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五十六)
(2004-06-30 19:02:08)
下一個
溫思齊卻沒有趁熱打鐵。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柳葉舟以為他要告辭﹐倒想留他多坐一會。她覺得﹐即使從糾正自己的長期不當看法和改變自己的一貫生硬態度出發﹐也應待他和氣一點。何況﹐她也真的很寂寞。她本是一個喜愛熱鬧與歡笑的人。她在人生地疏的北京實在太孤單了。
已是掌燈時分。溫思齊問﹕“晚餐怎樣解決﹖”
“不知道啊。”
“何以至此﹖”溫思齊吃驚地說﹐“我原以為你很善於料理生活起居呢。”
“見麵不如聞名﹖”
“不是這個意思。”溫思齊說﹐“潔身自好﹑重視生活﹐反映胸有 大誌。百無聊賴﹐表明心如死灰。”
“沒來得及準備晚餐﹐就說明心如死灰了嗎﹖”
“我來獻一獻醜﹐如何﹖”
“也未嘗不可呀。”
溫思齊從柳葉舟手裡拿了些購買食物的票證﹐轉身出去。半小時左右﹐他提著粉絲海帶﹐白菜蝦皮﹐臘肉等等憑票限購及敞開供應的乾濕食品回來了。
他繫上葉舟的一件十分清潔毫無油味的炊用圍裙﹐吩咐道﹐“把臘肉放鍋裡煮一分鐘﹐再拿出來上鍋蒸。蒸半小時。”
接著他洗﹑切﹑拌﹑炒﹐一小時後﹐兩人已在小廚房的圓桌上吃飯了。有速醃的酸辣白菜﹐有粉絲蝦皮湯﹐有臘肉片﹐有涼拌海帶絲﹐還有葉舟放櫥裡已有好久的存貨----蝦片﹐溫思齊一片一片單獨用極少量的油炸出來的。葉舟說﹐“這玩意﹐不收票券。但每月隻有那麼點油﹐沒法炸﹐一直沒吃。你的辦法好。鍋底裡澆上這麼一點點油﹐一片一片對付。”
“窮對付。誰不知道開大油鍋痛快﹖”
“你會動腦筋。”
“生活逼迫。小時候家境不好﹐我母親窮辦法巧辦法多的是。”
“有時候貧窮和艱難倒使人聰明能幹。”
“不過﹐不用對那種聰明給予太高評價。那不具開拓創造性質。人畢竟應該上昇﹑進取﹑發展﹐高效率地創造物質財富。那種挖空心思把一斤大米炒了再蒸蒸了再煮弄成吃飽十個人的水脹飯的本領﹐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本領。”
柳葉舟無言點頭。
“有時候我想﹐中國人當然是絕頂聰明﹐但那種聰明多數無用。”溫思齊又說。
柳葉舟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溫思齊。
“就拿我們非常引為自豪的民間藝術來說﹐在一粒米﹑一根頭髮上刻一篇<<出師表>>一首<<滿江紅>>﹐難是極難﹐有什麼用﹖這隻表明某種難度﹐不能顯示藝術性。藝術性是高難度的同義詞﹖一個人﹐憋五十個小時不撒尿﹐也創世界記錄。那有價值嗎﹖是藝術嗎﹖對人類文明起推進作用嗎﹖”
柳葉舟隻是呆呆地望著溫思齊﹐無法接口。這些見解﹐十分奇特﹐但並不荒謬。她不能不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對這些﹐她從來沒有
想過。她開始承認自己思維的推進不如他深廣。不過﹐她說﹐“你這不是虛無主義﹖”
“不要亂套詞語。小柳。這哪是虛無主義﹖我絕不否定一切。我不接受的是那種人雲亦雲的淺見。”\r
“你的境界真有這樣高的話﹐你就不會去做你正在磨拳擦掌準備做的事了。那不也是人雲亦雲嗎﹖”
“不同。人﹐無論如何要保持獨立思考和獨特見解。有了這個前提﹐才能明察形勢﹐看出機會﹐找到事半功倍的成功之路。”
葉舟又無話可說了。
她感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智力上﹐在認識能力上﹐確實高過自己許多。
經過戴右派帽子的致命打擊﹐經過滾落賤民階層的人格摧殘﹐再經過在邱仁傑那裡所受的感情挫傷﹐柳葉舟實際上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感覺細膩思想豐富精力充沛的年輕知識女性了。她從來不是那種特殊材料做成的烈火金剛。她是脆弱的﹐因而是易變的﹔不是自我認識﹑觀念形態上的變化﹐而是思考能力﹑奮發意誌﹑自我期許方麵漸漸衰蛻的那種變化﹔那是不自覺﹑不自知﹐不甘認的某種確實存在的變化。大凡境遇一直不順的中年獨身女性﹐遲早會麵臨一場可怕的精神危機﹐這主要是由於她們沒有共擔禍福的伴侶﹐缺乏可以盡情傾訴衷腸的對象﹔孤獨感一直在動搖她們的自信﹐無助感一直在削弱她們的勇氣。哪天大病一次﹐或再經一次變故﹐這種女人就會迅速衰老。柳葉舟正處於這樣的十字路口。在這種時刻﹐職業上的文化高度幫不了她們的忙。因為那是理性的運作﹐不是感性的營養。
