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鶩者。。。

其鳴無聲,其飛不能高遠,日沉浮於鷗鷺之間,而默以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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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拜謁王半塘墓 by憶江南

(2008-08-17 18:12:43) 下一個







半塘墓現在桂林市七星路育才小學後邊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裏,前麵是一片叫將軍塘的湖,我是幾經展轉打聽才找到的.那塊地屬於育才小學,現在正在造教學樓,把墓圈了起來.我是請了工地上管鑰匙的老人幫忙打開後進去的.在墓頂發現了幾朵小花,因為豔麗得詭異,故湊進看個究竟,卻是假的.老人告訴我,前幾天有位老先生帶了一幫學生來這裏灑掃過,我才注意到腳下有個幹涸了的花盆,盆裏載著一種嶺南常見我卻叫不出名字的細長葉綠色植物,花盆的泥土上還散放著好幾個破碎的雞蛋殼.老人說半塘的後人都到美國去了,難得回國祭掃,於是就有個當地的老先生隔三五個月來看一次.但看那草茂盛的樣子,估計老先生來看也就僅限看看而已了.半塘身後,叫一個無名的鄉黨三五個月來看一次都成奢侈,看來詩人注定寂寞,對半塘老人來說確是沒錯.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離地觸摸名人故原,另一次是三四年前的舊曆年底在海寧的西山腰,看風流才子徐誌摩墓。承嘉興一位文化圈友人見告,台灣有位徐誌摩作品的愛好者,年年在徐的祭日,都會不遠萬裏專程來到西山為詩人掃墓。同是詩人,身後天壤。

半塘一生引以為憾的是未能博得一甲,終以一舉人而歿。這就象今天在大學裏讀書的人始終未能取得博士學位一樣,始終是有些遺憾的,但對於半塘來說,這這樣的經曆或許更痛楚。因為未能蟾宮折桂一方麵也許並非其才不及人,另一方麵則對走仕進一路的封建士人來說,講出身是很重要的,有點象現在的教授還要考博士一樣。在封建社會裏的“賜同進士出身”是沒有什麽身份的,所以《儒林外史》裏那些士子都不把那些未“發”過的人放在眼裏。不過比起他的另一位同是"晚清詞學四大家"之一的同鄉況蕙風來說,半塘的確是幸運了.況氏的確是客死在了湖州,並且死後與"四大家"的"二當家"朱祖謀一起葬於湖州城外的道場山.況氏後來極潦倒,鴉片煙癮又大得驚人,於是就給嘉業堂主“傻公子”劉翰怡當幕賓編書,劉氏刻印的許多書都是經況氏手編出來的.其中那部最近被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的大部頭《詞錄》就出自他手,乍浦的葛渭君先生編《詞話補編》就收了此書.況氏有個女兒後來嫁給了海上名流陳巨來,巨來刻印,獨步滬瀆.但眼光極高,一般俗手皆不放在眼裏,故口碑不佳.巨來死後,文革禍起,這位況舍人的女公子終於受不了百般折磨而精神失常,未幾故去.巨來從女即葛渭君先生二嫂,此係葛先生在半宋樓親口告訴我的.所以比起這位多災多難的同鄉來,半塘老先生的確是幸運的了.不僅能得以葉落歸根,而且其後人皆已定居美國,應該算是善終善報了.至於未能博得一甲,從曆史的長遠眼光來審視,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了昨天傍晚無事,一個人在桂林城裏亂轉,竟轉到了文明路上的李宗仁官邸,那裏現在已是桂林市的五所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之一了.比起這位臨桂老鄉來,半塘老人更是應該含笑九泉.我去時已是夜色降臨,連十元門票都免了,在官邸辦公房裏有幾對男女在打撲克,笑聲連天.碰到了一個老人,說他是三年前從鄉下被雇到這裏來打掃衛生的臨時工.抱怨完了待遇的差火(關中方言,不好的意思)和此處人事的複雜後,老人開始告訴我,這個官邸是40年代國民黨當局專門為李先生造的,一直保留到今天.包括主樓和副官樓以及警衛室,都是原物.我想在那凶蟲暴橫的年代,這幢房子能保留下來,真是個奇跡.老人說,李先生是臨桂縣兩江(就是現在桂林機場的所在地)鄉浪頭村人,和白崇禧先生同鄉.我問他李先生後來還回來過沒有,他說40年代李先生離開桂林就去打日本人,一九六五年從外國回北京,四年後在北京過世,從來都沒有再回來過.他還告訴我,如果有興趣,明天可以花五塊錢不到的樣子雇輛車去兩江的浪頭村看看.有一種說法認為,在一九六九年,李先生被“革命群眾”毒死.想一想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了,四九後出亡美國,始終不與蔣介石同逃台灣,十六年後又展轉回到祖國,沒想到卻在近八十高齡時被一群暴徒毒死,這比起能靜靜地長眠於故鄉山水間的半塘老人來說,又是怎樣一種不幸呢?半塘一生就連做夢都沒有忘記故鄉臨桂的青山綠水, “家山春夢裏,生計酒杯前”二語就是在睡夢惺忪間看到了故鄉的山水得來的句子,“華發對青山,客夢零星,歲寒濡呴慰勞生。”更是他對榕湖堯山的吟謳。而一生最大的願望也就是“載酒園林”“留取花梢日在,休冷落、舊家池沼。”這種梅村式的留戀雖在生前未能如願消解,但死後終究還是歸葬故山,應該說是對半塘九原幽魄的最好安慰。這一點,大概是朱祖謀的傳硯弟子龍榆生先生體會得最為深切,龍先生在寄獻廣西第二圖書館的半塘遺照下題有一闋《憶江南》,詞雲:“行吟意,結草愴荒庵。留取騷懷空冀北,可堪沉魄滯江南。星宿待重探。” 荒庵、冀北、江南,算是把半塘一生括盡了,說透了。

