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迎勝堅持去住旅社。“這是我的原則。妹妹。不是我不領情。你要諒解這一點。”
“那好。我們吃飯去。”敏子說。
他們在曼哈頓中城的一家中國餐館落座。“這裡環境比較好。菜嘛﹐做給洋人吃的中國餐﹐你也知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迎勝說﹐“環境好就好。”
環境的確很好。佈置豪華﹐陳設講究﹐食客稀少﹐非常安靜。
謝迎勝劈頭就說﹐“最終沒能跟你大舅舅貼鄰而住﹐靜心長談﹐是我畢生的遺憾。”
“你身不由己嘛。”
“是的。”迎勝怏怏地說﹐“我多次要求退休﹐老闆就是不準。他說﹐‘你這碗荳渣裡麵還榨得出油。現在能做事的老傢夥太少﹐而很多事情隻有老傢夥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年輕人是完全隔膜了。你還強健﹐再幫我一陣子吧。’我沒有辦法。”
“是的。”
“職務是不擔了﹐事情還在做。”
“缺不得你﹐正是你的高明之處。”
“妹妹你美言了。”迎勝說﹐“硬要退﹐是退得下來的。不過﹐有些事情﹐我去做﹐會妥善些﹐對當事人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讓那些完全隔了一層的人去做﹐就概念化了﹐一刀切了﹐會傷人的。明年﹐我一定退。退休後﹐打算把黨都退了﹐即刻來美國定居。小龍已經催我很久了。老太婆也吵個不停。”
“小龍辦好身份了嗎﹖”
“早辦好了。”
“舅媽可以先來啊。”
“她是扔不下我這個老頭兒。她說﹐換個別人來伺候你啊﹐別的沒啥﹐你少活幾年。她又顧慮﹐小龍結了婚﹐入境隨俗了﹐未必真正歡迎老娘來美國跟他們長住。加上媳婦是從小移民過來的廣東人﹐完全西化了。”
“想得極周到。”
“是的。所以她跟我。我在哪裡她在哪裡。”
“你倆的恩愛令人羨慕。”
“唉﹐人生一世﹐家庭第一。”謝迎勝說﹐“這道理﹐我是直到落難受苦以後才真正懂得。那時候﹐政權力量加上無知群眾都來對付你﹐把你放到一個孤苦伶仃四呼無援的死地﹐這蒼茫世界誰還在想著你顧著你不肯拋棄你﹖隻有家人。我是說﹐孩子還小﹐不懂事﹐我指的就是她﹐你舅媽淩翠鳳。”
敏子無言點頭。
“她最不要聽什麼‘高尚情操﹐無私美德’這類的讚語。她的想法很簡單﹔‘做了夫妻﹐兩個人就變成一個人了。自己怎能把自己一劈兩爿﹖你落了水﹐我想不濕鞋行嗎﹖’”
“好。真好。”
謝迎勝又說﹐“我想﹐婚姻的失敗﹐就是做人的失敗。做人不失敗﹐婚姻不會失敗。很多人不能從自己方麵去檢查原因。”
敏子又無言點頭。
謝迎勝即刻轉換話題。“小龍開辦了個電訊器材公司﹐做做大陸港台三方的進出口生意﹐也算殷實戶了。他在美國生的這個根﹐對我們過來養老有關鍵作用。不過﹐他沒來看過你﹐我很惱火。”
“不用惱火﹗不熟悉嘛。”敏子說﹐“我自己的姪兒姪女,來美國也很久了,也從來沒有跟我聯係過.他們不懂這個禮節嘛.而父母又沒要求他們.應該我先主動的.我應該去看看小龍的。”
“你是大阿姐﹐沒有你先去拜他的山門的道理。何況他比你早來很多年﹐怎麼說也應該關心關心你的。”
“我一到﹐就去了洛杉磯了嘛。他也是很忙的人﹐又有了家室﹐你不必太多要求他了。”
“妹妹﹐你聽我說。這裡麵有一種心理。小龍這孩子﹐從小性格內向﹐交際應酬是向來不行的﹐首先﹐是怯生。其次﹐隻有我明白他﹐自從他收到你大舅贈予的那筆錢後﹐就更加抱定宗旨無事不登三寶殿了。他不願讓人感到他愛朝有錢可拿的地方跑。這點苦衷﹐妹妹你要諒解。”
“諒解﹗”敏子說﹐“那麼我跟你迎勝舅舅也說句心裡話吧。我這幾年沒有跟他聯繫﹐第一﹐也是怯生。我不知道他的妻子是怎麼樣的女人﹐會有什麼樣的態度﹐因為畢竟我跟小龍沒有直接打過交道﹐自我介紹和解釋都很費勁。第二﹐我是知道大舅舅的遺產安排的。這樣﹐更不好去了﹐去﹐不等於是討謝去了﹖”
迎勝大笑。“這﹐都是肚子裡唸多了書作的怪。如果換了我﹐想去就去﹐管它這個理那個禮的﹗”
“大龍又為什麼回國呢﹖”
“他從來都沒想過要留在美國。”迎勝說﹐“他學的是國際政治﹐他說﹐回國才有用處。現在他在社科院國際政治研究所工作﹐做得很起勁。他是積極的改革派﹐竭力主張經改政改一起改。”
“別惹出事來啊。當政的人對政治改革一向是很敏感很忌諱的。一說這個﹐就觸犯他們了。”
“別擔心。有人支撐的。他寫的報告多數是送上去看的。說可以發表才拿去發表。”
“你怎麼看﹖”
“我完全支持。”謝迎勝說。“真正的政改﹐還要再等。現在的那個不可能有什麼作為。鄧小平逝世了﹐那個人的全部心思都在思謀怎樣滿足滿足真正的皇帝癮﹐並在這個寶座上坐紮實。這也難怪。古今中外天底下最大的政治暴發戶嘛﹐能指望他做什麼別的﹖”
“他﹐真那麼有才幹﹖鄧小平真那麼欣賞他﹖”
“鄧有鄧的打算。他就是需要一個庸人﹑一個沒有政治上的雄才大略的人來坐這個位置。這樣﹐才能保持不變。鄧死後再讓他做一任﹐也是為了顯示一切照舊﹐路線不變。”
“顯示不變有什麼好處﹖”
“對人民並無好處。對鄧本身有好處。執政的人﹐沒有一個願意‘人亡政息’的。所以﹐挑選一個不可能變﹐不願意變﹐沒有嶄新思維去指導變革的人﹐才能顯示他的‘人雖亡﹐政不息’。這就是鄧拋開幾個有資格得多的候選人而選擇了他的主要原因。”
“這不跟毛選擇華國鋒一樣﹖”
“心理相同﹐背景和具體考慮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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