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覓》(十一)

(2004-08-24 17:11:38) 下一個
(五) 西醫張振雄在奔走活動多時之後終於如願以償﹐恢復了名譽﹐落實了政策﹐進入住地附近的一個地段醫院當了內科主任。他沒有沾上俞佐伯的光﹑在程家翻身的時候也跟著一起徹底翻身﹐原因是他的妻子——俞佐伯的三妹俞蘊君始終尋訪無著﹐統戰部方麵對他這個無足輕重的人就缺乏興趣了。另一層原因是謝迎勝歷來對他沒有好感﹐在使勁幫忙時並未把他考慮在內。 他明白﹐自己的事﹐一定要從前那位首長的遺孀真正幫忙﹐才有解決的可能。但是﹐那位曾經威勢赫赫的夫人﹐不知怎的﹐在四人幫倒台﹑她的亡夫平反昭雪後﹐一直未能東山再起﹐恢復昔日的政治勢力。照說﹐她本人也是資歷極深的老黨員老幹部﹐不應遭到如此冷待的。由此﹐她心灰意冷﹐低調隱居﹐什麼事也不問不管。張振雄轉輾打聽到她的行蹤﹐托人帶信多次﹐始終石沉大海﹐不見答覆。最後﹐他知悉她到了上海﹐住在茂民南路長樂路口的錦江賓館﹐便硬著頭皮鬥膽前去闖門求見﹐卻吃了個大大的閉門羹——門衛回答十分乾脆﹕ “沒這麼一個人住在這裡。快快走開﹗”張振雄不死心﹐天天一早去賓館對麵守株待兔﹐終於在某天下午﹐他看見一輛遮著藍色窗簾的皇冠牌轎車從賓館開出﹐剛到門前﹐遇上兩輛奔馳豪華車自外駛來﹐皇冠急停讓路﹐前麵的一輛奔馳減速駛入﹐這時皇冠車門打開﹐一個戴 墨鏡的女人匆忙下車﹐——張振雄的心頓時狂跳起來﹕是她﹗正是她﹗就是她﹗隻見那女人走到第二輛奔馳車前﹐招手示意﹐奔馳車停下﹐車窗搖落﹐女人走上前去﹐彎著腰與車內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張振雄慢慢地像閑人散步似地逐漸踱近過去。最後﹐隻見奔馳的窗子搖上﹐車子駛入賓館﹐那女人正要回身上自己的車時﹐張振雄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口中大叫﹐“夫人﹗夫人﹗我是張醫生﹗我要跟您講幾句話﹗”這時﹐車內有個青年颼地跳下﹐一步擋住張振雄﹐正想扭臂扯領把他摔倒在地﹐女人摘去墨鏡﹐看了他一會﹐張振雄還在一迭聲地大叫“夫人記得我嗎﹖我是張振雄﹗張醫生張振雄﹗” 女人示意青年鬆手。“張醫生﹖張振雄醫生﹖”她似乎在搜索枯腸地竭力回想。“噢﹐啊﹗張振雄醫生﹗多年不見﹗我怎麼會不記得你﹗近來可好﹖” 張振雄畢竟是個聰明人。他絕無廢話﹐開門見山地說﹐“萬惡的四人幫害得我好苦﹗家破人亡了﹗現在隻望您貴人相助﹐拉我一把﹐敦促有關方麵給我落實政策﹗讓我有個住處﹐有個職業﹐繼續為人民服務﹗我別無所求﹗” 張振雄不知道的是﹐這位夫人剛才攔住某位來上海療養的中央元老的車﹐上演的是性質相同的一幕。元老非常和藹﹐驚訝地垂問了她的近況﹐對有關方麵遲遲沒有給她適當的安排非常憤慨﹐當場答應即刻責令中央組織部妥善安排她的政治地位和待遇。這樣﹐這位夫人頓時心情大好﹐張振雄的命運轉機就來到了。 “怎麼早點不來找我呀﹖”夫人問道。 張振雄苦笑著說﹐“不敢麻煩您啊﹗” “你的事﹐我不管誰管﹖” “是的﹐是的﹐謝謝夫人。” “別夫人夫人的。我又不是宋美齡。叫老夏好了。” “請原諒﹐我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怎麼也不習慣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 夫人笑了起來﹐“誰不是舊社會過來的﹗隻有四人幫造反派﹐才搞叛宗逆祖﹐天下大亂。” 