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四十八)
(2004-06-16 17: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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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程敏子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大嫂----羅曉陽----就從她的的語言﹑舉動﹑神態﹑氣質看出﹐自己絕對無法與她和睦相處﹐更不要說一起生活了。這不是意味著敏子挑剔﹑狹隘﹐不能克己和圓通﹐而是表明
敏子看出﹐這位大嫂天生唯我獨尊﹑小器自私﹐沒有一丁點兒的容人之量﹐你無論如何設法迎合﹑討好﹑遷就她也無濟於事。她是怎麼樣也伺候不了的那種人﹐是使一切生活在她身邊者都會徹底喪失自我喪失意誌的那種人。敏子非常不解﹐大哥之朗是如何與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而不覺得難捱無奈的。
敏子算不上有精深的世故和豐富的社會經驗。三十多歲了﹐她的人生道路不能說不夠曲折坎坷﹐但敏子本性未變﹐還是當年的那個敏子。這就是說﹐她的心靈的質地和構造並未因多風多曝而鈣化硬化﹐並未因多雪多霜而陰暗冷卻。這種人是芸芸眾生中的一種。敏子就屬於這一種。可能是出自天然本性﹐可能是由於教養教育﹐總之這種人隻吸收最相宜於自身飽滿成熟的外界影響﹐從正麵和反麵的作用力裡擷取的僅僅是滋養而不是腐蝕。然而﹐敏子畢竟磨煉出了本能的感覺能力﹔她的心靈感應到相通的心靈時就會愉悅共鳴﹐察覺到某種相反的東西時就會紅燈大亮。
本來她是抱著最天真最美好的意願和迫切心情期待著會見大嫂以及姪兒姪女的。大哥之朗說﹐“回家去﹐回上海去。受苦受難的大圈子兜到底了。媽媽暫時住院。你﹐當然回家。過些日子華山路老房子
發還﹐我們就真正的回家了。高興嗎﹐妹妹﹖”
“當然﹗”敏子說著﹐心裡卻有點忐忑。“大嫂﹐她﹐怎麼沒去看過媽媽﹖”
“她說﹕‘以後住一起就抬頭不見低頭見了。急什麼﹖’再說﹐她工作也真忙。別管她。咱們的媽﹐不是她的媽。”
這話有點不是滋味。
“你們那裡﹐寬敞嗎﹖”
“也不。臨時的嘛。怎麼著也擠下了。”
“挺麻煩你們的。”
“這像親骨肉講的話嗎﹖”
經過三星期的上海﹑鄉下來回奔波﹐聯繫交涉佈置安排﹔他們﹐包括謝迎勝和他的兩個警衛員以及上海市委統戰部的代表﹑俞靜君原單位的代表﹑程之朗工廠的副廠長及工會主席﹐還有靜君敏子母女倆生活了十幾年的農村公社和縣委的代表等﹐一行人浩浩蕩蕩把躺在擔架上的俞靜君從當地縣城人民醫院的病房直送到上海的原單位勞保醫院的病床上。住院手續以及特護待遇等等早由統戰部代表和單位代表跟院方直接商定辦妥。市委統戰部代表隨後設宴款待眾人﹐羅曉陽這才風塵僕僕地趕到。
她旋風似的﹐一邊由餐廳服務員帶領著大步跨到﹐一邊嚷著﹐“遲了﹐有罪有罪﹗”說罷朝向迎勝﹐“謝書記辛苦了﹗我們家的事﹐勞您上海鄉下幾次來回顛頓﹗”她跟迎勝握罷手﹐又轉向市委統戰部代表﹐“你們為落實黨的政策不遺餘力﹐叫我們家屬如何感激報答﹖”接著她又回過頭去對女子中學的代表說﹐“說來說去﹐是原單位貼心﹗唉﹐極左路線害人真是不淺﹗誰沒吃過四人幫的苦頭﹖現在好了﹐統統撥亂反正了﹐老同事又歡聚一堂了。隻可惜媽媽身體不好﹐不能親自到場向黨和政府﹐向各方麵的同誌表示內心的感激﹗”說著﹐
