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悉尼的第一天就認識了西恩。他那時候也剛從新西蘭過來不久,跟青一起合租在一幢房子裏,當時同住在一幢房子裏的還有好些人,但是和西恩,我一見如故,因為他第一次見麵就跟我說他從小就有個夢想,想要去中國,去看長城。
西恩當時三十歲出頭,留著俏皮的小胡子,說話帶著濃重的新西蘭口音,跟他在一起,我常常會不自然地聯想到新西蘭美麗的大草坡上一隻行動緩慢的綿羊。西恩讀書不多,但是動手能力特別強,從木匠到麵包工,從機械工到開卡車,他沒有哪一項是不會的,雖然成不了大師傅,但是要找工作對他來講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雖是個幹粗活的人,可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一句粗話,相反,他舉止文雅,性格溫和,跟當時房子裏住的其他人非常不同。但是跟西恩性格很對立的是,他酷愛騎摩托車,他說他簡直不能忍受開小汽車,太慢了。那個時候他上夜班的時候多,夜間開車出去,他總是趁著路上沒車沒人,超速行使,一個月下來得了好多罰單,這樣他才老實了許多。
我那時剛來,沒有什麽朋友,看他不嫌棄我的英文,就老是站在他的門口跟他聊天,“西恩,你為什麽來澳洲啊?”
他放下手裏的那本看了幾年還沒看完的關於美國印第安人的書, “新西蘭人都愛到澳洲來,這裏工作機會多,好掙錢哪。” 他一字一句地說,生怕我聽不懂。
“那你的女朋友呢?你是有女朋友的吧?” 我糾纏不休。
一定很少有人這樣直直地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淺笑了一下,象是原諒了我的唐突,很坦白地告訴我,他來澳洲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女朋友。他們在一起八年了,不知道是相處的時間太長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覺得有必要和她分開一段時間,於是他選擇了澳洲。
他問我:“你們為什麽來澳洲?”
我笑,然後自豪地答道:“來讀書。學到東西我們回中國大發展。”
我回到房間跟青說,別看西恩沒有什麽文化,但他還對愛情的要求還挺高的。他說,外國人都那樣,愛情至上。那他們會分手嗎?我無不憂慮地問。青說,十有八九吧,唉,別管那麽多了。他那時候又打工又上學,累得說話都沒力。
果然不出所料,兩個多月後的一個晚上,西恩打完電話出了他的房間,神色很黯然地說,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說話的時候都要哭出來了,我和青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於是開車把他載到機場對麵的海灘看夜晚的海和對麵起起落落的飛機,我們那時心情不好時就常來這裏。
他猛喝了一口酒,沉重地說:“她沒有什麽不好,但是我期待更多的東西。”
我說:“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為什麽還這樣難過?”
他看著對麵的燈光,淺褐色的眼睛裏亮盈盈的, “我為她難過。她這麽愛我,我卻這樣對她,她一定都快傷心死了。”
之後我對青說,西恩很善良,做出這個決定不容易吧? 他答非所問地說,他在尋找自己愛的人,而不僅僅是愛他的人。
(二)
我和青很快搬離了那幢人員組成複雜的房子,但是和西恩一直保持著聯係,每逢過節日的時候,我們都會聚到一起,吃吃喝喝聊聊,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國家,我們還算是親近的朋友。西恩一開始對中國菜是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但是隨著我川菜廚藝的不斷提高,很快西恩的口味就被修改得麵目全非,不論吃什麽他都要煞有介事地說“ 再辣點就更好了。” 他還到處為我宣揚中國菜,有一次他拿出給家裏人寫的信,念給我聽:“我在這裏認識一對中國的小夫妻,他們吃海裏的野草,還吃小鳥的腳,味道居然很好……” 他是指我們吃海帶和雞爪子一事,估計他家的人都把我們看成什麽野人了。那段時間我也跟著老公在一家美國人開的工廠裏打工,日子過得挺簡單,也很快,一轉眼七,八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西恩常常跟我們說他是個鄉下的男孩,討厭都市的喧囂和繁雜,“我總有一天要離開悉尼的。” 他不止一次這樣說。這一天很快就來了,那天他到我們新搬的家裏來告別,他說他要到首都堪培拉去,那是個小巧,靜謐的城市,自己一定很喜歡。
我說:“西恩,你這樣開著摩托車自由自在的生活多麽叫人羨慕啊。”
他環視我們麻雀隨小,五髒俱全的家,認真地說:“依蓮,你們這樣的生活才是讓我羨慕的。”
青那個時候已經畢業,在一家公司從事澳中文化交流方麵的工作,而我也剛剛謀到一份律師樓文員的工作,我們算是在悉尼安定下來, 租了一套全新的公寓,過起了像模像樣的小家庭日子。雖然青偶爾也提提回國發展的事,但是一想到這裏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想想就算了,再等一等吧,說不定有更好的機會呢。
西恩到了堪培拉,聯係不如以前頻繁了,仍是沒有女朋友,摩托車賣了,頭發也越見少了,但是聽他說養了一隻貓。過了大概半年,聽說他又離開了堪培拉,到了南澳的阿德萊德,後來又到了西澳省會珀斯。青說,西恩象是個遊牧民,沒有家,也沒見他生活有什麽目標,總是想到哪裏,就開車到哪裏,就工作到哪裏。我倒是很理解,他在尋找快樂和夢想吧,這可能就是他的生活目標呢。
我們那幾年工作壓力也不小,業餘時間為了充電,又忙著讀新的課程,還貸款買了房,兩年前又懷孕生了個女兒,日子過得更加忙碌無序,回國的事青好久也不提了,因為他拿了海關代理的執照,在澳洲一家大的物流公司找到一份穩定的收入可觀的工作,我們基本決定在澳洲生活下去了。
偶爾想起西恩了,撥他留給我們的電話號碼卻總是沒有人接,而我們也搬了好幾次家,他又沒有我們的新號碼,一晃有好幾年都沒有西恩的消息了,我甚至想我們可能這輩子也見不到他了。
(三)
去年青決定到公司的珀斯分部來接任經理一職,我報著試試的態度又撥通了他給我們的那個號碼,這次居然找到他了。原來這幾年他一直在西澳的一個金礦做工,那裏離珀斯很遠,飛機也要飛兩個小時,他一般是上兩個星期的班,飛回珀斯過一個星期。工作的性質如此特殊,難怪他說在這座城市裏他幾乎沒有交到一個朋友,聽說我們要去,高興得不得了。
隔了五年才又見到我們的老朋友西恩,感覺還是那樣親近。他唯一的變化就是他把頭發徹底剃光了,他自己調侃說,與其每天醒來擔心又永遠失去一根頭發,還不如把它們通通都剪掉,還可以省理發費,自己拿著剃須刀就解決了。
沒有了頭發的西恩看上去是老了很多,我關切地看著他:“有女朋友了嗎?”
