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企之頻頻點頭。“你的體會很深刻。我十分同意。說到中國社會﹐我們其實並沒有資格作什麼概括﹐因為我們既沒有研究過中國歷史﹐也沒有作過專門的調查。但是﹐我們每一個人又是中國社會某一階段的見證人。隻要我們用眼看﹐用心想﹐用頭腦理解﹐我們就會有自己的認識。有時候我們可能比隻會啃書本的書呆子更準確些。因為我們運用的是自己的良知和理性而不是資訊。資訊多而龐雜﹐相反的矛盾的很多。鑽得太深﹐就迷失了。所以我本人從來不鑽理論。你剛才提到的這點是一個很好的見解。在舊時代﹐就我所見所知﹐的確沒有什麼人來摧毀人們的獨特生活方式。譬如說﹐鄉村裡的塾師﹐不算大知識份子﹐但就地教學﹐給農家小孩啟了蒙﹐也給方圓幾哩地的文盲提供了文化的需要。有學問的大儒﹐就開館教學。嶽麓書院啦陽明書院啦都是。中國人這種傳播文化的方式﹐蒙古人打進來建立元朝﹐滿族人打進來建立清朝﹐都沒有取締過。後來新學興起﹐也沒有把它淘汰掉。太倉唐文治先生就在蘇州開過‘國學專修館’﹐培養出許多大學課堂無法培養的人才。再說我的父親﹐憑他特殊的天賦加上非凡的努力﹐他造琴修琴的水平在國內在世界上都是屈指可數的。而他就是他的師傅——一個孤怪老頭教出來的。我父親一輩子就是一個獨立的手藝人。音樂學院裡培養得出這樣的大師來嗎﹖其他的例子就不用多舉了。這﹐就是你說的獨特的生活方式。而共產黨把一切都納入它的組織安排分配控製掌管之中﹐而且還不公平﹐它把好的出路和機會壟斷起來隻給自己的子女後人。其實﹐太平天國洪楊之流也玩過這樣的把戲。正因為它不符合人的本性﹐所以失敗了。共產黨這樣做﹐是要使每一個人都變成隸屬和依於它的零件﹐喪失獨立意誌和個體能量﹐從而徹底剷除人們結集起來進行反抗的可能﹐目的隻有一個﹐是確保一黨的統治。這樣一來﹐就把整個社會維持了幾千年的自然結構摧毀了﹐也把人的個人特長和個人能量壓抑下去了。這﹐不多說了。至於美國﹐我想﹐它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社會結構。它隻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它是一群早期移民在打敗殖民者之後建立起來的一個公約社會﹐一切以公平為出發點。由於它沒有根深蒂固的封建勢力﹐沒有貴族王室﹐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沒有特權和優先權。這種以平等為立
國的基礎﹐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地球上再也不可能出現第二個這樣的國家。至於資本主義﹐美國當然可以算是資本主義﹐在我個人看來﹐這不是相對於社會主義製度的一種製度﹐一種由某個先知某個革
命家設計建造出來的製度﹐而是人類自由發展到一定階段的一種狀態。它是自然形成的﹐是人類天性本性發展演變的產物。人類不毀滅﹐它就不會衰亡。而﹐馬恩列斯毛說﹐歷史發展有一定的規律﹐不以人
的意誌為轉移﹔他們一口咬定資本主義一定滅亡﹐共產主義一定實現。事實呢﹖蘇聯帝國自我瓦解了﹐東歐集團不打自垮了。在中國﹐眼前的變化正在證明﹐隻有資本主義才能救中國。改革開放不就是走資
本主義道路嗎﹖一走﹐垂死的共產黨不是又活了嗎﹖唉﹐我年紀大了﹐說話顛三倒四﹐拉扯遠了。敏子你是有眼光有見識的。你的一番話﹐給我很大的啟發。‘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很高興。跟你談話真
