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四十)
(2004-06-08 18:26:00)
下一個
一年多後,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和六三年之交,中國政府指控蘇聯駐上海總領事館是策劃新疆甘肅地區大批哈薩克族人民逃往蘇聯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幕後黑手,下令關閉了這個總領事館。
(十一)
張振雄給他的姨外甥程之菽倒了一杯水。兩人麵對麵坐下。
“吃過飯沒有?”他問。同時目不轉睛地打量對方。不知怎地,他似乎感覺出了什麽。
“吃過了。”之菽的回答是簡短的,乾巴巴的。他在打量著這裏的環境,琢磨著張家的處境。
沉默了好一會,張振雄說,“這麽多年了。你,長成,成了,中年人了。哪裏想得到在這裏見到你!做夢也想不到!”
“我比誌強小一歲。”
“噢!啊?那麽,你,有,有,有三十六歲啦?”
“三十六歲。”
張振雄想問之菽的父母和家人,但一轉念間,把話吞了下去。
“你------跟誌強------常有來往?”
他住到兒子這裏來也不久。之菽想道。“不。很久不見了。”
“噢。”張振雄點點頭。“這裏,我是說,他的宿舍,你好像,沒來過?”
“沒有。”
“這個廠呢?”
“也沒。”剛一說出,之菽即刻後悔了。這個姨夫看來有點過於機靈。
“那麽,你跟他也多年不見?”
無法否認。“是的。”
“你,現在住哪裏?”
“朋友家裏。”
“你,好像,從外地來?”
剛才敷衍過去了,現在敷衍不過去了。“是的。”
“大西北?”
“是的。”
“爸爸媽媽可好?”
“爸爸去世了。”
“啊!噢!真叫人傷心。媽媽呢?”
“還好。”
“大婆呢?”
“還好。”
“唔?”張振雄在心裏計算著,“那麽,她老人家該有一百歲了吧。好福氣呀。”他知道之菽在撒謊。
“受苦受難。算什麽福氣?”之菽隻好用一種負氣的口吻來掩蓋自己的失口。
“唉。極左路線橫行,誰不受苦受難?”
“姨夫不是一向很得意嗎?你不是軍隊革命幹部嗎?”
“得意個屁!什麽革命幹部!劉少奇鄧小平都倒下來啦,我們這種小八蠟子還站得住腳?”
之菽又問:“我三姨呢?”
“唉,家破人亡啦。現在下落不明哩。”
“啊!”之菽驚叫了。他一向認為三姨比姨夫好。三姨是自己的血緣親屬,而姨夫不是。
“我被逮捕之後,這個家眼睛一霎就四分五散了。三姨聽說給弄到安徽農村去了,可憐的小裘莉給送到她爺叔身邊去了,現在還沒有接通消息呢。你看,我要是順順當當,何至於住在誌強這個宿舍裏”
“你,你,你也被逮捕過?”
“哈,關了十幾年!”張振雄叫道,“不知怎麽的閻羅王打了個瞌睡,我才撿回來這半條老命!”
“這------真是------沒想到------”之菽囁嚅著說。“怎麽回事?你好好的做你的醫生給病人治病,也要逮捕?”
“光捉壞人,還叫什麽極左路線?”
接著,張振雄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冤獄說了個詳詳盡盡。人,對自己的冤屈苦楚總是耿耿於懷津津樂道的,不論對誰,隻要有人肯聽。
之菽聽得很認真很用心。聽著聽著,他的警戒之心就鬆弛了。姨夫本是近親,雖然曾經得意忘形而用勢利的嘴臉對待自己一家,但慘痛的教訓一定使他徹底醒悟了。何況,多數的人為了明哲保身,在這種社會,實在無法對落難者寄予同情和伸出援手。這個張振雄本是俗氣小人,這點全家早就明了,因此何必對他至今不諒不恕。他,弄到這般田地,也夠慘夠苦的了。今天,他豈仍不知共產黨的社會主義究竟是怎麽回事?共同的苦難,使之菽在心底裏接受了他的三姨夫。這就是說,真正地把他當貼心的親人了。
於是他講起了自己一家的和自己本人的故事來。
他的故事很長。張振雄拿出冷饅頭和吃剩的熟菜,在一個煤油爐子上燒滾了餘湯,跟之菽兩人吃了頓夜點心。
奇怪的是,誌強始終沒有回來。
這頓夜點心,更使之菽覺得姨夫是真正的親人長輩了。
之菽的故事,從新疆入伍開始,一直到當時此刻為止。雖已提綱□領擇要而述,但畢竟過於冗長過於曲折過於複雜,我們不得不用另外一部獨立的長篇小說來加以描述。這裏,隻能一筆帶過了。
之菽講完。張振雄壓低了聲音驚問,“越獄出來的?”
“是的。”
“你本事真大。怎麽逃得出來?”
“反正逃出來了。”
“作何打算?”
“上告申訴。我實在冤枉。”
“那不是自投羅網?”
“具體辦法還沒想好。”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七轉八彎。”
“誌強能幫你什麽?”
“看情況吧。”
“一旦出事,你不是害了他?”
“我的事,本不想說的。”
“說還是要說。”張振雄說,“對親人嘛。說出來,大家就知道形勢,幫起來也能幫在點子上。”
之菽點點頭。
“你沒有地方住?”
之菽又點頭。
“這很危險。不是我嚇你。”
“我知道。”
“你的案子是------”
“新疆叛國集團從犯。”
“這案難翻。”
“現在不是在平反冤假錯案?”
“叛國案不可能平反。文革以前的案子也難翻。”
“錯了也不平反?”
“錯不錯你說了算?”
“我不過是奉命送信。我是小兵,首長的命令我敢違抗?我哪裏知道首長有問題?”
“這是你的理由。你能說自己沒有卷進去?”
“姨夫認為我沒有理由沒有希望?”
“不是這個意思。我隻不過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多朝難處想是有幫助的。對不對?”
“對。”
“今天你先在這裏睡下。快天亮了,走出去給夜班工人看見反而不好。等誌強回來,大家再從長計議。”
之菽倒頭就睡熟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