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十三)
(2004-09-02 16:48:13)
下一個
張誌強不是個會鑽會拱的人﹐對物質利益﹐他毫無辦法。學校沒得商量﹐單位免開尊口﹐老子的光不沾﹐他就唯有馬路可睡了。找過一次老右派﹐蔣際時去北京了﹐據說是北大有個當上校黨委人事部部長的當年同班女同學想起了他﹐要替他落實政策﹐叫他進京麵談。這是替蔣際時打掃縫洗的老阿媽向誌強出示的一張紙上寫著的。蔣際時走得匆忙﹐留下這張便條遍示前去看他的友人。
誌強隻得背著一個大包﹐提著兩個箱子﹐來到敏子住處。
從此﹐兩人天天談到深更半夜。
從五十年代末期開始的兩個家庭的經歷變遷﹐都詳盡傾告了。誌強就更多地了解了敏子﹐敏子也理解誌強何以對父親那麼的心冷情絕。誌強告訴敏子﹐他曾去安徽某縣找過母親。根據可靠的相關人士的證實﹐他的母親——敏子的三姨媽俞蘊君已經不在人世。故事相當詳細﹐但那個故事使得誌強差點當場氣絕厥倒。因此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他的父親。
當年張振雄出事被捕﹐住房被造反派沒收﹐俞蘊君被下放到安徽某縣作為疏散人員就地安排。由於她學過化工製藥以及當過藥劑師的背景﹐稍後被缺醫少藥的當地分配到縣城人民醫院配藥部工作﹐不久便遇上縣衛生局局長。當時﹐俞蘊君已經年過五十﹐但她從小養尊處優﹐解放後又隨夫飛黃騰達﹐所以在窮鄉僻壤的山地人眼裡﹐她自是花容月貌豐腴撩人了。衛生局長出身山東農村﹐少年參軍﹐在部隊學做衛生員起步﹐轉戰南北成為軍醫﹐資歷倒也不淺。他家中的老妻十分凶悍﹐常因丈夫拈花惹草勾搭女人而大吵大鬧﹔有次發飆把個灌滿沸水的熱水瓶向老公劈頭擲去﹐把局長身上燙傷了一大片﹔局長略施小計﹐派人到故鄉調查一番﹐帶回來個妻子“出身富農”的鑒定證明﹐提報公安局把女人以“階級報復行凶”罪名拘留關押﹐辦了離婚手續後放她出來押送原籍監督勞動。及至局長驟見自己轄下竟來了個上
海天仙﹐頓時像《紅樓夢》裡說的“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天天有事沒事往人民醫院配藥部跑﹐有時還要專調蘊君去給他早已痊癒的燙傷患部“換藥”。那時文革運動正是方興未艾﹐局長是老幹部裡的革命派﹐剛剛當上縣革命委員會的委員﹐權勢嚇人﹐威風十足。俞蘊君一則丈夫坐牢今後再無翻身之日﹐二則落到這個舉目無親備受冷眼的命運穀底﹐三則內心自然而然對權勢有股仰慕的衝動﹐四則亟需尋
得一個有力的靠山﹔而人﹐又不免是環境的產物﹐落在什麼樣的境地﹐就生發什麼樣的意願了。局長雖然粗鹵醜陋﹐但男人有權有勢對某種女人就有強大魅力﹐不巧蘊君恰恰就是這種女人。更況﹐那時中國
社會正處於大混亂大顛倒時期﹐道德顧忌被滌蕩得無影無蹤﹐人們都像著了瘋魔似地恣意胡為﹔有權有勢的人肆無忌憚地擅權縱勢﹐野心勃勃的人不擇手段地奪權造勢﹐受壓受欺的人藉此機會報復泄憤﹐有
機可乘的人則冠冕堂皇地大飽貪慾。於是﹐說是“動人的黃昏戀”也成﹐說是仗勢的淫狎引來無恥的迎合也成﹐兩個半百以上的男女由苟合﹑姘居而至正式登記結婚。局長認為擁著這樣一個如瓷似玉的隻有
