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麽個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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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半塘是誰(王半塘劄記之二)
作者:龍子仲 2007-11-23 22:31:52
標簽: 人文/曆史
我上大學的時候,校園對麵有一列低矮的土丘,丘上墓塚累累,其中就有王半塘及其家族的墳。其實他死在蘇州,又葬於江西,沒有看到什麽資料說他的骨植後來遷葬到了桂林。所以這個墳也許隻是他的衣冠塚。我上大學時,那一帶的幾個墳果然被人刨了,過後我們去那兒散步,但見荒徑上散擲著許多“舊時衣冠”,最常見的是一種深棕色的布料,漿得油亮油亮的那種,看上去硬梆梆的。當時感慨,死人僵了,連他的衣服也跟著僵了。……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所謂“半塘”跟這有關。因為那列土丘的所屬,就是附近一個叫做“半塘尾”的村落。古人戀土,尋常也要動輒論一論鄉原、序一序郡望什麽的,一旦遭逢亂世,輾轉流徙,則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心裏不免都會處處縈懷他那“日暮鄉關”了。而這個半塘尾,正是王氏的鄉關。
其實,累計到王半塘這一輩,他的家族來到桂林也隻有短短的五世。他們的原籍,是浙江山陰。這個信息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半塘家族在時光的遠處也許跟書聖王羲之也曾經沾親帶故。然而這已經不太重要。在他父親之前的幾世祖先,我們知道得不多。直到他父親這一輩,開始顯赫起來。他父親這個人,是個幹才。而且我覺得,如果他父親處在後來王半塘那個位置,其謀事權衡、治近瞻遠可能都會比王半塘要優秀的多。這個話題,後麵我們還會談到。在這裏,我們隻要記住,王半塘的父親是曾國藩、左宗棠的紅人就夠了。其父諱:必達。
有一種記載說,王半塘這個人“有晉人風格”,善滑稽。就是說,他是一個頗會開玩笑的人。這一點,我從他的文字中倒不太看得出來。或許有人會說,因為國難當頭,所以遣詞多為書憤,於是那幽默感也就難以呈現出來。我看這話恐怕靠不住。半塘晚年很佩服辛棄疾,——你去看看辛棄疾的詞,即便在痛哭流涕的間隙,他也會漏出幾許玩笑話來。所以我總覺得,半塘的所謂“滑稽”,一方麵是因為他這人日常說話確實比較有趣,另一方麵,可能跟他的長相給人造成的印象有關。從他父親去世那年開始,他的鼻子就患了一種奇怪的疾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唇鼻之患”,可能是皮膚嚴重開裂或酒糟鼻什麽的,沒去考究。這類疾病使得他要麽說話時哼哼唧唧,要麽臉上紅出一塊或時常敷著一大坨藥,所以有違觀瞻。文廷式有一則筆記記載說,王半塘在當侍讀學士的時候,同僚殷如璋彈劾他,彈劾詞裏麵有這樣一句話,說王半塘“麵貌既有缺陷,聲名又複平常”。文廷式很替半塘不平,說殷如璋“措詞尖刻,純學明人流派”。但這也從一個側麵讓我們可以確認,王半塘中年後的相貌是有點異常的。