她一眼看到幾個農村幹部模樣的人﹐便說﹐“這幾位﹐是媽媽的故鄉領導吧。這些年﹐媽媽多虧你們照顧﹗我代表子女﹐向大家由衷致謝﹗來﹐”她隨手從桌上拿起酒杯﹐服務員趕緊上來給每個杯子斟滿酒﹐“乾一杯﹗一為感謝黨和政府的好政策﹐二為感謝各位的鼎力執行﹐三為媽媽的早日康復﹐乾杯﹗”
敏子這是第一次見到大嫂。冷眼旁觀﹐覺得她的確是個極上場麵的角色。她雖然不是美女型的女性﹐但氣度豐姿極好﹐怎麼看都是天生的貴人大亨﹐加上中年的富泰﹐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她這麼一來﹐一下子就把主持人的地位搶到自己手上去了。
一陣哄亂﹐各說各的﹐無非是歌頌黨的偉大﹐政策的英明﹐領導的關懷﹐幹部的盡心之類。幾分鐘後﹐靜歇下來﹐謝迎勝安閑地說﹐“之朗還沒給曉陽介紹你的小妹子吧。”
之朗聽了﹐忙把嘴裡正嚼著的的一大塊魚肚嚥了下去﹐轉過頭去﹐指著坐在迎勝鄰座的敏子對曉陽說﹐“她﹐她﹐就是敏子﹐妹妹敏子。”
滿座的賓客都露出詫異之色﹐不能置信她們姑嫂竟是初次見麵。
敏子站起身來﹐左手按著上衣下襟﹐右手伸過桌子﹐“大嫂﹗”她叫得很真誠很親切﹐以示毫不介意剛才大嫂未曾招呼自己。
站著顯得身材頗高的敏子令曉陽大吃一驚。她剛才倒不是故意對敏子視而不見以予難堪﹐而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女子就是敏子。曉陽的眼睛是很尖利的﹐在場滿座﹐她隻要看似不經意地一瞥﹐就盡收眼底﹐誰是誰﹐什麼人是什麼角色﹐一清二楚﹐不會出錯。她還以為敏子不配上這席麵﹐一個人留在醫院裡陪她老娘哩。
在她心裡﹐敏子在農村田間在饑寒交迫在貧下中農的鞋底踩踏下長大﹐必定是個麵黃饑瘦頭髮乾枯發育不良神情猥瑣土裡土氣的小女人。敏子的血緣出身﹑自幼教養﹑戈壁灘的文學灌輸﹑香港貴族女子寄宿學校的熏陶﹐連之朗也不知道﹐曉陽當然絕無所知。她看到敏子長身玉立﹐麵貌秀麗端莊﹐膚色雖然略深﹐卻也不見粗黑﹔頭髮是到上海後去理髮店修剪吹做過的﹐髮型不算時髦﹐卻披垂及肩﹐稍帶蜷曲﹐得體合適﹔衣服全是新購﹐深黑西服內襯玫瑰紅高領開絲米羊毛衫﹐顯得幽雅而不老氣。曉陽頓時覺得自己立見相形失色了。敏子向她伸手﹐笑容可掬﹐她震驚﹐氣餒﹐大出意料﹐由此大失所望﹐繼而嫉恨從心底升起﹐竟至吶吶地不能正常應對了。
“你怎麼啦﹖妹妹在叫你呢﹗”之朗用肘子碰她。
曉陽勃然大怒。“我怎麼啦﹖我倒要問你﹐你是怎麼回事﹖自己 的親妹子﹐倒是到了謝書記看不過去時提醒你﹐你才指給我看﹖”說罷她急忙站起﹐一把捏住敏子的四根手指﹐“你大哥不像話﹐委屈你
了﹐小妹子。咱回家去再跟他算賬。坐下吃吧﹗多吃點﹗十幾年沒吃上什麼好飯好菜了吧。不過﹐慢慢來。以後有你吃的。不要一下子吃 太多。吃壞肚子劃不來的。”這樣﹐她就轉眼間擺脫窘境﹐並在所有
的人麵前把敏子的鄉巴佬身份重墨重彩地勾勒了一遍。
敏子笑容不減﹐欠身坐下。“謝謝大嫂。”
剛才曉陽臉上表情變化所昭顯的內心活動﹐以及這番話語的用意﹐敏子心裡瞭如指掌。敏子讀的中外文學名著多﹐經的風浪波折多﹐對人性的深層表現就了解得比別人透徹。內心有了可靠的參照﹐拿來鑒察現實人生﹐覺得巴爾紮克﹑狄更斯等筆下的人物﹐在自己的生活裡到處都是﹐隨時可見。敏子相信﹐人類的生理構造古今不變中外相同﹐他們的心理構造就不會因時地之異而大相逕庭。人類生存生活了成千上萬年﹐人際的關係無非是感情關係與利害關係兩種。時代變遷﹐變來變去﹐變的是物質環境和活動型態﹐不是人性本質。對這點﹐古人早就洞察﹐所以有言曰“江山好移﹐本性難改”。敏子知道﹐自
