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四十一)

(2004-06-09 18:43:13) 下一個
快到早班接班的時候,張振雄叫醒之菽。他從食堂買來了稀飯油條菜包子。“我吃過了。你吃吧。”他看看手表,“誌強上班去了。 等一會,八點半,我領你去廠門口。他托一個朋友來接你。你跟那個朋友走就是。誌強下了班就到他家來會你。” “姨夫找過誌強啦?” “要緊事我得讓他馬上知道。他托了一個知心朋友暫時先幫你找個安頓的地方。廠裏人多眼多,不安全。” 之菽點點頭,心裏對姨夫充滿感激之情。 他洗了臉,吃完早點,帶上自己的全部包袋,跟著他的姨夫走到工廠正大門口。張振雄指指馬路對麵的一個穿紅色薄絨運動衫的青年人,說,“看到嗎?就是他。” 那人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廠門。看到他兩,就微笑著招了招手。 之菽說,“謝謝姨夫。我過去啦。他叫什麽名字?” “他會自我介紹的。我們再聯係!” 之菽穿過馬路,走近那人。正要開口,那人笑著問道:“你就是程之菽?” “你好。多謝。我就是。”之菽說著向他伸出手去。 那人握住之菽的手,驀然出其不意地使勁把他的手腕扭得幾乎脫臼,一副手銬隨之銬了上去。 這時,另一個青年走來夾住之菽。他湊近之菽的耳邊輕輕說,“你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了。識相一點,少吃苦頭。” 之菽隻感到徹心的疼痛。他扭歪著臉流著眼淚說,“有數。” “老資格了。是不是?” 三個人像親密好友似地肩並肩地從人行道上走向街角。那裏有一輛遮著深色窗簾的黑色桑塔那轎車等著他們。 “跟十幾年前普希金銅像前的那輛老舊車比,可看出公安局的設備改善了。”他想。之菽的手腕雖然痛極,但仍被反銬在背後。 車子駛出了十分多鍾,程之菽才醒悟到是姨夫張振雄告密出賣了他。而且一定瞞著誌強表哥。 這一點之菽沒有猜錯。 張振雄所設的陷阱合情合理。如果換了誌強本人,他也會這樣安排來幫助之菽,隻不過把之菽交給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交給便衣警察。這正是程之菽會毫不猶豫地鑽入圈套的心理基礎。 人類鬥爭的勝與負,主要取決於一方對另方的心理的掌握,其次才是實力發揮效用的餘地。 三十幾歲的程之菽,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不是六十多歲的張振雄的對手。 張誌強這個夜晚沒有回去純出偶然。他和幾個朋友在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右派單身漢家裏談得太興奮了,就像差不多在相同的時刻他的近二十年不見的親愛的表弟在他的宿舍裏跟他的老子談得十分熱絡一樣。 老右派名叫蔣際時。是誌強所在工廠的臨時工,屬基建部門,專做拌沙漿運磚頭搗水泥預製板拆房子等等最累最苦的活兒,拿最少的工資而且沒有獎金;可以在廠部醫務室看病領藥,但沒有勞保,也就是說,在外麵醫院掛號看病配藥都是不能報銷的。這個臨時工一臨竟臨了二十年,而這個蔣際時倒像聖人大弟子顏回似的,“人不堪其憂”他卻“不改其樂”,什麽都無所謂。 在基建部門做重活小工的全是五花八門的粗人雜牌軍。其中一半以上是臨時工。而在社會主義製度裏做臨時工的多半是被拋出拖出踢出社會生活正常軌道的落難角色,有中等以上文化程度者不多。蔣際時在上海市漕河涇的著名上海中學高中畢業後以最高分考取北京大學英文係,念到三年級時因言論戴上右派帽子,被開除出校,回到上海,閑散在家。唯一的親人是早年守寡的老母,以替人買菜洗衣為生,際時無奈,向區勞動局要求工作,特蒙照顧而被分派到這個廠來做臨時工。母子倆節儉成習,生活要求很低,能溫得飽就已滿足,所以日子過得倒沒有感覺上的悲慘意味。文革前母親死去,蔣際時成了孤人;而戀愛成家、結婚生子這種念頭,他是從來沒有動過的。