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在這裡?暖和的房間,舒適的沙發,柔軟的燈光。這是
什麼地方?
我得救了。
救我的是個上海人。自從踏上美國土地到現在,我第一次用上
海方言說話。聽到熟悉而親切的語音,我知道,我不死了。
那個人坐在那裡,不慌不忙地抽著香煙。他是火車站裡三小時
中唯一向我走來的人。這麼巧,不但是中國人,還是上海人。我現
在就在他的家裡。
本來指望阿列克靳來接我。但我寧願讓一個上海男人而不是黑人
接去。我的運氣比預期的好得多。可是,我連一聲謝謝都忘了說。我
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女孩。
羅倩張開嘴巴,想說感激的話。彼得站起來,"你……覺得好些
嗎?"
我沒有中槍挨彈,沒有得絕癥。我隻是驚駭、絕望還有飢餓。現
在,我已離開覆滅的深淵 "謝謝你。我好多了。"羅倩看到自己的大衣
、棒針衫、絨線帽和圍巾都扔在沙發上。箱子在牆角地毯上豎立著。
下一步,該怎麼辦? 站起來道謝,然後告辭?
彼得也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火車站裡幾句簡單的對話,使彼得未經猶豫就做出了決定。那是
一種義不容辭的衝動。冷靜下來,就明白麻煩正在開始。
不能領她去尋找那個黑人。單身闖蕩紐約的年輕黑人對於一個年
輕姑娘來說不是上帝。
也不能說,"小姑娘,我已盡到同胞的責任。我能做的隻是這些。
我們不相不識,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
彼得和羅倩都陷入了為難之中。
彼得忽然想起,"你應該吃飯。"
我又一次成了乞食者。羅倩沒有接口。
彼得撥了個電話,十分鐘後外賣餐就送上門來。他本應先問一問
她想吃什麼,為了不加深她的窘迫,他直接叫了一份雪荳炒牛肉,一
份炸雞翅和炸薯條,還有一份酸辣湯。紐約中式外賣的慣例﹕一份菜
附送一小盒白米飯。
羅倩的臉紅紅的,淚花閃閃,站著不動。
"來,"彼得溫和地說,"我有點餓,陪我吃,來吧。"
羅倩忸怩著。彼得拿起一個雞翅,撕開送到嘴裡。"用手。在這裡,
百無禁忌。我一個人住,不要拘束。"
吃著吃著,羅倩突然哽咽起來,淚珠子一顆一顆掉進飯裡。
彼得考慮了一下,伸出手掌,輕輕拍撫她的肩和背。"不要難過。
不要哭。一哭,飯就吃不下了。不要哭。嗯?"
鬱結在心中的一切,被一種與命運抗爭的努力堵塞著,現在經彼
得這樣地安慰和拍撫,猛然洶湧沖決。羅倩放下手中的塑料刀叉,吐
出嘴裡的飯菜,放聲悲慟。她雙手掩住麵孔,哭倒在沙發裡。
哭一會兒吧。哭出來,就鬆快了。
彼得放下餐具。他不餓。他走過去放音樂。"Easy 93"號電台播放
古典樂曲。
幾分鐘後,羅倩坐起來。她停止哭泣,摸出一條手帕擦著眼睛和鼻
子。"真難為情……我不識相……像個神經病,把你吵得天翻地覆……"
"不,"彼得說,"我沒有這樣想。再吃一點?"
"不吃了。我不餓了。"羅倩站起來,收拾茶幾上的殘存飯
菜。她把它們併進錫盒,然後尋找冰箱。
"扔掉!"彼得說,"我在餐館做工。天天有飯吃。"
"我吃!"羅倩回頭看看彼得,"明天……我可以吃。"
彼得看著羅倩,斷定小姑娘這句話沒有試探的意思。她深信彼得
不會再把她驅逐到夜晚的街上去。
不管怎樣,今晚,她是客人。彼得和羅倩都這樣想。
彼得給羅倩倒了一杯橘汁,她接過去一口氣喝乾。
房間裡異常暖和。至少有華氏 86" (攝氏 31‧5")。紐約公寓大
樓的暖氣,是整幢建築統一輸供的,由管理員按照章程定期開放; 不像
分戶出租的獨立住宅,屋主為了節省而把暖氣盡量開低,常令房客們抱
怨不已。
羅倩感到這裡比Doctor李的屋子熱得多。盡管隻穿一件羊毛衫,
但前胸後背的內衣已經貼在身上,額上、頸項上也汗涔涔的。火車裡出
了不少汗,車站裡也出汗,如今又出汗了。羅倩感到很不自在,擔心身
上有不雅的氣味散發出來,像個十足的垃圾癟三。
過了一會兒,她怯怯地說,"我……可以……洗澡嗎?"
"當然!"彼得帶她去浴室。他打開一個小壁櫥,拿出一條新的浴巾
和毛巾遞給羅倩,又告訴她,"皂液和香波都在浴缸邊上。你……最好不
要洗盆浴……浴缸不很乾淨。"他又告訴她怎樣鎖門。
彼得聽到浴室裡水花激進的聲音。
他要好好想一想。——這個女孩是可憐的,但是沒有他的責任。在紐
約,沒有人把不相識不了解的人引進自已家裡。他是單身男子,她是單身
少女。他留置她,無論如何不妥當。以前一個深夜,母親來電話,他在衛
生間,伊娃冒冒失失接了電話。事後,母親追究了很久,說了許多囑誡的
話。如果她知道他正跟一個有夫之婦私通,恐怕會連夜從休士頓趕來。
——不能再次捲進這種說不清楚的旋渦裡。
但是,怎麼推她出去?有了這樣的開頭,怎樣繼續,怎樣收尾?
彼得不是一個慷慨豪俠的漢子。多數情況下,他聽從權衡得失的理性
指導,不憑衝動辦事。跟伊娃的關係是一個失誤。證明自已本性的脆弱。
剛剛從泥潭裡拔出腳來,不能再次滑倒。
不過,她,這個小姑娘,既是同胞,又是同鄉。在火車站短短幾分鐘
的幾句方言交談,在兩人之間所產生的心理感應使彼得震驚而感動。自己
心底衝破世故和警覺而響起的聲音是,"放心,跟我來。不管怎樣,你已平
安。" ——她眼睛裡流出的語言是,"噢! 噢!我得救了。" ——越過了央
求、盤問、考察、猶豫、保證和有限的承諾。
也許,我應該為她做得更多。
但是,誰能斷言她不是一個愚蠢貪婪、忘恩負義的小姑娘呢。
還是審時度勢,謹慎為之。這不是施舍二十元五十元的小事。弄得不
好,是一個包袱;背上容易,放下就難了。
也許,中國領事館應該設法安置她。祖國的代表機構嘛。明天,打個
電話問一問。
彼得起身踱步。他看到她的豎著的箱子。浴室的門開了一條縫。
"對不起……我真糊塗……衣服也沒拿……替我開開箱子好嗎? 深藍那
隻。鑰匙在背包夾袋裡,箱子裡有個塑料袋,請你幫我拿一套衣服,還要一
件浴袍。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