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懷念那些讀書的日子
(2009-01-16 21:58:24)
下一個
我偶爾去某大學講課,有一次順便調查學生讀書的情況。我的問題是這樣:誰讀過3本以上的法國文學?(約1/4的學生舉手)誰讀過《紅樓夢》?(約1/5的學生舉手)然後,我降低門檻,把調查內容改成《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舉手多一些了,但仍隻是略過半數。
這是一群文學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於《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並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裏。
問題在於,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讀書怎麽成了這麽難的事?或者事情別有原因:是什麽剝奪了他們廣泛閱讀的自由?
我不想拍孩子們的馬屁,很坦白地告訴他們:即使在30年前,讓很多中學生說出10本俄國文學、10本法國文學、10本美國文學,都不是怎麽困難的。我這一說法顯然讓他們驚詫了,懷疑了,困惑了,一雙雙眼睛瞪得很大。30年前?天哪,那不正是文化的禁鎖和荒蕪時期?不正是“文革”十年浩劫剛過?……有人露出一絲訕笑,那意思是:老師你別忽悠我們啦。
沒錯,是禁鎖是荒蕪甚至是浩劫,從當時大批青年失學來看的確如此,從當時官方政策主體來看的確如此。但你們注意了:一具病體並非屍體,仍有不絕的生力,包括生力的逐步恢複和增強。“文革”不過是一場大病來襲,但如同曆史上文網森嚴的舊中國和政教合一的舊歐洲,它並不曾冷卻民眾的精神之血,無法遏製新文化的萌發、繁殖、積聚、壯大以及爆發,直至製度層麵的變革。這才是曆史真切而生動的過程。我們曾用這種眼光注意過很多複雜局麵,包括宗教法庭與牛頓的共存,普魯士帝製與黑格爾的共存,斯大林鐵幕與肖洛霍夫、愛森斯坦、肖斯塔科維奇的共存,為什麽獨獨樂意給“文革”隨便貼一枚標簽?是什麽人最習慣和最愜意地使用著這一類標簽?
中國諺語:知其一,還要知其二。
偷書
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有一中型的圖書館。我那時不大會看書,隻是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那裏翻翻雜誌。《世界知識》上有很多好看的彩色照片。一種航空雜誌也曾讓我浮想聯翩。
“文革”開始,這個圖書館照例關閉,因受到媒體批判的“毒草”越來越多,圖書館疲於清理和下架,隻好一關了之。類似的情況是,城裏各大書店也立刻空空蕩蕩,除了馬克思、列寧、毛澤東一類紅色聖經,除了少許充當學習資料的社論選編,其他書籍幾近消失。
1967年秋,停課仍在繼續,漫長的假期似無盡頭。但收槍令已下達,革命略有降溫,校圖書館立刻出現了偷盜大案:一個牆洞赫然觸目。管理圖書的老師慌了,與紅衛兵組織緊急商議,設法把藏書轉移至易於保護的初中部教學樓最高層,再加上鐵柵鋼門,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過外寇易禦家賊難防,很多紅衛兵在搬書時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詭異,互相之間擠眉弄眼。後來我到學校去,又發現他們話題日漸陌生,關於列賓的畫,關於舒伯特的音樂,關於什麽什麽小說……這是怎麽回事?你們在說些什麽?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會遭遇支吾搪塞,被滿臉壞笑的他們瞞過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權分享共同的快樂。在多番警告並確認我不會泄密或叛變之後,他們終於把我引向“胡誌明小道”——他們秘密開拓的一條賊道。我們開鎖後進入大樓某間教室,用桌椅搭成階梯,拿出對付雙杠的技能,憋氣縮腹,引身向上,便進入了天花板上麵的黑暗。我們借瓦縫裏透出的微光,步步踩住橫梁,以免自己一時失足踩透天花板,撲通一聲栽下樓去。在估計越過鐵柵鋼門之後,我們就進入臨時書庫的上方了,就可以看見一洞口:往下一探頭,哇,茫茫書海,凝固著五顏六色的書浪。
這時候往下一跳即可。書籍壘至半牆高,足以成為柔軟的落地保護裝置。
我們頭頂著蛛網或積塵,在書浪裏走得東倒西歪,每一腳都可能踩著經典和大師。我們在這裏坐著讀,跪著讀,躺著讀,趴著讀,睡一會兒再讀,聊一會兒再讀,打幾個滾再讀,甚至讀得頭暈,讀出傻笑和無端的叫罵。有時尿急,懶人為了省一趟攀爬,解開褲子就在牆角無聊,不知給哪些傑作留下了汙跡。
