到了我,驚叫道:“跟頭(我的綽號),你一點都沒有變,三十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隻是頭發白了一點。”
我哈哈大笑道:“阿珍,你也一樣啊,還是那麽漂亮,那麽迷人! 上次見到你時, 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時候你還在崇明的農場裏呢。我的頭發白,是因為壞腦筋動得太多了!”
阿金接口說:“請不要打擊太多人,其實我們都染了發。”
我立刻說: “你不染發也一樣漂亮。”
“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花言巧語?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她馬上又接口說。
“哈哈,就是因為腦筋動得太多,變壞了。” 我笑道。
“好啦,好啦,快走吧!我們的肚子餓得都叫啦。”阿珍催著。
阿敏也笑著說:“是啊,快到點了,他們都在餐廳裏等你呢。”接著她說:“你知道嗎?阿東今晚也來。你還記得他嗎?”“阿東也來?!” 阿珍 和 阿金同時驚叫起來,“他在小學和中學的時候,做了那麽多壞事!今晚還有臉來見你?!”
是啊,阿東曾是我小學裏最好的朋友,我們那時候總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在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文革開始了。因為他的父母是高幹, 他成了紅小兵。而我的父親是脫帽“右派”(是公方廠長陷害的。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我成了黑“兔崽子”(黑九類的子女)。我清楚地記得,從那一夜起,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那時候,我們這些“成分”不好的同學,經常在學校裏和在馬路上被“成分”好的同學揍。打人是他們的特權,挨揍是我們的義務。好幾次一群紅衛兵和紅小兵打我,阿東就是他們中的一個。
到了餐廳,中學班主任李先生(那時稱中學老師為“先生”)已經坐在那裏了。七十五歲的她見到我們,竟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我驚奇地問道:“李先生,你怎麽還能記住我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已經四十多年了!”
李先生微笑道:“你們那個班很特別。那時正值文革高潮,我帶了你們三年半,還一起去學工學農一年。你們畢業後,我再也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帶過班級。而且你們班的事特別多,就像你和阿敏談戀愛的事,你的好朋友阿政寫情書給阿芸,還有你們同學中兩派辯論,你和阿政為首一派,經常使對方啞口無言。你還記得嗎?你把你們的第一位政治課的老師轟走了。那位老師是工宣隊的隊長。我可真是為你們擔心哪。。。我怎能忘記你們這些‘小赤佬’的名字。”
我接著說:“我當然記得,那個初中畢業的公務員,文革中成了工宣隊的隊長,因為他的‘覺悟’高,做了政治課的老師,教我們毛主席的‘政治經濟學’”。“
阿珍說:“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呢!”
我繼續說:“一開學,聽說這個不學無術的人要來教我們,我就在想怎麽收拾他。所以在第一節課上,他剛一開口,我就提問,‘先生,今天我們是要學毛主席的政治經濟學嗎?”他說,‘是的’。我馬上又問:‘那麽請你解釋一下,什麽叫政治?’他的臉開始發紅了,說話也開始結巴了。我不停地問:‘那麽請你再解釋一下,什麽是叫經濟?’那時他已經張口結舌了。我不讓他有喘息的機會,馬上又接著問:‘那麽政治和經濟是什麽關係?’他語無倫次了,課堂一下子亂了,沒有人再聽他的課了。”
那是他的第一節課,也是他的最後一節課。
阿東是最後一個到的,他的變化不大,還像從前那樣高高瘦瘦的,隻是臉上的笑容少了一點。記得他小時候是一個笑容滿麵的人。
茶來了,酒來了,菜也上了。我做東,糟雞,肴肉,醬鴨,熏魚,油爆蝦, 馬蘭頭香幹,絲瓜麵筋。。。本邦菜應有盡有。
雖然不是山珍海味,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聊,噓寒問暖,好像又回到了溫馨的學生時代。
大家問了我很多在美國的生活情況,我也問起了他們各自的家庭生活,父母和子女的情況,讓人高興的是,他們大多數都過得很好。
我問阿東:“你的父母好嗎?”
他說:“不錯,都退休好多年了。”
“那你的個兩個姐姐呢?”我接著問道。
“她們很好,她們的孩子都大學畢業了。”他答道。
“你的外婆還健在嗎?”我又問道。
“她已經過世很多年了。”阿東又答道。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那時候我經常到你家去等你一起上學。”我說道。
“是啊,下課後還一起回我家玩呢!”他答道。
我又接著說:“還有,那時每天早上你不願意喝牛奶,而你外婆盯著你,不喝完不能走。”
他也接著說:“是啊,乘她不注意的時候,我馬上叫你幫我喝了。然後我們就勾著肩一起上學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三個多小時過去了,李先生提議,以後我們應該多多保持聯係,經常見麵。
告別了老師,阿敏,阿珍,阿金 和另外幾位同學提議送我回希爾頓飯店,順便去華山路老家附近看看。
“我也和你們一起去,我好多年沒有去那裏了。”阿東附和著說。
接著,我們幾個便有說有笑地沿著南京西路,向華山路走去。
拐到華山路上,一過延安西路,便到了大勝胡同,希爾頓飯店就在對麵了。
我一回頭,看到阿東一個人默默地在走在後麵,好像有些心事,便停下來等他。我問他:“阿東,剛才忘了問,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他說:“前幾年做生意上給人騙了,最近還不錯。”
這時,他輕輕地接著說:“你還記得四十年前,我就在這個弄堂裏追打過你?”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輕輕地答道:“記得。”
“我很對不起你。”他動情地說。
我的眼睛有點濕了,我對他說:“阿東你聽著!這不是你的錯,那時我們是十四,五歲的小孩,懂得什麽?!文革前,我們是好朋友,現在我們是好朋友,將來我們還是好朋友!文革中,有人把仇恨的種子種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裏,你怎麽能為他們買單。這不是你!的!錯!
我伸出雙臂, 搖著他的肩,“你聽見了沒有?!這不是你的錯!”我又重複了一遍。他苦澀地淡淡地笑了一下說:“該死的文化大革命。”
“是啊,該死的文化大革命。”我也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上海的深秋,秋高氣爽,明月高照,我和阿東又像小時候那樣,勾著肩一起過馬路,和其他同學一起,向希爾頓飯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