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畫闌獨憑,黯吟懷似水。絮風悄、換到鵑聲,亂紅飄盡殘蕊。聽幾度邊笳自咽,鄉心遠逐南雲墜。悵風塵極目,棲棲總是愁思。 沉醉休辭,浮名過羽,底英雄豎子?盡空外,歸雁聲酸,碧山人遠莫至。恁天涯,登臨吊古,也雲裏,帝城遙指。算長堤,芳草萋萋,解憐幽意。 新詞讀罷,琴築蒼涼,想寤歌獨寐。清嘯對、江山形勝,坐念當日,名士新亭,暗傾鉛淚。飆輪電卷,驚濤夜湧,承平簫鼓渾如夢,望神州、那不傷愁悴?風沙滾滾,因君更觸前遊,驚心短歌聲裏。 長安此日,鬥酒重攜,且吟紅寫翠。漫省念、關山漂泊,海水橫飛,怕有城烏,喚人愁起。與君試向,危樓凝睇。綠蔭如幕芳事歇,惜流光,誰解新聲倚?從教淚滿青衫,俯仰蒼茫,恨題鳳紙。
意象之密、用典之多,使得這首詞的風格直逼吳文英的同名詞作(《鶯啼序•春晚感懷》)。《鶯啼序》是吳文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皆以綿麗為特色,王鵬運此詞意象之綿密,亦不亞於吳夢窗。這首詞首段從“黯吟懷”寫起,勾勒出一副“愁思”的心情。第二段承接首段,對“愁思”做進一步具體的渲染,將抽象的“愁思”外化為可圈可點的意緒。第三段從“愁思”抽身而出,回歸現實,筆鋒直指令人“愁悴”的動蕩社會背景,引出“愁思”所緣。末段因無力消解“愁思”而顯得無可奈何,隻能“淚滿青衫”、“恨題鳳紙”。雖然此詞為感時傷世之作,不似《鶯啼序•春晚感懷》中傷春傷別的個人情懷來得纏綿惆悵,但意象的綿密使得詞中之“愁”之“恨”同樣帶上了難以排遣的深沉。
至於半塘前期的悼亡詞,其寄托遙深亦可與夢窗一比高低,例如《青山濕遍•中秋近也》:
中秋近也,年時棖觸,雙笑行觴。記得木樨香裏,倚青奩、特換明妝。更喁喁、吉語祝蘭房:願年年、花好人同健。醉花陰、不羨鴛鴦。誰信高橋賃廡,飄零天壤王郎。 任是他生能卜,也難緊得,此際神傷。二十三年斷夢,霜侵鬢、誰念無腸。看依然、兒女拜成行。隻不堪、衰草殘陽外,酹棠梨、淚血沾裳。明月無端弓勢,宵來空照流黃。
吳文英也有一首追憶愛妾的詞作《齊天樂》:
煙波桃葉溪陵路,十年魂斷潮尾。古柳重攀,輕鷗聚別,陳跡危亭獨倚。涼颸乍起,渺煙磧飛帆,暮山橫翠。但有江花,共臨秋境照憔悴。 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豔流水。素骨凝冰,柔蔥沾雪,猶憶分瓜情深,清尊未洗,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裏。
以上二者在寫作模式上可以說是相同的:開始都點明了寫作背景――因時或因景而勾起思念之情,接著自然而然地憶及往昔聚合的歡樂,抒發現時的哀傷情感,並輔之以景物,將情感的表達處理得意味深長。吳文英的詞雖不是表達死別的悼亡詞,但詞中生離的傷感一樣哀怨難酬,離別的無奈和思念的落寞痛苦一樣感人肺腑。王鵬運與結發妻子曹氏伉儷情深,中年的亡妻之痛在他心中留下久難愈合的傷口,如此深情托意詞中,詞的哀傷纏綿可想而見。但二者都沒有出現過“哀”“思”等直接表達情感的詞語,而通過追憶,通過景物描寫,通過詞人現情現景的描述,尤其是著一“淚”字,詞人的深切情思和哀痛情緒直射讀者心房,令人再三吟詠,再三回味。
(三)以還清真之渾化
經曆了碧山的思筆、稼軒的豪放、夢窗的綿麗,王鵬運詞集名家之大成,終於達到了被詞家認為是最高境界的渾化。
與柳永、蘇軾並稱為“柳俗、蘇豪、周律”周邦彥開創了宋詞的格律派,以詞的“渾厚和諧”、“富豔精工”為詞家所稱頌。張炎有“美成(周邦彥)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諧,善於融化詩句。”23之讚。周濟亦曰:“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24這兩句都強調了清真詞“渾化”的特點。