在電影裡才得一見的成熟美人夜夜狂歡﹐此生就不白來這一遭了﹔蘊君則如夢初醒般地初次喜嚐男人的粗野暴烈( 此時髒臭亦具刺激) 使得女人靈魂出竅的滋味﹔兩人在各得所需之中﹐竟以為人生至此方入
從未有過的神仙境界﹐其它一切完全置之腦後了。誰知毛死四人幫倒台﹐文革運動旋即遭到清算﹔局長因屬打砸搶元凶而被捕判了個死刑緩刑﹐俞蘊君因被揪出批鬥不堪肉體折磨而自殺身亡。她的屍體被民
政機關火化﹐連個墳塚也沒有留下。
敏子十分震驚﹐十分愕然。但因是親長﹐更是誌強的母親﹐她無話可說。但誌強對她如此信任﹐卻令她感動了。
在另一個深夜﹐他倆自然而然地談到之菽。
“怎麼會影蹤全無呢﹖”誌強說﹐“這是令人百思不解的。”
“我也懷疑過﹐可能被那個哈薩克人害了。”敏子說﹐“後來又否定了。關鍵是當天晚上發了狂風﹐整個農場都被摧毀﹐我跟大婆媽媽她們也失散了。他到哪裡去找我們﹖信往哪裡寫﹖”
“哦。”誌強托著腮幫沉思著。長期以來﹐他是社會邊緣的人。許多事情他毫無頭緒。
“農場沒有了﹐上海的家沒有了﹐我卻在戈壁灘的地窩子裡。他一點線索也沒有呀。”
“是的。是的。”
“所以我死守上海﹐哪裡也不去。”
“也沒用。”誌強說﹐“他哪會想到最近發生的變化﹖他哪能相信你會住在這樣的高幹樓裡﹖他就是從下麵的這條吳興路上走過去走過來﹐也想不到你就在樓上啊。你就是從窗口看到他﹐你也認不出來這個人就是你小哥啊。二十年了呢。”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隻有托銀升想辦法。他是官。官官相通。他們打聽個事﹐太方便了。”
“托過了啊。他答應的。可就是沒下文。”
誌強想了很久。“再托。鄭重其事地托。”
“我又沒輕描淡寫地托。”
“再加強語氣。”
“人家也挺忙的。”
“他們隻消打個電話﹐吩咐幾聲就行。不用跑腿。”
“他說他打聽過了。沒有消息。我怎麼好再開口﹖”
“不要緊的。”
“我想﹐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了﹖”敏子顫著聲說﹐“就像三姨……我們坐在屋裡空想﹐怎麼樣也想不出那樣的一個故事﹗隻要人還活著﹐哪會找不到﹖他一定也在千方百計地找我們﹗”
看到敏子眼睛裡的淚水﹐誌強忙握住她的手﹐“何必去想那最絕望的一點﹖要是那樣﹐我們就死心了。我們不死心﹐就是不往那點想。我們何不試試在報紙上登個尋人啟事﹖字體大點。長登。他隻要活著﹐總會看報。天天登著﹐總看得到的。”
“這倒也是。我腦子怎麼這麼死板﹐從來沒有想到過登報﹗”敏子抽回自己的手﹐拭去眼淚說﹐“一邊再請迎勝舅舅幫忙﹐一邊登報尋人。同時進行。”
第二天晨曦初露時﹐門鈴大響。
誌強從客廳沙發上一骨碌起身開門。蔣際時。
“嗨﹗有這麼個好地方住﹐想著我那狗窩幹嗎﹖”
“噓﹗”誌強作了個輕聲的表示﹐指指裡麵臥室﹐“你時來運轉啦﹐嗓門響亮﹐中氣十足。好消息﹖”
蔣際時吐了吐舌頭﹐縮著脖子﹐脫下鞋提在手裡﹐悄聲說﹐“對不起。”
誌強笑著說﹐“脫鞋幹嗎﹖”
蔣際時茫然自問道﹐“我脫鞋幹嗎﹖”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地說﹐“鞋也弄出響聲來啊。”
兩人在誌強打鋪的沙發上坐下。“睡沙發﹖”蔣際時問。
“臨時搭鋪嘛。”誌強輕聲說。“你早不走晚不走我流落街頭的當口不巧你上京去了﹗你的事怎麼樣了﹖”