吃罷晚飯﹐柳葉舟感到十分疲乏。她站起來準備收拾盆碗。
“你坐著。不要動。”溫思齊說﹐“我來。我四歲就洗碗六歲就會生煤球爐七歲就開始燒飯了。在家裡﹐大小雜事都是我做。我爸爸打仗傷了眼﹐媽媽從小有病。我不做誰做﹖這樣就習慣了。我喜歡做家務事。做這種事﹐不妨礙我讀書做學問。動手的能力很重要。不過﹐你也許不會同意的。是不是﹖”
“為什麼不同意﹖你以為我本質上一直是資產階級小姐﹖”
“不。很多知識分子鄙薄這種瑣碎勞動。‘我不如老農。’聽來很謙虛﹐其實是一肚子沒好氣﹐不屑談這種事情。”
葉舟笑笑。“你反孔﹖”
“基本上不反。有些事反。不可一概而論。你呢﹖”
“我內心是尊孔的。”
“程教授的影響﹖”
“不完全是。影響當然有。你為什麼對他有這麼深的成見﹖”
“跟你說句心裡話吧﹐我對他毫無成見。”
“今天﹐在我家裡﹐有必要說謊嗎﹖”
溫思齊很生氣。“別講我說謊﹗我從不說謊。”
“你總是講真心話﹖”
“不用挖苦。我對你講真心話。對於那些喜歡﹑鼓勵﹑號召別人講他們喜歡聽的話的人﹐我隻講他們喜歡聽的話。就是這樣。我錯了嗎﹖我神經沒有錯亂﹐我也不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我何
必講些話去自殺﹖我剛才說了﹐這是社會造成的。我能對任何人推心置嗎﹖我們所處的是什麼樣的環境﹖以前我們的那個書記老魏﹐青麵獠牙的﹐一不小心就給他生吞活剝了。還有唐明珠那樣的好朋友﹐吃
起人來骨頭都不吐。在這樣的險惡環境裡﹐純潔羔羊一定完蛋。你不是完過一次蛋啦﹖”
柳葉舟隻抓這點﹕“再說一遍﹐你對程教授毫無成見﹖”
“毫無成見。”溫思齊坦然說﹐“像他這樣的人﹐誰會對他有成見呢﹖”
“你揭發過他嗎﹖”
“揭發過。”溫思齊說。
“做這種事﹐缺德不缺德﹖”
“不。小柳。”他說。“程忘言是純潔羔羊。落到了狼的世界狼的時代﹐他就成了一種食物﹐早一點晚一點給狼吃掉。你以為老魏不想吃他﹖老魏是想既吃掉他又想把賬記在別的狼頭上罷了。我﹐是借程
教授的肩膀爬個台階而已。你以為這種行為很傷陰德﹐可這卻是這個社會最漂亮的行為﹐是黨和政府最歡迎的行為。你是不是這個黨的黨員﹖如果真是﹐你應該獎賞我的行為才對。”
“照你說﹐你也毫無悔意﹖”
“在麵對自己良心的時候﹐我一直有悔意。說句最老實的話給你小柳聽吧﹐我們落在這個時代是倒黴透了。如果我生在科舉取士的時代﹐我會考功名﹐中狀元﹐在製度裡麵通過正當努力合法競爭達到目標﹐不用去踩別人的肩膀和頭顱。你﹐解放前就參加革命。你是從崇高理想出發。我相信。但我沒有參加。我用功讀書。為什麼﹖我讀了那麼多歷史書﹐發現古今中外沒有一場成功的革命不是被個別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把成果篡奪了去的。你可能歷史書沒有我讀得多。你可能思考得沒有我這麼深。畢竟我比你年長這麼多嘛。革命者成了功﹐即刻告老退隱﹐或悄然離位的人有幾個﹖記得起來的隻有華盛頓一個。多數人成了功﹐便是統治者了。用馬列的觀點來說﹐客觀存在決定思想意識。他們怎樣統治人民﹐要看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而不是看他們打著什麼樣的招牌。我過去不太知道﹐親身經歷幾年之後﹐心裡就一清二楚。怎麼辦﹖一自殺﹐二被狼吃掉﹐三努力變狼﹐也去吃羊。就是這樣。你說這是害人也好傷陰德也好﹐總而言之原理就是這一條。你扭不過的。程教授是羊﹐你是狼群裡的一隻對羊充滿溫情和憐憫的狼性不足的狼﹐因為你身上的羊性太強。你已經被吃過一次了﹐你還不醒悟過來﹖今後社會﹐如果朝著人性化的方向發展﹐你或許能夠倖免。如果繼續加強狼性﹐你一定被吃﹐絕無疑問。今天﹐我向你攤了我的底。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反正是我的最隱秘的思想。我是不會對第二個人說這些的﹐因為我不傻。我對你說了﹐因為你的看法想法我是始終在乎的。你把我看死了或者終身不諒解﹐我就是一個死人。活著跟死掉沒什麼兩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