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勢與聯合國軍為敵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為了朝鮮金家政權的存亡,迅速組建中國人民自願軍入朝參加韓戰,大力宣傳他們作為正義之師的政府,送他們一個好聽的名字,“最可愛的人”。
在新中國的曆史上,一提起最可愛的人,那就是指自願軍了。有個軍旅作家魏巍,從朝鮮戰場返國以後,寫了一篇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時任中國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看過該文以後,批示印發全軍,從此風靡全國,亦載入教科書,影響整整一代中國熱血青年。
直到我上了中學以後,方才知道家中曾經也有一個最可愛的人。他就是我的大舅,雖然從來沒見過大舅,也沒有機會因為自己的大舅是自願軍而自豪過,皆因後來的政治運動,完完全全地抹煞了大舅的這段光榮革命史。
母親是家裏的長女,像傳統的中國大戶人家一樣,從小就擔負起大家庭的管理重任,大概因為外公外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生下一個男孩,據母親講,外公嗣入了大舅,準備由他繼承家族香火。雖然後來外祖父母又生下兩男,大舅在家中的地位則沒有絲毫的改變,母親與大舅的關係一直都是典型的姐弟,與二舅和小舅不同,後者與母親的關係更像母子。
外公的眼力真是不錯,大舅的確是棵好苗,不但英俊高挑,而且聰敏過人,近一米八的身材,在那年頭的四川老家的確為數不多。
共產主義政權建立以後,家鄉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憂心忡忡的大戶人家都在感受到一絲絲的威脅,下一代的出路在哪裏?想要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應該何去何從?
參加革命,投身社會變革之中,大舅勇敢地邁出了極為正確的第一步。大舅不顧家人反對,應征入伍,成為一名光榮的自願軍戰士。據母親回憶,雖然多才多藝的大舅當的是文藝兵,在家人們的擔心當中,還是乘火車北上了,雄赳赳氣昂昂,跨沒跨過鴨綠江,遠在西南的家鄉親人根本無法知道。
一九五三年,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自願軍與敵方的聯合國軍在板門店簽署停戰協定,有新中國介入的戰端終於結束了,在平安返國的自願軍裏,出現了大舅的身影,老天有眼,經過生死考驗,以後的日子便可以盡享和平。有了中國人民自願軍這塊紅色護身符,大舅的前途一片光明,遠遠遮住了不太亮麗的家庭出身。
剛剛進入和平時期的中國,又掀起了建設社會主義的高潮,年青人個個躍躍欲試,國家亟需人才。聰明的大舅,卻不急於找個工作馬上掙錢,從長遠著想,他想要一個大學文憑,回川以後,立即報考大學,並且成功考入華西協和大學牙學院,亞洲首屈一指的醫學院,畢業生的前途可想而知。
在媽媽珍藏的資料裏,我曾窺見過大舅風華正茂的大學生生活。華西壩校園離老家華陽很近,母親經常會去校園探視弟弟,大舅的很多秘密都願與姐姐吐露。按照如今的一個說法,大舅是不折不扣的學霸,華西醫學院的畢業文憑上清楚記載了大舅各門功課的成績。我曾親眼所見,五分製的成績單,幾十門功課都在五分或四分之間,大舅的英文尤其了得,在時興俄語的年代裏,這是非常不容易的。
