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四十五)
(2004-06-13 14:44:43)
下一個
誌強跨步進去,打斷了眾人的談話。方小芳叫道,“誌強來得好!我們正是‘遍插茱荑少一人’哩!”
“今天是什麽佳節?亂套古詩!”劉紀冰嗔了小芳一句。“在座的誰個不是滿肚子學問,輪到你來掉書袋?”
“跟你這種人就是沒講頭,”小芳說,“又不是開處方畫圖紙,要準確精確。中文係讀到屁股裏去了?興、比、賦懂不懂?”
“粗相。女孩子家屁股屁股的,嘴巴有沒有遮攔?”
“廣闊天地裏混過來的插哥插妹,不粗還像嗎?”
“好好好,你把屁股也寫進你的詩裏去吧。”
“老毛敢把放屁寫到浪淘沙念奴嬌裏去,我不敢?”
“你們要吵到毛主席紀念堂去吵,”郝企之說,“誌強,介紹一下,這位,”他指指瘦老頭,“就是臭名遠揚的革命老前輩、反動老作家黃叔倫同誌。這是張誌強,文革前的曆史係。”
所有的人都笑了。
郝老頭太尖刻了。誌強有點尷尬。
他向老作家走去,卻不防被橫在地上的一個自行車輪胎絆了一下,身體失衡,一頭栽前,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黃叔倫站起來笑著說,“你行跪拜大禮,我便該多一條‘有帝皇思想’的罪名了。”
張誌強跟他握了手。“沒想到在這裏見到黃先生。幸會。”
大家又笑了。
張誌強莫名其妙地環顧眾人。
“笑你酸溜溜文縐縐的樣子!”小芳搶著解釋。紀冰白她一眼。
“老郝講的經曆部份完全屬實。加在前麵的形容詞我愧不敢當。”
“你還不臭名遠揚?”郝企之叫道。
“臭名有一點。遠揚就誇大了。”黃叔倫說。
誌強說,“從西藏高原到東海之濱,從長白山脈到南國之島,遠是夠遠了。還能怎樣遠法?”
“真有這麽厲害,我還能來這裏嗎?提籃橋( 作者注:上海監獄的所在地。上海人以此稱呼監獄。)要留我落戶了。”
“怎麽不坐下?”蔣際時問張誌強。
“叫我坐哪裏?”
唯一的長沙發和兩三把搖搖晃晃的椅子確已滿座。
“等一等。”蔣際時沒精打采地站起,到後屋“匡朗匡朗”搗翻一陣,拿來一隻小板凳,並不住地用袖管揩著上麵的灰土。“還結實。請坐。”
“人間怎能公平?”劉紀冰說,“我舅家裏古董太師椅、紅木骨牌凳、絨麵靠背椅多得疊起來堆起來像準備搬家似的,你這裏多幾個人就沒了座位。還是莫逆之交呢。明天我借輛黃魚車替你拉幾把來。”
郝企之對著外甥瞪大眼睛說,“你想發動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啊?我又沒有偷人家搶人家的,他又沒有失業討飯,誰讓他守財奴似的啥也不買,吃飯也隻吃半飽?。”
小芳笑得前仰後合,悄悄問紀冰,“你舅到底是真是假啊。”
“我媽是大他八歲的親姐,到滿頭白發了也還弄不懂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哩。”
“那他怎麽------”小芳指的是他舅過去常常周濟他家。
“對他,這麽辦:”紀冰說。“缺錢了,走去說,拿五十元來。最好加上一句:快點!錢就到手了。要是開口借,沒門。保證給他狠狠奚落一頓。缺東西了,走去一麵搬一麵說我拿去了啊,他會來幫你扛上肩。要是商借,就完了;他這伶牙俐嘴準把你挖苦得哭著回去。”
那邊,誌強小心翼翼地坐下在小板凳上,問際時:“你們談什麽話題,讓我攪斷了?”
