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江煙花

那些年少時的夢,象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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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板如歌 by 王蒙

(2004-12-02 08:26:36) 下一個

行板如歌

王蒙   

柴科夫斯基好像一直生活在我的心裏。

   當然與50年代的唯蘇俄是瞻有關係。但是對於蘇俄的幻想易破——也不是那麽易——對於柴科夫斯基的情感難消。他已經成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他之容易接受,是由於他的流暢的旋律與洋溢的感情和才華。他的一些舞曲與小品是那樣行雲流水,清新自然,純潔明麗而又如醉如癡,多彩多姿。比如《花的圓舞曲》,比如《天鵝湖》,比如鋼琴套曲《四季》,比如小提琴曲《旋律》,膾炙人口。家喻戶曉,渾如天成,了無痕跡。它們令人愉悅光明,熱愛生命。他是一個賦予生命以優美的旋律與節奏的作曲家。沒有他,人生將減少多少色彩與歡樂!

   他的另一些更加令我傾倒的作品,則多了一層無奈的憂鬱,美麗的痛苦,深邃的感歎。他的傷感,多情,瀟灑,無與倫比。我總覺得他的沉重歎息之中有一種特別的嫵媚與舒展,這種風格像是——我隻找到了—— 蘇東坡。他的樂曲——例如第六交響曲《悲愴》,開初使我想起李商隱,蒼茫而又纏綿,縟麗而又幽深、溫柔而又風流……再聽下去,特別是第二樂章聽下去,還是得回到蘇軾那裏去。

   他能自解。藝術就是永遠的悲愴的解釋,音樂就是無法擺脫的憂鬱的擺脫。擺脫了也還憂鬱,憂鬱了也要擺脫。對於一個絕對的藝術家來說,悲愴是一種深沉,更是一種極深沉的美。而美是一種照耀孔潘生的苦難的光明。悲即美,而美即光。悲愴成全著美宣泄著卻也撫慰著悲。悲與美共生,悲與美衝撞,悲與美互補。憂鬱與擺脫,心獄與大光明界,這就產生了一種搖曳,一種美的極致。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哲學。人生苦短,人生苦苦。然而有美,有無法尋找和製造的永恒的藝術普照人間。於是軟弱的人也感到了驕傲,至少是感到了安慰,感到了怡然。這就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的哲學。

   在他的第五交響曲與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中,既有同樣的美麗的痛苦, 又有一種才華的赤誠與迷醉,我覺得締造著這樣的音樂世界,呼吸著這樣的樂曲,他會是滿臉淚痕而又得意洋洋,爛漫天真而又矜持飽滿。他締造的世界悲從中來而又圓滿無缺。你好像剛剛迎接到了黎明,重新看到了罪惡而又清爽,漫無邊際而又栩栩如生的人世。你好像看到了一個含淚又含笑的中年婦人,她無可奈何卻又是依依難舍地麵對著你我的生存境遇。是的,搖曳,柴科夫斯基最最令人著迷的是他的音樂的搖曳感。有多少悲哀也罷,有多少壓抑也罷。他瀟灑地搖曳著表現了出來,隻剩下了美了。這就是才華。我堅信才華本身就是一種美,是一種酒,飲了它一切悲哀的體驗都成就了詩的花朵,成就了美的雲霞。它是上蒼給人類的,首先是給這個俄羅斯人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上蒼給匆匆來去的男女的慰安。擁有了這樣的禮物,人們理應更加感激和平安。柴科夫斯基教給人的是珍惜,珍惜生命,珍惜藝術,珍惜才華,珍惜美麗,珍惜光明。珍惜的人才沒有白活一輩子。而這樣的美誰也消滅不了,在火裏不會燃燒,在水裏也不會下沉。這最後兩句話是一首蘇聯革命歌曲的標題。原諒那些毫無美感但知道整人的可憐蟲吧,他們已經夠苦的了。

   我的惹禍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我描寫了林震與趙慧文一起聽《意大利隨想曲》。《意大利隨想曲》最動人之處就在於它的潮汐般的,波浪般的搖曳感與陽光燦爛的光明感。人生太多不幸也罷,浮生短促也罷,還是有了那麽迷人,那麽秀麗,那麽刻骨,那麽哀傷,有時候卻又是那麽光明的柴科夫斯基的音樂。那是永久的青春的感覺與記憶。這能夠說是浪漫麽?據說專家們是把柴科夫斯基算做浪漫主義作曲家的。

   1987年我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看到了柴科夫斯基的故居,在佛市郊區,在灌木叢下有一個白柵欄。可惜隻是驅車而過罷了。緣止於此,有什麽辦法呢?我寧願說他是一個抒情作曲家。也許音樂都是抒情的。但是貝多芬的雍容華貴裏包含著夠多的理性和諧的光輝,莫紮特對於我來說則是青春的天籟,馬勒在絕妙的神奇之中令我感到的是某種華美的陌生……隻有柴科夫斯基,他抒的是我的情,他勾勒的是我的夢,他的酒使我如醍醐灌頂。他使我熱愛生活熱愛青春熱愛文學,他使我不相信人類會總是像豺狼一樣地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我相信美的強大,柴科夫斯基的強大。他是一個真正的催人淚下的作曲家。普希金、萊蒙托夫的抒情詩的傳統和屠格涅夫、契河夫的抒情小說的傳統。我相信這與人類不可能完全滅絕的善良有關。這與冥冥中的上蒼的意旨有關。

   我喜歡——應該說是崇拜與沉醉這種風格。特別是在我年輕的時候,隻有在這種風格中,我才能體會到生活的滋味,愛情的滋味,痛苦的滋味,藝術的滋味。柴科夫斯基是一個濃縮了情感與滋味的作曲家,是一個極其投入極其多情的作曲家。他的一些曲子很重視旋律,有些通俗一點的甚至人們可以跟著哼唱。其中最著名的應該算是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了。循環往複,優鬱低沉,而又單純如話,彌漫如深秋的夜霧。

   行板如歌雲雲雖然隻是意大利語Andante Cantabilo的譯文,但其漢語語詞也是幽美,符合柴科夫斯基的風格。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題目就叫《如歌的行板》,這首樂曲是我的主人公的命運的一部分,也就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馮驥才說是他本來準備用“如歌的行板”為題寫一篇小說的,結果被“搶”到了頭裏。有什麽可說的呢?大馮!你與柴科夫斯基沒有咱們這種緣分。我不知道有沒有讀者從這篇小說中聽出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來。還有一些其他的青年時代的作品,我把柴科夫斯基看做自己的偶像與寄托。真正的深情是無價的。

   雖然年華老去,雖然我們已經不再單純,雖然我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舔一舔自己的傷口,雖然我們自己對自己感到愈來愈多的不滿……又有什麽方法!如果夜闌人靜,你諦聽了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你也許能夠再次落下你青年時代蔣過的淚水。隻要還在人間,你就不會完全麻木。於是你感謝柴科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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