我說過,作為初中生,我讀書毫無品位,有時掘一書坑不過是為了找一本《十萬個為什麽》。青春寄語,趣味數學,晶體管收音機,抗日遊擊隊故事,頂多再加上一本青年必讀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基本上構成了我的閱讀和收藏,因此我每次用書包帶出的書,總是受到某些大同學取笑。我並不知道他們笑什麽。當然,多年以後我讀到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雨果的《九三年》以及泰戈爾的《飛鳥集》,覺得有些眼熟,才依稀想起初中部大樓的暗道——隻是當時不知自己讀了什麽,對書名和作者也從未用心。
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自由不期而至,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裏都有成堆禁書。你從這些書的館藏印章不難辨出,他們越幹越猖狂,越幹越熟練,竊書的目標漸漸明晰,竊書的範圍正逐步擴展,已經禍及一牆之隔的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距此不算太遠的省醫學院圖書館等。多年以後,我一位姓賀的同學積習不改,甚至帶著一把鐵鉗和兩個麻袋,闖入省城最大圖書館的禁區,在那裏竊取了據說價值上萬美元的進口畫冊——他當時正在自修美術。他的行為敗露,被警方以盜竊罪起訴,獲刑一年監外執行。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一位老法官竟對他笑眯眯的,私下裏感歎:我那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愛書,我也就放心了嗬!
老法官的私語其實是另一種宣判,隱秘的民意宣判。
這就是說,哪怕在大批知識分子淪為驚弓之鳥的時代,知識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記和尊敬,一個偷書賊的服刑其實不無光榮。
這與後來的情況很不一樣。賀某多年後肯定遇到過這種場景:書店裏已經五光十色應有盡有了,各種有關理財、厚黑、權勢、時裝、色欲、命相的爛書鋪天蓋地持續熱銷,而他當年渴求的經典反而備受冷落。如果他對這種情況大為奇怪,如果他還把經典太當回事(爺們兒當年就是為這個坐了牢),還很可能遭當今的購書者們白眼:神經病吧?吃錯藥了吧?
說書
畢業後下鄉,我插隊在一公社茶場。這裏有一百多號知青,一百多號本地農民,分三個工區六個隊,負責近6000多畝茶園和少許稻田。在地裏勞動的時候,尤其聚在樹下或坡下工休的時候,聊天就是解悶的主要方法。農民把講故事稱為“講白話”,一旦喝過了茶,點燃了旱煙,就會叫嚷:來點白話吧,來點白話吧。
農民講的多是鄉村戲曲裏的故事,還有各種不知來處的傳說,包括下流笑話。等他們歇嘴了,知青也會應邀出場,比方我就講過日本著名女間諜川島芳子的故事,是從我哥那裏聽來的,頗受大家歡迎。
黃某不是我的同學,是他留城的姐姐托付給同學帶下鄉的。他個頭小,平時不大言語,隻喜歡拉拉小提琴,不過肚子裏還真有料,話閘子一打開都是我們聞所未聞之事。魯仲連義不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孟嚐君受教馮諼,當然還少不了嫪陽具奇偉和宣太後私通大臣之類黃料……我多年以後才知道,這些大多來自《戰國策》和《史記》,不知黃某什麽時候讀在眼裏,記在心頭。
易某最喜歡講戰爭史,每講到將領必強調軍銜,每講到武器必注明型號,顯示出驚人的記憶力,儼然是個軍事行家。我就是從他嘴裏得知二戰期間的斯大林格勒戰役、諾曼底登陸戰役、隆梅爾的北非戰役,以及德國的容克52和美國的M2。多年以後我發現,他肯定讀過《朱可夫回憶錄》、《第三帝國的興亡》一類的書,隻是他的記憶有偏向,對軍銜和型號記得太多,重要情節反而錯漏不少,比如常把英國混同美國,對兵員數和鋼產量也多是信口胡編。
這些閑聊類似於說書,其實是中國老百姓幾千年來重要的文明傳播方式。在無書可讀的時候(如“文革”中),有書難讀的時候(如文盲太多),口口相傳幾乎是一種民間化彌補,一種上學讀書的替代。以至很多鄉下農民隻要稍稍用心,東聽一點西聽一點,都不難粗通漢史、唐史以及明史,對各種聖道或謀略也毫不陌生。其實這何嚐不是一種堅實的文化?有一次,說起兩敵對大國之間的微笑外交,一位在我身旁的老農突然插嘴:“有什麽好說的?諸葛亮氣死了周瑜,還要去吊香麽!”我聽得一蒙,發現自己把形勢和國策攤上一堆,其實哪比得上他一句話這麽簡潔和通透?