地位卑下,收入微寒,誰會投以青睞,願與比翼齊飛?他蔣際時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極為實際,絕不作非份妄想,因而雜念不生,了無煩惱。 工地上的同伴開玩笑說,“你就是名字起壞了。什麽名字不好叫,偏要叫蔣介石?叫了這個名字,你還想有好日子過?” “反正蔣介石即使捉來也不會槍斃。有啥關係?”他笑笑說。 他剛進入這個隊伍時,還是個年輕小夥子。雖瘦,力氣還是有的,雖斯文,幹活還是勤勉的,雖然是虎落平陽,對人還是彬彬有禮的,雖細巧,跟大老粗還是合得來的,所以大夥兒都喜歡他尊敬他,連基建科的科長也向來小蔣長小蔣短的,從來不對他凶三凶四,或有意欺他。後來,小蔣漸漸變成了老蔣,瘦還是瘦,因為一直做體力勞動,但是背開始有點駝了,兩肩也有點塌下了,臉上的皺紋一下子多了起來,鬢角也過早地發白了。他對這些,毫不在意,“反正我又不想勾引小姑娘。有啥關係?” “有啥關係”變成了他的口頭禪,變成了他的綽號。有人乾脆叫他“有啥關係”了。 誌強結識他是在文革中。那時誌強也是牛鬼蛇神,常在基建隊勞動。本來他並不在意這個人,這個人也並未留意誌強。那時,人與人之間異常冷漠,冷漠到完全不像有血有肉的人和人的關係;人的心腸也很硬,像鐵的石的,沒有關懷沒有同情沒有溝通;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各幹各的活自吃自的飯,每個人的榮辱禍福都與旁人無關,每個人對身邊的人都加倍提防萬分警惕;因為實在閃失不起,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有差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一天在工地上冷風裏,苦力們吃罷午餐,開始懶洋洋地走向各自的崗位。誌強一眼瞥見蔣際時起身時,沒有拿起他剛才當凳子坐過三塊疊起的磚頭旁的一個小書包。他想提醒對方,但沒出聲。也許不 是遺忘,是暫放在那裏的。誌強不想多嘴。也不想獻殷勤。 過了一會,一輛翻鬥卡車開來,呼啦啦轟隆隆把滿車碎石傾卸在書包所在的對方。霎時間,書包被掩埋了。 誌強跑過去,伸手製止了另一輛開上來準備傾卸碎石的卡車。“等一下!等一下!” 卡車司機探出頭來。 誌強對他說,“等一等。有東西壓著了。” 他急忙用手去挖碎石。幸虧戴著防護手套。挖了一會,挖到了書包帶子。他連挖帶拉,終於拖出了書包,但已破損,裏麵落出幾本書。誌強手忙腳亂地再挖一陣,確信沒有遺落時,才把書往破書包裏亂塞,同時喊道,“好啦!謝謝你,趙師傅!” 一本牛津大學原版袖珍本<<濟慈詩全集>>。一本盧梭<<懺悔錄>>中譯本。一本陀斯妥也夫斯基著<<卡拉馬卓夫兄弟>>英文譯本。一本西賽羅<<論說文集>>的梁實秋中文譯本。三本外文書,一本中文書。其中誌強隻讀過盧梭的這本。另外三本中,他隻知道卡拉馬卓夫兄弟,但沒讀過。 那時,這種書籍,全屬“四舊”、“毒草”,如果被好事者發覺,是會像藏匿毒品私攜槍械一樣惹上大禍的。而當時那種好事者是多如牛毛無處不在的。 兩人就此成為莫逆之交。其細節過程,也許就無需細加描述了。 從此誌強不再形單影隻,內心孤苦。從此際時不再對世上的一切心灰意冷,一口一個“有啥關係?” 都是天涯淪落,都是單身光棍,都是無慶無節,都是無錢無酒。都是低頭進廠,埋頭工作,不打電話,沒有信件。 但是,又都是感情豐富,思想活躍,品行正直,循規蹈矩的人。 後來,誌強先獲解放。四人幫倒台後,際時也被摘帽。 那時,許多人都急急乎謀求調換合適的崗位,以冀改善處境。誌強卻不想離廠,際時則連臨時工轉正的願望都沒有。“慣了。工資夠吃飯。年紀大了,飯越吃越少。我懶得寫報告跑官府。一抱什麽具體的願望,就開始自找煩惱了。何苦呢。這樣子不是很好?” “你不考慮做些更重要的事?”誌強試探地問。 “不。有什麽重要事在等你我這種人去做?別傻。老弟。” “對。” 但是,他們絕不是虛無主義者,也不是坐吃等死的人。