有味道。說實在的﹐學習文學﹐進行創作﹐研究歷史﹐了解社會﹐應該有一個環境﹐大家聚在一起談談﹐讓智慧和見解迸湧出來﹐彼此啟發﹐互補短長﹐就像過去的文藝沙龍﹔但是﹐在我的一生裡﹐在我們
祖國﹐也就是僅僅兩三年的好景﹐很快形勢又不行了﹐嘴巴又得封起來了。想想也真是可憐。而﹐到了國外﹐又星流雲散﹐大家不得不各自謀生﹐由於起點不同﹐境遇不同﹐想法也就南轅北徹了。今天難得
你敏子專程來看望我們﹐又談得這麼一致﹐我太高興了。”
“瞧你倆感慨的模樣﹐我就看不出來你高興在哪裡。”鄒菊仙說﹐
“我們不談這些了好嗎﹖中國的事﹐值得你們一老一少這麼操心嗎﹖誰要你們操心啦﹖現在他們不是活得美美的﹖老的在國內掌握政權﹐小的出國留學娶香港富豪的千斤嫁台灣闊老的兒子﹔全世界投資﹐滿地球置產﹐世界上找得出比這幫兩頭通吃的人活得更稱心的人嗎﹖我
們還是操心操心自己的小日子吧。”
“說得也對﹐”郝企之說﹐“不過﹐要我不關心國內的事是不可能的。前四十年﹐我﹐躲在一個小角落裡冷眼旁觀﹐這幾年﹐我隔著太平洋隔岸遠望﹐我是越看越驚心﹐越看越感慨﹐越看越絕望——”
那你就別看了嘛。”鄒菊仙打斷他說﹐“那邊﹐天塌下來也壓不著你了。你‘讀《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管那麼多幹嗎﹖
你說是不是﹐敏子﹖”
“我說小芳媽你要多理解一點郝老爸﹐”敏子認真地回答說﹐“人﹐可以飛過太平洋﹐到另一個國家定居。但人割不斷自己的歷史﹐更無法隔絕自己的文化。我們可以拿綠卡﹐可以入籍做美國公民﹐但改變的隻是手續和文件﹐我們自身固有的東西一絲一毫也沒變。我們都在那個製度裡耗去了大部份的生命﹐我們今天每一種的想法﹐都從我們自己的昨天和過去裡出來。別說郝老爸﹐我﹐程敏子﹐也不能不觀望﹑思考和關心國內的事情。我和他關心的不是剛才你說的那幫兩頭通吃的人﹐我們關心的是像我們一樣的人。”
“中國的命運可是掌握在他們手裡哪﹗”小芳媽說﹐“你們這種人有什麼用﹖講講廢話而已。‘白天白講﹐黑夜瞎(黑)講’。”
敏子笑了。“你比我們更透徹。”
“別以為我是不關痛癢的局外人。我受那個製度的坑害還不夠深﹖
”鄒菊仙說﹐“可是我們中國的事情跟別國就是不同。中國的知識份子最滑頭。上個月﹐我們去一個很小很小的電影院看了一個西班牙和捷克兩位導演合拍的電影﹐不新不舊﹐是蘇聯共產黨完蛋後拍成的﹐那片子裡描寫的知識份子在內心對共產黨統治的抵製和反抗﹐真叫人打心眼兒裡讚同。可是我們中國﹐對遭殃的人落井下石最起勁的就是知識份子。”
“把我和敏子也罵進去了。”郝企之說。
“不﹗”鄒菊仙說﹐“你是混進了大老粗隊伍﹐敏子是掉進了大老粗隊伍﹐你倆都不是我所指的知識份子。”
“多謝。”
“別譏諷﹐”鄒菊仙說﹐“你以為我是站在天生大老粗的立場上罵知識份子的﹖不﹗我鄒菊仙好歹也是上海啟秀女中初中畢業的﹐語文成績也是班裡拔尖的﹐什麼《關關雎鳩》啦《木蘭辭》啦《孔雀東南飛》啦﹐現在還背得出﹗要不要我背給你們聽聽看﹖我再窮再苦﹐報紙也是常看的﹐記性還是不錯的﹐誰誰誰寫文章批過胡風﹐誰誰誰冒充左派打擊右派﹐誰誰誰前幾年批鄧打先鋒﹐我全記得﹗現在有些人搖身一變﹐成了極左路線受害者﹐四人幫的死對頭﹐改革開放的吹鼓手﹐最不要臉的就是這種人﹗中國的事情就是壞在這種人手裡﹗”鄒菊仙講得激昂起來﹐臉都漲紅了。
“好啦好啦老媽媽﹐”郝企之拿起她的一手﹐輕拍手背﹐說道﹐“如果你不是這樣優秀﹐我怎麼會跪下一條腿來向你求婚呢。黃叔倫怎麼會給你這麼高的評價呢。敏子怎麼會把你當親娘一樣的敬愛呢。”
“編謊﹗”鄒菊仙笑了起來﹐翻掌往郝企之的手上一擊﹐“你幾時下過跪﹖電影上看來的東西﹗”
“心裡的事實嘛。”
“照你這麼說﹐共產黨逮捕槍斃反革命都是有理由的啦。你們什麼都沒幹﹖那好﹐你們是心裡想推翻無產階級專政﹗心裡想復辟資本主義﹗‘心裡的事實嘛’﹐罪狀照樣成立。槍斃﹗”