她讓她的隨員把張振雄的姓名﹑住處﹑受迫害時的案由﹑目前境況以及文革前的職務﹑軍銜等都記錄下來﹐臨走前還跟張振雄握了手。“你耐心等等﹐大夫。不會太久的。也不必再找別的什麼人了。會有人來找你的。以後上北京﹐來我家串門啊﹗” 一套靜安區西部的兩房兩廳公寓房子分下來了。軍籍軍銜不能恢復。醫生的職務﹑工資的補發﹐不在話下。 這時﹐張振雄的兒子張誌強信服了多年前那位房管局科長對他說過的話。——在這個國家這個社會﹐一切財富資源都在掌權者的手裡。隻有他們才可以隨意支配。 父親有了著落﹐張誌強即刻搬到學校去住。他不願跟重又趾高氣揚起來的父親同住。而張振雄也非常希望兒子不再介入在自己的嶄新生活中。 張誌強此時已經通過了碩士研究生的畢業論文﹐留校當了講師。 他研究的課題是中共黨史。校方把他當作黨的理論專家來培養。文革以後﹐自願選擇中共黨史作為研究課題的青年學生極少。 張誌強跟表妹程敏子的來往﹐是他們兩人在郝企之家相見以後開始的。 程敏子最初很想一見隔絕了大半輩子的小強表哥﹐但聽說他跟其父住在一起﹐就壓下了這個念頭。她並非終生記恨三姨夫張振雄﹐而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方式去跟那個人打交道。不管什麼態度和方式﹐無非是敷衍而已。而敷衍﹐正是敏子所最害怕最厭煩的。她有足夠的精力去做很多其它的事﹐唯獨再也沒有精神力量去敷衍什麼人了。也正是出於同一原因﹐她幾乎不跟大嫂羅曉陽見麵﹐不管人家怎樣想怎樣說。敏子感到﹐如果事事先考慮別人的感覺和反應才去做﹐那麼﹐自己一輩子也別想走出精神牢籠了。\r 小芳拉敏子去見郝企之。敏子對那個博學多識﹑藏書豐富的怪人也充滿了好奇。 奇怪的是﹐郝企之會見敏子﹐突然一點也不怪了。他彬彬有禮﹐態度慇懃﹐約定接待敏子的那個下午﹐他服裝整潔﹐鬍鬚也刮得精光﹐還備了茶點款待來客。這樣﹐倒使敏子拘謹寡言了。本來﹐她是準備在一個不端架子沒有代溝的老人麵前徹底放鬆自在﹐與之盡情交流一番的。 郝企之特別忸怩做作﹐他像日本人那樣﹐動不動就鞠躬﹐還察言觀色﹐對敏子極盡討好之能事。他拉開遮住書架的簾布﹐任讓敏子參觀翻看﹐還一再表示﹐敞開出借﹐絕無數量及時間的限製。他幾次試圖把話題引到小提琴上去﹐但一觸及小芳那禁阻的眼色﹐馬上縮了回去。最後﹐在天色近晚﹐眼看兩個大姑娘行將告辭之際﹐他突然豁了出去似地鼓足勇氣說﹐“兩位﹐有沒有興趣聽我拉一曲提琴﹖” 小芳驚獃了。她像看一個瘋子那樣地看著郝企之。 她隻知道老人會製琴修琴﹐從來不知道他會演奏。郝企之也從來沒有透露過這點。小芳知道﹐若在平時﹐他是情願被拉出去槍斃也不會拉小提琴給別人聽的。 小芳以為這傢夥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忍不住要惡作劇了。她惘然無所對地看著竟然有點乞求似的郝企之。 敏子被小芳的反應驚獃了。 她不明白小芳為什麼對這樣一個感人而意外的美意會呆若木雞。 她看到郝企之的可憐巴巴的眼神﹐即刻鼓掌。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回神以後﹐小芳叫道﹐“今天你六十大壽﹖還是鄧麗君答應了嫁給你﹖” “別嚷嚷﹐詩人。”郝企之壓低聲言說﹐“當詩情詩意暫時離開心胸之際﹐詩人就是人間少有的蠢包。像波特萊爾所說﹐‘牠巨人般的翅翼妨礙牠行走。’” “我知道。是《信天翁》裡的最後一句。”小芳十足像個蠢包了。 