“回去細談。”蔣際時說﹐“走吧﹗幾個箱子﹖”
“怎麼現在走﹖”誌強說﹐“怎麼也得等敏子起了床﹐說妥了再走啊。”
“你欠她錢﹖還是付多了房租要算還找頭﹖”
“要我溜之大吉﹖跟你私奔﹖”
“你怎麼那麼繁瑣﹖”蔣際時說著﹐眼皮耷拉了下來。“你不走……我……我……我……”他“我”了幾聲﹐就倒下在沙發上死死睡去﹐同時鼾聲大作。
誌強一時沒了主意。他無法止住蔣際時的鼾聲﹐隻好將他的腿提起放平在沙發上。蔣睡平後﹐鼾聲轉微了﹐但一翻身﹐又變本加厲地雷響起來。他找了個軟墊子﹐把蔣的頭托高﹐塞進墊子﹐蔣的鼾聲就低下去了。
他怕吵醒敏子。昨夜她睡得很晚。
誌強知道﹐蔣際時回上海一看到自己的留條就趕來接人了。隻是 急得太過份了點。蔣稍微有點不通人情。但他遠比精通人情的人更有人情。誌強看著蔣那多棱多角的後腦骨﹐想著兩人的多年患難交情和蔣那一貫的幫助人的古道熱腸﹐不禁喟嘆一聲。
“老右派也來搭鋪啦﹖”沒想到敏子已經悄沒聲息地站在背後了。她穿著一件長長的晨袍﹐腰裡繫著根腰帶﹔雖未梳妝﹐仍極動人。
誌強搖搖頭﹐指指蔣﹐“這人﹗”
敏子跟著說﹐“這人﹗”她用手梳攏著長髮﹐一邊轉身一邊說道﹐“不管世界怎麼樣﹐這人就是這人。你說是嗎﹖”
(七)
程之朗這幾年裡變動不小。
他在老人的以其姓名為稱號的辦公室做調研工作不到一年﹐寫了幾個簡扼的調查報告﹐深受老人家的讚賞﹐說他看問題深刻﹐談觀點簡煉﹐提方案易行﹐做起來見效。“到適當時機﹐黨要派你些別的用場。”老人說﹐“願意離開你的廠子嗎﹖”
“為什麼不願﹖”之朗說﹐“我個人宗旨﹕老婆不離掉﹐孩子不送掉﹐信仰不變掉。別的﹐領導說啥是啥。”
“好。”老人很高興。他想了一會說﹐“我非常同意。可是﹐對許多人來說﹐最想變換的是老婆。職務嘛﹐可變大﹐不可變小。對不對﹖我喜歡聽真心話。可是絕大多數人隻對我講文件裡有過的語句。我要他們拿那些東西來教育我幹嗎﹖你說呢。”
“我隻會說自己頭腦裡的東西。我沒有說話技巧。”
“技巧不好。對下級說話﹐不能不講究一點技巧。對我們這種父輩的老人﹐不要技巧。”
之朗絕對不是使用技巧。他真是沒有技巧。正是這種特點﹐使他在勾心鬥角的官場上成了一個沒人嫉恨沒人提防沒人踩壓的異物﹐使他在爾虞我詐的黨政幹部群裡成了一個始終安然無恙的角色﹐更使他在偶然接觸高層首腦時成了一個最易討得喜愛的後生。
之朗沒有技巧﹐是因為他不需要技巧。他內心深處絕無一星半點往上爬的意願。我們在前麵幾章裡已經談到﹐他實際上不喜歡出風頭﹐不巴望高人一等。他學的是工程技術﹐擅長的是數學和機械設計﹐熟悉的是施工生產。他覺得在這個領域﹐他麵對的是科學﹑物理﹑公式﹑數據﹐是一個最真實不過的世界﹐不是複雜難測的人心和善惡難辨的變態世界。在這個天地﹐不能虛誇不能做假不能說謊﹐否則就要發生事故災禍。他的這種特性來自家庭陰影和戰戰兢兢的青年時代的心理烙印﹔這使他即使步入官場而私下仍然不改初衷﹐他不要虛榮不要功勞不要升官不要指手劃腳﹐隻要太平和安寧﹔這就使他的同僚﹑上級﹑下屬都十分舒服﹐因為他對誰都無妨礙。他的老實﹑苦幹﹑願助人﹐肯吃虧﹐幾乎使所有身邊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受惠得益。而他在科技領域﹐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所以他能有建樹和能出成果。
