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之間鑒宣科
轉自《新華航空》雜誌 2004年11月
有一個傳教士做父親,一個德國人做保姆,宣科打小就浸淫在西方文化中。他讀教會小學,讀原版《聖經》,學鋼琴,學作曲。21年的牢獄生活沒有擊垮他,因為音樂始終嗬護著宣科的心靈。
宣科其人
他小時候叫彼得,大了叫宣科。後來人們又給加上許多尊稱,諸如:宣科老師、宣科博士、宣科老板、宣科先生……
宣科愛穿牛仔褲,天冷的時候披一件紅色羽絨外套。他說:"像我這樣的中青年,不對,說錯了,應該說像我這樣的中年人,我今年75了……"
宣科的祖輩,是明朝嘉靖年間從安徽宣城移民到雲南鶴慶的漢人,曾祖母是納西族,祖母是藏族康巴貴族。他的父親宣明德聰明過人、記憶非凡,能說7種民族語言,是納西族第一個會說英語的人。
1905年,來自荷蘭的傳教士們踏上了滇西高原的這座小城。宣明德在給傳教士當傭人時學會了英語,隨後到貴陽神學院學習,回到麗江後成了麗江的第一位牧師。因了語言文化的根基,1928年10月,當老羅斯福的兩個兒子來到納西尋找大熊貓時,宣明德成了他們的向導和翻譯。
1930年,宣科出生。
有了一個傳教士做父親,一個德國人做保姆,宣科打小就浸淫在西方文化中。
他讀教會小學,讀原版《聖經》,學鋼琴,學作曲;而麗江的私塾也很興盛,明清時期不少文人遷徙於此,儒家文化在納西有著厚重的積澱。飽學西書的同時,宣科也看四書五經;
曾經是才華橫溢的指揮家,青年時代,宣科在藝術團隊中,英氣勃發地揮舞著指揮棒,出盡了風頭,與鋼琴詩人傅聰曾是同事,那時傅聰被譽為白馬王子,而宣科則是黑馬王子。
後來他蒙冤入獄,一去二十餘年。有人說宣科去坐牢,像是進了一次美容院,二十餘年之後出來,他依然生氣勃勃,青年煥發,絲毫看不出一個獲釋囚徒的沮喪。
牢獄生活沒有擊垮他,是因為音樂始終嗬護著宣科的心靈。
積蓄得太久,所以便聚集了足夠的噴薄氣勢。重獲自由的他精心炮製《音樂起源於恐懼》,在《天津音樂學院學報》、《中國音樂研究》等刊物發表之後,在音樂界引起了轟動。他以翔實的資料,獨特的見解,有力的論據,向早已成定論的音樂藝術的起源論,發起了強勁的挑戰,他新奇的觀點為人們打開了另一種獨特的視角之窗。不僅在國內引起了轟動,而且也在國外音樂理論界引起了轟動。
他更成功論證了流傳於麗江地區的《紫薇八卦》是唐朝皇帝李隆基親自譜曲的宮廷音樂,與已失傳900多年的《霓裳羽衣曲》為同期禦製;論證了《浪淘沙》是南唐後主李煜所作……
他潛心發掘和研究納西古樂,在納西古樂被世人認知的同時,宣科也獲得了世界性的聲名:英國的牛津大學、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倫敦大學、國內的中央音樂學院、四川音樂學院、中央民族大學、雲南大學、雲南民族學院等十幾所大學和音樂協會請他去講學。他是近半個世紀以來,登上牛津大學講台的第一位中國大陸的學者。
音樂的價值在於內心
崇高、莊重、清純,如空穀之風,似天外之響。
麗江納西古樂,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曆史。
是一塊流淌和跳躍著的化石,它的快樂、悲傷和痛苦都藏在時空的另一端。你似乎融了進去,卻又從未觸摸;你心裏有了感動,卻不知為何。它隻是一個徘徊於曆史和現實之間的幻像,愈近愈遠,愈遠愈近。
《論語·述而》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唐宋時期,道家的洞經音樂和儒家的宮廷音樂曾⒓?皇保?院笏孀攀筆辣淝ǎ?鸞ナТ?H歡??庵終涔蟮奈幕?挪?雌婕0愕卦諂?兜撓窳?┥較碌哪晌髯寰劬憂?4嫦呂戳恕?/p>
納西古樂,正是典雅、莊重的唐宋皇家宮廷音樂和古樸、純正的道家洞經音樂的結合,又經納西族文人雅士數百年的傳承、創造,融入了本民族的民歌、民曲、演奏手法,形成"古曲、古樂器、古稀老人"的獨一無二的組合。