郝企之像接奉聖旨似地帶著萬分莊嚴的表情﹐關上門窗﹐走進裡屋﹐磨蹭半天﹐拿出一把舊兮兮的毫無光彩的難看小提琴來。接著﹐他偏過頭﹐把琴安在頜下﹐像睡熟了似的地閉上眼睛。 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 小芳正要開口﹐敏子趕忙伸手緊緊掩住她的嘴巴。 又是一分鐘過去了。 姑娘們不敢看他﹐隻好閉上眼睛。 突然﹐“訇”然一聲猶如裂帛﹐驚天動地直刺心魂﹐把兩個姑娘嚇了一跳。 像拉開帷幕﹐像雲破天青﹐使人一陣暈眩﹐引來一股芬芳﹐於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碧泉淙淙﹐鳥鳴啾啁﹔天使顯靈﹐仙女齊舞﹔驟然間忽又烏雲滾滾﹐海浪滔天﹐天搖地撼﹐電閃雷轟……幾根弦線﹐一把鬃弓﹐竟然創造出交響樂的堂皇和渾厚﹐脹破了小小房間的四壁﹐攝走了姑娘的魂靈﹐挈領她們飄越山川大海﹐歷盡情緒的飛升和沉落…… 九分鐘後﹐郝企之像從夢中驚醒似地揮弓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 兩個姑娘如癡似醉﹐驚疑地環顧四周﹐又莫明其妙地彼此相望。 然而﹐郝企之再也沒有演奏過第二次。 而且﹐對這次演奏﹐他一直矢口否認﹐甚至說那是姑娘們白日做夢裡的幻覺。 自此﹐郝企之這個人和他的家就像磁石似的牢牢吸住了敏子。 她開始成為他家的常客﹐去的次數比小芳還多。 郝企之雖然不再像第一次會見敏子那樣裝模做樣﹐偶而也有怪話怪態﹐但是大致不失莊重。他了解敏子。敏子不是那種“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女孩。她有一種使人不敢放肆的尊嚴。正因為郝企之的適宜表現﹐敏子非常喜歡與他接近﹐不覺得必須保持距離。 一天﹐敏子在郝家看書﹐郝企之在削刮一根細竹製作一支釣魚杆。一老一少﹐默默而坐﹐各自專注﹐互不幹擾。 一個戴眼鏡的白膚瘦削男青年悄無聲息地走進屋裡。郝企之家的熟客都是免除敲門開門的程序的。 兩個坐著的人同時抬頭。 敏子放下書本﹐帶著笑意站立起來﹐隨後扭頭看著郝企之。 郝企之說﹐“大研究生﹐ Y 日不見﹐如隔 X 秋啊﹗”接著﹐他指指敏子說﹐“這位﹐是程敏子小姐。敏子﹐他是我這裡的從前常客當前稀客﹐張誌強先生。中國共產黨的黨史專家。” 敏子伸出右手。當她聽到“張誌強”的名字時﹐突然垂下了手。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誌強的臉。 郝企之驚異地說﹐“別害怕﹗敏子。便衣警察隊伍暫時還不會聘用黨史專家。” 張誌強有點不知所措。他尷尬地笑著。 敏子跨前一步。“張誌強﹖” “張誌強。怎麼啦﹖跟張誌新沒有任何關係。”郝企之說。 這時﹐張誌強突然對“程敏子”三個字產生感應了。他略低下頭﹐從眼鏡邊框上方注視敏子。“程敏子﹖” “又怎麼啦﹖”郝企之驚愕萬分地叫道。“不是鄭敏之﹐打乒乓球的那個鄭敏之。唉﹐上海人讀起來就是程﹑鄭不分﹐之﹑子不分。” “張誌強﹖”敏子根本不理會郝企之。“你母親是俞蘊君﹖” “程敏子﹖”誌強也不去理會郝企之。“你母親是俞靜君﹖” “小強哥哥﹖” “小妹﹖” “啊哈﹗”郝企之大聲叫喚說﹐“你們兩個一見鍾情就一見鍾情好啦﹐糊弄我這老木瓜幹嗎﹖”他突然又住了口﹐疑疑惑惑地輪流打量他們兩人﹐“慢著。你們的母親聽上去像姐妹﹖” “親姐妹。”張誌強說。 “我母親排行老三﹐他母親排行老四。”敏子笑著說。 “那你們為什麼弄到三十幾歲才寶玉初見黛玉﹖哪裡不好相認﹐偏要到我這個大雄寶殿光棍聖廟來肉麻肉麻﹖”郝企之講是這麼講﹐心裡卻高興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他丟掉魚杆﹐“走﹐我們索性看看資產階級自由化作家老黃去﹗誌強﹐晚上打個電話約老右派和紀冰﹐敏子轉告找小芳去找冬冬﹐大家各湊二十元﹐明天我請各位去新雅吃飯﹗你們老表兄妹倆﹐把故事留到飯桌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吧。” 通過餐聚﹐誌強毋需解釋﹐敏子就知道他之所以研究黨史的真正目的。選擇這個課題﹐他才有接觸一般人無法看到的許多內部資料的機會。作為一個史學研究者﹐誌強想弄清楚中共來龍去脈的潛隱實質。因為毛澤東說過﹐“一個政黨﹐看看它的過去﹐就知道它的現在﹐看看它的現在﹐就知道它的將來。”誌強就是抱著這一宗旨去研究中共黨史的。誌強明白﹐從二十世紀中期開始﹐中國和中國的十多億人 口的命運就完全操控在這個政黨的極少數乃至一二個頭領手裡﹐而且不知道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這個政黨如能從第二代或第三代領導人執政後開始發生良性蛻變﹐中國人民才有過比較正常的日子的希望。反 之﹐如果沿著慣性筆直滑坡﹐據誌強估計﹐中國人民的苦難有可能延續到二十一世紀的中葉。 在新雅的飯桌上﹐他申述了這一觀點。他說﹐“目前的轉變﹐是一種緊急自救的權宜之計。看不出中共已經出現了決心脫胎換骨走發展民主之路的領袖。所謂的‘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說明中共的本質不變。政治體製改革一直不見動靜﹐說明中共的執政手段不變。這兩點不變﹐這個社會就不可能有長足的進步。從蘇聯的社會主義製度發展狀況看﹐這種體製實際上就是奴隸製性質的皇朝。斯大林就是沙皇﹐其殘暴兇惡﹐超過了俄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沙皇。這種製度﹐朝廷特富人民特窮﹐軍事發達百業萎縮﹐隻有對領袖的宗教敬拜﹐沒有任何文化文藝。到一定的時候﹐必然維持不下去。中國的情況完全一樣﹐因為本就師法蘇聯。黃老師說得對﹐現在中共政權﹐仍在第一代領袖手裡。人換了﹐代並未換。也就是說﹐湯換了﹐藥沒換。所以﹐改變是有限的。不能寄以很大的希望。它的自然崩潰或者徹底轉變﹐要經過非常漫長的歷史階段。” 黃叔倫說﹐“學習歷史﹐就有了火眼金睛。年青的一代﹐二十幾歲以下的孩子們﹐許多事情沒有親見親歷﹐從小受的是謊言欺騙的灌輸﹐以為自己呱呱墮地就落在人間天堂之中。誌強學了歷史﹐就覺醒了。我一直說﹐我們不是反對革命﹐我們反對的是披著革命外衣的竊國獨夫篡國民賊﹐以及死心塌地跟從他們迫害人民的嘍囉。我們渴望獨立解放﹐追求自由民主﹐希望國家發達富強﹐人民安居樂業。過去的三十多年﹐我們得到什麼﹖誰喜歡鬥來鬥去﹐腦袋搬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誰把國家弄到了‘崩潰邊緣’﹖現在﹐不少事情改過來了﹐但沒改根子。隻是擦紅藥水﹐貼小膏藥﹐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都談不上﹐更不必說是吃抗生素﹐徹底消除炎症潰瘍腫瘤了。這樣﹐頑症痼疾怎能霍然而癒﹖” 張誌強說﹐“人民怎樣想﹖舉個例子吧。人家一聽我說在攻讀中共黨史﹐無不以為我出賣靈魂想往上爬﹐不是驚訝萬分就是嗤之以鼻。