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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機》(五十五)

(2004-06-29 18:09:52) 下一個
“編集的材料﹐又不是自己的作品。” “你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溫思齊說﹐“這就是我的政治立場 的鐵證。我想﹐我的案子能夠這樣意外地客氣解決﹐這本書是起了作用的。我不能不備點貨在手裡。” “整人總是不好﹐”柳葉舟幽幽地說﹐“你是教研組長﹐埋頭做你 的教研工作不好嗎﹖政治把人弄怕了。像火一樣﹐玩不得。” “又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溫思齊沒有譏笑的意思﹐而是認真地說﹕“知識界﹑思想界﹐永遠沒有世外桃源。因為這個領域是當局瞄 準的靶子。要想遠離政治﹐你就去菜場賣豆芽去。鬥人整人﹐整有思 想有學問的人才有勁﹐才有價值﹐才起作用。所以﹐知識份子在這個社會裡隻有兩種﹐一種是整別人的﹐一種是被別人整的。你要想不做 挨整的胚子﹐就得擠進整人的行列裡去。這話是在私室裡講的。到公 開場合﹐就叫做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沒有別的選擇。” 柳葉舟想﹐以前在中南海﹐在老邱身邊﹐是絕對安全的。現在自己又給拋出來了﹐那個靠山漸漸消隱了﹐自己還是安全的嗎﹖她害怕了。 她臉上的懼色讓溫思齊看出來了。“你﹐還有黨內職務嗎﹖”他問。 “沒有。” “黨籍呢。” “早恢復了。” “普通黨員。沒用。” “你不也是﹖” “也沒用。所以我要重新出發﹐站起來﹐爬上去。” “怎麼爬﹖” “我自有辦法。” “老辦法﹖打擊恩師﹖打擊無辜好人﹖” 溫思齊知道她指候一鳴和程忘言。“不。這條路我走錯了。”他 的意思是指反右時不知道候教授有通天背景﹐以致碰壁。 “知錯啦﹖”柳葉舟以為他對程忘言也有悔罪之意﹐心裡就對他不那麼不寬不諒了。 “知錯了。”溫思齊察覺了柳葉舟臉色的轉晴﹐就加重語氣重複一遍。“那樣﹐嗯﹐成果不大------” “不大﹖”葉舟說﹐“你﹐本來黨員也不是﹐一下子連跳三級成了中文係總支書記﹐還嫌成果不大﹖你想當中宣部長﹖” “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誌當存高遠’嘛。” “你想怎樣幹﹖” “我在做一個業餘課題﹕解放後﹐在思想意識和文教宣傳係統﹐一直有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跟無產階級爭奪主導地位------” 柳葉舟大吃一驚。“危言聳聽﹗有什麼根據﹖” “我知道你不會理解的。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性﹐有點文學素養有點政治資歷﹐但永遠天真永遠幼稚永遠理想主義永遠少女情懷﹐你哪能懂這個﹖” “你倒懂﹖” “不要跟我辯駁﹗小柳啊﹐我﹐非常了解你。你是可愛的﹐純潔的﹐高尚的﹐優雅的﹐貴族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賞識你﹐更仰慕你了。為你﹐我可以殺人放火﹐可以做和尚信邪教﹐可以就地上吊。我知道﹐在你心裡﹐認為我配不上你。但是﹐配得上你的人卻不是早就使君有婦便是早就啷噹入獄了。你等著了你的如意郎君了嗎﹖你出入高級文化機構﹐有人向你求愛過嗎﹖你一直陷在盲目之中﹗我跌過跤﹐跌了個大跤﹐但那是一個偶然的突發事故﹐就像好好走路突然被一輛失控的汽車撞倒一樣。你跌的跤不同。你是犯了形勢不明行為不當的錯誤。反右前號召鳴放。你也去大鳴大放。我看了你貼的大字報就明白你踩上地雷了。那種言論如果共產黨也能容忍﹐還叫什麼共產黨﹗還叫什麼人民民主專政﹗人民民主是空的﹐後麵那個專政才是實的﹗你以為唐明珠是你的靠山﹐靠住了嗎﹖在黨委首先提出把你劃為右派份子的是誰﹖就是她唐明珠﹗我如果騙你我就叫天雷劈死﹗” 柳葉舟的臉頓時變得刷白。她的心在不住地顫抖。 她從勞改農場回來以後﹐大學黨委的幾個成員----包括唐明珠在內----請她吃過一次飯。那時除非公款公事﹐請客吃飯的事在民間已經絕跡﹔因為誰也沒有多餘的金錢和糧票﹐而飯店能夠供應的菜餚也很稀少和差勁。在席間﹐柳葉舟就曾發現唐明珠的態度慇懃得有點過火。如果唐明珠對自己真有這麼深的情誼﹐當時不會那樣聲色俱厲地指責自己以及明白表示保護不了自己。 柳葉舟相信溫思齊沒有說謊。 她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我剛才離題了。那些話當然也是一直想跟你講的。以後再會講的。我做這個課題﹐是我感到﹐有人﹐一直﹐有這種感覺----” “誰﹖”柳葉舟忍不住打斷他。 “別打斷我。我不會講明的。