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三十九)
(2004-06-07 18:25:44)
下一個
程之菽這才領教了政治特權的無邊威力。不到三星期,他程之菽就變成了正宗軍人、人民武裝部佟國忠主任的秘書。一些同事和部裏的工作人員都來跟他交朋結友,大家知道他是主任夫人的娘家親戚,誰也不問他的來龍去脈。當然,佟主任為了安置之菽,把另外一個部的主任的在某山村當小隊會計的女兒調到了自己手下當倉庫值班員,還替一個文職同事把農村的小姨子辦了城市戶口。在那個地方那個時候,當官的運用自己手裏的權力互相交換謀圖私利安插親屬進城市進機關,早已不是秘密。所以有句流行話叫做:“一出嘉峪關,憲法全不管。”但這些,對程之菽來說,卻始終是驚訝不止,難以置信的魔
術把戲。他不能相信如此嚴格如此無情的政策法規在這些人手裏竟像玩具般的可以隨意擺弄。然而,自己畢竟靠了這種魔術把戲得了好處,解決了燃眉之急和生死難題。他當然無意當一個解放軍戰士,也不
想在新疆打發自己的歲月,但是,路隻能一步一步地走。這樣的第一步,已經猶如登天般地意外和難得了。
他給家裏寫信,寄郵包,匯錢,但毫無下文。他明白,從縣城給農場運糧運補給物資送郵袋送文件的卡車兩三星期才去一次,遇有天氣變化山路坍方卡車故障等等通常的意外情況,卡車進山的日期就不能預期。除了耐心等待之外毫無其它辦法。
他想給阿不圖拉寫信,但沒有對方的住址,也不知其近況。他在到達後的第二天就把阿不圖拉的口信轉告了佟主任,後者聽了,神色嚴峻,沉默好久,沒有表態。最後,他說,“很好。我知道了。這事對任何別人都不能說。知道嗎?”
“這我懂。阿不圖拉和老姨夫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死相報。”
陶赫江點點頭。“阿不圖拉怎樣相信你,我就怎樣相信你。我們之間不是一般的關係。”
“我明白。我們交談了很多。我們是兄弟了。他是這麽說的。”
“很好。我也明白。不用寫信給他。你的情況他會知道。大家知了心,就行了。廢話越少越好。也不用謝。兄弟嘛。”
之菽隱隱感到,阿不圖拉和陶赫江都是並不簡單的人。後者的內心思想,跟前者肯定一樣。他們對我和我的家庭都有真切的同情。
又過了一個月,有天晚上,陶赫江走進之菽的小廂房,坐下劈頭就說,“之菽,托你辦件事。不知行不行?”
“老姨夫說就是。問啥行不行的?”
“是件私事。也就是說,不是職務上的公幹。”
“私事,我更義不容辭。”
“我有點顧慮。”
“對我放心不下?”
“不是。”陶赫江說,“有風險。”
之菽笑了。“是你們把我從風險中救下來的。不然,我冒的風險可大了。我還怕啥?”
“我想來想去,除你沒有合適的人。”
“合適就不會有風險。”
“不能這樣說。”
“我會萬分謹慎的。老姨夫說吧。”
“想請你去上海走一趟。”
“啊!上海?”程之菽突然心頭一熱,湧上眼淚,不禁歡呼起來。“太好了!”
“你路熟人熟------”
“我去上海,就像魚兒進去了水裏。”
“所以說你合適。”
“幹點啥?我保證出色完成任務。”
“送一封信。”
“不能郵寄?”
“麵交。”
“那還不容易?”
陶赫江把任務、要求簡單地對興奮萬狀的之菽作了交代。“你有什麽事要我為你辦的?”
之菽說,他來這裏之後,給家裏寫信寄郵包匯款子,但家裏一直沒有任何音訊反饋回來。他擔憂極了。
“這好辦。你把姓名住址寫給我,我幫你查。”
程之菽手持軍區人民武裝部的出差介紹信,堂而皇之地乘火車在上海北站下了車。
闊別兩年多的上海啊,我回來了!