人高、英俊、聰明再加成績好,大舅自然擁有眾多女粉絲同學。聽母親講過,當時的中共成都市委第一書記,後來成為中國政府領導人的某大人物,他的千金小姐也在華西協和念書,是大舅的同學,她對大舅頗為親睞,我曾親眼目睹她給大舅寫的情書和一張玉照保存在我母親那裏,可是大舅拒絕人家的荒唐理由竟然是因為近視眼,當年戴眼鏡的人很少,看來長得漂亮的人是不能戴眼鏡的,至少那個不知隱形眼鏡為何物的時代如此。
大舅是個交桃花運的優秀青年,不過,那時自由戀愛隻是空談,戀愛專一才是社會風氣,才是眾口交讚的品質。年輕人的這些情書和信件都可成為感情不專一,朝三暮四,甚至玩弄女性的危險證據,大舅舍不得扔掉,於是藏到了姐姐那裏。母親一直替弟弟珍藏著,她是不允許別人知道這些的,我是在打掃多年塵封的櫃櫥時偶然發現這些秘密的,好奇心驅使下,偷偷閱讀了解到這些珍貴的史實。
後來情形急轉直下,牆倒眾人推,大舅的大好前途,在畢業時,統統毀於反右運動。提倡給黨提意見,幫助改進作風,用那套騙人的玩意兒,政府讓心直口快而又單純的大舅上了大當,正如千千萬萬關心中國發展與進步,向黨交心的青年人、學者一樣,大舅被自己的政府劃入另類,一頂右派帽子,摧毀一位優秀人才和正直公民一生。
接下來的日子,曾經的高才生,便開始經曆著思想和身體的雙重煎熬,戶口被成都市注銷,西昌勞改農場成了新的家。早年母親也偷偷去過西昌,鼓勵舅舅堅強麵對,後來風聲一緊,就不敢再去,一晃好多年,可憐的大舅,在遙遠的邊陲,孤獨地慢渡人生。由於牽連,母親的政治前途也受影響,結婚以後便再也無力幫助大舅。經營自己的小窩,占據母親全部精力。在我幼年,全然不知大舅的存在。
七十年代中期,我已經進入中學讀書,突然一天,大舅帶著舅媽,出現在母親麵前。不知是誰開了恩或者是誰悔了過,他們終於熬過西昌的艱難歲月被允許回到家鄉成都。找住處,找工作,上戶口,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記得媽媽那段時間,成天在外奔波求熟人托關係,要幫助大舅重新在成都安家落戶。
媽媽與還是單身的小舅商量,兩兄弟打擠,共住隻有十來平米的老屋,我的表弟大概就是那時出生在九眼橋這間黑洞洞的老屋裏,我記得和媽媽來看仍在繈褓中的表弟。
大舅的工作還沒有著落,為了糊口,堅強的舅媽已經開始了臨時工作。記得是替成都市工藝美術社的折扇和絹扇麵作字畫,記件工資。畫麵質量,有時還得過質檢員挑剔和刁難這一關。在我看來,舅媽的字寫得非常好,他畫的畫也很漂亮,有時候她也會送我一把出口換匯的工藝折扇,我則如獲至寶。是她用勤勞靈巧的雙手,幫助渡過在成都最初的艱難日子。
大舅媽亦非等閑之輩,現在看來,當年能夠成為右派的人大都有著超過常人的本領,也許因為高傲,也許因為他人妒忌,再就是社會閱曆不足和那個畸形社會所致,他們都要經過比常人更為嚴苛的磨難。我想,大舅媽的遭遇,可能比大舅更慘。大舅媽的老家在上海,她的家庭裏有很多傑出人才,主要是技術權威和專家,本人則從繁華的大上海被發配西南邊陲的西昌,最後與大舅結婚,成為我的舅媽,安身於成都,都是天意。
大舅媽這樣的人才,不會一直就這樣安於臨時手工藝製作的,不久她被四川石油研究院聘用,後來又負責情報資料室,我讀大學的暑假期間回成都,還去他的資料室查閱過國外文獻。
大舅好歹謀得一個地段醫院的醫生工作,就是後來有名的成都口腔醫院。所謂地段醫院,實際就是不屬國營的大集體小醫院,醫院雖小,卻地處成都繁華的春熙路,加上有大舅這位華西醫大招牌的醫生,醫院門庭若市,我曾親眼大舅診治病人,醫術熟練,專業精湛。那時,大舅的同學之中,有人已經是華西醫大口腔學院的領導了,地段醫院的領導深知大舅的資曆和價值,但是不善政治正確的大舅,在一次處理醫院領導的病人時,由於堅持原則妥善處理了領導導致的一次小事故,招致領導嫉妒,合同到期便被結束了這家醫院的臨時聘用。