這種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上次﹐反胡風時﹐我就琢磨出了這種心態和意向。老實告訴你﹐小柳﹐這是天賦﹐笨人一輩子也修練不出。這就叫‘上智與下愚不移’。沒有憑 據證明﹐隻有風聲鶴唳。那是感覺。你能感覺出他的感覺。你的感覺跟他的感覺是相通的。於是﹐你就能早早做出他希望有人做而又不想明確吩咐別人做的事。也就是說﹐要民間自發﹐而不是自上而下﹔這 樣就更能充份體現他的心願------” “你在說些什麼呀。” “你不必深究。你是女人。女人中當然也出偉人。但你不是。成為偉人的女人大多是沒有女人味道和女性特點的。你太女性化了。這不是貶低﹐而是褒評。女人而像偉丈夫﹐她的女性生命特點一定被壓抑或抹煞。也是一種不幸。你還是女性一點的好。保持和呈獻你的一份與生俱來的美麗和溫柔﹐享受和創造大自然賦予的身心樂趣和功能奇跡﹐做一個嫵媚的妻子和慈愛的母親﹐順從自然﹐這一生就是收穫。我不是大男子主義者﹐但我認為去社會上奮鬥拚殺主要是男人的天職。這話以前我對你說過﹐今天再重申一遍。現在再說我的課題。這個課題做得成功﹐士兵未必不成元帥。他﹐他這個人有生殺予奪的大權﹐他非常任性﹐無人能阻攔他。他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因此﹐小兵當上元帥的機會﹐現在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多。你信不信﹖” 柳葉舟一臉惘然地瞧著溫思齊﹐像一個聽完名教授一堂課的小學女孩。溫思齊的能言善辯她是知道的﹐他的聰明機敏她也是知道的﹔他的過人的認識能力和打動人心的言辭魅力﹐現在領教了。 她呆在那裡﹐久久作不得聲﹐也不知該怎麼做。 溫思齊站起來﹐要去上廁所。 他朝著葉舟的臥室打量一番。“很雅致。很溫馨。隻可惜﹐‘小姑居處尚無郎’。” “何苦取笑我﹖” “不是取笑。”溫思齊回來後﹐在沙發上坐正。“記得幾年前我剛當總支書記時對你說的那番話嗎﹖” “是指----” “求婚。求婚的那番話。” 柳葉舟連否認和裝糊塗的力氣也沒有了。 “幾年過去啦﹖七﹑八﹐十來年了吧。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裡的最後幾年。又這樣白白逝去了。你﹐不能否認我說的多少有點道理吧。怎麼辦﹖再這樣行到老來時﹐坐看白髮生﹖現在的孤獨還可對付 ﹐真正衰老時的孤獨就可憐了。你﹐抱定了獨身主義﹖” 葉舟不知如何作答。她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或者說﹐對我沒有愛情。我不會再次求婚了。我也不喜歡吃閉門羹。吃過一次﹐就識相了。不過﹐小柳﹐我勸你一定要現實一點。我打單身沒關係。四十好幾了嘛﹐周作人說﹐戀愛的事﹐中年人該畢業了。但你﹐天生麗質﹐品學俱優﹐誤了終身﹐就是暴殄天物﹐這罪孽就大了﹗我是很衷懇的啊。” 柳葉舟低下頭﹐不作聲。 她的心緒亂透了。 ----溫思齊再壞﹐對我是不會使壞的。 ----相比之下﹐邱仁傑對我是未能負責到底的。他關心的隻是他自己。 ----愛情﹐自己畢生嚮往的愛情﹐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可望而不可即﹖我一直陷於虛妄之中﹖不懂事的小女孩陷於虛妄中是因為幼稚﹐歷經風波苦難而直逼四十歲的我﹐老是陷於虛妄中就不可救藥 了。 ----我該如何走出虛妄﹐走向實際﹖ ----聽溫思齊的勸導﹖聽這個我最討厭的人的話﹖ ----我對他是否成見太深不夠公平﹖ ----是不是因為他出身沒有文化的下層勞動人民家庭﹐我才對他始終那麼鄙視﹖如果他的爸爸是留學英國的大學教授媽媽是協和出身的心臟外科醫生﹐我還會那樣憎惡他嗎﹖我也是一個勢利女人﹖ ----他﹐會鑽營會不擇手段對付別人﹐不正是像他所說的﹐是社會﹐是政策的鼓勵和影響﹖如果在另外一種社會﹐他不正是一個苦讀成功的典範﹖ ----他醜陋嗎﹖不啊。可說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他體態畸形嗎﹖不啊。他經常鍛煉﹐身材魁梧﹐肌肉發達﹐很有精神。他不學無術嗎﹖不啊。他是極有才學。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嗎﹖不啊。他很吃 苦耐勞﹐巧思能幹。他處境卑微收入菲薄嗎﹖不啊。大學教師的地位待遇﹐在這個社會﹐也算很上層了。他不知我心嗎﹖不啊﹐他是迄今為止我所認識的人中最了解最仰慕我的人﹔憑心而論﹐他比邱仁傑更 深更透地了解我。他對我的評語﹐雖然尖刻﹐但一針見血。他盲目亂闖嗎﹖不啊。他眼光銳利嗅覺靈敏﹐能夠見人之未見﹑為人之未為。他有前途嗎﹖從過去那次竄升來看﹐在這個社會﹐這種人是最有辦法 的啊。 經過這樣的一番反思﹐柳葉舟的意念動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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