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麗莎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騙。自己,和可憐的女孩都受
了Doctor李的欺騙,而且是帶著誣蔑的惡劣的欺騙;這使自己長
時間誤解可憐的女孩子,不理會她的痛苦,不提供切實的撫
慰; 這一點,使得麗莎最後同意按照羅倩的願望幫她離開。
兩個女人設計了一個方案,把出走日期定在Doctor李回家
那天的黃昏,羅倩照舊把晚餐做好,安放在飯桌上,隻有這樣,
麗莎才可以一問三不知。到時候,麗莎讓她的表弟,當Car Ser-
vice 司機的理查德先去左鄰右舍敲門詢問,讓大家都知道這兒
有一個中國女孩僱了一輛車子。這樣做也是為了使麗莎脫盡幹
係,因為她仍然需要這
隻不壞的飯碗。然後,理查德送羅倩去麗莎家,再由麗莎送羅
倩去火車站。麗莎替羅倩向旅遊公司訂了一張去紐約的火車票,
花去羅倩積蓄的四分之三。 麗莎認為,紐約有個著名的China
Town (唐人街,或稱中國城), 羅倩應該能夠在同胞圈子裡找
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同時,紐約有她的大兒子Alex (阿列克
斯)。 麗莎給羅倩一個電話號碼。隻要找到他,總會有幫助。
一切都定了下來,羅倩的心理重壓就卸掉了。可能因為年
幼,也可能是性格的特點,羅倩不讓自己停留在混亂紛雜的思
緒當中。一旦一條脈絡理了出來,她就丟開別的一切,讓自已
的腦子裡隻剩這條幹線。就像當初決定了來美國,就隻朝來的
方麵想了。
行李並不需要大理特理,隻要把抽屜裡、壁櫥裡、衣鉤上
的衣物放回箱子就行,最後一天做也不遲。其他東西,凡屬屋
裡原有和主人花錢的,一樣不拿。一些內衣內褲,穿過用過,就
帶走了。
這四天多的時間,卻不容易捱過。住了半年多; 一切都已
熟悉。這兒的環境,屋子裡的一切物體,留給她的不是惡感,
而是吸引,如今要告別了,留戀之感不是淡淡的。但是,必得舍
棄。她必得走。
舍棄不下的是麗莎,還有 "船長"。人生聚散,真是無常。
麗莎愛她助她,促成的卻是彼此的喪失。"船長"有情有義,雖
是牲畜,總是有靈性的血肉之軀;這兒天它已嗅出了一種不祥,
緊跟羅倩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羅倩不再受不了它的氣
息而趕它走,但不對它說一個字。
六七個月,回顧起來,隻是一瞬,而分分秒秒走過來的,卻
是一條漫漫長路。來的時候,新鮮好奇、懵懂蒙昧,以為跨進
人生奇遇和人間仙境;如今要走,已帶著滿懷悲情。經歷過、學
到了、 感慨著的東西太多太多。
走,是一個終結。走,又是一個開端。
終結的是噩夢,開端的是未來。
黑夜已經熬過,一切都已遍嘗,可怕的和不足懼的都已昭然。
未知卻更深,更暗,更茫然,更可怖。
時間一到,跟自己為伴的隻有兩個大箱子和一個背包了。火
車一開,自己就仿佛躍入大海,不識水性,也沒有救生圈;能不
能抓到一塊木板,遊得到遊不到岸邊,都不能預測。也許從此沒頂
,葬身魚腹。
但是,她必得走。
發覺了這樣的秘密,識破了這樣的陰謀,明白了這樣的處境,
看清了這樣的結局,再不走,那才真是沉淪陷溺,萬劫不復。
羅倩也曾細細回顧每一歡樂快慰的時刻,覺得隻是無知的虛妄
,猶如有人吸食大麻,飄飄浮浮何嘗沒有快感,但它隻能毀蝕人的心
靈和臟器,使人加速滅亡。羅倩可以忍受一切,但不能自取滅亡。
她不能不走。
她不恨DOCTOR李,一點也不恨。他就是他,他做他一定會做出來
的一切。羅倩就是羅倩,她也做過和將要做她一定會做出來的一切。
時間終於到了。該做的一切都做得妥妥貼貼﹕湯是沸滾的,三個
菜色香味俱佳,電飯鍋的保溫燈亮著。丟掉一些舊衣,增補一些新衣,
兩隻大箱子的重量依舊。羅倩把臥室收拾得跟當時進來時一模一樣。
,吻別了船長,送它進狗屋,關滅屋子裡所有的燈盞,隻讓門廳、過
道、車庫和廚房亮著。
有過兩個觀眾,而且是它造成了這一突變的錄像帶早已物
歸原處,誰也不會察覺它們曾被觸動。
戀戀不舍的心情已在前幾天領略重溫過不知多少遍。這時
隻有行動的決然和力氣了。
黃昏時分,天色漸暗。天上開始飄雪,不久就紛紛揚揚,舖
天蓋地,疾捲而下。
羅倩坐在會客室裡,看著灰茫茫的天空和漸漸變白的樹木、
屋頂、 田野、道路。
她突發聯想,如果卡洛斯不嘔吐,麗莎就不會匆匆早走;麗
莎不匆匆早走,鑰匙就不會遺落,鑰匙不遺落,錄像帶就不會
發現; 錄像帶不發現,今天的這個夜晚,會是多麼的溫暖快樂
嗬……世上可能有很多人,就這樣,都在盲目中享受虛妄的樂
趣吧。
羅倩不要它。 羅倩已經醒來。 醒來的人不能重返夢境。
三下汽車喇叭,門鈴跟著響起,理查德進來,幫羅倩提箱
子出去。羅倩穿上中國帶來的羽絨大衣,戴上絨線帽,繫上一
條羊毛長絨圍巾,反身拉上大門,再推一推,檢查它是否鎖好。
然後,在風雪夾擊下,佝著腰,縮著頭,跟在理查得後麵,疾
步走到他的車旁,鑽進了他的汽車。大雪很快地把車輪印痕和
他們的腳印蓋去了。
私下潛逃的神秘感使羅倩心情激動。她為自已的決心和勇
氣暗暗吃驚。
她唯獨不去設想的是Doctor李回到家裡時的那種震驚神情。
她唯獨認識不到的是﹕DOCTOR李這一段時期以來的改變,是
一個真實的過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