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他機械地旋轉身子,腿腳銹硬地走進羅倩
專用的浴室。一切也都是老樣子,清潔明亮,一塵不染;水池
和浴缸連水漬都沒有一個,鏡子被擦得鉦亮。他愚蠢地蹲下,在
細瓷磚地上仔細搜索,想找到一粒紐扣,甚至一絲毛髮。什麼
都沒有。一切遺痕都被精心拾掇幹淨了。
他默默地對著浴缸處的長鏡發楞,渴望奇跡顯現,像一個
男孩在聖誕夜守在壁爐前麵,隻盼一陣悉索,聖誕老人真會沿
著煙囪而下﹕那個叫人心跳耳熱的形體又會顯形,一陣格格的
動聽笑聲,宣告一個愛意的惡作劇的結束。然而,隻有懸掛在
淋浴噴頭彎管上的一個塑料架上一塊用剩的Dove牌香皂,似乎用
憐憫的神色在勸告他放棄幼稚的幻想。他一把抓過那塊橢圓形的
香皂,在手中摩挲,又放在鼻下嗅聞。隻有它了,現在隻有它了
,一個證據,一個紀念,一枚開啟回憶與聯想之門的鑰匙。
他無意識地在空空如也的大宅裡走上走下,察看每一個角
落,檢視每一樣物品。原有的東西一件不少,屬於羅倩的東西
一件未留。他隻覺得屋子越來越空曠,越來越寒冷,像陵墓裡
的廳殿,所有的家具雜什都是殉葬的器物。他又走進車庫,去
翻找塑料桶裡的垃圾袋包——除了廚房廢物之外,連一張紙片
都沒有。
他不累不乏不飢不渴。他不知道他自己要找什麼,但是他
在不停地尋找,帶著一種堅定不移的決心和韌勁,像一頭老貓
尋找自已的失蹤幼崽。他甚至伸手探入沙發的邊縫,想摸到一
個髮夾,別針什麼的,不管是什麼,隻要是跟羅倩有一丁點兒
關聯的東西就好。還是什麼也沒有。
到了午夜,他氣喘籲籲,一無所獲。第一次,他感到自己
是一個Loser,(輸家),但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擊敗。他的內心一
片空蕪荒涼,像一塊不可耕作的瘠地﹕幾十年苦心經營積累起
來的成就與自豪,剎那間土崩瓦解,一文不值。他沒有憤怒沒
有悲哀,沒有任何情緒。他的思維器官已經鈣化,無法進行任
何探究。
他穿越客室,步上樓梯,猶如一個夢遊者似的走進臥室
,然後關上房門。
他頹然坐倒在他的大椅子裡,這才發覺手中還捏著那塊香
皂,它的表麵已被手心的冷汗濡濕,變得滑膩膩的。他把香皂
放在書桌上,從紙盒裡抽了一張Tissue 把手擦乾。他像一塊墓
碑似的一動不動坐了足足兩個小時,腦海裡沒有任何思緒和圖像。
突然,他一躍而起,趨步到書櫥前,蹲下找到了他秘藏的
錄像帶。他如獲至寶,擎在手裡細細端詳。然後,迫不及待地
把它塞入錄像機裡。
畫麵出現了,羅倩出現了,令人心悸心醉心慌心虛的鏡頭
出現了。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哪一個段落。他時而定格,時而快
進,時而倒帶,又定格,又重放……最後,他略過了那些不堪
重溫的場景,用慢速重放羅倩獨處的那些鏡頭。他再次看到了明
澈的眼睛,看到了稚憨的神態;再次看到了什麼叫純潔什麼叫
真樸的最明確詮釋……這時,一個結論像一道閃電似的在他心
裡出現﹕不管她曾如何作想,我傷害了她。
第二天,Doctor李帶著無異往常的飽滿精神和莊重平穩驅
車去醫院上班。公路上的積雪在巨型鏟車的夜間勞作下已被清
除,霽後的天空特別湛澈,披銀戴素的大地閃發幽幽藍光,野
外的氣溫降到華氏三度(相當於攝氏零下十五度)。他謹慎駕駛。
他沒有給麗莎打電話,沒有向她問過一句有關羅倩的話。
他沒有向羅倩的上海父母發去任何訊息。他把替羅倩買的衣物掛
放在她的壁櫥裏,一些小禮物,原裝原盒放在她臥室的五鬥櫃
裏,花瓶裏的鮮花照舊換水和更新。他深深相信,她會回來,回
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