古人對名字比我們講究,針對不同情況、不同人物身份的使用,有“名”“字”“號”三稱。比如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他的名是“軾”,字是“子瞻”,號才叫“東坡”。王半塘也一樣:“半塘老人”其實是他的一個號(他有好幾個號),他的大名叫“鵬運”,字為“幼霞”。除了“半塘”之外,他還有“半僧”、“鶩翁”、“半塘僧鶩”這樣一些號。關於他的號,他自己有一篇自敘,這篇自敘倒是能看出一點他的所謂“晉人”風格來。這所謂晉人風格是什麽樣的呢?我們稍微想想,很容易就會聯想到《五柳先生傳》、《大人先生傳》什麽的,多少有點破罐破摔,——文雅的說法,謂之“通脫”。
其實真正的通脫是很難的。他很早的時候就自號為半塘老人。但是他號稱老人的時候,其實也才三十多歲,按現在的標準,差不多還是一個青年。這給人的感覺,是有點狂。所以有人問他,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號稱“老人”。他引用古訓“父母在,不稱老”的道理說,因為父母去世了,所以自稱“老人”是他自己的一種感傷的紀念。——這一解釋,就看不出任何通脫來了,不像蘇東坡“生不挈棺,死不扶柩,亦東坡之家風也”那等沒心沒肺。而所謂“半塘”,正是他父母葬身的地方,也就是他所謂的“墓田丙舍”。我估計,“半塘”這個號,是他在父親死後,回老家服喪那三年時給自己起的。
算起來,王半塘在桂林生活的時間並不多。他是1849年冬天出生的。1855年,他父親赴江西建昌去做知縣,兩年後,也就是1857年,他就隨父親到江西去生活了,那時他9歲,而他父親也已遷任到廬山腳下的南康縣。1870年,他回桂林參加鄉試,住了短暫的時間。清代的“鄉試”跟我們今天的“高考”規定有些相似,——你的鄉貫戶籍在哪個省,就必須到哪個省裏去參加高考。比如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沒有參加高考,因為那時他們的戶籍還在浙江,道路既遠,資費亦重,所以對於高考之事,隻好主動放棄。到了半塘父親王必達這代,把戶籍遷到了臨桂,才以本地戶籍參加了高考。輪到王半塘高考時,又遇到了個戶籍問題。他人在江西,戶籍卻在桂林,怎麽辦呢?——他們也許做過一番斟酌。江西的文化比廣西發達,明代之時,王陽明的“王學”傳播最廣的地方就是江西。在黃宗羲所著《明儒學案》中,“江右王門學案”所占的篇幅是最大的,而江右王門又恰好是特別重視學校教育的一種學派,可見江西文化之一斑。因為文化發達,高考的競爭強度應該會比別處較大。算算還是回廣西參加高考成功的幾率比較大,更為劃算,所以王半塘沒有去做“高考移民”(清代確實有高考移民的例子,此不贅敘。而半塘當時要做高考移民,並不困難,因為他父親當時已經當到了類似饒州地區專員的官銜),而是不遠千裏回到廣西來參加了高考。為什麽說他這次回鄉隻是個短暫的時間呢?因為鄉試是秋天進行的,而考取進士資格的會試是第二年開春舉行,他總得提前趕到北京做點高考總複習什麽的,所以不可能在家鄉呆很久。——可見,他的青少年時代,呆在江西的時間比呆在桂林要長。從這個履曆來看,王半塘早期的文化教養,其實不是純粹的廣西式(或桂林式)的教養,而是一種“廣西+江西”式的教養,甚至可以把公式倒過來,是一種“江西+廣西”式的教養。
1871年以後,直到他死前兩年,他的主要活動基本上都在北京。中間有兩個“三年”回桂林居住。這兩個“三年”都是因為奔喪,一次是他爺爺去世的服喪期,一次是他父親去世的服喪期。除此之外,他其餘的時間,都在北京。他自己說:“老人仕於朝數十年,所如輒不合。”我替他算了算,他在北京的時間加起來大概是二十五六年。——什麽叫“所如輒不合”?意思大體上就是:幹什麽事都不合時宜,容易衝撞人。這種情況,恐怕還不是簡單的所謂“耿直”造成的。王闓運在他的日記裏談到對王半塘的印象,說過這麽一句話:“亦自命不凡人也。” ——這話由王闓運嘴裏說出來,我們會覺得格外有意思,因為闓運自己就是個自命不凡的人。