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五十四)
(2004-06-27 16:20:14)
下一個
不是活見鬼似的那種恐怖﹐也不是冤家路窄似的那種驚懼。而是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突兀和說不出來的震動。
那人從褲袋裡摸出錢包﹐小而尖利的雙眼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於是就看到了葉舟。
“啊﹗哈﹗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找了一年的書找到了﹗找了一輩子的你﹐也在我麵前﹗該不是夢吧﹗”溫思齊大嗓門﹐嚷得整個書店的人都朝著他倆瞧來。
他丟下書和錢﹐向著葉舟走來。“你怎麼在北京﹖”
葉舟回過神來﹐低下頭﹐嗔怒地輕聲說﹐“你吼什麼﹖”她決不會裝做完全不認識對方﹐也決不會用冷峻的語氣態度拒他於千裏之外﹐更不會不理不睬掉頭而去。接著﹐她補充說﹐“外麵說話。”
“唔﹐對不起。我太高興了。”
柳葉舟匆匆走出書店﹐穿過馬路﹐站在一家名叫‘群眾’的麵飯館前等著。溫思齊付了一毛五分書價﹐拿著自己的作品﹐興致勃勃地朝葉舟走來。
“你﹐怎麼在這裡﹖”溫思齊又問一遍。
“調來工作了。”她說﹐“你呢﹖”
“唉﹐說來話長了﹗知道我的事吧﹖”
“知道。你發了瘋﹖”
“我正常得像上海海關的大鐘。瘋的是他們﹗告訴你﹐我徹底沒事了﹐徹頭徹尾的冤案。回原單位。不過﹐總支書記沒得做了。做教研組長。還好﹐沒死也沒脫層皮。黨是英明的。是不是﹖”
葉舟將信將疑地瞧著溫思齊。
“不信﹖我這人說過謊嗎﹖”
“不是這意思。我在想﹐當時鬧得這麼嚇人﹐竟也是冤案﹗”
“一回家我就打聽你------”
“打聽不到的。”
“怎麼打聽不到﹖全知道了。”
“知道什麼﹖”
“嗯------壞消息------後來又是好消息。離奇得像編造出來的故事。”
“這倒是真的。”
“談談細節。”
葉舟想了一想﹐“馬路上怎麼談﹖”
“找個地方坐坐﹖”
葉舟不願跟他長時間待在公共場所。“你住哪裡﹖”
“招待所。我來京辦點事情。嗯﹐告訴你也不要緊。我來看候一鳴教授。”
葉舟通過邱仁傑而與調來北京大學任教的候教授恢復了聯繫﹐並 因工作需要而與他時有接觸。“你------來看他﹖”她不會忘記溫思齊對候教授的無情叛變﹑反右時的狠命打擊﹐以及後來闖出那個大禍
的起因。
“來看他。”溫思齊不勝悔艾地說﹐“一切都是誤會。”
“誤會﹖”
“你也許不明白。誤會。就是誤會。”
柳葉舟很生氣。“你﹐你把陷害好人說成誤會﹖”
“我沒有害過人。小柳。真的。如果社會不是那個樣子﹐政策不是那個樣子﹐我會那樣做嗎﹖”
葉舟不同意這種說法﹐但想不出話來反駁。
過了一會﹐她說﹐“你的個人德性﹐怪在政策頭上﹖虧你講得出口﹗”
“絕對講得出口。”溫思齊嚥了口唾沫﹐說﹐“有什麼講不出口﹖以你為例。你沒有害過人。對不對﹖你問心無愧地執行政策。對不對 ﹖可你怎麼也變成五類份子一個跟鬥滾到勞改農場去改造啦﹖”
葉舟一時語塞。“我的情況跟你的完全不同。”
“殊途而同歸。”
“不見得。”
“不必強辯。差不多同一時間﹐在同一運動中﹐你﹐大學團委委員﹔我﹐係總支書記﹐一個勞動教養﹐一個打入監牢。現在﹐我們又沒事了復職了。豈止是殊途同歸﹐簡直是同命運共呼吸。”\r
“誰跟你同命運共呼吸﹗”
“事實如此。世界上的事﹐不﹐我們中國的事﹐不滑稽嗎﹖”
“沒有什麼滑稽。人的命運遭遇總會有曲折坎坷的。”\r
“你談這個﹐還欠點資格。小柳。你太幼稚了。好多事情你弄不明白的。”
“你不也栽跟鬥了﹖你的老成世故也沒幫上什麼忙啊﹖”
“這我承認。我們的弱點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陷入了盲目性。”
“這是你的弱點不是我的弱點。別老把我跟你牽扯在一起。”
“我們共同的弱點。你的問題恰恰也出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葉舟想了一會﹐沒做聲。
“而關鍵在於﹐你我未能聯合。”
“什麼叫聯合﹖”
“沒有結合成為一體。”
“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做了夫妻﹐那麼﹐你的事有我出謀劃策------當時我已經從校黨委聞到對你不利的氣息了﹐但你對我關門落閂﹐我想燒香連廟門都摸不到﹐怎麼通風報信獻計獻策﹖而﹐我的行動﹐如果有你參
考把關﹐又何至於糊裡糊塗一腳踩上個大陷阱﹖”
葉舟默默無語。
“你﹐結婚了嗎﹖”
“沒有。”葉舟不會說謊﹐也不會推諉搪塞轉移話題。
“等誰﹖”