這樣的一個中年黨員幹部﹐就非常自然地贏得了這位年逾古稀的﹑從舊社會過來的政治元老的衷心欣賞。
這﹐就是事物的辯證法。
沒有技巧﹐事實上就是最超群的技巧。
以毛澤東為首的這一批中國共產黨峰層領袖﹐都是清末民初出生的真正意義上的知識份子。即使他們中間有人學歷不高出身低微﹐但以他們的自修自習﹐吸取文化知識﹐了解歷史政治﹐關心世界社會﹐他們已經成了最上層的知識份子。他們不是老粗不是莽夫。老粗莽夫是不能獲得宣傳勝利和打贏奪權戰爭的。他們的文化來源和知識構成﹐一是舊式的私塾教育和國粹的文史哲典藉﹐二是“五四”後西方學說和新人文思想的熏陶﹐三是對歷史進程﹑當代社會和世界政治的客觀觀察與悉心研究。他們掌權之後﹐用來統治管束中國人民和教育改造中國人民的一套﹐跟滋養他們造就他們自己的那一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是完全背道而馳的。因為他們懂得必須在中國徹底消滅和根絕像自己一樣的人﹐才足以鞏固自己的統治權力和地位﹐並且代代相傳下去。因此﹐不必奇怪﹐他們自己為什麼不寫簡體字﹑愛看傳統戲劇進口電影和過著荒淫無恥的貴族化生活﹐並且把幼時所寫的宣揚自由思想的論著全部封藏起來。
但是﹐到了他們行將就木的年齡和考慮交授權柄的時候﹐他們用的不能不是他們心底的那套標準﹕把敬宗尊祖般地孝順上級領導﹑對他們真正忠心耿耿而又不抱升官圖謀的人提拔上來﹐快速地越級提拔上來。
也就是說﹐把有傳統道德風範的人選拔出來﹐提拔上來。
當初﹐毛等為了得心應手地行使權力和固若金湯地鞏固權力﹐曾經培養造就出一大批寡廉鮮恥見風使舵助紂為虐的幫凶和打手。但是他們內心並不喜愛這種東西﹐因為那些無非隻是咬人的惡狗。他們建造的體製﹑他們自己的身後榮名和家族子孫的利益﹐要靠忠誠有德性的人去承繼﹑維護和保障。否則他們就會上當受騙﹐而他們的“君子之澤”﹐就隻能“一世而斬”了。
這就又回到了起點。這就是事物的辯證法。
毛澤東和他的追隨者們掌握政權後全力以赴地去打擊和撲滅的﹐就是他們當年吸收消化並用以為思想武器的東西。他們不遺餘力地推行和不厭其煩地宣揚的﹐就是他們當年深惡痛絕地加以反對的東西。他們不如此做﹐他們就會很快被後起的毛澤東﹑新興的周恩來推翻和取代。及至他們意識到自己這一代人馬上就要凋零消亡時﹐方才發覺下一代中﹐堪當大任的英才幾乎沒有了。於是他們提拔自己的後裔。這﹐就又回到了歷史的怪圈裡去了。
所以﹐跟這種老人接近接觸﹐人們往往發現他們非常實際和老式﹐沒有那種套頭語言和僵硬的教條。套頭語言和僵硬教條是統治者教唆手下嘍囉欺騙人民的東西﹐不是這種老人自己特有的東西。
而程之朗恰恰最學不會那一套東西。他也不覺得用那一套東西去跟那種老人打交道是聰明的方法。麵見孔子﹐你引《論語》摘《禮記》地侃侃而談﹐豈非笑話﹖於是程之朗就表現得非常非常地得體﹐合適。他大白話實話實說﹐正就對了那位老人的脾胃。當然﹐異常重要的一個前提是﹕他是解放軍將領的女婿﹑又由老帥薦舉﹑文革中沒有任何差錯﹐出身家學淵源的高級知識份子家庭﹐又有很好的學歷背景和出色的治廠成績。
對解放時實齡隻有八﹑九歲的程之朗﹐不需要別的什麼考核了。
老人的轉椅對著牆壁﹐他閉眼沉思有頃。之朗站在他的背後等候下文。