王鵬運效仿清真之作在《蜩知集》(1898年結集付梓)裏最為集中。據統計,半塘詞和清真韻或效其體的共有24首,僅《蜩知集》就有15首,占全集61首的四分之一。其中大多寫得雄廓渾厚、含蓄蘊籍,“還清真之渾化”就是在這個時候。另外,龍榆生也認為:“丙申(1899)以後,漸由稼軒、夢窗,以上窺清真。”25龍榆生提及的時間比《蜩知集》結集晚一年,但將兩者結合起來,也就可以肯定,已到知天命的王鵬運的詞作在藝術上趨向了成熟,其晚期詞(50歲以後所作詞)已達到了清真詞“渾化”的最高境界。
《蜩知》一集中詞大多寄托深沉而又自然和諧,渾化無跡,深得清真個中味。比較一下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和王鵬運的《西河•燕台懷古》,即可得出以上結論。
《蜩知集》中用美成金陵懷古韻作的《西河•燕台懷古》一詞雲:
遊俠地,河山影事還記。蒼茫風色淡幽州,暗塵四起。夢華誰與說興亡,西山濃翠無際。 劍歌壯,空自倚。西飛白日難係。參差煙樹隱觚棱,薊門廢壘。斷碑漫酹望諸君,青衫鉛淚如水。 酒酣擊逐訪舊市,是荊高歌哭鄉裏。眼底莫論何世,又蘆溝冷月,無言愁對,易水蕭蕭悲風裏。
周邦彥《西河•金陵懷古》一詞雲: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係。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
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一詞化用劉禹錫的《石頭城》和《烏衣巷》二詩入詞,曆史感很強,化用前人名句猶渾化無痕,張炎就曾評美成“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26清代許昂霄更讚此詞曰:“隱括唐句,渾然天成。”27而反觀王鵬運的《西河•燕台懷古》一詞,則感覺現實感更為強烈,句句懷古,又句句暗接現實,將古事今情熔鑄其中,又將情語托於景語,一抒身世之感。其詞格調蒼涼沉鬱、纏綿淒壯,渾厚之感較之清真無不及。
此外還有用美成韻所作的《驀山溪》一詞,也達到了含蓄蘊藉的境界:
西園花委,狼藉疑無路。已是綠成蔭,更驚人、鵑聲處處。疏簾窣地,流影不禁風,無一語,空延佇,春又今年去。 新弦舊曲,贏得青衫雨。曆落古今情,盡消磨、盲翁村鼓。高歌酹月,淒斷倚闌心,深懷舉,孤光注,愁入雲千縷。
此詞作於戊戌變法前後。戊戌變法受到以慈禧為首的頑固保守派的反對和千方百計的阻撓,王鵬運作為愛國的政治家,對變法的前途憂心忡忡,但又不能直言表露自己的思想情感,隻好借助直接的描景抒情來創造“言近指遠”的境界,含蓄表達出自己真實的情感。落花滿徑、鵑聲啼哭,疏簾風寒、新弦舊曲、危闌孤光、愁雲千縷……多麽蒼涼淒冷的意境,並浸潤著一種悲涼傷感的情感,整首詞景與情渾然一體,深沉地展露出詞人此刻苦悶的心境。同時,“曆落古今情”,“盲翁村鼓”,又引申出深刻的曆史寓意,引人深思。
(四)下啟晚清之詞壇
王鵬運追步南宋諸賢之詞,集各家大成,而成晚清詞壇領袖人物。他位居四大詞人之首,對晚清詞人多有影響,推動了晚清詞壇的發展,開創了一派繁盛的局麵。
王鵬運一生所交遊的好友大多愛好詞作並於詞創作方麵卓有成就,如合著《薇省同聲集》的端木埰、許玉琢、況周頤,此外還有四大詞人之列的朱祖謀、鄭文焯。到了庚子至辛醜(1900-1901),與王鵬運相互唱酬的詞人更多至近十人,刊其間所作詞即成《春蜇吟》一詞集,其中詞人有:歸安朱古微(祖謀)、漢軍鄭叔問(文焯)、江夏張瞻園(中炘)、揭陽曾剛主(習經)、儀征劉麟楦(恩黻)、江都於穗平(齊慶)、江夏賈冷香(璜)、山陰楊霞生(福璋)、滿州南禪(成昌)、應山左笏卿(紹佐)等(龍榆生《清季四大詞人》)。作為詞壇領袖,在相互唱酬中必然會影響、師傳及後進者,這是不言而喻的。以朱祖謀和況周頤二人為例,更可見其傳承之跡。