“至少不是你。”
溫思齊大笑。“我也沒有。等誰﹖等你。”
“不跟你多說了。我要走了。”
“細節還沒談呢。”
葉舟猶豫了。
“老戰友京華邂逅﹐談會兒有何不可﹖”
“你別講那種瘋話。好不好﹖嚴肅點﹐可以談會兒。”
“我從來都是一個極其嚴肅的人。我所講的﹐沒有一句不是嚴肅的﹐包括向你求婚。你聽來是瘋話﹐在我卻像入黨的宣誓一樣真誠嚴肅。你不信﹐不等於我的嚴肅就成了輕狂。”
葉舟望望溫思齊。他一點也不像講笑話的樣子。也許在他﹐真是十分嚴肅的。她想。
葉舟沒經鄭重考慮﹐就把溫思齊帶到自己的寓所。
“啊﹗你住得像副部級幹部一樣闊綽﹗我知道。在北京﹐一個部長住得還不如上海一個局長。”溫思齊東張西望地說。“還掛著邱仁傑的書法條幅﹗”他指指牆上掛著的鏡框﹐裡麵是精工裝裱的書法﹕“觀其為文﹐不隨時趣﹔與之定事﹐大有古風。”款識是﹕“三十餘年前書贈忘言兄句。忘言捨我而去﹐今書以應程門弟子柳葉舟女士雅囑。邱仁傑一九六三年於京城。”
“你認識他﹖”葉舟試探地問。
“不。不認識。內心崇仰而已。看到這個才知道﹐他跟程忘言原來是老朋友。聽說他還是中央的大人物﹖”
“不清楚。”柳葉舟冷冷地說。“間接托人代求的墨寶。”
“看上款﹐他倒知道你﹖”
“為了寫字才打聽的﹐以便落款客氣點﹐或知己點。”
“他現在在哪裡﹖”
“我哪知道﹖”葉舟這才意識到對溫思齊不可不防著點了。
“唔。他﹐對程﹐還是挺念舊的。”
實際上﹐這是邱仁傑做給柳葉舟看的姿態。這一點連柳葉舟都不知道。“邱仁傑不是跟候一鳴教授很有交情嗎﹖”她指的是解放前兩人合著過一部關於中國思想史的钜著。“問他﹐就全知道了。”
“唉﹐候老師------現在對我﹐不比以前了。尤其是師母﹐見我恨之入骨。”
“那你找他幹嗎﹖懺悔嗎﹖”
“也不是。現在事過境遷了。舊事不提為好。我需要一些老關係。我不知道候老師竟有那通天的名望﹐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竟會親自去他家------”
“是嗎﹖”柳葉舟驚叫起來﹐“這倒沒聽說過﹗”
於是溫思齊便坐下來細說他的驚險故事。“我﹐不過是覺得有點蹊蹺------怎麼會突然替一個特大右派份子大興土木修理住房﹐而且中文係的事情竟繞過我這個總支書記﹐想去看個究竟罷了。不巧的是 剛替父親修了門窗手裡提個工具包------”
“誤闖白虎節堂了。”
“唉。當時我想﹐這下﹐殺頭活埋還不夠哩。也不知為何沒有殺我。最大的可能是偉大領袖的行動不宜公開﹐這種事情不宜張揚吧。一關關了我四年。去年才放我。工資統統補發。黨籍保留﹐回中文係當教研組長。”
柳葉舟聽得心驚肉跳。心裡開始有點同情溫思齊了。
“怎樣審訊你的﹖”
“不必提了。一味的逼供而已。逼我承認企圖謀殺中央首長。不承認就打。”
“打﹖”
“皮開肉綻。”
“上刑具嗎﹖”
“電影裡的老虎凳﹑辣椒水等倒是沒有。反銬繩綁是家常便飯。”
“唉。”柳葉舟嘆息道。
“你呢﹖”
葉舟講了自己的故事﹐但刪除了邱仁傑解救自己的後半段。
“怎麼會解決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黨委覺得搞過火了吧。”
“一直在農場﹖”
“一直在農場。”
“挨過打嗎﹖”
“沒有。勞教算是人民內部矛盾。稍微好一點。”
溫思齊冷笑一聲﹐又搖頭嘆息。“我們﹐我是指你和我。品德良好﹐思想進步﹐工作積極﹐學有專長﹐又都是黨員領導幹部。怎麼樣也不應該落個這樣的命運啊。”\r
“幸虧都解決了。就像你說的﹐黨是英明的。”葉舟說。
“我們該記取什麼教訓﹖”
什麼教訓﹖什麼教訓也沒有。根本沒有任何過錯。倒是別人應該記取一些教訓才是。柳葉舟想。“你說呢。”
“告訴你吧﹐永遠寧左勿右。這就是我的教訓。你看﹐現在形勢又緊張了。又大抓階級鬥爭了。肅反﹐反右﹐反右傾﹐反蘇修﹐運動不會停止﹐整人不會停止﹐永遠是站在左翼向右麵打﹐或者是把異己份子打成右翼。還會有許多人要倒黴。我早就悟出來了﹐社會主義製度就是一個整人﹑做減法的製度。戰爭結束了﹐人口增長太快﹐糧食不夠供應﹐職業不夠分配﹐必須不停地減﹐大批地減。我們還算命大福大﹐在下一次整肅之前爬了起來﹐被加了回去。”
“是你自己爬起來的嗎﹖”
“不是。”溫思齊說。“你也不是。自己是爬不起來的。這實在很偶然﹐隻能說命大。”
柳葉舟思前想後﹐不由毛骨悚然。她不能不同意溫思齊的觀點。
“買這本書幹嗎﹖”她說。
“我自己一本也沒有了。出事後﹐家裡被查抄得精精光光。放我時 說﹐搜去的東西遺失了﹐什麼也沒還給我。我有啥辦法﹖我敢跟他們 吵﹖圖書館裡多的是﹐但我不是個偷東西的人。隻好江西人覓寶似地到處找。”
“這算什麼寶﹖”
“對別人不是﹐對我自己卻是寶。”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