老人張開眼睛﹐但沒有轉過身來。“你說過你爸爸是文學教授﹐作家。”
“是的。”
“他是誰﹖”
“程忘言。”
“程忘言﹖”老人又閉上眼睛。過了一會﹐他仍背對之朗﹐緩緩地說﹐“很熟悉。”
“真的嗎﹖”之朗吃驚不小﹐不禁大呼。
“二十年代前期﹐我在上海。在一家書局做事。怎麼會不知道程忘言。”
“哦﹗”之朗目瞪口呆。
“他受打擊了﹖”
“是的。”
“何時去世的﹖”
“一九六一年。”
“哪裡﹖”
“大西北戈壁灘。”
“六十還不到吧。可惜。”
“您知道他的年齡﹖﹗”
“我跟你父親年齡相仿彿。”
“啊﹗”
“他﹐思想複雜﹐但不對抗革命。他一直庇護邱仁傑的家小。知道邱仁傑嗎﹖”
“知道﹐知道﹗”
老人不作聲了。
程之朗百感交集﹐站在那裡獃若木雞。
過了很久﹐老人問﹕“落實政策了嗎﹖”
“落實了。很優厚﹗”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什麼也不需要了。連從前住的房子都發還了。”
“很好。”老人說﹐“我很寬慰。我們打擊過很多不該打擊的人。現在想來﹐非常遺憾。那時在上海﹐大家真是很默契的。五﹑六十年過去了。”
“我們這代人﹐往事一點也不知道了。”
“是的。歷史﹐是財富﹐也有包袱﹐有債負。”
之朗不知何以為答了。
“今後我們要把事情做得好點。你們記住了。”
“記住了。”
“我戴過一頂帽子。”
“您﹖”
“‘一貫右傾’。”
“誰給……﹖”
“不必問。在那時﹐客觀就是右傾。實事求是就是右傾。平穩就是右傾。今後﹐掌權的人切切不可歇斯底裡發作。務必要冷靜﹐客觀。還有﹐不要打人。掌握著政府軍警﹐一打﹐人就完蛋﹐家破人亡。”
之朗沒有接口。他不知道如何接口。
“今天我又戴上了左派帽子﹐”老人幽幽地說﹐“很可笑。其實﹐所謂左﹐右﹐不過是側視的結果。你斜巴眼﹐看出去﹐要麼都在右邊﹐要麼都在左邊。不必分左右。左右的說法是打人用的。”
之朗用力地“唔”了一聲﹐旨在告訴老人他聽到了。
過了一會﹐老人突然問﹕“怎麼看胡耀邦的事﹖”
之朗慌了。他最怕這種問題。“他本人辭職。黨批準了。”
老人轉過椅子﹐麵對之朗﹐嚴厲起來。“你﹐怎麼看﹖”
之朗想了一會﹐有點怯然地瞧著老人。
“不要害怕。在這裡說話﹐你知我知。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之朗又想了一會﹐然後說﹐“他﹐恐怕﹐毛病出在不免感情用事﹐而且操之過急。”——實際上﹐他這話是從嶽父那裡聽來的。當時嶽父還指出過一點更關鍵的原因﹐但之朗覺得隻說這個比較妥當。
“說下去。”
“沒有了。”
“就這些﹖”
“就這些。也許錯了﹐也許膚淺。”\r
“錯也罷﹐膚淺也罷﹐都是可能的﹐允許的﹐沒有關係。”
“謝謝。”
“胡耀邦的問題在於﹐他不夠穩。”
“我不懂。”
“掌握黨和國家命運的人﹐一定要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穩﹐就是中心思想絕不動搖。”
之朗用力點頭。這時﹐老人跟他麵對著麵﹐他不必“唔”了。
“什麼是我們的中心思想﹖這個問題看來很大﹐其實簡單。我們的中心思想就是黨的領導必須加強﹐不能削弱。”
之朗又用力點頭。