像農民一樣,知青中還有些故事王,相當於口頭圖書館。鄰近的某公社就有這麽一位。據那裏的知青說,此人頭有點歪,外號“六點過五分”,平時特別懶,既不願意挑糞種菜,也不高興劈柴做飯,一個黑油光光的枕套竟可枕上一年。每次央求女知青代洗衣服,就以講故事為回報。憑著他過目不忘的奇能,繪聲繪色的鬼才,每次都能讓聽者如醉如癡意猶未盡而且甘受物質剝削。這樣的交換多了,他發現了自己一張嘴的巨大價值,隻要拿出故事這種強勢貨幣,他就可以比別人多吃肉,比別人多睡覺,還能隨意享用他人的牙膏、肥皂、醬油、香煙以及套鞋。這樣的日子太爽。一度流行的民間傳說《梅花黨》、《一雙繡花鞋》曾由他添油加醋。更為奇貨可居的是福爾摩斯探案、凡爾納科幻故事、大仲馬《基督山伯爵》、莎士比亞《王子複仇記》,都是他腐敗下去的特權。
我有幸在縣城見過他一麵。幾個朋友在飯店裏以肉絲麵相賄賂,央求他講上一段。他說的是一蘇聯紅軍女兵押送一白軍軍官,兩人在路途中居然放電,產生了危險的愛情,不料最後白軍的船艦出現,後者本能地向艦船狂跑求救,前者那個慌啊,想也沒想就舉起了槍……故事大王此時已吃完了,叭的一聲槍響,他捂住自己胸口,緩緩地作旋體狀,目光憂鬱地投向廚房和碗櫃,伸在空中的手痛苦地痙孿著,痙孿著。
“瑪——莎!”他很男性地大喊了一聲。
“我的藍眼睛,藍眼睛嗬——”他又模擬出女人的哭泣。
太動人了!我們聽得心情沉重感慨萬千。直到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他那次講的是蘇聯小說《第四十一》,所謂表現人性論的代表之作。
護書
在我的同隊插友中,張某好詩詞,帶來了《唐詩三百首》。賀某想當畫家,帶來了石濤、林風眠、關山月以及米開朗基羅的畫冊。我是造反習氣未脫,帶來了《聯共(布)黨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類,大家互通有無交換著看。不要多久,交換範圍又擴大到其他隊,一直交換到很多書沒有封皮和脫頁散線的地步。
根據最高領袖的指示,知青下鄉是接受“再教育”的,在農民麵前得夾起尾巴做人。茶場有一黨支部副書記,自覺責任重大,成天黑著一張臉罵人,晚上還到處巡查,查到知青房間裏有聲響就隔窗偷聽,看是否有人說反動話,是否有人收聽敵台。
他也經常檢查知青們讀什麽。好在他文化水平不高,在辨別讀物方麵力不從心。有一次他看見法捷耶夫的《毀滅》,先問“毀”是什麽字,問明白了再一舉誅心:我們現在都在搞建設,你怎麽成天搞毀滅?你想毀滅什麽?
我急忙辯解:“毛主席都說這本書好。”
見他狐疑,便翻出《毛澤東選集》中的白紙黑字,這才讓他悻悻地走了。
另一次,他衝著馬克思的圖片皺起眉頭:“資本家吧?開什麽鋪子的?”