這兩位“王先生”,其實有不少地方都蠻相似的,比如都隻是舉人出身,學曆不高;長相都比較醜陋;性格都很倔;等等。王闓運早年入曾國藩幕當客卿,後來隨著曾國藩權位愈來愈高,別的客卿見了曾國藩都自稱“門生”了,唯獨闓運繼續號稱客卿,不稱“門生”,顯為孤嘯之士。入民國,袁世凱看重王闓運的名氣,把他延攬到國史館養起來,省得他亂說話。闓運看不慣袁世凱的所作所為,倔脾氣一發就天王老子也不管了,曾擬了一條很有名的對聯,諷刺袁大總統道: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此聯在民間流傳很廣。由此可見王闓運也是一自視甚高、渾不買賬之人。——一個自命不凡的人說另一個人“自命不凡”,相當於自命不凡的平方,這大抵可以看出半塘的一點底色。他的個性中,有很自負的一麵,因此也就有了很固執的一麵,或者也可以換個平白些的詞,謂之“倔脾氣”。在“倔”這一點上,王闓運和王半塘恐怕是相似的,隻不過“倔”的風格稍有差異。半塘犯倔,常常悶聲不響;闓運則倔得沸沸揚揚、不依不饒,且語帶尖刻,如其評齊白石“文則尚可,詩則似薛蟠體”,就頗近於刻薄了。他是崇拜魏晉的,所以名士氣自然也比別人要多一些。
半塘宗宋,因此半塘的倔則比較儒。在清季,半塘的“敢諫”是出了名的。這是他“倔”的一種表現。《世載堂雜憶》有一段話說:“光緒末葉,禦史彈劾權貴,亦成為一時風氣,時人謂清運將終,留此一縷回光反照。如江春霖、趙啟霖、趙炳麟,世稱為‘三霖公司’。他如趙熙、王鵬運之流,亦有建樹。”這個我們後麵還會談到。即便在生活中,有一個例子多少也能看出半塘的“倔”來。他一生隻有一個異性伴侶,就是他17歲時娶的曹氏。有些論者寫文章說曹氏早亡,其實從他們的婚姻生涯來說,曹氏並不算早亡。之所以給人感覺“早”,是因為他們早婚(曹氏出嫁時隻有14歲)。但從婚齡而言,他們一起生活了23年,可以說是相伴了大半生。曹氏死後,半塘終無續弦,可見其固執。比起今天很多包養若幹“二奶”的官員來,半塘算是很清正的。曹氏生過一個兒子,倒是真的早亡了。後來半塘一生無子,最後把他二哥的一個兒子過繼到自己膝下,充當兒子(如果那時也搞獨生子女政策,那就麻煩了)。這個兒子的文化情懷可能比較淡薄,不愛讀書(這話是王半塘給唐景崧的一封信中說的),所以在半塘死後,他把“四印齋”的很多珍貴的版刻都給賣掉了,有些詞人對此頗為感喟,其實我覺得這也無傷大雅。
至於這個過繼來的兒子為什麽不愛讀書,我推想可能跟他的親生父親有關。他的生父叫王維翰,是半塘的二哥。這個人很有錢。之所以有錢,是因為他當了一個堪稱肥缺的官——河南督糧道,相當於河南糧食廳廳長的樣子。半塘跟他的感情很好。據錢偉強先生的考據:半塘在1883年冬,也就是他丁父憂的三年之秩的後期,其實沒有呆在老家,而是跑到了河南開封,在他這個二哥家裏住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能有大半年(半塘是1884年十月才回到北京上班的),而也正是在這大半年的時間當中,半塘初次跟朱彊邨(即朱祖謀)結識訂交了。有意思的是,朱彊邨此時服居開封,也是因為丁父憂。——兩個丁憂之人,大概有不少的同病相憐吧。——這是題外話。還是轉回來說半塘的這個二哥。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有一則記載,說他在北京的時候,跟王半塘來往密切。那時半塘在京置了房產,住在宣武門外的校場頭巷,院子裏有一匹白馬、兩頭白騾。這就不太一般,相當於今天的人家,既有一輛小轎車,還有一輛小貨車的樣子,相當富足。