許多同學同事朋友都對我避之猶恐不及。我當然也不可能一一解釋。受誤解就受誤解吧。” “不管怎樣﹐青年一代﹐知識份子﹐必須覺醒。因為他們才是喚醒民眾拯救民族的先鋒。”黃叔倫說﹐“看到最近報刊上的一些文章嗎﹖以中國之大﹐覺醒者總是有的﹐而且不少。一股推動徹底改革政治製度的思潮已經形成了。從這形勢看﹐我不悲觀。” “我不樂觀。”張誌強說﹐“對不起﹐黃老師﹐我不得不跟你唱一唱反調了。” “唱﹗唱吧﹗”黃叔倫說﹐“為什麼要說對不起﹖誌強﹐你嚇壞我了。我說的﹐是我個人的看法﹐或者感覺。可能正確﹐可能不正確。我自己以為是正確的。但我不能強迫任何人贊同我的看法。不然﹐思 想怎麼能活躍豐富起來﹖” “可見﹐”誌強笑了起來﹐“一言堂的流毒多麼深廣。我們常常把曲意迎合隨聲附和跟對長輩上級的尊重混淆不分﹐以致一些長輩上級一聽到不同意見就很生氣很傷感情﹐覺得是對他們的不敬和冒犯。這 是中國傳統文化裡很壞的東西。” “精彩﹗”郝企之拍手道﹐“這句話好。表哥——”( 打從敏子在郝家與誌強相認起﹐郝企之就改口叫他表哥了 )的黨史學習學出天廚牌味精來了﹐鮮得很。聽君十年談﹐勝讀一天書﹗” “這是什麼話﹖”敏子詫異地問鄰座的小芳。 “不是早告訴過你啦﹖”小芳說﹐“他這人專門顛三倒四著講﹗你跟他來往﹐你得準備著用肚臍眼來聽他說話。” “這又是什麼意思﹖”敏子張大眼睛問。 小芳不回答﹐咯咯笑起來。 劉紀冰倒是眼觀四麵耳聽八方﹐把頭伸過來向敏子解釋道﹐“都是瘋瘋顛顛的胡言亂語。別理他們﹗”說完﹐他站起身子﹐對誌強說﹐“你為什麼不樂觀﹐下次一定得給我補補課。此刻﹐我很抱歉﹐有個會議差不多已經到時間了﹐我不得不早退了。小舅﹐謝謝你的款待。黃老師﹐際時﹐下回見﹗” 郝企之說﹐“謝什麼﹖攤份子聚餐﹐拿二十元人民幣來﹗” “下次給﹗”說罷﹐劉紀冰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說你的。”黃叔倫對誌強說。 “我不樂觀的原因是我沒有看到中共本身有民主化改變的跡象。黨的十二屆大會開過了﹐做法跟以前一模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幾個人關起門來秘密決定﹐包辦﹐導演。執政黨本身就是個沒有一點點民主氣息的黑手黨﹐哪裡能夠對人民實行民主﹖” “表哥真叫做句句有道理﹐一萬句頂一句。”郝企之又說。 這次﹐敏子會意地笑了。 小芳斜眼看她﹐“肚臍眼夠靈敏啊。” 誌強清清嗓子﹐還要說下去﹐敏子突然打斷他說﹐“小強哥﹗咱們說別的吧。這些﹐不是早就知道了﹖” “敏子是給嚇怕了。”黃叔倫笑笑說﹐“也難怪。不過﹐沒有關係。我們不怕公開說。過去說錯一句話﹐全家遭大難﹔叫做‘極左路線肆虐’。現在﹐究竟讓不讓人說話﹖正確路線是什麼樣子也要讓人看得見摸得著啊。” “還是少說為妙。”老右派蔣際時慢吞吞地說﹐“誌強不是說了嗎﹐情況沒有多大改變﹖而我們人生隻有一次﹐命隻有一條。沒事去摸老虎屁股幹嗎﹖” “你沒摸過﹖”郝企之睒著眼睛不懷好意地問道。 “摸過。”蔣際時懶洋洋地說。 “後悔啦﹖” “後悔了。” “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不是。” “那你悔什麼﹖” “我悔的是﹐女人屁股不摸去摸老虎屁股﹐摸錯了屁股﹗” “啊哈﹗現在老虎屁股不敢摸女人屁股沒福摸﹐兩頭落空了﹗” “誰像你哩﹗老虎屁股沒福摸女人屁股不敢摸﹐兩頭懸空著﹗” 黃叔倫說﹐“你們兩位﹐夠了嗎﹖小姐們在場哩。