“虧你還是共產黨員,連老祖宗都不認識了?”我抓住機會再將一軍,使他臉上有點掛不住,隻假裝沒聽見,去找什麽鋤頭。
有了這樣一些經驗,知青們發現鄉下幹部其實不難對付。有人傳看司湯達的《紅與黑》,被幹部們詢問看什麽,就說是看兩條路線鬥爭史,還說作者是馬克思他舅。幹部們不知馬克思的舅和姨,也就馬虎帶過。
農村當然也興階級鬥爭,隻因為幹部們大多缺少文墨,文化封禁較難落實。即便在城市,禁區也是有縫隙、有缺口、有偷越暗道的,愛書人稍動心思其實不難找到自保手段。比如《毀滅》、《水滸》、李賀、曹操這一類是領袖讚揚過的,可翻書為證,誰敢說禁?孫中山的大畫像還立在天安門廣場,誰敢說他的文章不行?德國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法國社會主義一直被視為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稍經忽悠差不多就是馬克思主義,你敢不給它們開綠燈?再加上“古為今用”、“洋為中用 ”、“有比較才有鑒別”、“充分利用反麵教材”一類毛式教導耳熟能詳,等於給破禁發放了曖昧的許可證,讓一切讀書人有了可乘之機。中外古典文學就不用說了。哪怕疑點明顯的愛情小說和頹廢小說,哪怕最有理由查禁的希特勒、周作人以及蔣介石,隻要當事人在書皮上寫上“大毒草供批判”字樣,大體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收藏和流轉。
我還讀過一種油印小冊子,不記得是哪個紅衛兵組織印的,也不知他們印書的目的何在。小冊子照例醒目地印有“大毒草供批判”的安全標識,正題是《新階級》,作者為德熱拉斯(後譯為吉拉斯),一位被西方世界廣為喝彩的南斯拉夫改革理論家。當上世紀80年代末一位美國人向我推薦此書時,我的回答曾讓他一怔。
我說,我知道這本書,我20年前就讀過。
他還是斜盯著我。
我無法讓他相信這一點,當然也沒必要讓他相信。
我記得自己就是在茶場裏讀到油印小冊子的,是兩位外地來訪的知青留下了它。我詐稱腹痛,躲避出工,窩在蚊帳裏探訪東歐,如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便要裝出一些呻吟。這是知青們逃工的常用手法。不過既是病人就不能快步走,不能唱歌,更不能吃飯,以便讓病態無懈可擊。副書記一到開飯時就會站在食堂門口盯著,直到確認你沒有去打飯,也沒人代你打飯,才會克製一下揭穿偽裝的鬥誌。不吃飯那就是真病了,這是農民們的共識。
這樣,對於我的很多夥伴來說,東歐的自由主義以及各種中外文化成果,都常常透出饑餓者的暈眩。
抄書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高一級有一美男,工人子弟,籃球打得好,毛筆字寫得好,又有渾厚男中音,在早晨的樹林裏嗬的一聲開誦,立刻暈了一大片女生。紅衛兵們愛詩熱潮由此而起。郭小川的《青紗帳/甘蔗林》,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台》、普希金的《致大海》等,立刻成為被大家爭相傳抄的朗誦文本,成為晝夜裏此起彼伏的男聲和女聲,包括有些人對舌頭痛苦的折磨。
當時大家幾乎都有一兩本手抄詩。下鄉後,詩心在勞累中漸失,娛樂隻剩下夜晚唱歌這種自我播音,於是抄歌的還是不少。蘇俄的、美國的、拉美的、歐洲的、南亞的、日本和越南的,加上中國少數民族的歌曲,尤得很多女知青的青睞,幾乎也是人手一冊。
一些知青做著文學夢或科學夢,當然更有抄書習慣。我在縣城裏結識黃某,後來當上編劇的一位,發現他抄錄了幾大本古文,深受震動和啟發,回鄉下後也如法炮製,每借來一書,便擇優輯抄,很快就有了厚厚幾本,以彌補藏書的短缺,以備今後溫習。好幾個早上起來,我的麵目被人取笑,原來是柴油燈的煙太多,晚上抄書時靠燈太近了,太久了,鼻息吸引油煙,就會熏出個黑鼻子和黑花臉。知青點的朋友們也經常幫我,比如發現廢品站有什麽舊書刊,發現商店裏有包裝貨品的舊報紙,就會留心多看一眼,把有用的紙片帶回來給我。
90年代末我在美國參加一會議,發現身旁一學者有動筆的癖好,倒也不是做會議筆記,隻是筆頭不閑,在會議材料的反麵或空白處胡寫,有時默寫古體詩,有時默寫洋文句子,有時甚至把會標之類抄上多遍。我心生奇怪,後來問及此事。他想了想,說是嗎?又想了想,說他可能是寫慣了,尤其是當知青時抄書太多,以至於到如今差不多一摸筆就手癢。
他是“文革”後最早出國的數萬留學生之一,很快成為經濟學界一顆新星。在普遍的國外輿論看來,1980年代初陸續出國的這一批人總體素質最佳,不僅謙遜而刻苦,且學養不俗。其中很多人都是越過本科直升碩博。類似的情況是,在很多高校老師看來,“文革”後最早的那批大學生,特別是文科生,總體素質也首屈一指。用有些老師的話來說,能遇上這幾屆可謂人生之幸。這裏當然有比例不同的原因,比如從10年積累的考生總量中擇優,與一般考錄沒有可比性。但即使不這樣比,這是否也能顯現出10年並非一張白紙?