幾百年來,麗江古樂一直是麗江納西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家人聚素琴,茅廬如仙宮"。過去,不少人家家裏樂器齊全,幾代人聚在一起,可以圍著火塘徹夜談演古樂。
宣科出獄後回到麗江中學教英語,業餘時間便在民間采風。他漸漸發現失傳已久被曆代文人試圖複原的唐音古韻還在納西古樂中留存著,無聲的中國音樂史不再沉默。
1988年7月21日,宣科發起重建了由十幾位古稀老人、十幾樣稀世樂器組成的"大研納西古樂會"。
他整理出曲譜23首,培訓新人,重整樂隊,在古城夜夜談演。
聽納西古樂,成為麗江之旅的必選。
1993年9月,大研古樂會應中國音協、中央音樂學院、中央民族學院、中國音樂學院之邀赴北京演出,獲得很大成功。此次演出,宣科稱之為"雅樂還京"。他們還先後去香港、台灣等地和英國、挪威、瑞士、法國、意大利、德國、日本等國演出。目前已有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遊客聽了納西古樂。
納西古樂獲得了世界性的成功。
成功的商業運作
宣科莊園粉紅色屋頂的別墅映襯明朗天色,有童話的色彩。莊園占地80多畝,有成片的梨樹。每天小車接送宣科來演奏納西古樂。
宣科占有納西古樂演出公司99%的股份,樂隊演出人員隻領取固定的工資。
最早的納西古樂會收費的方式是,每當演奏完了,就有人拿一個紙盒子,走到每個人的麵前。更多的人是想湊一點錢,自帶幹糧,輪流聚集,消磨時間,快樂地演奏古樂。但宣科卻把它做大了。
宣科不僅是一位音樂民族學家,從理論挖掘、整理、研究納西古樂,而且還是一位很會經營的人。
宣科認為,藝術與市場不能分離,離開了市場就等於離開了人民;但藝術也不能一味地屈就市場,屈就了市場,就等於委屈了藝術。
早期樂隊經常演奏到一半,聽眾就開始退場了,於是宣科想了一個辦法,每演奏一首樂曲他就上來漢語、納西語和英語三管齊下表演"脫口秀",在解釋介紹樂曲的同時插科打諢,針砭時弊,在談論翻譯的同時比較中西文化,在討論人生藝術的同時"攻擊"一些時尚的公眾人物,亦莊亦諧,手法多樣……
宣科打破了音樂會、戲劇表演與觀眾之間的牆,中英文表述方式與台下的中外觀眾共同營造出一種多元文化共融的氛圍,現代的主持形式和話語係統加上音樂會濃鬱的古典風格的曲目、樂器,服飾等,使納西古樂成為珍貴的"民族文化",成為麗江無形的城徽和麗江文化市場上最好的產品,逐漸興起的旅遊業也讓古樂會有了源源不斷的客源。
演出中,宣科不忘鼓動聽眾去售票處買光碟買書,他則滿足大家簽名的願望。他的條件是:不可以讓我一邊簽名,一邊抬頭微笑配合拍照,要中風的。
宣科的光碟和書定價都很昂貴,光碟一張50元,書接近百元。聽一場古樂,好一點的位置是100元,邊緣放一把椅子,也可以賣50元。
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宣科把辯證法玩得團團轉。"原來大家都不說錢,隻說藝術。"宣科的微笑總是帶點詭秘,"現在想通了,大家都說這是文化產業。好多領導來,都喜歡問宣老板掙多少錢。我都說,現在不多不多,以後越多越好。"
今天,漫步在麗江古城東大街,古樂的牌子已不是獨此一家了,百舸爭流局麵出現在麗江旅遊的黃金時期。多種聲音,多種方法,多種經營,再次顯示麗江文化的多元性和包容性。
粗略統計,國內外有50多萬人聽過納西古樂,有48個國家和地區的媒體介紹過宣科。宣科這位玉龍雪山和金沙江養育出來的奇才,率一群年逾古稀的白發老翁,操數具百年高壽的樂器,把一種古老的音樂演奏得全世界沸沸揚揚。宣科把納西古樂振興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納西古樂使宣科成了名噪全球的一代奇才,成了足以令麗江人驕傲的"世界名人"。來自麗江縣文化局的統計數字表明,宣科大研古樂會年收入不低於150萬元,整個納西古樂產業年收入不低於1000萬。