“我們當然要改﹐要變。我們以往錯得很嚴重。改革開放我是讚同的。但是﹐兩個手掌十個指頭不能一下子放開。文革時鼓動奪權﹐什麼樣的烏合之眾都掌了權﹔那些人能夠成什麼事﹖隻有我們自己穩住﹐在我們的主導下﹐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去改去變。心急吃不得熱粥。現在﹐有些人的要害問題就在﹐心太急了。心急﹐方寸就亂。方寸一亂﹐腳步就踉蹌。我們踉蹌一步﹐天下就大亂一番﹐受苦的還是老百姓。”
之朗連連用力點頭。
“中國的事十分複雜。表麵上看﹐應順民意﹐療傷止痛﹐是當務之急。實際上﹐你怎麼做也不夠的。你把國庫糧倉打開﹐把所有的資產米麵都分給百姓﹐也還滿足不了所有人。個頭矮的﹐胳臂短的﹐口袋淺的﹐嘴巴小的﹐拿少裝少吃少的人仍要罵娘。你怎麼辦﹖”
之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孔子有句話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過去我們批判說﹐這話反動。”
“我知道這句話。也聽說過它反動在哪裡。”
“說來聽聽。”
“它的意思是說﹐百姓隻可被統治者役使﹐不可讓他們懂事。懂事了他們就要造反。”
“你爸爸怎樣對你解釋﹖”
“想不起了。他怎樣解釋我都不會懂的。讀這些時﹐我太小了。”
老人笑笑。他說﹐“其實﹐這話不錯。”
“不錯﹖”之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孔子本人沒有進一步詮釋它的意思。後人的解讀是各取所需。這兩句話裡的兩個‘可’字﹐大有千秋。你說它‘可以’也行﹐說它‘可能’也對。照我個人理解﹐‘可能’的含義更符合實際。我認為﹐
孔子說﹐百姓隻可能被管束驅使﹐不可能使他們的認識能力達到聖人——也就是領袖人物的水平。這﹐錯在哪裡﹖孫中山也說‘知難行易’——他的意思是說﹐真正的深刻的認識和覺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民眾——億萬的普通民眾﹐哪裡能夠天然具有跟領袖人物一般的遠見和洞察力﹖”
之朗的眼睛由瞪大而至瞇小了。他思索著﹐辨味著﹔最後﹐他連連點頭﹐“我﹐有點懂了。”
“現在回頭再說耀邦。”老人說﹐“他是好人﹐忠貞的共產黨員。他不存在政治問題。可是﹐他的心腸太好﹐心裡老是承擔著共產黨歷史上全部錯誤的責任﹐好像怎麼樣也還不了欠人民的債似的﹐這就容易迷失中心思想﹑我剛才說的那個中心思想。執政的黨﹐執政的領袖﹐永遠要站在最高處﹐看到最遠處。我們的中心思想不可動搖。我們要對十多億人民﹐對歷史負責﹐不能一個一個去滿足所有人的眼前利益﹐哄得他們眉開眼笑。所以﹐我們的改革開放要在加倍的嚴格控製下萬分謹慎地逐步推進﹐這樣才能造福國家人民。共產黨在全國執政近四十年了﹐建國那時出生的孩子﹐如今也人到中年了。台灣的國民黨不可能取代我們﹐國內也沒有別的任何政治勢力可以取代我們。我們是唯一可以把中國搞好的政黨。我們正﹑反兩麵的經驗都很豐富。我們不可動搖不可削弱不可崩潰。我們一垮﹐天下大亂﹐亂個沒完。中國從鴉片戰爭起一直戰亂﹐直到四九年共產黨革命勝利﹐可是又搞起了別樣的亂﹐人民仍沒真正的太平。今後﹐唯一要嚴防的就是動亂。國家和人民都還窮。要想不窮﹐就要和平建設。要和平建設﹐就不能亂。隻要不亂﹐改革也罷﹐開放也罷﹐小點慢點﹐沒有關係。