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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五)

(2004-08-05 19:27:19) 下一個
有過與劇中角色相同經歷的青年中年觀眾﹐為看到了經過藝術處理的本人生活歷程而激動不已﹔他們知道藝術表現形式與實際生活當然會有差異﹐因而並不因所察覺到的種種失實而吹毛求疵。老一輩的平民百姓﹐對任何情節性的影劇都會入迷﹔從前是《啼笑姻緣》﹑《庵堂認母》之類﹐後來是墨西哥的延綿冗長錯綜複雜的電視劇﹐再後來是港台瓊瑤等等的變幻無窮的男女情愛和淚流無盡的絕望之戀﹔他們一概全心投入深深共鳴﹐一再討論爭論辯之不休﹔為癡情女的純潔和薄命嘆息不已﹐對負心郎的花心和無情義憤填膺。普通民眾﹐是永遠不會將自身對人生的體驗感受去衡量文藝作品的真偽優劣的﹐他們要麼並無深切的人生體驗感受﹐要麼對文藝作品根本不具判識能力﹔他們有什麼看什麼﹐看什麼信什麼﹔觀劇的興奮餘波過後﹐腦中心裡什麼也沒有留下﹔忠厚的還是忠厚﹐狡猾的照樣狡猾。因此﹐淺薄凡庸的作品也罷﹐深刻警世的作品也罷﹐對於芸芸眾生來說﹐結果是一概不起任何作用。 不過﹐有一點是實在的﹕劉紀冰這一炮﹐因為形勢看得準確﹐方向轉得對頭﹐手藝畢竟不差﹐而打響了。 有當局的贊許﹐有高人的扶植﹐有群眾的歡迎﹐有同行的吹抬﹐有廣泛的市場﹐就是有了天時地利人和。他怎麼會不走紅呢。 即刻為作家協會吸收當然不在話下。電視台和報刊雜誌的採訪簡直應接不暇。手上的稿約幾年都交貨不了。第二年春夏之交﹐這部《塞上曲》榮獲上年的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劉紀冰的名字與一些已經聞名全國的新進作家時常並列。 劉紀冰請小芳為他分擔一些讀信覆電的勞務﹐幫他具體安排一些應酬的日程時間﹔小芳本想拒絕﹐怕他認為出於嫉妒﹐勉強答應了。後來﹐劉紀冰因為跟出演他的電視劇的一二女演員有些單獨交往﹐雖然未必具有約會幽會性質﹐但事事讓小芳經手總非妥宜﹐便說﹐“小芳﹐現在大忙高潮過去﹐不敢再委屈你當秘書了。以後﹐不用天天過來拆信打電話了。要是為了這種瑣碎小事使得中國文學史上減少若幹瑰寶﹐我豈不罪在千古﹖” 小芳一笑﹐完全未曾察覺他的真實用意﹐“你福至心靈﹐也會口吐蓮花了。其實﹐也無所謂的。我的詩﹐沒有一句是在所謂的工作時間寫出來的。不過也好。我也很怕久待在屋裡。我喜歡閑逛。” 這樣﹐他們的來往﹐漸漸稀疏了。 後來小芳從側麵聽到了些什麼﹐就少去紀冰那兒了。 但她還是常往郝企之家跑。 郝企之總是側頭瞅她。 “我臉上﹑頭髮上有髒東西﹖”她想照鏡子。 “不。沒有。” “有什麼異樣﹖發胖啦﹖” “不是。” “你看得有點古怪。” “怎樣看才不古怪﹖” “你以前怎樣看我就怎樣看。” “以前我怎樣看你﹖” “問你呀。”小芳笑了。“怪人。” “怎麼可以叫我怪人﹖”郝企之像生氣似地說﹐“我怪在哪兒﹖” 小芳知道﹐儘管這位老娘舅常常板起臉瞪眼睛找人抬槓﹐其實要叫他真的生氣倒也很難。“那麼﹐為什麼這樣看我﹖” “看戲要買門票﹐看你也要申請批準﹖” “不跟你說了。” “我又沒跟你說話。” 