他長歎一口氣:“有了,但是我永遠也不能和她在一起。”
看我驚愕的表情,西恩跟我簡單講述了他這幾年的感情經曆。2003年春天,他安排了一次假期要去實現他兒時的夢想 - 到中國,去長城。但是事與願違,那段時間適逢北京鬧非典,西恩的北京之行就被旅行社用泰國之旅代替了。在那次去泰國的途中,他與一個當地的女孩子相愛了,“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西恩這樣描述他對她的愛。但是後來他回來以後,聽說那個女孩子被泰國移民局抓了起來,因為她是從鄰國緬甸偷渡到泰國的。西恩為了和她在一起,花了很多錢請律師打官司,但是女孩還是沒能出來,並且人們告訴他,就算她放出來,也是要被遣返回國的,而緬甸這樣的國家,是不允許人們出國,更不準外國人到他們那裏去生活的。我問他下一步怎麽辦,他輕輕地說,還能怎樣呢,還不是要過下去。
西恩每次回珀斯的時候,都會到我們家來看我們。我們到珀斯的時間不長,沒有什麽朋友,西恩就算是來我們家唯一的訪客了,所以女兒芊芊每次看到他都特別高興,他一來就纏著他讓他給她讀書,帶她去公園玩,他對小孩子也非常有耐心,一點也不覺得煩。他時常說,我一直喜歡亞洲小女孩,如果我和我女朋友能夠在一起的話,我們生個歐亞混血的女兒,那該多好啊。說這話的西恩,並不悲傷和難過,他眯著眼,看著芊芊笑,好象在說別人的遺憾。
西恩的房東要賣房子了,他必須要在一段時間以內找到新的房子,眼看著期限快到了,房子還是沒有租到合適的,我和青商量後決定讓他搬到我們家空出的一間客房來住,因為反正他在珀斯的時間不多,我家女兒也挺喜歡他的。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他後,他很感激,坐在那裏兩隻手左右搓了很久,終於問道,你們會接受我的貓嗎?我立即堅定地否定了,我生性怕動物,一生沒有養過一隻寵物,並且我現在有個小孩子在家,忙她都忙不過來,我說,你來可以,但是我不能幫你看貓。 他表示理解,說,那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是絕對不會拋棄我的老貓的。後來他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房子和願意為他看貓的房友。事後我跟青說起這事,我們都覺得西恩是個太重情的人,要他放棄一隻老貓都不行,更別說他愛的人了。
有天西恩要我上網幫他找個網站,想看看新西蘭南島的地價怎樣了。
我打趣道:“想買地,蓋房子啊。”
他認真地說:“是的。和心愛的人一起自己設計蓋一幢房子,是我一輩子的夢想,現在看來,這個夢想隻能由我一個人來實現了。這也算是我這個老單身漢日後的歸宿吧。”
我聽了實在心酸,忍不住勸他:“你還不到四十歲,現在找個人結婚也不遲啊。”
他很堅定地說:“我從來沒有象現在一樣作好準備,想要安家生子,但是我寧願單身一輩子,也不會為了婚姻而結婚。” 說到這裏,西恩有些激動,“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理想中的女孩和愛情,命運卻要這樣來安排。我的要求真的很低,如果這個地球上有一個地方我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話,我就要去那裏,但是……”
我聽了,頓時無語。
(四)
那次對話後不久,他對我說,他要再安排一次假期去看他的長城。我對他說,九月是去北京的最好時間。他就早早跟老板請好了假,一切計劃安排就緒。前幾天臨出發前他來我家,讓青教他使用新買的數碼攝像機。
我開玩笑說:“這次去中國,要花好多錢吧。”
他說:“依蓮,夢想是無價的,而我現在可以用錢就實現這個夢想,這是多麽值得的啊。”
西恩走了,明天就要到達他夢想已久的土地了,真想知道他登上長城的那一刻是怎樣想的。 2006/9/6珀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