小芳有屁股專利權﹐沒問題。敏子哪裡習慣這種撒野﹖” 敏子急起分辯﹐“不怕﹗我在農村十多年﹐接受貧下中農教育最多的﹐不是對黨和社會主義的熱愛﹐而是談男談女的興趣﹗他們翻地摘棉花聚在一堆時談起誰跟誰偷情誰跟誰通姦誰家公公偷媳哪個小叔偷嫂來﹐簡直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百談不厭﹗所以﹐別說屁股﹐比屁股‘反動’得多的部位和事情我也早已如雷灌耳司空‘聽’慣了﹗” 大家不禁哄堂大笑。 小芳不忘辯駁﹐“黃老師幹嗎老揪住我不放﹖我口無遮攔﹐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而且是草木皆兵﹗”郝企之竊笑著說。 “你這個娘舅最壞﹗”小芳說﹐“際時不管怎樣﹐摸對摸錯﹐總算摸過點兒什麼。你呢﹖怕隻能望梅止渴﹗” “好啦﹐你們別鬥嘴了。”黃叔倫笑著說﹐“幸虧小芳跟紀冰不談了。否則﹐結婚以後﹐婆媳不鬥﹐外甥媳婦跟老娘舅倒天天鬥月月鬥年年鬥﹐鬥得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黃叔倫剛說完﹐小芳突然“媽呀﹗”一聲尖叫﹐從座位上驀然跳起﹐把座椅都掀翻了。“屁股﹗誰擰我的屁股﹗” “好得我的座位離你遠﹐”郝企之說﹐”你想誣陷我﹖” 郭冬冬的腦袋從桌子底下小芳座位那邊伸了出來。“聽你抱怨紙上談兵﹐給你來個兵臨城下﹗” “讓大家驗驗傷。”郝企之說。 “你想得美。” 郝企之又說﹕ “冬冬怎麼不來一記朦朧的﹖” “那不行。朦朧的﹐擰出詩情來就糟了。”郭冬冬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笑意盈然地說。 “呸你們一個小壞蛋一個老壞蛋﹗” 郭冬冬拿起盤子裡的千層酥就吃。“餓壞了﹗”他說﹐“昨晚從北京回來沒去住處。今天回家洗澡﹐見門上貼著小芳的字條就馬不停蹄地趕來﹐卻在離這兒一條街口外碰見大作家劉紀冰。他說你們都在 這兒﹐剛上菜。我猜這小子鬼精靈﹐怕一旦有事牽上他﹐所以席不暇暖就開溜了。” 小芳拖回椅子坐下﹐對著顯露驚訝之色的敏子點點頭﹐然後又向黃叔倫送了個眼風。 “識俊傑者為時務。”郝企之說。 “不去管他﹐”黃叔倫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誰愛說﹐就說﹐不愛聽﹐就走。言論自由﹐來去自由。冬冬有什麼消息帶給我們﹖” “有。”冬冬急於回答﹐把塞滿一嘴的食物一下子吞嚥下去﹐卻咽得難受﹐小芳趕緊遞給他一杯橘子汁﹐他猛灌一大口﹐總算把食道疏通了。小芳又拍拍他的背﹐責怪地說﹐“餓煞鬼似的﹐慢點吃不行嗎﹖” 黃叔倫忙說﹕“是我問得太急了。” 小芳拍著拍著﹐冬冬就打出一個大大的響嗝。他詫異地問﹐“咦﹐你怎麼知道這辦法﹖” “什麼辦法﹖” “我還以為隻有我媽知道哩。她說﹐小孩吃完奶﹐要豎起抱著﹐拍背﹐把胃裡那個汽泡拍出來。” “那你就叫我聲娘吧﹗”小芳說。 “小芳給了你奶吃﹖”郝企之說。 “我不管。誰給我奶吃我就叫誰娘。”說著﹐他就把頭往小芳懷裡拱﹐卻讓小芳在他頭上鑿了個重重的“毛栗子”。 “說吧﹐冬冬。”老黃說。 郭冬冬轉過身子﹐坐正﹐望著大家﹐壓低聲言說﹐“可靠消息。胡耀邦不穩了。早則一﹑二個月﹐遲則半年﹐一定下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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