半塘一生心係天下,在政治上最堪為後世稱道的就是在光緒十九年,半塘在江西道監察禦史任上,和我的老鄉安維峻一起聯名上書彈劾權傾朝野的李鴻章。關隴地區向以地氣苦寒人性梗直而著稱,當年大荔狀元王傑在道光帝的朝堂上死薦林則徐禁煙就是一例。然時隔五十年,又有安維峻這個鐵錚錚不怕死的西北漢子站出來,因奏疏連帶對慈禧都頗有微辭,一下便惹火了慈禧,一紙貶書把這個欺君犯上的安鐵頭送去張家口當郵遞員。這一事件在當時影響非常之大,當時幾乎在京的所有朝野文士皆有餞別安維峻的詩文。其中屬半塘的那闋《滿江紅·送安曉峰侍禦謫戍軍台》,詞氣慷慨,悲壯沉雄,不妨贅錄如次,以見一斑:“荷到長戈,已禦盡、九關魑魅。尚記得、悲歌請劍,更闌相視。慘淡烽煙邊塞月,蹉跎病雪孤臣淚。算名成、終竟負初心,如何是。 天難問,憂無已。真禦史,奇男子。隻我懷抑塞,愧君欲死。寵辱自關天下計,榮枯休論人間世。願無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詞氣至此,已將家國不幸、友朋情摯和個人德行寵辱等連血和淚,熔鑄一爐,也將常州詞派的藝術風貌,盡展人前,難怪王鵬運無愧乎晚清詞學四大家之首的盛譽。但半塘自己心裏是很清楚這個封建末世王朝當時下的處境的,就在同年,他有一闋《念奴嬌·登暘台山絕頂望明陵》,暘台山是當時北京西北的遊覽勝地,登高所見,與千年前的陳子昂又有何異?隻有“指點十三陵樹影,天壽低迷如阜。一霎滄桑,四山風雨,王氣消沉久”,半塘在這裏登高望十三陵其實望的也是他“皇清”的氣數。這首詞的煞拍雲“出山回望,夕陽猶戀高樹。”於是他南下了,主持當時揚州的儀董學堂。並且完全投入到他二十歲起就一心專注的詞學事業上去了,不兩年,便物化於姑蘇。臨歿,他把自己三十七年間創作的作品大量刪汰,僅留下一百三十餘首,交付給四大家的“二把手”歸安朱孝臧,屬其刊行。朱彊邨沒有辜負這位亦師亦友的詞學長輩的囑托,於第二年在廣東學政任上對這一百三十餘首詞詳加校勘整理,刻行於世,並敦請其時亦在廣州的半塘同鄉、南寧人鍾德祥造像題辭,這就是我們今天看能到的唯一比較流行的本子《半塘定稿》。同時,彊邨鑒於半塘生前刪減太甚,又從《袖墨》、《味梨》、《校夢龕》等八集中精選出五十餘首,編訂為《半塘賸稿》,與《定稿》並行於世。彊邨選《賸稿》用的底本是半塘家刻本,現藏廣西壯族自治區圖書館,是一九六四年,龍榆生先生風聞廣西有意出版半塘全集,於是將自己多年所藏全部關於半塘的資料捐贈當時的廣西第二圖書館。同時捐贈的還有王鵬運、龍繼棟二人的唱和手稿六件,並中山大學冼玉清教授致龍先生書函一劄和半塘遺照一幀。龍氏是臨桂大家族,繼棟為世所知的就是當年受聘於滬上古今圖書集成書局校印雍正<<古今圖書集成>>,並據以撰成<<古今圖書集成考證>>二十四卷,民國二十三年十月,中華書局影印圖書集體成時,即將龍氏<<考證>>作為附錄一並印行.