黃叔倫說,“小劉的長篇小說。”
“完成啦?”誌強驚問。
紀冰轉過臉來點點頭。
“麥草怎麽說?”黃叔倫問。
“我接著剛才的話頭講下去,”紀冰對誌強說,“黃老師介紹我把原稿拿給麥草,<<時代>>的新任主編,下放十八年的老右派老作家。他讀了,很快,真讀了。寫信來叫我去一談。字寫得很端正。見了我
說,文筆極好,藝術技巧是上乘的。但是------”
“但是?”眾人異口同聲說。
“但是。他說,老弟啊,我非常器重你的才華和功力。你是極有底子的------”
“那還有什麽好‘但是’的?”蔣際時問道。
“但是,那老麥說,但是,老弟啊。他叫了兩遍老弟。真的,一點不假。你,他說,紅旗下長大的吧。我不懂,為什麽,你,對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雖然給四人幫幹擾破壞得很嚴重----沒有熱忱缺乏
信心?作品的基調太灰暗了。我本人並不欣賞現在很盛行的‘傷痕文學’、‘暴露文學’什麽的。它們誠然揭露了一部份往日生活的真實,但這是黨領導下的我們社會的主流嗎?‘四人幫’不是被打倒了嗎?烏雲是有的,有時很厚很黑,但遮得掉太陽嗎?現在不是又陽光燦爛了嗎?年輕人啊。主流!必須透過繁紛複雜的枝節現象一眼看到主流!這才是有深度的作家應具的穿透力啊。我們的文學應該、隻能起教育人民鼓舞人民激勵人民的作用,不這樣,社會能進步能上升能發展嗎?不能使讀者感到我們的理想是虛妄的,我們的路線是謬誤的,我們的前途是灰暗的,我們的人民在貧困失望等待中掙紮了三十來年。這是不真實的。絕不是主流。我們的人民是偉大的,奮起的,百折不撓的,對黨對社會主義無限熱愛滿懷信心的------”
蔣際時、黃叔倫、方小芳、張誌強、年輕記者一齊鼓起掌來。
“我不禁心潮翻騰熱淚盈眶!”小芳叫道。
“吊人!”郝企之啐了一口。
“都是麥主編的原話。我保證。沒有添油加醋。一點也沒有!”紀冰說。
“是我犯了右派幼稚病了。想不到的。真想不到。”黃叔倫說。
“這是病態,還是虛偽?”誌強問。
“我想------”黃叔倫沉吟著說,“兩者難以完全分清。從前他發表在報章雜誌上的所謂右派言論,是有膽識,有見地的。他不是傻瓜。可能,幾十年苦頭吃足,他真認為自己過去錯了。他真信奉這一套了。巨大的打擊和壓力會產生兩種相反的結果。一是愈益清醒日趨深沉,一是一從泥沼拔腳便往高處狂奔,記取教訓,由衷遵循主宰他命運的人所講的每一個字------我願意相信他屬於後者。”
“我不信。”誌強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怯懦和卑劣。巨大的打擊和壓力本意就是要人變成跟在後麵搖尾巴的狗。他變狗了。”
“不要這樣罵他。老弟。我黃某決不變狗。但對變狗的同類充滿憐憫。想想吧,一個本來頗有靈性的人,那個變狗的過程是多麽的羞辱而悲哀?他們何嚐願意變狗?變成了狗,內心何嚐快樂?”
“狗窩夠寬敞夠暖和,狗食夠豐盛夠鮮美,狗就快樂。”誌強說。
“照你這麽說,我這隻狗不屬於快樂的狗。”際時說。
“你怎麽也配做狗?”黃叔倫驚訝地問蔣際時。
“誌強老弟老是說寒舍是狗窩。朋友們都附和他。弄得我咳嗽噴嚏打嗝都有了一種汪汪之聲了。真的,以後你們不妨留神一下。”
“我怎麽不覺得?你吃飽後打嗝本人有幸時常聆聽。我覺得不像犬吠之聲,倒像蹩腳小提琴的那種類似牛蛙的叫聲。”郝企之說。
“那是我在你那裡吸入太多壞琴的臭味之故﹐”蔣際時說。
小芳笑得滿眶淚水。“都是唱相聲的﹖怎麼這麼幽默﹖”
“幽默是深沉的一種輕鬆外露。淺薄的人油嘴滑舌。”紀冰說。
“那你怎麼也這樣幽默﹖”
紀冰沒有聽出寫朦朧詩的小芳的朦朧譏諷。他聳了聳肩膀。
“還是找白丁吧。他是有血性的漢子。他的<<豐年>>發出的不平之鳴最多最響。不過﹐那雜誌級別不高﹐銷量不大﹐影響會小一點。”
“這我無所謂。”紀冰說。“能登就好。刊物級別稿費多少我不在乎。我們這種新手﹐作品能變成鉛字就是成功。”
“淺見。”小芳鄙夷地咧一下嘴。“成功不成功能以變不變鉛字來衡量嗎﹖”