小芳不理他。隻管自己找書。 郝企之湊近過來看她。 小芳抬頭﹐眼睛對著郝企之。“我是一把小提琴﹖” “不是。你是方小芳。” “方小芳也需要修一修﹐校校音﹖” “不需要。” “那麼﹐你發覺了什麼﹖” 郝企之像遇到知音似地笑著點點頭﹐“發覺了。” “什麼呀﹖” “發覺你很美。” “哎唷唷老娘舅﹗”小芳叫了起來﹐“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個話﹗你吃飽了事情沒飯做﹐拿我開心﹖” “我沒有吃飽事情﹐也有得飯做。不拿你開心。” “那麼﹐是吃我的豆腐﹖” “吃豆腐這句話現在上海人不講了。豆製品憑票供應很多年了。” “那是什麼﹖” “是真的。” 小芳嘆一口氣。“我生得太晚了。早生二十幾年﹐那麼﹐你講這話﹐我就當維他命吃了。” “這不管早生晚生。你真的很美。” “謝謝你。為了你這句話﹐我要花些錢在化妝品上麵了。” “為什麼﹖”郝企之驚訝地問﹐“醜人才該化妝。” “你要把我嚇跑﹐以後不敢再來﹖我借去的書有哪本沒還回來還是有哪本弄髒弄破了﹐你要變著法子趕我走﹖” “你怎麼配做詩人﹗笨得要死﹗” “罵我﹖” “不該罵﹖” “罵吧。” “跟聽不懂話的人講話真沒勁。” “是你先找岔的。” “我挺認真。你真的很美。” “唉﹗”小芳無可奈何了。 “我那外甥倌配不上你。” 小芳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嘆口氣說﹐“我配不上他了。” “他那把琴才需要修一修哩。” “他拉出‘時代的最強音’來了。輪得到你修﹖” “我才不修那種爛琴呢。” “不講他。有啥好講的﹖” “你笨腦筋轉不過來我才講的。” “行了。”小芳說﹐“以後﹐我還會來這兒來的。” “你可以來﹐他也可以來。我這兒又沒掛‘詩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 由此﹐小芳跟劉紀冰關係的生變﹐絲毫沒有妨礙她跟郝企之﹐以及其他一些人的交情。劉紀冰不知道親舅舅與小芳之間有過這樣的一段對話。他還想挽回自己與小芳的既定關係。他覺得劉紀冰與方小芳的夫妻檔是一種非常強大的組合。他隻以為是小芳由於妒忌而鬧點彆扭而已。他也不是拈花惹草的腳色﹐他對小芳倒有穩定的感情。 他不知道的是﹐小芳異常決絕。他並不了解她的深層次個性。在許多事上﹐女人往往遵循內心的原則而顯得比較固執﹐男人卻善於隨機應變和運用手段。\r 方小芳去看程敏子。 她跟敏子結識在敏子媽媽俞靜君的葬禮上。 那年﹐敏子專程前去大西北戈壁灘尋訪爸爸的石墓和馬主任﹑郭聖逸兩人而一無所獲準備回滬時﹐俞靜君在上海醫院病床上﹑頭枕在鄒菊仙的臂彎裡告別了這個沒有一個親人在場的世界。 敏子返滬的一星期後﹐各有關機構聯合為靜君舉行了隆重的追思儀式。邱仁傑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女兒邱亦瑜邱亦瑾兩對夫婦從北京趕來﹐親家羅將軍夫婦從杭州趕來﹐謝迎勝夫婦從南京趕來﹐北京的柳葉舟專程請假來滬﹔連借調程之朗去從事調查研究工作的那位老人﹐也讓他的辦公室以他個人的名義送來一個擺在中央最顯眼位置的巨大花圈。