與其說沒有宣科便沒有納西古樂,不如說宣科啟動了一個年收入過千萬的民族文化產業。這比爭論誰家正宗更有實際意義。
打瞌睡的樂隊
這古老的樂音是從一群麗江老先生的指間流出來的。
依照古製的長衫馬褂使他們顯得莊嚴而神聖,他們手持各式古老的樂器,正襟危坐,雙目微垂,心靜如水,卻又異常敏銳,一絲不苟地注意著心中稔熟的每一個音符和節奏。十麵雲鑼前,隨著一聲顫悠悠的低吟,一時間,鍾鳴鼓樂,磬、鈴、鑼、蘆管、胡撥交替著悠然而起,典雅與莊重、清麗與秀美在蒼老的手指間流動,老人們旁若無人地沉入了心目中超越塵事的世界……"浪-淘-沙-",蒼老混濁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山頭那邊隱隱傳來。李後主悲涼孤絕的心境,突然在眼前展開,就像有人展開了一幅煙雨迷離的山水畫,再加上絲竹的伴奏和詞句的清麗,這空靈清越的聲音便宛如天籟。
說它是音樂,不如說它是一段長長的生命延續,從唐宋走來,在玉龍雪山的庇佑下,曆經千年它依然沒有腐爛,一種更深刻的生命印記使它與終年不化的雪山相映生輝。
納西古樂會演奏的樂曲最早的已有1200多年的曆史,演奏者中最年長的已是83歲高齡。
宣科說,古樂會老人的數量每年以1.4人的速度在減少,台上,去世的人的相片排成一排,高懸在舞台上方的橫梁上。細細一數,相片已超過30張了。他們在音樂中,在千百年前的空氣中走完了今天的曆程。而讓那些已逝的和正稀古的納西古樂演奏者擔憂的是納西古樂似乎在被世人重新發掘後的不多年,在更多人的關注下卻已然快走到了盡頭。
有一次應邀到台灣演出的時候,居然有一名老人在台上睡著了並發出了很大的呼嚕聲,第二天台灣報紙登出大幅樂隊演出照片,除盛讚音樂之銷魂,還用一個有趣的箭頭指向打瞌睡的老者,評價:"這至少證明了一件事,他們是真正的老人。"
古老的音樂,久已失傳的樂器,穿長衫馬褂白胡子的人,正是納西古樂的賣點。
在宣科正式恢複古樂社之前,演奏納西樂的老人們隻是每個月聚在一起玩玩,他們是屠夫、裁縫、皮匠、養羊人、種田者,宣科改變了納西古樂和他們的命運。
現在的樂隊裏已經開始培養一些年輕的納西樂手和歌者,零星點綴在樂隊中。但對於那些百年樂譜樂器,年輕的心要想真正進入,尚有很長的路要走。
驕傲使人進步
"出來"後的宣科一度很謙虛。如果有人問他,"你是搞音樂的?"他會把手合在一起,很小聲地說,"會一點點,會一點點。"
在舞台上的時候,他又能張口就說,"納西古樂是我的一大發明、一大創建","沒有我宣科就沒有納西古樂"。
什麽地方該說什麽話,宣科知道得很清楚,誠如對人性的把握。
宣科退休時也隻是一家實驗中學的二級教師,但在麗江,知道宣科的人要比知道政府官員的人多得多。官人一茬一茬走馬燈似地換,而宣科的名聲則如芝麻開花一節一節地高。
老外們口碑相傳,慕名而來,成了宣科的追星族,他們人手一本澳洲版的旅遊聖經《CHINA》,按圖索驥來找一位叫宣科的人來聽納西古樂;他們還要去尋找《失去的地平線》中的"香格裏拉",因為宣科先前宣稱"香格裏拉在迪慶"而後又說"香格裏拉在麗江";而宣科在國外更是豪言不斷:中國在麗江!
於是有人說宣科太狂。
除去外事活動,每晚8點,宣科都要出現在四方街上這座四合院裏。
--我們的水平如果和中央民族樂團比,他們在桌子的上麵,我們在下麵;但從曆史的價值、文物的價值、藝術的價值上比,我們在上麵,他們在下麵。這是不得了的東西,是國寶,外國人說,領導他的人應得諾貝爾獎。
--剛才唱的《浪淘沙》,多麽美啊,這才是中國的歌曲,有1200年的曆史了,應把它編到小學課本裏去,讓學生們唱;別人一二百年的曆史就不得了了,我們有上千年的曆史,為什麽不寫進去,我看根子在教育部。
--這麽好的音樂,有些坐在前排又不掏錢的官員聽了一兩曲就走了,他們要熱鬧就去夜總會好了!