朱祖謀受王鵬運影響最大,錢基博即認為:“祖謀之詞學,實受之鵬運者為多”。28朱祖謀本來致力於詩,結交王鵬運後受其影響,改為致力於詞,朱祖謀自己就說:“始予在卞梁納交君,相得也。已而從學為詞,愈益親。”29王鵬運與朱祖謀書信來往,暢談各自詞學見解,今有《與朱祖謀書》一封得以一窺名家交往之實,裏麵即有提到:“……有與公意見不同之處,請一陳之:公詞庚辛之際,是一大境界。自辛醜夏與公別後,詞境日趨於渾,氣息亦益靜,而格調之高簡,風度之矜莊,不惟他人不能及,即視彊村己亥以前詞,亦頗有天機人事之別。”30信裏麵王鵬運對朱祖謀詞風的轉變和成熟提出自己的看法,並為友人的成就而大加稱讚。王鵬運晚年將自己所作詞刪定為《半塘定稿》,交由朱祖謀刊行,並由朱作序,由此更可見二人交情非比尋常。而至王鵬運不幸因疾而卒,朱祖謀更是大慟不止,遂賦詞寄哀,以吊良師益友,而成《木蘭花慢》(馬塍花事了)、《西河》(歌哭地)、《慶春宮》(頹堞銜煙)三首悼亡詩,詩中失去知音好友之悲,感人肺腑。《木蘭花慢》一詞如下
馬塍花事了,但持淚問西泠。信有美湖山,無聊瓶缽,倦眼難青。飄零,水樓賦筆,要扁舟一係暮年情。才近要離塚側,故人真個騎鯨。 瑤瓊何路問玄亭,九辯總無靈。算浮生消與功名,抗疏心事傳經。冥冥,夜台碎語,咽漂風,鄰笛不成聲。淚眼塵箋未理,禮堂誰分平生。
況周頤也是師從半塘者,趙尊嶽雲:“清末彊村(朱祖謀),蕙風(況周頤)並師半塘,而一尚學力,一兼天分”。31在文學交往中,況周頤熟閱半塘詞,對半塘詞深有自己的見解:“其詞境約略在餘心目中,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沉著,《漱玉》之綿麗。南渡作者,非上駟未易方駕。”32對於王鵬運“重、大、拙”的詞學理論,況周頤更是心領神追,在《蕙風詞話》中加以解釋:“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詩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若錯認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填詞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作詞最忌一‘矜’字。”“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33……總結起來,意即作詞要注重詞的氣度的沈著、凝重,境界的窮達、深遠,表現方法的自然、真率,這就是況周頤對王氏“重、大、拙”理論的進一步解釋和發揮。
晚清四大詞人中餘者三人都受到王鵬運詞的潛移默化,足見王鵬運在晚清詞壇不可匹及的領袖地位,正如前麵引用過的龍榆生之言:“其詞承常州派之餘緒而光大之,以開清季諸家之盛。”以領袖之身份開創晚清詞壇的繁盛局麵,亦是王鵬運對當其時詞壇的貢獻所在。
綜上所述,王鵬運上承南宋諸賢,集名家大成,成為晚清詞壇的領袖,之後又對晚清詞多有推動,受其詞浸潤者諸如朱祖謀、況周頤等,直可以說是影響了整個晚清詞壇。在晚清詞對南宋詞的傳承中,王鵬運起到了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還有身體力行的推動作用。其詞除了自抒深情、為詞苑又奉獻上幾朵淒豔奇葩外,對於詞的整個發展史而言,意義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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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似破還未破,力挽狂瀾是時候。
壯誌未酬仍須酬,他年某月振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