但世卻少知繼棟與其父啟瑞有“二晏”之譽,父子同為“嶺西五大家”中成員,其母何慧生有<<梅神吟館詞草>>一卷行世,一門風雅.繼棟深受家學浸潤,晚年全力理董父母詩文集,其本人詞學造詣亦非俗手可抗,半塘雖僅少其四歲,但一直服膺其詞,繼棟在京任戶部主事時,常邀集粵西籍文人會於其寓廬覓句堂,風雅唱和,先後與其事者有灌陽唐景崧兄弟及後來到京的王半塘等人.他又是原武漢大學文學院長劉永濟先生的姑父,此手稿原藏劉先生的四益齋,後來劉先生以贈龍先生。所以龍先生捐贈廣西的書中還有四益齋紅欄精鈔繼棟的《槐廬詞學》四十三闋。我翻閱了最近社科院一位學者編撰的近代名人像傳,中收四大家中的三位,惟半塘付諸闕如,所以可見這幀遺照具有珍貴的曆史意義。半塘詞後來南京、成都等地續有翻刻,然皆祖朱刻本。一九三六年,主持開明書店的海寧陳乃乾先生編就《清名家詞》,次年由該書店印行,一九八二年,上海書店又據以影印,於是這個本子就成為目前影響最大的本子。但是陳先生的這個本子僅收了《定稿》,未收錄《賸稿》,所以今天多數人看到的半塘詞,僅冰山一角而已。據我所知,廣西大學文學院已有古籍整理方向的研究生做了半塘詞的校注工作,但目前尚為見其稿。但這樣的稿子,我想距符合出版要求,應當還有相當大的距離,所以高質量的半塘詞全集的出版,確是有待來賢。今天我們站在這個墓園裏,已無法想象當年半塘客死蘇州後,他的後嗣是怎樣扶櫬南歸的,但絕非象我這樣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可以從吳下易地到嶺表。那時大約要沿江溯流到洞庭湖,再一路逆流沿湘江南下到桂林府的興安縣,從秦始皇當年開鑿的狹窄的靈渠取道漓江抵於桂林,如果路上不出岔子,少說也得兩個月時間。如今再看看烈日下半塘夫婦墓上沒人的雜草,見不到如拱墓木,卻完全能想象得到其木已數經換代了,不變的,隻有墓園外將軍塘清澈的湖水和霞走雲流的清風皓月。

到墓園,先給半塘和王夫人墓各鞠三躬,然後撥開草叢照了些照片,還不慎叫墓碑前帶刺的草葉把手背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並在二墓各采了幾片葉子夾進書裏作留念,後來就癡坐墓前的烈日下發了半天呆,掐了那首詩分發給浙江的幾位朋友。臨行,又給二墓鞠三躬,以表我這個外鄉人對於這位寂寞將軍塘畔一百多年的大詞人的敬意。





2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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