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苦歲月想吃肉,小康生活要喝粥”,橫批是“與食俱進”zt
(2007-06-22 00:4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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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珠兒(台灣作家)(2006-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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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時,W打電話回來,說在船上碰到潔西,叫她一塊來吃飯吧?潔西最近從紐約調來香港,剛搬來我們這島上,常上我們家搭夥。放下電話,我趕緊追加預算,拌了盆怪味雞,煸了碟蝦籽茭筍,煎了個菜脯蛋,又撈出自醃的四川泡菜,電鍋裏的蓮子眉豆粥早已煮好,隻能往裏攪些燕麥糊,灌水加碼。
加得太少了,粥和菜被掃得精光,潔西起碼吃了三碗,咂舌舔嘴,逸興遄飛,連聲說:“太舒服了!”
對我來說,粥這東西是私隱的,尤其在自家吃,近乎私房禁臠,隻宜與至親好友、深諳食性者共享,和半生不熟者一起啜飲,更覺尷尬。潔西不是熟客,但這頓家常清粥,卻把距離一下子拉近。
■喝粥就是舒服
粥真是奇妙的物質,能甜能鹹,可稠可稀,亦富亦貧,似飽還饑,那鍋寬容模糊的漿汁裏,有私密的慰借,柔潤的滋養,但也夾砂帶糠,經常要燙嘴磣牙,暗藏隱痛與滄桑。世界各地都有粥,但中國人對它最有感情,因為喝得最多也最久,唏哩呼嚕兩三千年,世世代代的鍋裏碗底,凝積出一部半流質的曆史。
喝粥就是舒服,尤其熱天溽暑,吃粥清爽消熱,做來簡潔利落,既開胃又貼心。反正是小菜,殺雞不用牛刀,無勞大火熱油,隻須輕煎慢烤,輔以涼拌醃泡,就夠變出一大堆。而且少量多樣,更可任意揮灑,興之所至,弄它個滿桌小碟,五顏六色食前方丈,舉箸顧盼自雄,但又覺得好玩,像辦家家酒。
炎炎長夏,茶飯不思,隻能以粥度日。周一苦悶,要吃粥解壓;周二下暴雨,要吃粥去濕熱;周三中午有餐會,晚上要吃粥消膩;周四買到鮮嫩蠶豆,燒雪菜下粥最妙;周五有鹽水鴨,怎可不吃粥;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更要吃粥消閑。
W經常出差,不管去紐約還是深圳,回家一定嚷著要喝粥,說可以洗塵清胃,去疲勞和調時差;日久漸成習慣,我們出門旅行,倦遊歸來也例必吃粥。兩個都貪嘴,度完假總是胖著回來,在外頭狂啖異國風味,並不想念家常菜,奇怪的是回家一吃清粥,卻如大旱逢雨,頓覺甘香滋潤,舒暢不可言喻。身心清爽了,腦子也跟著醒轉,吃粥於是像種儀式,養胃兼且收心,開始老實過日子。
■寬容模糊大度
天天都吃,卻一點也不煩,因為我從沒吃過一樣的。粥這東西看似小眉小眼,其實泱泱大度,恢宏包容,鹹淡厚薄無所不能,地瓜鮑魚皆可入味,本身已有千百種變化,加上形形色色的下粥菜,兩相搭配組合,絕無重複和悶場,除非是懶惰或者吃食堂。
好吃的粥數不清,台灣的筍絲粥、海產粥、銀魚粥,一直讓我魂牽夢縈,在家卻做不出那味道。廣東的明火白粥更美,廣州的艇仔粥,澳門的水蟹粥,沙田“強記”的雞粥,上環“生記”的豬肝粥和魚球粥,都是綿滑鮮香的靚粥。潮州粥也好吃,用砂鍋現煲的海鮮粥,香稠彈牙軟裏帶硬,格外清鮮爽口,而加了肉末和冬菜的蠔仔粥,更是我的最愛。
即使是不加味的清粥,也有無窮變化。我煮粥喜歡混合雜糧豆仁,甚或加上芋薯山藥,像煲湯一樣,視天候與體質換配方,煮起粥來左一杓右一把,有如抓藥。就算煮白粥,我也要摻混幾種米,譬如台灣的芋香米和泰國的糯米,再加上做意大利燴飯的Arborio珍珠米,它柔稠多膠質,能使粥味有底韻。
■早餐吃幹還是濕
吃粥有很多原因,除了個人偏嗜,更普遍的是養生、治病、應節、守貧以及賑災濟荒,古人則以此養老和守喪,《禮記》的月令篇和問喪篇有案可稽。以前台灣鄉下辦喪事,總是煮幾大鍋筍絲鹹粥待客,可見尚存古風,廈門也有這習俗,二者可能源出同脈。而福佬話呼粥為糜,尤其古意盎然。
以粥食療的曆史就更悠久,由漢朝至清代,中國的藥粥典籍有近三百種,藥與粥早已混雜相通,即便一碗清素白粥,也有醫療效用。病了要吃粥,幾乎是華人的共同記憶,有人緬懷回味,也有人敬謝不敏,例如梁實秋就怕喝粥,《雅舍談吃》對粥沒有好感:“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我也有個美國朋友討厭雞湯,因為小時候得肺炎,媽媽逼他吃麵條雞湯(chicken noodle soup),一吃數月,從此深惡痛絕。
可能受到漢藥傳統的影響,日本和韓國也有生病吃粥的習慣。我有次去日本山形的鄉間,早餐連吞幾天白飯,實在幹得慌,於是請旅館幫我煮粥,親切的老板娘還來問我,是不是病了?他們的白粥是病人吃的。