己在一霎那間已經成了大嫂的冤家對頭。自己若不是繼續倒黴吃苦﹐ 處境微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嫂是不會跟她和平共處的。她明白﹐這個大嫂﹐不可能容忍在她手下有任何人在任何方麵優越於她
。有了這一認識﹐敏子就鎮定如常﹐與坐在近旁的人攀談對答﹐又吃又喝。敏子受的打擊挫傷多了﹐有了一種特殊的自控力﹐不會一觸即發﹐喜怒為人所製。
之朗對曉陽說的話反感透頂﹐但卻沒作任何表示﹐隻是白了她一眼。曉陽察覺﹐感到這就是自己已佔上風的證明﹐也就不再發揮。
謝迎勝通過幾次接觸﹐對曉陽這個女人已經心裡有數。他明白﹐程之朗的政治前途有賴嶽丈的支持﹐而之朗能在官場節節上升﹐曉陽也就壓不住他﹐壓不得他。他倆的相配是一種特殊結構﹐別人是不能窺知內中奧秘的。因此﹐對曉陽﹐他採取撫順毛的辦法﹐但不捧。他知道﹐曉陽是你給她點兒顏色她就開起染料鋪來的那種女人。好在曉陽對他﹐場麵上一口一個謝書記﹐私底下一口一個迎勝舅﹐奉承得緊。曉陽對官位高的人是最會拉近乎最愛表知己的。
迎勝把頭俯向敏子﹐輕輕地說﹐“住過去﹐處理好姑嫂關係最要緊。”
“我知道。”敏子簡短地說。
她發覺自己恰巧坐在迎勝鄰座﹐對自己給予曉陽的感覺來說﹐是不利因素。因此她不想在這個場合表現出對迎勝的親近。在心裡﹐她是有這種情懷的。留在遙遠記憶裡的東西畢竟隻是模糊的影象﹐沒有 什麼影響現實心理的因素﹐但自從迎勝和大哥突然出現在她母女倆忍 辱偷生十幾年的鄉下棚屋那刻以來﹐謝迎勝的光明正直﹑嫉惡如仇﹑ 機智幹練﹑雷厲風行的一切作為﹐都使敏子感到﹐他比大哥有情有義﹑有骨有種得多。大哥軟棉棉的﹐意向和態度都不明朗﹐有時似乎心不在焉﹐令人莫測高深﹐也不易接近。----清苦而平靜的鄉下生活霎 時間又被命運改變了﹐雖然是時來運轉﹐但敏子內心漣漪不興的古井﹐卻也波紋粼粼了。生活型態又被推倒重來。本來與媽媽相依為命﹐閑時跟她說古道今無話不談﹐她中風倒下後﹐不管她聽不聽得到聽不聽得懂﹐敏子對著媽媽獨白﹐是唯一排遣和樂趣。敏子很喜歡這種獨白。小屋裡外人不得與聞﹐俞小毛聽也不懂﹐還知道這是敏子的夙習﹐絕不幹擾打攪。現在﹐那一切又結束了。當然是福事﹐但敏子仍有深深的失落感。最苦惱的是﹐自己﹐又不得不在一種完全不是自己選擇的人生裡活下去了。敏子不是一個無比堅強﹑可以單身住到月亮上去也不嫌孤苦的倔漢獨頭。她在本質上也有柔弱﹑需要依人的一麵。而一直使她感到自己命雖不好運卻很好的是﹐在不論什麼境遇之下﹐都會有一個或某些精神上感情上都可以﹑值得自己依仗的人出現在自己的新生活裡。現在敏子已經感到﹐謝迎勝﹐就是自己今後生涯裡的唯一精神上感情上的依仗。但是不能讓大嫂發覺這種隱晦的心態。
因為是公款吃喝﹐大家都放量盡情﹔又因是落實政策﹐在座的幹部就都是包公海瑞﹔更因大多是官﹐個個都是好胃海量。曉陽一上場就攻佔了主角之位﹐此時更是談笑風生﹐麵露紅暈﹐益發要往敏子頭上踩兩腳了。
“敏子﹐待會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家。我還得回單位處理一些事情。你的那些破爛﹐怪髒的﹐扔了吧。到家先洗個澡。身上有虱子嗎﹖”
沒等敏子回答﹐謝迎勝搶先說﹐“大嫂真貼心。不過﹐敏子已經脫胎換骨了。那些事﹐別操心啦。做大哥的早安排好了。”
敏子接著說﹐“澡還是要洗的。入境先問俗嘛。長嫂為母﹐今後就聽大嫂的了。”