外麵不打仗﹐裡麵不內鬥﹐我們基本上就不鬧病了﹐身體也能復原﹐人民生活也能一點一點提高。這些話﹐是我的看法﹐你去仔細體會體會。改革開放﹐不能一窩蜂﹐不能人來瘋﹐不能嘩眾取寵。與其改僵改壞改亂﹐寧可不改。像你﹐在你的廠裡﹐動點小手術﹐生產和工人的收入就上去了﹐而政策一點也不曾變化。在具體管理過程中﹐看看哪些東西是非改不可的﹐再看看其它地區和別的行業﹐看看別的有辦法的廠長們是怎樣做的﹐再集中普遍的問題﹐探討具體的改法﹐像你這一年裡所做的﹐這樣就不會亂。千萬不要先入為主地認為我們的所有政策都是法西斯的要不得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刀闊斧統統廢除﹐恨不得請個高鼻子洋老闆來把指揮棒塞在他手裡樣樣聽他的。這是不行的﹐也要砸鍋的。今天﹐改革開放又成了一種新的時髦﹐趕這個浪潮的投機份子嘴巴手腳又癢起來了﹐就像當年大躍進一樣﹐誰叫得響亮﹐反得大膽﹐標新立異﹐誰就是改革開放的先鋒﹑闖將﹐誰就坐直升飛機上去。這不好。我們當前特別要警惕的就是這個。”
這位老人的這一番話﹐奠定了程之朗的思想基礎﹐指明了他今後為官做事的方向。毛死之後﹐他不再是一個沒有腦子的馴服工具﹔他的嶽父影響了他﹐使他從放棄獨立思考的迷信盲從裡解脫出來﹐凡是都反複三思了。但是﹐他拘謹的個性﹐方板的行事特徵﹐使他自然地傾向於反對意見紛紜自由發揮的鬧騰騰亂糟糟的活潑局麵。他們這種人﹐從小就習慣於統一﹐——思想的統一﹑行動的統一——而根本看不出統一裡麵必有壓製﹐甚至統一本身就是壓製的產物。他們太規矩了﹐規矩得隻能習慣於實行和接受壓製了﹐因此﹐老人的這個“中心思想”﹐贏得了程之朗的衷心讚佩﹐從而被他全盤吸收。從實際效益出發﹐他需要改革開放﹐從思想原則出發﹐他贊同加強控製。所以﹐他與大聲疾呼倡議政治體製改革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得不表態時調子甚低﹐而實際做事﹐他異常謹慎﹐寧慢勿快﹐寧緊勿鬆。
老人決定把之朗推上去。他認定之朗是一個能夠堅持他所提倡的“中心思想”的可靠人選。考慮再三﹐他覺得讓之朗以上海為起點﹐比讓其進北京更易於發展。北京不是這個老人能夠一手統製的地方。
老人每到上海﹐上海黨委的第一號人物必去賓館晉謁。這人深知老人對黨政中樞的巨大影響力量﹐故而素來對老人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崇敬和恭順。中央第一號領導及其左臂右膀來上海時﹐他讓他們感到上海是緊跟中心的﹔而這位老人家在上海時﹐他讓對方感到上海隻聽他老人家一個人的。
他被傳喚到老人臥房外麵的小會客室。這本身就是一種親切的形式和很大的尊榮。他正喜滋滋地輕身快步踏過極厚極軟的純羊毛地毯走到門口﹐突然看見程之朗已在房內。他的情緒起了一陣微妙的波動﹐但隨即平靜下來。
“書記來了﹗”之朗迎上前去﹐向他鞠躬﹐並伸出雙手。
“我認識你啊。”上海市委書記一邊跟程之朗握手一邊竭力思索何時何地見過這個年輕人。他隻恨自己沒有周總理那樣超群的記憶力﹐可以不假思索地叫出若幹前見過一麵者的姓名。
“我是程之朗﹐目前借調在‘X 辦’做些調研工作﹐”之朗說﹐“書記請坐﹐X 老馬上出來。”