“好啦好啦﹐說得大家汗毛凜凜的。不說這個了。根據你的提議﹐
”郝企之說﹐“談談咱們自己的小日子吧。敏子﹐你過得可好﹖聽小芳說﹐經濟上不成問題﹖”
“不成問題。”敏子說﹐“我舅舅和姨父都留了些錢給我。這輩子﹐恐怕不需要做工謀生了。”
“那好。我們很高興。”郝企之說﹐“藝術家﹑作家的一大苦惱﹐就是不得不把主要的時間和精力用來賺錢維持生活。當然任何一種生存方式都未嘗不是積累感覺和經驗的過程﹐但人的精力和時間畢竟有限。有時候﹐職業跟誌趣無關﹐就更不利。還有那種跟不是自己選擇的對象混在一起所無法避免的接觸﹑摩擦﹑愛憎﹑瑣事﹐也會耗費很多精神﹐剩下來可以用來創作的心情就很少了。一些韌性和精力不足的人﹐就這樣耗光了。你是幸運的。敏子﹐經歷經驗﹐你太夠了﹐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收穫。把滿肚子的各種各樣花粉﹐趕緊釀出蜜來。你的長輩給你提供了條件。太好了。”
“花粉並不很多﹐更不是滿肚子﹐”敏子笑著說。
“寫些什麼了嗎﹖”
“在寫一個長篇小說﹐”敏子微微臉紅﹐說﹐“還不知道像樣不像樣。我一點經驗也沒有﹐胡亂寫的。”
“你有很好的散文基礎﹐”郝企之說﹐“加上你的經驗感受﹐隻要立意真誠﹐怎麼樣寫都會是好作品。好作品的關鍵不是技巧。技巧在寫的過程中會逐漸提高的﹐寫完後再回過頭去反複修改就行。古今中外﹐流傳下來的不朽作品﹐都是充滿真性靈真情懷的東西。”
“是的﹐是的。”敏子用力點頭﹐“你使我更有信心了。有時候﹐我也向紀冰討教討教。他很有天賦。他第一部作品便成功了。”
“你把這叫做成功﹖”郝企之反問道。
敏子覺得郝企之所想正好相反﹐不免有點惶恐﹐“至少文學性還不錯吧。”
“他是我親外甥。他又是公認的文壇新星。我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地貶低他吧。不過﹐敏子﹐不要向他學任何東西。他這人﹐不能說他不聰明﹐不能說他沒眼光﹐少見識﹐缺手藝﹐但是﹐他是一個徹頭徹尾唯利是圖的人。唯利是圖的人應該去做生意。他生意做得果然不錯。他不應該做文學家或藝術家。”
“為什麼﹖”
“你問得很傻﹐敏子。”郝企之說﹐“文藝家﹐首先要有一顆博大仁愛的心靈。要對鼓舞人類進步的一切正麵理想有信心有熱誠﹐對落在人們頭上的一切迫害和虐待有憤怒有反抗﹐對人間的一切苦難和不幸有同感有憐憫。沒有這些東西﹐絕對創作不出偉大的作品。文藝家首先必須是人類的良心和良知。不然﹐寫出來的東西最多隻是某種點綴品﹐消閑物﹐興奮劑﹔在專製社會﹐就是統治者最喜歡的餵給人民的麻醉藥。唯利是圖的本性和生活態度﹐即使經商﹐也有可能使人變成奸商﹐去創作文藝作品﹐隻能做專製統治者的幫凶。”
“可是在中國﹐很多人也是不得已啊。”
“那就不要寫。不做文藝家總不會有罪吧。我知道﹐大多數人﹐是無知。他們沒有自己的腦子和判斷力﹐隻會跟著宣傳方針走。當然寫不出高明的東西來﹐可是當局會給他們戴桂冠。於是他們就認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認為文學就是這麼一回事。共產黨統治下中國的文學﹑文學界就漸漸變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心裡十分清楚﹑也有獨立的是非判斷能力﹑卻去擠在無腦兒群裡爭當冠軍脖子上掛金牌的人﹐是很壞的﹐特別壞的。”
敏子沉吟不語。她不想附和郝企之對劉紀冰的貶議。她不是圓滑﹐而是覺得自己無權評判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