他們的內心和頭腦裏從來沒有停止過關心和思考某些非常重大非常嚴肅的問題。這是中國某類讀書人的通病和痼疾,是自討苦吃的惡習,但是相沿成了中國文化傳統之一,總有不少人有意無意地朝這條路上走著。雖然這個偌大而又貧窮落後的國家的體製一點也不稀罕不在乎這種所謂的人才,也真沒什麽更重要的事在等他們去做,也不要這種人去冥思苦想其命運和前途雲雲。 通過蔣際時,誌強又結識了源源不斷借書給蔣的一位五十多歲的年長朋友郝企之。郝也是個奇人怪人,一輩子靠修理小提琴為生,他的父親是製作小提琴的專家,但企之卻一把琴也沒有做過。“沒有人配用我做的琴。中國沒有。當代沒有。我做它幹嘛?” “也許你根本不會做。”蔣際時總想激他做出一把驚世駭俗的琴來。 “也許,”郝企之聳聳肩膀,“也許是吧。” 這兩個人常來常往,卻很少深談。郝企之解放後進了一個國營的大型樂器廠,完成規定的工作,領取固定的薪水,如此而已。業餘時 間,他替許多朋友修理私人的小提琴,給錢不給錢無所謂。對有些人,他計較得像個小販,對有些人,他慷慨得像個闊佬;什麽時候計較,對誰慷慨,不一定根據對方的人品或琴藝,倒是主要看他的心情。他是一個無法親近、琢磨不透的人;幾乎沒有人可以跟他長期和睦交往。在廠裏,由於幾個領導和老師傅都是他父親的學生,他由此受到普遍的尊重,再加上他的怪脾氣,無人對他不禮敬三分;因而不管什麽運動風浪,都攤不到他的頭上,況且他三代工人,出身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他又不喜惹是生非,所以他的一生,罕有地平靜;他的豐富藏書,甚至在文革中,也未曾有過半點的折損,這,在這個國家這個時代,就非常例外非常難得了。 蔣際時認識郝企之,不是在高等學府,不是在公共圖書館,而是在廢品回收站。那時上海有很多這種部門。在街市上,占一間兩間不起眼的店麵,有三個四個工作人員,專門收購附近居民送來的廢紙舊書、廢銅爛鐵、破布爛衫、玻璃瓶罐、等等等等。外間分類區別,過磅付款,裏間捆紮打包,堆放待運。由於那時無人不窮,所以家家戶戶都有廢物交售,故而這裏永遠塵土飛揚,嘈雜擁擠,熱鬧非凡。郝企之用煙酒茶點日用物品結交了回收站的男女工作人員,閑時到這裏義務幫忙,贏得了好感與交情,圖的是沙裏淘金,從廢紙破書中間發掘有價值的文物典籍;多年下來,斬獲甚豐:不僅湊齊了整套朱光潛編的<<文學雜誌>>、鄭振鐸編的<<文藝春秋>>,還覓得了印數極少的徐誌摩<<愛眉小劄>>原稿墨跡宣紙影印本,梁宗岱譯梵樂希<<水仙辭>>的線裝古式版本、某些佛經手抄本、周作人贈友的<<兒童雜事詩>>本人親筆抄本、戴笠的手令信箋等等。 蔣際時偶然途經廢品回收站,看見一個年紀不小、頭戴一頂當年隻有電影導演老牌影星才戴的淺邊圓頂矮統小禮帽、嘴裏咬著一個板煙鬥的人正在彎腰屈背地打開一袋袋廢紙一捆捆舊書用極快的速度翻看著。好奇使他停了步。 這人不是回收站的工人。他想。 這人有點氣質。他又想。 他在找什麽?他想。 也許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給誤送到這裏來了。他又想。 戴小禮帽的人感覺到他的視線了,向他投來責問的一瞥。蔣際時趕緊走開。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回收站準備關門時,蔣際時湊巧路過,又遇 到那人。隻見他手提一個塑膠袋,裏麵像有幾本薄書,正要離開。 蔣際時與那人四目相對。那僅是十分之一秒。他即刻低下頭,閃過一邊,打算疾步而去。 那人卻挨上來,同時用手壓低帽沿,擋在蔣際時麵前。 “對不起,”蔣際時向另一邊閃去,心裏有點慌張。 “你,公安局的?” “不是!不是!”一聲比一聲響,“不是!不是!絕對不是!怎麽會呢?” “那你注意我幹嗎?”冷峻的聲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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