旁邊﹐是上海高級法院院長韓述之送的花圈。此外還有當年與俞靜君﹑程忘言相熟相知的文教界法律界知名人士送的無數花圈。以至靜君的單位以及一些友人的花圈﹐隻能擠在大廳邊緣的角落裡了。這些﹐都是羅曉陽一夜未眠所作的精心妥善安排。 由於要人雲集﹐殯儀館一時車水馬龍。 敏子看著經過化妝﹑穿戴整齊的媽媽閉著眼睛躺在一個有玻璃罩蓋的臨時棺柩裡。她沒有跟任何別人招呼應酬。她一直看著媽媽。 大哥程之朗和大嫂羅曉陽是喪家的主角。大哥呆呆的﹐顯得遲鈍﹔這正符合他的“孝子”身份。曉陽穿一身黑色喪服﹐襟前佩一朵黃花﹐臂上纏著黑紗。她時而站在靈前哀哀而哭﹐時而用極低沉極悄靜的聲調跟來客簡短交談﹐主要是表示謝意。她的表現熟練﹑合適﹑得體。 鄒菊仙雖然不是喪事戶主的親朋戚友﹐但她是靜君的忠誠熱心的陪護員﹐而且是唯一給靜君送終的熟人﹐再加上她的能幹主動﹐所以成了一個奔進奔出的大忙人。任何人家辦這樣的喪事﹐少了這樣的角色是不行的。她大清老早就趕到了附設在火葬場的殯儀大廳﹐張羅花圈及輓聯等等的安放﹔之朗跟她熟識﹐曉陽正需做粗活的幫手﹐因此她們配合很好辦事效率極高。方小芳因為自己所讀那些書籍來源的關係﹐一直想結識程家的人﹐當母親在醫院巧遇程敏子後﹐敏子隨即離滬去了大西北﹐因此小芳隻能在這喪儀上初見初識為母親所讚不絕口的程敏子姐姐。敏子一九四六年夏季生﹐大一九五零年年頭上生的小芳三歲半。 程敏子已從報章雜誌上知道了方小芳的大名﹐還讀過女詩人的一些作品。隨後﹐她非常驚訝地從鄒菊仙的口中知悉女詩人就是這個可親的老鄰居的女兒。她也極想結識這位感覺獨特﹑用詞別致﹑意象 迷離﹑韻味悠遠的女詩人。 鄒菊仙把小芳領到敏子麵前。小芳穿一身黑色衣褲﹐襟前已經佩上黃花。 介紹的語言已是多餘。鄒菊仙把小芳的手放到敏子手中﹐就轉身離開。 兩個三十歲上下的女性﹐相互緊握雙手﹐淚眼模糊地彼此打量。 小芳知道敏子飽嚐了人生的全部苦痛。敏子知道小芳歷經過人生的種種磨難。 方小芳訝異於程敏子的美麗容貌﹐華貴氣度。如果不是確鑿無誤地了解對方的全部經歷﹐她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這位女性從出生直到如今﹐三十多年來是打擊接著打擊﹐喪失連著喪失﹐從破碎的心靈裡流出的鮮血灑滿了她的整個生命之途。 程敏子驚詫於方小芳的色彩絢麗﹑豐滿凝聚而又空靈懸浮的生命力竟是包藏在如此嬌小窈窕極富女人韻味的身軀之內。如果不是對方母親的誠實敘述﹐她簡直不能相信眼前這個在純詩的精神世界漫遊的姑娘﹐開荒養豬﹑騎馬趕車﹑獵狐逮狼樣樣在行﹐跟壞蛋吵嘴打架﹑為朋友兩肋插刀毫無懼色﹐直是一個道地的女俠。 但是她們又都相信了。以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感受去理解對方﹐有什麼是不可信的呢。 她們就這樣相互看著﹐緊握的雙手久久不曾鬆開。 她倆一句話也沒交談﹐直到追悼會結束﹐最後互望一眼﹐算是道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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