生平第一次遠離,第一次重返,在別人眼裏也許絲毫不足為奇,但對不滿十九歲的之菽來說,感受卻特別強烈。他的眼睛被淚水弄模糊了。
當年,是在一種怎樣的淒惶心情下、一種怎樣的狼狽情狀中,一家老小,攙著扶著,在這裏上的火車啊。
誰想到呢,不到六十歲的爸爸,已經長眠在戈壁灘的石墓裏,不足五十歲的媽媽,已經氣息奄奄病臥在床;大婆妹妹她們,至今音訊杳然。這兩年中,我的人生經曆了難以想像的多麽巨大的變故啊。
還是這麽擁擠,還是這麽雜亂。之菽提著個小旅行袋,身上斜背個書包,穿的是一般的便服,佇立在街上出了神。
突然,他的身體被人從背後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一個中年男人挑著一根小扁擔,扁擔兩頭掛著幾個重甸甸的行李包,一手還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戳那個娘!好狗不擋路!”
之菽急忙說聲“對不起,”正要避轉身子,那人倒已走遠,卻不防又撞上了後麵的一個女人,“你想做啥,朝女人家身上亂撞?”
想煞念煞的家鄉啊,之菽首先聽到的歡迎詞,卻是凶巴巴惡毒毒的叫罵。
他心情變壞了,急忙低頭趕路。
之菽避開親鄰,不訪舊居,找到一個住在僻遠地方的老同學家,簡述了近況,要求借住兩晚。老同學已在華東師範大學就讀,暑假去了青島姑媽家裏,小臥室正好空著。
第二天一早,他走到弄堂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子,翻查電話號碼本。電話間的老媽媽很熱情,“私人的還是單位的?我幫你查。”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之菽急忙合上已經翻到那一頁的電話簿子。
他拿出紙筆,記下號碼。老媽媽的眼睛往他這邊掃了一下。
電話通了,他低聲報了一個姓名。
那是一個外國人的洋名。
他提了陶赫江的名字。
雙方約定:當晚七時,在徐匯區東平路嶽陽路交叉處的普希金銅鑄頭象紀念碑見麵。
程之菽對這一帶極熟。至於別的地段,他這個上海生上海長的青年,實際上也並不熟悉。
接電話的對方----蘇聯駐上海總領事館的某人,也很讚同在這裏跟之菽見麵。因為他們時常來這裏散步,逢時獻上一束鮮花。
六點三十分,之菽來到這個非常熟悉十分喜愛的地方。
詩人的紀念碑,總會附帶令人產生無窮遐思和浪漫感覺的意境,何況這裏四周美侖美奐的花園洋房、行道兩旁濃蔭如蓋的梧桐樹、寧謐的氛圍、涼爽的月夜、偶爾不知從哪家傳出的鋼琴聲,把這種意
境推到了極致。這裏是之菽常來倘佯之處,跟爸爸妹妹,跟同學,跟愛好文學的朋友們。在六十年代初和其前,這裏始終行人稀少,車馬不喧,是上海這個囂擾都會的一個少有的幽雅去處。
之菽東張西望,心裏突然有點緊張。
陶赫江告訴他,讓他麵交的這封信非常重要,非常機密。
他當然不知道信的內容,也不知道陶跟蘇聯領事館的私下交往屬何性質。但傳遞一封書信這類事他自己認為不在話下。單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上海,本身又是貨真價實的上海人,模樣語言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打個電話,遞交一封書信,任務就完成了。
緊張,其實是當事人內心的不安寧。是信件的重要和機密的特性所致。這是人的一種脆弱,一種庸人自擾的表現。
我有什麽可以緊張的?
遞交一封信件,這個舉動的本身是不存在任何難度的,更不要說危險了。
完成任務之後,我將去入住招待所。我將去辦本來想辦的所有的事。要去拜訪所有的親戚、鄰居、朋友、父母的朋友以及同學。要探索一家人遷回上海的可能性。要搞到源源不斷的接濟的路子,這樣家裏可以堅持下去,萬一無法遷回上海的話。
十分鍾過去了。還早。
我身上有正式的證件和介紹信。我是一個解放軍戰士。萬一有什麽意外,我的身份可保無虞。我甚至還是高幹子弟。不信就給我老姨夫佟國忠主任掛個長途問問。
二十分鍾過去了。沒有一個行人露過麵。
二十五分過去了。有三個人從不同的方向走來。兩個一起,一個單身。
二十七分了。
一輛普通的黑色汽車駛來,靠近後,放慢了。但是,它兜了個圈子,又加快速度駛走了。
大概是利用這個四角中心調頭的。之菽想。
三個人沿著紀念碑的台階走了上來。
突然,其中一人一個箭步竄到之菽麵前,另外兩人飛快跟上,三人把之菽團團圍住。沒等之菽領悟過來,兩人用鐵鉗般的手把之菽的臂腕扭住,一個人對著他用上海話輕聲而凶狠地說,“你犯了反革命罪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