“我這個人﹐”曉陽突然收起笑容﹐“敏子﹐先讓你知道一下﹐最討厭甜言蜜語。一家人﹐實來實去﹐有啥講啥﹐不要嘴上一套心裡一套。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都會明白。”
“我也喜歡這樣。”敏子說﹐“給你們添麻煩﹐我很過意不去。”
“麻煩總有一點的。說沒有麻煩﹐是騙人。不過﹐聰明人不去自找麻煩。對不對﹐敏子﹖”
“你們那裡﹐擠﹐是肯定擠的。”謝迎勝說﹐“兩間臥室﹐一個客廳﹐一個小廚房。孩子都不小了。”
“兩個小鬼﹐早就分房獨立了。”曉陽說﹐“妹妹受了多年苦﹐再委屈她﹐怎樣體現落實政策﹖所以我說﹐我們的臥房讓敏子獨用。我和她大哥在廚房搭個鋪﹐不也蠻好﹖”
“那也不必﹗”好幾個人一齊說。
敏子即刻說﹐“大嫂這麼安排﹐我還敢進這個家門嗎。媽媽出院回家﹐對她這麼安排是一片敬老的心意。我算老幾﹖”
“我家的生活瑣事﹐我說了算。”曉陽說﹐“媽媽回來﹐再說。我們要做的是盯緊上麵落實房子。房子歸還﹐媽媽和你住整整一層都應該。不還下來﹐怎麼謙讓都是擠。我們不住廚房叫你住廚房﹐我們怎
樣做人見人﹖”
“這倒不關做人見人的事。誰說閑話誰拿一套房子來﹗”迎勝乘機說﹐“你倆﹐也有點年紀了。廚房搭鋪﹐像苦肉計。做給誰看﹖不好。我說﹐我那裡﹐孩子都走了﹐好幾間空著。倒落下一個領導幹部多
吃多佔的話柄。敏子去謝舅那裡休息一陣有沒有興趣﹖”
“謝書記怎麼搶人家妹子﹖”曉陽叫嚷起來﹐心裡卻有說不出的稱心。她希望敏子不要踏進自己的家門。希望有人在別處給敏子找到出路﹐最好是一勞永逸的嫁人出路。這樣﹐大房子一旦落實下來﹐就是
她獨家的財產了。至於老娘﹐她是不會讓她出院的﹐但必須活到房子落實下來。因此對老娘的病情與醫院的治療情況﹐她十分關心﹐隨時過問。至於廚房搭鋪﹐那是一句虛晃一槍的過頭話。她知道不可能成
為事實。她的所願是敏子不進這個家門。但最好由敏子自己或者別人提出。
“嗯。”敏子沉吟著說﹐“這﹐情理上是不行的。長兄的家﹐就是我的娘家。不去住﹐怎樣對得起哥嫂的一片心意。不過﹐如講實際﹐﹐困難是不小的。我去住正房﹐哥嫂睡廚房﹐我還算個吃五穀的人嗎
﹖讓我住廚房﹐他們又斷然不肯的。再說﹐女子成了年﹐還住哥嫂家﹐真要講情理﹐也是不通的。迎勝舅的辦法﹐最好不過了。我閑著沒事﹐也想走走看看﹐散散心。反正醫院裡日夜有人輪班護理。大嫂你
說可以嗎﹖”
曉陽斜眼看著敏子﹐“你怎麼好意思問﹖我羅曉陽文墨不通﹐做人道理多少是懂一點的。妹妹回家﹐天經地義﹐還有什麼別的情理﹖我也正想好好跟你聊聊家常呢﹗你大哥是個木頭橛子﹐平均三天跟我
沒有半句話﹐嫁他十幾年﹐臉都悶黃了。你來﹐我的日子也添點樂趣﹗迎勝舅是自家人﹐下月去﹐明年去﹐有什麼關係﹖”
之朗深知曉陽向來言不由衷﹐就隨她巧舌如簧地說去。他想﹐隻要房子落實下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敏子暫時住哪裡﹐他是不操這個心的。
謝迎勝沒有作聲。曉陽肚子裡有幾條蛔蟲﹐他一清二楚。同時他也明白﹐這房子成了軍事重地﹐弄得回來弄不回來﹐還大成問題呢。
“就當出門旅遊遊幾天吧。迎勝舅管的是富甲天下的好地方﹐在鄉下這麼多年也沒能往幾個鄰縣去看看﹐很嚮往呢。”敏子急切地說。
“唉﹐我這個人﹐經不得軟求。”曉陽不勝悵惋地說﹐“去吧去吧。做大嫂的﹐管得住三十多歲的老姑子嗎﹖玩膩了就回家。到家你就會明白﹐金窩銀窩﹐不及自家的狗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