“我沒說這是唯一標準。甚至沒說這是標準。成功當然主要在質量。但是﹐我們寫了東西﹐隻在三五朋友中間傳閱﹐起不了什麼作用。 我的觀點跟麥草恰恰相反。我認為﹐人民是無知的﹐盲目的。愚民政策施行了這麼多年﹐倒是大見成效了。這十六七幾年﹐青年們學到些什麼﹖除了政治教條別的什麼也沒有。我﹐如果沒有狼吞虎咽囫圇吞棗地啃下我老舅的那許多禁書﹐我能懂什麼﹖所以﹐寫了東西﹐要有人看﹐越多越好。我寫的是什麼﹖現實生活。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我見到聽到想到悟到的東西﹐是眾所周知無人不曉的事實。而這些事實﹐麥草這一代的人應該比我們這種後生小輩見得更廣聽得更多想得更全悟得更深。他們是在舊社會受的教育﹐是魯迅同時代的人。難道他沒想過﹐為什麼一輩子都用投槍和匕首跟反動政府鬥爭的魯迅卻從來沒有被那個政府銬起來關進去過﹖也沒聽說魯迅被戴上什麼帽子攆回紹興農村去種田﹖而他﹐可憐的麥主編自己﹐寫了幾篇講幾句良心話的文章﹐就弄得妻離子散幾十年﹖我們不說舊政府好新社會壞﹐但我們能說這種社會是人民最最嚮往的嗎﹖不喜歡就叫你倒大黴﹐這樣的喜歡是真心的喜歡嗎﹖麥草是搞過革命的﹐你黃老師是老革命了﹐你們實現了當年心中的理想了嗎﹖他說我不真實。這就是講不講良心講不講真誠的問題了。皇帝的新衣﹐誰看到的是真正的真實﹖”紀冰一
口氣說得氣喘籲籲起來。
“你這麼激動幹什麼﹖這裡在座的﹐都是看到皇帝光屁股的那個小孩﹐沒有一個是見到金縷玉衣的大臣。大臣都做主編去了。”小芳對紀冰說。
“這倒是真的。不過你嘴裡屁股太多。”紀冰說。“有時候想想﹐ 何必去求發表﹖刊物﹑報章﹑出版社﹐還都在當局手裡。麥草唱的調子就是當局的方針。我何必求取他們的認可和贊同﹖”
“小劉說的有一部份道理。”黃叔倫說。“但是也不必把自己變成地下反對派作家﹔偷偷摸摸寫作﹐鬼鬼祟祟傳閱。作品是一種心聲﹐要靠有力的傳播。投稿還是必要的。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要讓
這種反映真實的聲音衝破封鎖變成不可封鎖的聲音﹐這就達到了文學寫作的目的。魯迅說陀思妥也夫斯基是‘苦難靈魂的偉大辯護士’﹐如果陀思的作品未能傳播﹐它們會有那麼強大的震撼力量和啟蒙作用
嗎﹖再說﹐把持刊物的人﹐未必全像麥草那樣卑怯。也有獨立思考敢於吶喊的人。要使他們感到自己並不孤掌難鳴。要使他們相信清醒覺 醒的人到處都是﹐不僅清醒覺醒而且開始共鳴起來。我們不要弄得像
海涅的詩句﹕‘北方有一棵鬆樹’﹑‘南方有一棵棕櫚’﹐你碰不到我我攀不到你﹔雖然不少﹐但都孤立。我主張投稿。別怕退稿。當作家幾乎沒有不被退稿的﹐甚至是長期退稿。文壇從本質上講是特別勢利的地方﹐當然其它領域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文壇更甚。現代尤甚。一開始你當然是無名小卒﹐無名小卒的作品誰看重﹖好﹐還是不好﹐有什麼不容爭議的科學標準﹖手操文稿生殺大權的人﹐眼光要緊﹐心胸更要緊。很多編輯主編﹐不是缺乏眼光而是缺乏心胸。你這稿子好是好﹐但我為什麼要成全你﹖名人的稿子都還發表不完﹐輪得到你嗎﹖我沙裡淘金把你的文章推上去了﹐你隻覺得是自己水平高﹐你會感激我嗎﹖你將來文昌星高照出了大名得了大獎﹐會感念我的慧眼獨具嗎﹖還有﹐你有膽拉皇帝下馬﹐我何苦來替你冒風險擔後果﹖所以﹐文壇複雜就複雜在這裡。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不怕埋沒。二十家刊物退稿﹐說不定第二十一家就用了﹐而且發頭條。中國的有些事好在人多。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真正的伯樂﹐你能說一個也沒有了嗎﹖所以小劉你不必氣餒。哪怕什麼麥草稻柴豆秸棉桿都退你的稿﹐也許哪枝野棘一眼看中你了。關鍵是東西要貨真價實。要講真話。要寫你內心的真實感受。要寫身邊周圍晃來晃去的活人﹐要用自己的語言﹐講隻有你才講得出來的話。我的忠告就是這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