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鶩者。。。

其鳴無聲,其飛不能高遠,日沉浮於鷗鷺之間,而默以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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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老實實讀兩首王半塘的詞

(2008-08-18 12:02:43) 下一個
老老實實讀兩首王半塘的詞


 

 

臨江仙

(小序)枕上得“家山”二語,漫譜此調。夢生於想,歌也有思,不自知其然而然也。

歌哭無端燕月冷,壯懷銷到今年。斷歌淒咽若為傳。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 茆屋石田荒也得,夢歸猶是家山。南雲回首落誰邊?凝嗬水壁,一問左徒天。

浪淘沙 自題《庚子秋詞》

華發對山青,客夢零星,歲寒濡呴慰勞生。斷盡愁腸誰會得?哀雁聲聲。 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墨痕和淚漬清冰。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

把這兩首詞放在一處來讀,是因為它們之間有關聯。這兩首詞都寫於庚子年,《臨江仙》稍早一點,大概在庚子年秋天。《浪淘沙》寫於冬天。其實單從《臨江仙》的字句裏,不太看得出它就明確地寫於秋天,隻有“燕月冷”三個字,似乎能跟秋涼有些瓜葛。但是“月冷”不一定就是秋天。月亮的光是冷光,中國古人覺得那上麵一定很冷,所以管那兒叫做“廣寒宮”。你去看看寫月亮的詩詞,他們很喜歡用冰雪霜霰來形容月光,最典型的就是李白的“疑是地上霜”了。像《春江花月夜》說的“空裏流霜不覺飛,月照花林皆似霰”,你能說那是秋天嗎?肯定不是的,因為詩題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了,那是春天。

說《臨江仙》寫於秋天,是因為這首詞是在八國聯軍占領北京的時候寫的。聯軍攻占北京是在這一年的夏末,等半塘他們緩過神來,提筆寫詞的時候,就是秋天了。所以《浪淘沙》詞中說“留得悲秋殘影在”。——什麽是“悲秋殘影”?並不是外在的冷月枯枝,而是指包括了《臨江仙》在內的那些詞作。它們是秋天寫的,所以跟秋有關,而“悲秋”就是悲時,自然的時間是秋天,社會的時間則是國難當頭時期。“殘影”就是指那些悲時書憤的詞稿。

《臨江仙》說“壯懷銷到今年”,這話很淒慘,有點像黃庭堅“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那種感覺。“銷到今年”的意思就是一直銷,一直銷,銷來銷去,銷到庚子年基本就銷沒了。“斷歌淒咽若為傳。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這幾句也寫得很淒涼。——“斷歌”是指他在夢中製成的那首詞,但是醒來時,詞的前前後後的句子都忘光了,隻記得“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這兩句。所以這兩句是一種“殘篇”。一首完整的詞成了殘篇,就好像一支完整的歌中斷了一樣,所以叫“斷歌”。這首詞的小序中說“枕上得‘家山’二語”,——“二語”是指“兩句話”的意思,也就是“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完整的意思是說: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力量要把這兩句話傳下去似的,所以讓我從夢境裏出來之後,還記得起它們。葉嘉瑩解釋這幾句是這樣說:“我在這已淪陷的京城藉著小詞令曲來傳達我的感情,像這種‘斷歌’,這種唱不出來的歌聲。為什麽清朝人的詞寫得這樣幽咽?因為清朝有文字獄,一般人不敢暢所欲言……”我認為這話近乎胡言亂語,沒有把詞意說清楚,而是東拉西扯附會了很多東西。比如說,文字獄跟這個時候的詞有什麽關係?半塘寫奏折,出格的話說得多了,也沒見被文字獄。拿文字獄來這裏說事兒,完全挨不著邊。所以葉嘉瑩的賞析雖然名氣很大,但經不起什麽推敲,最能誤人。

《浪淘沙》中的“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似乎就是對“斷歌淒咽若為傳”的一種現實呼應。夢中的歌斷了,還能有“家山二語”讓半塘聽記,要是現實中的歌斷了呢,還有什麽人來聽?這裏麵含有一種對未來全無信心的情緒。——“疏檠”就是孤燈。十年後朱彊村想起這時期的事,還寫有“疏燈老屋,魂夢與俱”這樣的話(《彊村語業》卷二之“西河”詞序)。古代人對黑夜的體驗,比我們今天要有質感或體積感。黑夜是一種無窮大的體積,你那點小小的燈火能起什麽作用呢,更何況還是個孤燈。他說自己的心事就像是孤燈一樣,這種境況,豈不是絕望透了。所以接下來就是一句毫無希望的句子:“墨痕和淚漬清冰。”——“墨痕”是用墨寫在紙上的痕跡,顯然也就是詞稿上的那些作品,這些作品中都和著眼淚,這還不算,還要跟“清冰”洇在一起,真是既悲又冷,哪裏還有什麽希望!

“墨痕和淚漬清冰”這句話,其實就是半塘對《庚子秋詞》的定調。而《庚子秋詞》也就是他所謂的“悲秋殘影”。——“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這句很有味道。“旗亭”就是酒肆的意思,有點像是說,要拿苦難(《庚子秋詞》)來下酒似的。這也算是對“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的一種特殊呼應吧。

究竟苦難能不能用來下酒,這個誰也說不清楚。我想是能的。愁太甚了,就借酒澆愁;酒太饞了呢,難道就不能以愁下酒?這首詞的上片有句子說:“斷盡愁腸誰會得?哀雁聲聲。”愁得連腸子都斷盡了,又沒有人理解他,好像隻有大雁善解人意,叫出來的聲音倒含有幾分哀愁。也許這大雁也是吃了兩根愁腸才飛到天上去的,所以撐腸成痞,探喉欲吐,也有點“芒角撐腸,清寒入骨”的樣子了。

我們再回過頭看《臨江仙》的下片。“茆屋石田荒也得,夢歸猶是家山”,是說離鄉日久,家鄉那些產業恐怕都已經屋敗田荒了,對故鄉的記憶也漸漸疏落,似乎跟那些茆屋石田似的日益荒蕪,但是做夢的時候,夢見自己最後的歸所,卻還是故鄉的青山。古人寫故鄉荒蕪,多半說的是對故鄉記憶的荒蕪,——這種記憶荒蕪是很可怕的。因為那樣的話,心靈就再也找不到立身之所了。半塘時常會有這種故園荒蕪的感覺。《鶩翁集》中有一首“點絳唇”,裏麵就有這樣的句子:“坐憶杉園,三徑應荒了。”這是用《歸去來兮辭》的事類,寫自己的心事,我覺得他內中是懷有某種恐慌的。所謂“南雲回首落誰邊”,我想並非寄托,而是一種懸問。

這句一問出來,心裏的問題就都湧出來了,讓他招架不住。“凝嗬湘水壁,一問左徒天。”——這是一種歎息。心理的問題實際解決不了,隻好這樣虛解。“左徒”是屈原做過的官,《天問》是屈原寫過的詩。王半塘使用這個典故多次,像《聲聲慢》的“更甚處,覓靈均,天外問天”、《八聲甘州》的“盡雄虺瑣瑣,嗬壁問蒼天”、《減字木蘭花》的“婆娑醉舞,嗬壁無靈天不語”,等等,都這麽用。你會覺得,他確實挺孤寂、挺迷茫的。這也是一種“孤懷鬱鬱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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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詩詞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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