南方人慣於早餐吃粥,日本人、韓國人和泰國人,卻一早就吃幹飯,這也是梁實秋怕喝粥的另個原因,北方人啃慣燒餅油條,“非幹物生噎不飽”,吃起稀飯來,於是“就覺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看來除了生和熟,食物係統的幹和濕,也值得人類學家研究。隻是在全球化的浪潮下,食物的地域性日漸消泯,早餐受到的衝擊最大,喝咖啡吃麵包的人愈來愈多(很慚愧,我也是一個),幹與濕的差異,其實也在瓦解中。
■有小米粥,甚好甚好
中國人吃粥,好像離不開病和窮,雖說有食療養生之效,但主要還是出於貧困,而士大夫更視吃粥為修身之道,含有哲理意境和道德情操。中國養生本有“厚味傷人,淡薄為師”的觀念,唐宋深受佛道影響,講求清心素淡,更崇尚粥與蔬食,蘇東坡、林洪、張耒、陸遊等文士,都寫過詩文,稱頌粥味淡遠真樸。但一般人吃粥還是為了度貧,在天災人禍中,不隻庶民以粥活命,皇族權貴也須喝粥求生。
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攻入京城,慈禧和光緒倉皇西逃,在路上餓了兩天,到了懷來縣郊,幸得知縣吳永迎駕接待。吳永入房叩見,隻見慈禧灰頭土臉,對他放聲大哭,問他是否有東西吃?吳永回稟,鄉裏被劫掠一空,僅餘三鍋小米綠豆粥,還被亂兵搶去兩鍋,“今隻餘一鍋,恐粗糲不敢上進。”慈禧卻連聲說好:“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進。”粥端進去以後,“俄聞內中爭飲豆粥,唼喋有聲,似得之甚甘者。”
這是從《庚子西狩叢談》看來的,此書由吳永口述,劉治襄筆錄,頗為翔實生動,這幕接駕獻粥的情景,尤其活現傳神。杌隉亂世,連吃慣滿漢大餐的帝後,都要唏哩嘩啦喝粥,百姓之塗炭就更慘烈了。
■清粥發達史
粥當然不僅是窮物,缺糧固要吃粥,飯飽也要弄粥,隻是情境與滋味全然迥異。我們這一代的台灣人,就見證了清粥小菜的發達史,從“青葉”餐廳把它擢格升上台麵,到複興南路的粥店街,可以看出社會的迭變發展,地瓜稀飯洗盡寒酸,成了台菜的象征,小菜也演進為精食盛饌,由醬筍醃瓜變成炒龍蝦甚至佛跳牆。
北京某粥店有副對聯,“艱苦歲月想吃肉,小康生活要喝粥”,橫批是“與食俱進”,見者無不莞爾。中產小康想喝粥,富貴人家就更講究,所以《紅樓夢》裏的公子小姐極少吃飯,總是喝湯吃粥,寶玉吃碧粳粥,黛玉吃燕窩粥,鳳姐吃紅稻米粥,賈母挑嘴,有鴨子肉粥和棗兒熬的粳米粥,還嫌太油太甜。
但說到講究,還是廣東粥最刁鑽,一碗普通人吃的尋常白粥,也要精工細料,輕煲慢熬,直至鮮濃酥融,然後才在這“粥底”上,加以皮蛋魚腩等物,添鮮助味。粵人熬粥如煲湯,首重原汁本色,而粥又比湯費時耗神,要以幹貝、白果、腐竹、大地魚等物熬煉提鮮,還須用明火細煲,不能用電鍋或燉鍋,否則無法稠化香濃,所以要不時攪拌,以防黏底焦糊。
其中還有不少竅門,諸如水米的比例要拿捏得當,米要泡過或醃以油鹽入味,水沸才能下米,轉成文火後要“點油”,略加菜油以使色澤滑亮;還有人說攪拌要順著同一方向,粥質才能豐實飽滿,不至零碎渙散。太辛苦了,連廣東人都極少在家煲粥,要守在爐邊熬幾個小時,且須抓緊時間,晚了火候未足,早了又糊爛走味,煮粥和吃粥都要充裕得閑,其實是奢侈之舉。
老牌粥店半夜起來熬粥,但一般食肆哪有這功夫,多半把米囫圇煮爛猛灑雞粉,粥質粗略稀鬆,吃了喉頭幹渴,唇頰麻木。時代是進步了,但不見得“與食俱進”,我們可能吃得更差。
■Jook與Congee
英文的粥jook是從粵語來的,但較常用的是congee,這字是從印度的淡米爾文(Tamil)來的。中國粥悠久精深,有豐富的文化意義,難以用西方的麥糊porridge來涵蓋表達,照理該用音譯的jook最恰當,但卻被印度的congee截胡搶灘,因為西方人最早在印度看到這東西。
華人常以為粥是國粹,但印度也有,而且頗似中國的藥粥。16世紀中期,住在果阿的葡萄牙醫生奧塔(Garcia de Orta)就在書中提及,當地病人喝“一種用米榨出來的汁水,加上胡椒和小茴香。”18世紀末,長居印度的奧地利神父兼東方學家保林那斯(P. Paulinus)也觀察到,有人免費派發一種叫canji的米湯,讓過路的旅人解渴消熱。這個canji後來英語化為congee,成為米湯的專用語。
除了congee,印度還有其他粥品,譬如ghains是在粥中摻以辣椒、生薑和酸奶,khichri則是豆粥,吃時拌以椒鹽、奶油等調料,佐以香料燉煮的蔬菜,濃鬱豐厚,不無香美,但上次去印度,還是把我吃得兩眼昏花,暈頭轉向,胃口突然失靈自閉,幾天都食不下咽。我知道是清粥小菜在作怪,它向我怒喊,“這是什麽鬼東西?”
在意識深處,有些食物會變成本質,理智和文化也厘不清。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粥,多少種頑固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