以後大舅又陸續碾轉好多地方,當我到山城讀大學的時候,大舅又獨自一人離家來到重慶上清寺,在重慶口腔醫院行醫,仍然是臨時工作。記得一年夏天,我特意到上清寺看望大舅,他住在醫院樓閣的一間陋室裏,除了睡覺的鋪位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我們在樓下的一家麵館相聚,兩碗重慶小麵就是舅甥兩異地相逢的紀念。
當我大學畢業回到成都工作時,大舅已經是成都市第一工人醫院的一位正式牙醫了,經過多年的坎坷與動蕩,大舅科班出身的牙醫專業技能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大舅家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觀,家庭人口也增加了,我已經又多了兩個漂亮的表妹。
大舅是母親娘家人裏思想最開明的一位,不知是否西學的潛移默化,也不知是否上天賜予他的英語天賦,他一直篤信科學,這與母親娘家人所信道學反差極大。以我多年對自己母親的觀察,媽媽其實對大舅抱有最大的希望,因而很多重大問題的判斷與意見,她都十分珍重大舅的想法。
大舅對我也是很喜愛的,就在恢複高考的日子裏,大舅曾給我勾畫過大學校園的美妙,讀書的快樂和激發我上進的動力。我總覺得,與大舅相處的時候,完全沒有與長輩一起的拘束感,總覺得是種朋友的感覺,長者們尚存的天真,在大舅這裏我可以輕易地找到。
就在我第一次失戀的苦日子裏,媽媽特意讓大舅替我物色對象。記得一天下班以後,值夜班的大舅把我叫到市第一工人醫院,說是晚間人少,正好可以給我看看牙。可是那晚總在我麵前晃悠的,則是一位妙齡女醫生,大舅其實在為我找對象提供機會,他和媽媽早就通過氣了。
女醫生是重慶醫學院畢業生,晚我兩年畢業,大概她已經通過了媽媽的審查,又有牙醫的好職業。第二天大舅遞話給媽媽,說人家願意與我交往,媽媽問我的打算時,才明白他們演的這一出。這事兒最終也沒成,因為我的心思不在這位女醫生,不過大舅對我的關懷到是不能忘記的。
母親身患絕症的日子裏,大舅一直在努力,勸說我們應該早些施行手術治療,苦於媽媽極為瘦弱的身子,大家總是擔心術後的化療媽媽無法承受,趨於選擇保守的藥物治療,最後還是證明大舅是對的,雖然經過手術,可是已經回天無術,過了最佳時期。
母親去世以後,娘家親戚的來往日漸減少,幾年後我便留學西洋,遠赴大洋彼岸,開始自己嶄新的人生,紮根異域的過程漫長又複雜,融入西方社會的同時,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時時在我的身上實踐,回成都的時間少之又少。娘家親戚逐漸淡出我的生活,後輩們都在各自奮鬥自己的未來,表弟妹們的音信全無,宛如馬來西亞航空三七零。就在我回國為數不多的二零一三年,大舅悄然過世,二零一一年回國與大舅與舅媽的合照竟成遺照。
大舅耿直的性格以及對待生活的樂觀態度,一直影響著我,我的心中永遠都裝著大舅這樣一位長輩和好朋友。
to be continued ......
真實,克製,娓娓道來。大舅的一生坎坷曲折,在愛情上卻歪打正著,淚中有笑。感覺舅媽絕對是能讓大舅覺得這場罪不白遭的那個人,隻因相遇並擁有她。舅媽政治上遭迫害,卻通過藝術自救,那時候敢在折扇上舞文弄墨的,能有幾個啊:))
估計你大哥與我大舅後來的路途迥異,二塊自願軍的紅色牌子,一個是革命資歷,一個隻能成為護身符。家庭成份,應該是後來搞的劃分,戰爭年代顧不了那麼多,安穩下來,就開始折騰人。
雖然我太太不是女醫生,可重醫的朋友還是有的,畢竟在重慶讀過四年書。世界不大,說不定你認識這位醫生,說不定你們是同學,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