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三十八)
(2004-06-06 18:20:24)
下一個
“什麽預感?”之菽緊張起來。
“也許隻是神經過敏罷了,”
“上麵要整你?憑什麽?”
“我想他們不可能有什麽證據。”
“誰可能打你的小報告?”
“想不出來。應該沒有。”
“別多疑。少數民族黨員幹部是很金貴的,尤其是通漢文漢語的幹部。”
“你說得對。”
“照我看,你大概要升官了。”
“說老實話,我不想升官。我不願離開草原和哈薩克。在我的牧區牧隊,我有幾百上千牧民和他們手裏的槍支的倚靠。這是我的群眾基礎,也就是我的實力。上級不管誰來草原,都要看看我的臉色。牧民聽我的。因為我外表上既是共產黨的幹部,骨子裏又是牧民的頭羊。我一離開草原,哪怕去當省長,實力就沒有了。”
之菽頓時明白了。“噢,是這樣!”
“有些升官,就是奪權。先把你調出去升上去,當你成了光棍時,再收拾。這是慣常的手段。”
“那你別去。”
“不行。不去就是對抗了。隨便安個什麽嚇人的罪名,再捏造一大堆罪證,群眾不信也信了。誰能去驗證那些罪證是真是假?很多當官的就是這樣被幹掉的。”
“這麽卑鄙?”
“這算什麽卑鄙?這些手段都不會用,還能坐天下?”
“你怎麽辦?”
“我去。”
“束手就擒?”
“好一個‘三國演義’上的成語。我隻好上什麽山砍什麽柴,瞧著對付。”
“我能幫你什麽?”
哈薩克仔細看著之菽。“憑你這句話,我也要把你當兄弟看待。你要知道,哈薩克說兄弟,那就是說願意為他送命。”
之菽來了豪氣。“就憑你這麽幫我,我也願意把你當做兄弟。”
阿不圖拉輕歎一聲。“今天,我們不要八拜為交。把一切記在心裏。愛也罷,恨也罷,怨也罷,仇也罷,不落文字,不上臉麵。讓不相幹的人從你臉上話裏看不出見不到你心裏的一切,也找不到半個黑字白紙的憑據。明白了嗎?小哥?你年輕,沒經什麽事過,阿不圖拉這幾句話你可要好好記住,分分秒秒不能忘記。”
“我能為你做什麽?”之菽點頭後,盯視著對方,又重複一遍。
“現在不要。”哈薩克說,“有事一定找你。”
之菽有點失望。“真的沒有?”
“沒有。”哈薩克說,“你要真願意幫我,到新疆見到我兄弟時,可以把我心裏的擔憂告訴他。他知道該怎麽辦的。這些話我不能寫在信裏。”
小哥程之菽換了阿不圖拉給他的一身穿舊洗白的軍服,拿著阿不圖拉寫在蓋了印的空白介紹信上的出差證明,乘火車到達新疆烏魯木齊。他找了個理發店,剃了個光頭,又刮了臉,於是便活像一個小兵了。費用出奇地便宜,隻花了三毛五分。一個維吾爾族女理發員疼得他不得了,像給一個娃娃洗臉打扮似地用了許多肥皂和熱毛巾把他揩洗得臉皮都生痛了。“我大概太髒了。”他想。
“小同誌不像本地人啊。出差來?”
“嗯,是的。”之菽不敢多說話。在上海時他是個中學生。兩年的戈壁灘生活等於與世隔絕。訂閱的<<人民日報>>差不多一個月才由運貨的卡車捎來一次,非但全部過期,且還零落不全,讀了也不能了解活生生的社會麵貌。所以他對外界的事情簡直一無所知。
“在部隊?”
“複員了。”
“唔?”維吾爾大姐大為吃驚,“你多大?”
“二十八。”說著,之菽臉紅了。
“怎麽會呢。我當你才十六、七呢。”
好在之菽的嗓音夠低沉。“大姐您看走眼啦。”
“那你別叫大姐,”維吾爾姑娘說,“我二十六。”
犯錯誤了。之菽想道。“叫大姐是客氣呀。”
“叫小妹才親熱。”
誰跟你親熱。我隻想快點離開。再沒話找話地扯下去,說不定就給當流竄犯或詐騙犯抓起來了。但是,我不能做出想溜的樣子。“唔,小妹同誌,請問,自治區人武部在哪裏?”
維族姑娘吃吃而笑。“你是哪裏人呀?小妹還加同誌?”
“我從上海來,”他說。隻有談上海,才不會露餡。
維族姑娘再次吃驚地看他。“啊------你,真------樸素!”
糟了。我哪像上海人啊。既肮髒,又老土。“我一直在工地上。國防工業。”
“喔。這樣!”姑娘說,“人武部啊,我也不知道啊。我替你問問去。”
“不用不用。”之菽連忙說,“我自己打聽。我隻要個電話號碼,他們會派車接我的。”
“那好。”姑娘往之菽臉上抹護膚用品。
“不要不要,不要雪花膏。抹得我怪香的,像啥?”
“這是護膚油。不抹點,風吹了臉上乾乾的很難受。你沒上過理發店?”