況周頤是1888年認識王半塘的(有些論者說他們1886年就認識了,這個不確,因為況周頤自己說“戊子二月,餘自蜀入都,始識半塘”,——戊子年,是1888年),而那時王半塘還隻是一個侍讀學士,按常理,經濟條件不會很好。他哪來的錢畜養這麽些騾馬呢?答案是:錢是他二哥給的。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有載:“半塘行五,其仲兄名維翰,字仲培,同治甲戌進士,戶部主事,官河南糧道,宦囊甚裕。半塘寓京,自奉極豐。車馬居室,無不華麗。……其揮霍刻詞所費,皆取之仲兄,年需萬金。”可見維翰之富。半塘刻詞最繁密的時段,是1886年到1893年這幾年,且家有“四印齋”,可能相當於一個小型印刷廠的樣子,後來庚子年朱彊邨也避難於此。而支撐半塘這份事業的,就是維翰,可見其兄弟關係之篤。——維翰過繼給半塘的這個兒子,名叫瑞周。瑞周過繼到半塘膝下時,已經17歲了,也就是說,他完全是在富貴環境中長大的。在中國,讀書從來都是生存的敲門磚。而富貴紈絝之家的子弟,沒有生存壓力,所以要麽是純憑興趣讀書、要麽是完全不喜讀書,都是正常的。但瑞周的這種不喜讀書,看來確實讓王半塘有點失望。
說起來,王半塘這一生,真是過得挺不順的。有一次,親戚們覺得半塘的個人生活太不幸了,就找了個算命的瞎子給他算算後半生是不是有轉運的機會。瞎子用的是“四柱推命法”,——幹支衍五行,五行辨生克,生克察流年……反正一大套複雜技術。推了半天,瞎子忽然說出一句驚人的話來:“你命中是半個和尚。”這話說出後,我估計在場的家人都很尷尬,而王半塘呢,也因此覺得很自卑。王半塘的這種反應,我也覺得並不“晉人風格”。倒是他後來的舉措,能夠說明他還是一個會玩笑的人。——他由此幹脆就給自己取了“半僧”這個號,算是玩了回順水推舟的小聰明。半塘的號,基本上都是這種隨遇而生的產物,但“半僧”這個號,似乎也很合適他那無妻無子的宿命。
他還有一個號,叫“鶩翁”。這應該是1893年以後起的。因為那時他才獲得了上書言事的資格。以他的倔脾氣,他上書言事往往都比較生猛。有一個維新黨的朋友有點替他擔心,給他占了一卦,爻辭的意思,說他這人往往是以正心而得偏運,叫做“刻鵠類鶩”。——這話比較文雅,“鵠”是天鵝的意思,“鶩”是鴨子。意思是說:本打算刻一隻天鵝的,但是刻出來一看,卻酷似一隻鴨子。表述這個意思,有一句更通俗的話,叫做“畫虎不成反類狗”。反諷的是,這個維新黨朋友本打算變法維新、有一番政治上的大作為的,沒想變法失敗,大作為沒實現,自己反倒被斬首送命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給王半塘算出“刻鵠類鶩”的朋友,自己的命運倒更像是“刻鵠類鶩”。在清末那種政治環境下,但凡謀求在體製內進行政治操作的人,都隻能是個鴨子,成不了天鵝。
這一回,王半塘又來了個自我解嘲,把自己的號改作了“鶩翁”,也就是“鴨子老頭”或“鴨子爺爺”的意思。他臨死前總結自己的一生浮沉,認為還是“鶩翁”這個號最能夠概括自己。什麽道理呢?用他的話說就是:“其飛不能高以遠,自浮沉鷗鷺之間……”,意思是:既然做了鴨子,那麽再怎麽飛也不可能飛得多高多遠,而隻能跟那些集聚水濱的沙鷗、鷺鳥為伍。這話很有意思,他似乎隱約地明白了,那種立足於體製內的改革努力,其事功作為隻能是跟鴨子差不多。這種認識,其實是一種更內在的失望。失望所致,便是宦意蕭條。可見,直到臨死,他才對那個體製有所看破。但是,看破了,人也老了。——1901年9月,《辛醜條約》簽訂,這年年底,徹底絕望的王半塘請了個長假,一甩手走了。1902年和1903年,他在江蘇一帶跟一群詞人相與往還,繼續他們的“心神灑然”。1904年,死。
——他就這麽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