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之後，兩人換過衣服，又去坐在廚房喝咖啡。
"要不要去客廳看一會兒新聞？"凱茜問。
"不。"Doctor 李說。
"這可是你幾十年的老習慣，即使貴客來訪也不能改變的
呀……”
"今天我不想看。"
凱茜站著，注視著父親。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很抱歉。
你來，第一天，我就說了這麼多衝撞你的話。"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可以說你想說的任何話。"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想把這些告訴你……你不知道我還有
任性的一麵吧。"
"我不會發怒的。你說說，我對你們大聲斥責過嗎?暴跳如
雷過嗎?即使如你所說的——其實我毫無印象了——莎拉刮壞
我的車子，丟掉我的信件，打翻湯盆，等等，我想我也沒有懲
罰她吧。我即使不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至少也不暴虐吧。"
"不，你絕不是。你隻是使我們感到我們根本沒有父親。"
"……這……說起來……是我的錯……"Doctor李喃喃地
說。"但是，是一種認識上的錯誤。我向來以為，孩子，尤其是
女孩子，有學校、老師、母親來教育照料，足夠了。父親的責
任是保障她們盡可能豐富的生活資源……雙親的愛撫，母親一
個人難道代表不了，提供不夠？”
"不夠。"凱茜說，"我不知道別人、別的家庭是怎麼回事，
但我和莎拉都感覺，母親是母親，父親是父親。我們在學校裡
得到了成績和榮譽，母親的誇贊、獎賞給得再多，在我們心裡，
也抵不上你的一個嘉許的眼神。我們特別需要你的肯定和褒揚
……不知道為什麼，如果沒有你給予的一聲OK，所有的一切都
像一張沒有簽字的支票，無法實現它所顯示的價值和意義。"
"我……我想不到……"
"我並不逼迫你悔恨過去。過去的已不存在。我隻是把心
裡想的說出來而已。你來我是高興的。也許你從我臉上和所說的
話裡看不出聽不出，但我是高興的。"
"有你這句話，凱茜，我不虛此行了。。
"謝謝你，Doctor李。我的收獲可能比你的大得多。我們
大學裡，以及這裡的社交圈，從此也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我想，
可能甚至有人在猜測我來自孤兒院呢。"
"你使我無地自容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們實際
上處在一種怎樣的環境和心境裡。告訴你吧，我對男人不生妄
想主要是我從骨子裡毫無自信……"
說到這裡，Doctor李驚訝地看著凱茜的眼睛。
"作為一個女孩，從孩童時代，到開始發育的少女時代，我
們的自信心就被摧毀。這主要原因是連我們相識最早、相處最
久的唯一男性，我們的父親，對我們從來不屑一顧。當我們穿
上美麗的新衣感覺到自己的出眾時，別人的嘖嘖稱道也許隻是
敷衍和恭維，隻有父親的一聲贊美才真正發自內心。可是，你
對母親的暗示和我們的炫耀視而不見，就像故意要刺傷我們似
的。當我們開始成熟並具有一切女性特徵時，你對我們的忽視
和冷漠卻有增無減。我們不在乎男孩的殷勤和一些不懷好意的
男人的搭訕，因為他們表現出來的隻是自私的欲念。我們熱切
地盼望你有驚喜和欣賞，以及作為父親的驕傲與快樂。但是沒
有。莎拉和我，一直沮喪灰心。莎拉甚至想進神學院，當修女。
當然這隻是一種絕望與忿恨，但這也正是她那麼輕率那麼迫不
及待地投入第一個追求她的男人懷抱的原因。我沒有她漂亮，運
氣不如她，但因此避免了太早的挫傷。現在我成熟了，不會輕
易為一些表麵的東西迷惑了。但對自己作為女性的真正價值的
信心卻始終難以重建……"
就像一個霹靂緊接著一聲炸雷，凱茜的這番平靜自白，把
Doctor李震撼得呆若木雞，卻又頭冷腦清。如此說來，兩個女
兒，一個婚姻失敗，一個磋跎青春，自己都有間接的責任，簡
直罪不容逭。他手腳發冷，冷汗直冒。但是，使他感到安慰的
是，他第一次知道，兩個女兒對自己這個不通人情的父親的天
性之愛，始終是如此深摯。他戰栗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Doctor李輕輕地說，"凱茜。"
"嗯？"
“這次……我來……你不覺得……改變已經開始？"
"我覺得。"
"這很好，我很高興。"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這對你來說並不重要，"Doctor李說，"也許是我的年齡
……你知道，人一老，想法就會改變……"
“你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哪一方麵?工作能力，還是其他方
麵的什麼挫折感？"
“不一定是挫折感。總之，我也是一個庸常之輩，一個血
肉之軀。別人感覺得到的東西，我遲早會能感覺……"
"講具體一點好嗎？"
“沒法具體。感覺是不一定能夠全部表述出來的。一定要
說的話，那麼，可能就是類似孤獨那樣的東西……明白了嗎？”
"明白了。但是—— "
Doctor李似乎知道凱茜想說什麼，搶著打斷她，"我指的
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具體需要，譬如有個伴侶啦，飲食起居上
的照顧啦……而是一種更深層的精神方麵的感覺……到了現在
這樣的年齡，人就會從自身的力量之外去尋找情感上的支持，因
為他自身的力量已在減弱……"
“你是說，一定要到你現在的年齡才產生這樣的感覺？"
“不，不，我隻是指我自己。你，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怎麼不曾?我，從來就沒有感覺過不孤獨，從我很小的時
候起。"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