--宣科出名了,納西古樂才出名了。不是納西古樂出名了,宣科才出名。有關古樂的陽謀陰謀都是我策劃的。
--以前我們很驕傲,說我們有文化、有音樂、重知識,現在不行了,因為大家有了小燕子了嘛!
……
這一段段精彩的演講加在每一曲的演奏前,然後宣科會具體講解每一首樂曲的來源和風格,然後是一串流利的英語,這或許是宣科最為得心應手的時候,也是他最為驕傲的時候。
一個土裏土氣的本地老頭,突然說起口音地道的英語,聽者不管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都會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宣科自己也知道怎麽在兩種語言中找到引起人們高興的地方,他對翻譯詞牌略感苦惱,搔一下頭皮,"菩薩蠻"隻好譯為"野蠻的菩薩","山坡羊"則是"在山坡放羊","江上風"不得不說成"一陣風吹過長長的河"。
行家知道,宣科利用自己對漢語和英語的精通長處,把兩種語言的表述差別也玩到位了。"宣科先生晚八時在此主持"。古樂會門口掛著這塊特別匾牌。
這是宣科的資本。
文/楊誌紅 攝影/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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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背景
宣科,音樂民族學家。1930年出生,藏裔納西族,雲南麗江人。早年求學於昆明教會學校,摯愛並長期研究音樂,"大器晚成"已是學術界對他的共識。由於有著多民族的血緣,故富有穎悟的天秉和進取的氣質,不僅具有運用多種語言的能力,還慣於以多民族的不同方式理解和思考問題。他在飽經憂患之後所表現出來的振作有為的生活態度,及鍥而不舍的求知精神,為世人所矚目。
名詞解釋:
麗江中國大研納西古樂會
於1981年由宣科、和毅庵、楊曾烈等古樂演奏家一起重建,不遺餘力地保存及推廣儒道細樂,研求原旨,培訓新手,並於1988年7月開始,正式舉辦不定期的對外公開演奏會,引起眾多中外音樂學者的研究興趣。被譽為"稀世三寶",及古老的樂曲(演奏的樂曲,最早可追溯至唐代)、古老的樂器和高壽的老人於一身的民間音樂團體。曾先後在北京、香港、英、挪、瑞、法、意、德等地演出。
洞經音樂
乃往昔士林籍道教儀式所作的禮樂活動,兼有儒門敦睦人倫及道家頤養身心的功能,明清以來即風行於中國各地文化階層中。因其主要用於談演道教經典《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簡稱洞經)而得名。文昌是士人之神。洞經音樂於明代嘉靖年間(公元1522-1566)經納西族土司從南京、福建、四川等地引進雲南,開枝繁衍。自清代西學東漸,洞經音樂在中原幾成絕響。滇西北高原文化古城麗江,由於特殊的地理條件,奇跡般地把這類音樂保存下來。
納西古樂曲目簡介:
1、《八卦》經腔
談演洞經行"開經"禮儀所用曲目,據考證為唐玄宗李隆基於開元廿九年(公元741年)禦製的《紫微八卦舞》之音樂部分,其姊妹篇為《霓裳羽衣舞》,已失傳。
2、《篤》(笛子獨奏)
它作為麗江"白沙細樂"之第一章,早在元代即已流傳在麗江。根據《白沙細樂探源》(見《少數民族樂論》1994年宣科著),它是一部融器樂、歌舞於一身的大型安魂曲,創自納西民間。"篤"是納西古語,意為"讓靈魂洗澡"。
3、《浪淘沙》曲牌
談演洞經行"十供養"禮之"香供養"禮時演奏。唐朝教坊曲牌,南唐後主李煜詞,宣科填配複原。
4、《山坡羊》曲牌
唐朝教坊曲牌,談演洞經行"開經"禮儀,會員上香跪拜時演奏,又名《上香調》。宣科先生以元朝張養浩的《潼關懷古·山坡羊》填入同名曲牌,稱為納西古樂研究中又一重要成果。
5、《步步嬌》曲牌
宋朝文人音樂之一。音樂描寫纏足婦女行走時的嬌媚步態。
6、《一江風》曲牌
元代北曲曲目。談演洞經上表章及結束時,亦稱《送聖曲》。曲中以大鼓演奏最具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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