又犯錯誤了。我一定得馬上就走。
這時,坐在背靠背的對麵理發椅上的一個黑臉大漢開腔了。他是少數民族,講的普通話就像電影裏的外國人講的中國話。“你同誌去人武部?跟我走。”
之菽的腳發抖了。
不要怕。我正是去人武部。正兒八經的。正正式式的。跟你走就跟你走。
維吾爾姑娘突然談興全無了。
黑臉大漢站起來,付了錢,走向站著等他的程之菽。“去人武部哪個部門?”
程之菽把頭湊近過去,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這個舉動非常有效。他立刻無聲點頭,把手向之菽一招,轉身出去,走到停在路邊的一輛軍用吉普前麵,替之菽打開車門,然後上了駕駛座疾馳而去。後車輪卷揚起來的塵土,把扭過頭去想跟維族姑娘打個招呼說聲再見的之菽的視線全遮蔽了。
阿不圖拉的“好兄弟”,原來竟是自治區人民武裝部的副書記兼戰訓部主任。自治區版圖浩瀚,管轄範圍廣闊,因此這個主任位高權重,在當地是個極有勢力的人物。
他五十六歲,以中校軍銜轉任這個職務。
他是哈薩克族,老家就在阿克塞哈族自治縣安南壩阿不圖拉所在的牧區一帶,但他在西北野戰軍從戰士到班長到排長到連長一直做到師參謀長,實際上已經相當漢族化了。他的妻子是甘肅省武都縣人,幾個孩子都在新疆軍區部隊擔任軍職。
阿不圖拉告訴程之菽,對漢人,報出老兄弟的漢名:佟國忠。對少數民族,打聽時要問“陶赫江”這個名字。在理發店,那個黑臉漢子的口音分明不是漢人,程之菽就說“我有事情要找陶赫江。”那漢
子即刻知道來人要辦的不是一般公事,就把程之菽直接送到他們主任的家裏。在那時那地,大幹部通常都不在機關辦公室裏。有事他們才去。而一般人是進不去他們的住所的。
陶赫江住在一個高牆深院之中,十幾座獨立的小院落分散在其間,四周有崗哨,牆上有電網。程之菽從來沒有見過到過這種地方,心中不免有點忐忑。
老主任把程之菽請到一個小書房裏,拿出煙茶相待。
他戴上老花眼鏡,把阿不圖拉的手書反反複複讀了好多遍,然後詢問之菽同阿不圖拉相識的經過。之菽毫不隱諱地從實詳述。接著,他又源源本本地講述了自己家庭的故事。陶赫江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顯露心思的表情變化。他對著之菽看了很久,似乎在深入思考。他站起來,在房間裏慢慢走了幾步,突然說道,“你老弟還沒吃飯吧?去,先吃飽了再說,”接著,他拍了幾下手掌,半分鍾後,一個勤務
員走進來,他說,“去把我們的老媽媽請來一下,”勤務員走後一會兒,一個身板挺直腿腳靈捷一點也談不上老的婦女走進屋來,陶赫江第一次露出笑容;在那瞬間,之菽覺得他的笑容十分和善真誠,之菽
的緊張心理即刻緩解了。剛才他還在為把自己家庭的故事講得太詳盡而後悔哩。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對一個手掌軍權的共產黨幹部講述一個反革命家庭的曆史,太真太直了。但是,所有的話都已出了
口,再也收不回來了。陶赫江的笑容似乎說明他並未對反革命家庭的倒黴經曆有什麽幸災樂禍。“老媽媽啊,”陶赫江的語氣聲音竟像一個見到慈母的孩子,這使之菽極為驚訝,“你瞧,立祁給咱送來一個
什麽樣的小兄弟!比咱的疙瘩妞還小三歲呢。”老陶對阿不圖拉竟以其漢名相稱,又大出之菽的意外。“好好款待立祁的兄弟吧。咱可不能當他兄弟。咱們的孩子怎能叫他叔呢。”
這位佟國忠主任粗眉大眼,上髭濃密得像一把刷子,又分開成江南的老菱狀,麵相看上去極像斯大林同誌。他說的是地道的西北漢話,也就是說,陝甘方言。這種言語上海人聽起來跟普通話相去不遠,字字能懂。
“謝謝。陶赫江同誌。”之菽不能不表謝意,又不知如何表達才合適。
陶赫江笑了起來。這下,就更像斯大林了。之菽想:他如果穿上軍裝,手裏執個煙鬥,在莫斯科街頭露麵,人們都會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老斯還魂哩。陶赫江眯縫著眼笑意盎然地說,“第一,到了這裏,謝字用不上。第二,你不可叫我這個,”他說,“要安置你,得想點辦法。你是漢娃,可以算老媽媽的娘家表外甥。一表三千裏,誰搞得清楚?所以,你要叫我老姨夫。願不願?可有點委屈?”
“當然願,當然願,怎麽會委屈呢?求之而不得啊!”
陶赫江哈哈大笑。“好。立祁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過幾天我去跟他們說一下,替你上個戶口,弄個編製。工作嘛,就跟著我好了------”
之菽聽他說得那麽輕巧,簡直不敢相信。他遲疑地說,“這------哪能------這------能辦到嗎------這麽容易------?”
陶赫江又哈哈大笑。“這,不是你的事。成不成,易不易,你等著瞧好了。”
《待續》