憑借手抄書一類手段,知識薪傳一直明斷而暗續、名亡而實存。如果真是“垮掉”和“斷層”,數以百萬計的好學生後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現在,我的一些手抄書早已不知所往。隨著出版的開放與繁榮,我的書櫥也越來越多,盛滿了太多精美而堂皇的套書,不需要我再在油燈下熏黑鼻子。但有時候我會不無惶惑,似乎書已經多得壞了我的胃口,讓我無所適從。又覺得新書像富人的賓客,舊書像窮人的朋友,我在太多賓客麵前反而有些孤獨。
有人說過:借書讀時讀得最多,買書讀時讀得稍少,發書讀或贈書讀時讀得最少。這裏還可加上一問——抄書讀的時候呢?
與一般的讀書相比,抄書自有其優點:
一、三讀不如一抄,抄一遍有利於增強記憶;
二、抄書是個細活,能迫使你聚精會神細嚼慢咽地讀;
三、抄書很辛勞,抄者對這種書總是更珍惜,於是有可能複讀得更多;
四、抄書一般隻能是摘抄,而摘選需要你去粗取精,因此有利於總攬全局抓住重點,讀出某種主動性和超越性;
……
當然,這種手工活畢竟太耗時間,畢竟不足以抵消嚴重的短缺。在一個信息速生和知識高產的時代,急匆匆的現代人還可能抄書嗎?
騙書
“灰皮書”、“黃皮書”、“白皮書”等統稱“皮書”。這是指中國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的一大批“內部”讀物,供中上層幹部和知識人在對敵鬥爭中知己知彼,因此所含兩百多種多是非共或反共的作品。如社科類書目裏的考茨基、伯恩施坦、托洛茨基、鐵托、斯大林的女兒等都是知名異端。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也赫然其中。至於文學方麵,《麥田裏的守望者》(塞林格)、《在路上》(凱魯亞克)、《厭惡》(薩特)、《局外人》(加繆)、《解凍》(愛倫堡)、《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索爾仁尼琴)、《白輪船》(艾特瑪托夫)、《白比姆黑耳朵》(特羅耶波爾斯基)等,即使放到百年以後,恐怕也堪稱經典。
經過一段停頓,1972年“皮書”恢複出版,雖限於“內部”,但經各種渠道流散,已無“內部”可言。加上公開上市的《落角》、《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麽》一類,還有《摘譯》自然版和社科版兩種雜誌對最新西方文化資料的介紹,愛書人都突然有點應接不暇。春暖的氣息在全社會悄悄彌漫,進一步開放看來隻是遲早問題。如果說1968意味著秩序的基本恢複,那麽1972是否意味著文化的前期回潮?這是一種調整還是背叛?是“文革”被迫後撤還是“文革”更為自信?