“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書記說﹐“我們上海的幹部嘛﹐我都有印象。”
“書記好記性。”之朗說﹐“不過我見到書記的機會不多。我是基層幹部。”
書記靈感突來﹐“趙總理來上海﹐我陪他視察過你們廠。對不對﹖”說完﹐他搓著雙手﹐自滿極了。
“一點不錯。您的記憶力﹐簡直像周總理﹗”
書記突然收起笑容﹐湊近過去悄聲說﹐“可不要亂比啊。周總理是何等樣的偉大人物﹐我們﹐是仰之彌高啊。”
正在這時﹐老人緩步出來。上海市委書記一個箭步竄上前去﹐想攙扶對方。老人擺一擺手﹐“我還不到那個地步﹐”他說﹐“自己能走。你坐。”
“您氣色好極﹐我太高興了。”書記說﹐“人民的福氣啊。”
“也不見得。毛病不少。”老人在中間的沙發上坐下。
“喝茶﹖”
“不﹐不﹐我一天兩杯。上午的一杯已經喝過。”
“喝茶也有定量﹖”
“自限。”書記就座後說﹐“煙無緣﹐酒偶然﹐茶兩杯。”
“飯呢﹖”
“八兩米的樣子。食量還好。”
“你很會養生。”
“節製很重要。”
“可打太極拳﹖”
“兩天打魚三天撒網。”
“短跑呢﹖”
“跑不動了。喘得很。”
“量力而行﹐適可而止。”
“這八個字﹐我要當作座右銘。”
老人又擺擺手。他拿起桌上的瓷杯﹐想喝水。書記急忙起身﹐“涼了吧﹐攙點熱水。”
“不用。”老人斷然說﹐“溫的﹐正好。你坐著別動。”他喝了一口水﹐轉身對之朗說﹐“你也坐。”
書記瞅著之朗﹐心想﹐這小子怎麼會跟老人家掛上鉤的﹖
老人像看透他的心思似地說﹐“他是羅將軍的半子﹐老帥薦給我的。認識羅將軍嗎﹖”
“認識﹗但不知道將軍有個上海女婿。”書記恍然大悟﹐“他的廠搞得好﹐趙總理也誇獎。我正考慮做試點全麵推廣呢。”
“程﹐工程的程﹐之乎者也的之﹐開朗的朗。程之朗。”老人說。
“我對他印象很深。”書記說﹐“這名字﹐很有書卷氣。”
“程忘言的長子嘛。”
書記並不知道這個名字。但他馬上接口說﹐“書香門第。”
“我把他借來做了一陣子調研工作。我很滿意。他有實踐經驗﹐也有一定的理論基礎﹐更重要的是﹐原則性強﹐不是擺花架子的人。”
老人說﹐“我們要讓這樣的年青同誌逐步接手領導工作。我們不要張飛李逵﹐也不要拚命三郎石秀。當然也不能要白衣秀士王倫。”
“培養接班人的事﹐刻不容緩﹐但要審慎從事。”書記說﹐“不然就會……﹐”
老人明白他是何所指而言﹐就擺擺手﹐讓他不必說下去。“我無職無權﹐不能幹預組織人事工作。今天把他推薦給你——本來就是你手下的兵嘛。你量才錄用吧。我敢說﹐在國企改造方麵﹐他有辦法。最主要的﹐是政治上可靠。這樣的同誌﹐什麼崗位都合適。業務是技術性的﹐一學就會。政治上﹐涇渭可就分明了﹐關鍵是看得準人看不準人的問題。”
“太感激了﹗”書記說﹐“這是對我的最大信任和最大支持﹗我會給小程同誌一副重擔的。您老一手帶教出來的人嘛﹗”
市委書記當即決定﹐把這個程之朗當作心腹幹部來重用。這就是對這位政治元老的最高孝敬。他知道﹐人一老﹐且不坐在第一把金交椅上﹐就特別在乎別人對自己的吩咐是怎麼個態度。是假意敷衍置之腦後﹐還是立桿見影迅速照辦﹐才是孝子﹑逆子的區別所在。做這種人的孝子﹐是不會吃虧的﹔他們手裡正待交傳下來的權勢可真是天下無雙的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