從後來眾多作家、學者的回憶來看,他們的青春歲月裏都有“皮書”的影子。一些觀察者還把“皮書”暗潮與後來的“四五”天安門事件直接聯係,與我的感覺大體相通。
書店裏重新有了活氣。我認識的省內各位老作家和老編輯,也在這時陸續離開鄉村或幹校,回到城裏操持舊業。他們恢複了兩個文學期刊,從來稿中發現我,幾次讓我來省城開會,於是提供了更多求學機會。當時省城裏最大的兩家書店都有“內部圖書部”,一般設在二樓偏僻處,購書者需憑相當級別的介紹信方可進入。不過這種管理措施實嫌粗糙,一紙介紹信算什麽?用蠟紙和鋼板成功偽造過印章的學生娃,偽造過大串聯證明、肉票、火車票以及病曆的家夥,還能被一張介紹信難倒?這一天,我和朋友用草酸溶液把一張舊介紹信的字跡退掉,再烤幹紙片,小心執筆,填上購書內容。
我們須穿得像樣一點,比方借一件軍大衣(內部嘛,幹部嘛,不能衣冠不整);還約定到時候不能過於急切(公差嘛,讓人提不起精神)。有關台詞也設計好,到時候一個要催促,表示出對購書毫無興趣;另一個要表示為難,似乎職責所係,不得不公事公辦。如此等等。
照看“內部”書的是一大媽,果然沒看出什麽破綻。看我們愛買不買的樣子,反而有了推銷的熱心,表現出當時少見的業績意識。
“這本書很反動的,很多人都來買的。”她拿出一本我忘了書名的書,舍不得我們離開,“你們不拿去批判批判?”
“真的有那麽反動?”
“我還會騙你?我都看了,裏麵有愛情!”
“首長說了,愛情就算了,我們主要任務是批判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
“生活作風也要抓嗬。你沒看見現在有些年輕人不學好樣,騎一輛自行車油頭粉麵的,我看了就惡心!”
我們終於被說服,給一個麵子,買下了這一本。對方很高興,見沒什麽再能吸引我們,便說倉庫裏還有些舊書,不屬於“內部”,是否要去看看?這樣,我們跟著她來到倉庫,穿行於架上、桌上、地上的各種書堆中,在濃濃灰土味中又挑了一些。大媽給這些書打包的時候,有一種眉開眼笑的成就感。
當然,詐騙犯也不是次次得手。有兩知青曾因偽造借書證敗露,被掛上大牌子,在省圖書館門前整整示眾一天。
醉書
朱某是一工人,寫過很多詩,但從不參加官方支持的工人寫作組,隻是把紙片拿給三兩密友看看,看過就撕碎,覺得這就是詩歌的正常結局,是保證寫作純潔性的必需。他從無存稿,不允許朋友為之傳播,所以我無法引用他的作品。我隻記得他的詩句總是別出一格,讓人驚悚和傷心,而且腦子裏亂套,好幾天裏對任何生活細節都警惕兮兮,差不多是一隻受驚老鼠。波德萊爾、艾略特、龐德……是他經常提到的名字,就像後來一些知名詩人那樣。因此,我總覺得詩壇裏還應有一個名字,但他最終當老板去了,遇到我時也不再談詩,隻談股票的走勢。
胡某也是一工人,有自己單獨的書房,還經常向我偷偷提供“內部”書——這因為他父親是官員,後來還進京出任要職。我在鄉下時,他常常寫來超重的信,用美學體係把我折磨得頭大。休謨、康德、尼采、克羅齊、別林斯基、普列漢諾夫……天知道他讀過多少書,因此無論你說一個什麽觀點,他幾乎都可以立刻指出這個觀點誰說在先,誰援引過,誰修正過,誰反對過,誰誤解過,嘀嘀嘟嘟一大堆,發條開動了就必須走到頭。因為他成為某電機學院的工農兵學員,我後來與他斷了聯係。他為什麽要改學電機?他那些超重的美學怎麽說丟下就丟下了?
那時,老一代知識分子因書惹禍,大多謹言慎行力求自保,倒是一些少不更事的青年可能讀得率性和狂放,在社會底層藏龍臥虎興風作浪。秦某也是這樣的書蟲。他長得很帥,是我哥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個未遂的地下組黨計劃,還曾在他們這個跨省的朋友圈裏一度醞釀。有一次他坐火車從廣州前來遊學,我和哥去接站。他下車後對我們點點頭,笑一笑,第一句話就是:“維特根斯坦的前期和後期大不一樣,那本書並不代表他成熟的思想……”這種見麵語讓我大吃一驚,雲裏霧裏不知所措,但我哥熟門熟路立刻跟進,從維特根斯坦練起,再練到馬赫、懷特海、萊布尼茲、測不準原理以及海森堡學派,直到兩天後秦某匆匆坐火車回去上班。在這個“ 哲學重災區”的兩天裏,我根本插不上嘴,隻能做些端茶上飯的服務。他們也似乎從不覺得身邊有人,隻是額頭對額頭,互相插話和搶話,折騰出各自的渾身臭汗。我的未婚妻來過一趟,送來蔬菜和水果,秦某看都沒看一眼。
老媽要我哥去打瓶醬油,其實是想讓兒子歇歇嘴。沒料到我哥出門,秦某也跟著出門,似乎不願浪費一分一秒,不惜把哲學戰爭一路打向雜貨店。
奇怪的是,這位哲學狂人後來金盆洗手而去,聽說是結婚了,離開航運公司了,替朋友去澳洲打理生意去了,相關消息有三沒四。就像前麵說到的朱某和胡某,他一直未能在新時期知識界噴薄而出——其實他比我見過的某些教授要聰明十倍,完全有這種可能。他賣過血,他妹妹賣過血,以籌集他遊學全國的經費,一切似乎都正是為了這一天。
作為我心目中一個個親切背影,作為“文革”中勇敢而活躍的各路知識大俠,他們終究在曆史上無影無蹤,讓我常感不平和遺憾。也許有生活難題捉弄了他們?有性格毛病羈絆了他們?也許他們清高得不屑於浮出地表,不屑於在名人圈裏對牛彈琴?
事情還可能是這樣:在一個沒有因特網、電視機、國標舞、遊戲卡、MP3、夜總會、麻將桌以及世界杯足球賽的時代,在全國人民著裝一片灰藍的單調與沉悶之中,讀書如果不是改變現實的唯一曙光,至少也是很多人最好的逃避,最好的取暖處,最好的精神夢鄉。生活之痛隻有在讀書與思維的醉態下才能緩解。何以解憂,唯有文章,是之謂也。因此,一個物質匱乏的社會,或者說一個危機四伏的社會,反而最可能產生精神渴求;而一個機會密集、利益洶湧以及享樂場所環伺的時代撲來之時,真理的鎮痛效應和致幻效應是否會如期減退?醉漢們是否應該及時地清醒還俗?
那麽,我應該為他們不再需要鎮痛和致幻而欣慰嗎?應該為他們在知識苦戀之外找到更多的興趣、忙碌、實惠以及體麵而慶幸嗎?
或者我不應該為他們的失蹤而欣慰?不應該為自己一具幸福皮囊下迅速繁殖的平庸而慶幸?
To be or not to be?(是還是不是?)一代失學者的漫長假期早已結束了。“文革”遠退到30多年前。文明似乎日益尊貴、強盛、優雅、豐饒、金光燦爛。但對於很多人來說,讀書其實是越來越難——如果這些書同文憑和實利無關。一顆顆靈魂在舒適而愜意地入睡,不需刺耳的聲音驚擾。正如一研究生曾三番五次地問我:“老師,學文學到底有沒有用啊?”我看得出,他一直沒在意我此前的解答,不過是想在交出論文之餘,再次求證一下他的文憑到底能否升值,能否給他帶來一百萬或兩百萬,能否讓他過上出人頭地的好日子。我終於沉不住氣:“我容許你把這個問題問一遍,問兩遍,問三遍,但不容許你問第四遍!”我甚至扭頭就走,回頭再補一句:“如果你並不愛文學,現在改行還來得及!如果你對什麽也愛不起來,現在退學也來得及!你其實不必太虧待自己。”
我肯定把他嚇壞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他並非聖徒,隻是一個娃娃。從他所處的康樂時代來說,從他眼下遠離災難、戰爭、貧困、屈辱的基本事實來看,他確實沒有太多理由熱愛文學,那麽累心和傷人的東西。
這是他有幸中的不幸。
(原文題為《漫長的假期》,限於篇幅,有刪節)
(韓少功,作家,現居海南)
□ 中國青年報
謝謝分享好文!
讀書的日子,也懷念也有些怕...不過,有時間,現在也可以讀,自由自在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